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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嘉年华”

2019-11-27何承波

南风窗 2019年24期
关键词:刘梓教导员老生

何承波

狼狗的叫声,始终回荡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它们偶尔才会叫,无法确定其方位,也许在外墙,也许就在某个院落,隐秘,但也醒目,让试图逃跑者心有忌惮。

4年后,2019年11月2日,解羽与田冉重返这里,在南墙开水房附近的角落附近,锁定了狼狗的确切位置。

6天后,解羽从远处的农田里飞起了无人机,传回手机的图像,让他看清了记忆的全貌,疯长的树木,把墙体、平房、跑道,遮盖得严严实实,远远看去,瓦片跟道路的颜色相互混淆,中间留出一块突兀的空地,视线再往下拉,空地中央立着一个圆形的监控探头。

把镜头再放大,成都西北郊外的郫都区新民场镇,有一片广袤的花田、菜地,无人机镜头下,这座院落呈一个畸变的四方形。

这家名叫“成都嘉年华青少年心理辅导中心”的问题少年矫治机构,一样打着“拯救孩子”“拯救家庭”的旗号。嘉年华官网赫然列着“权威媒体高度认可、推荐”等字样,同时还列出了“尊重关爱”“绝不打骂孩子”“拒绝暴力”等口号。但解羽和田冉等7名嘉年华营员却向《南风窗》记者讲述了种种他们认为“匪夷所思”的经历,这里以学生管学生,以问题少年治问题少年,学生们在讲述中,直指嘉年华是一个等级森严、异化人性的矫治体系:极限体能、体罚、暴力;谄媚、举报;“越顺从,越有权力”。他们声称,嘉年华的教导员和心理老师,却对此纵容和淡漠。

至此,这家隐秘经营了十来年的矫治机构,面目模糊起来。日光之下,是否真有黑影游弋?

欢迎来到嘉年华

铁门打开,解羽瞄见门边的众多挂牌中,有“成都嘉年华青少年心理辅导中心”的字样,挂牌边上,另有一串标语:“拯救一个孩子,就是拯救一个家庭”。

车快速穿过院子,径直进入车库,哐,大门关上了。黑衣人反扭着解羽的胳膊,把他押下车,进入一间30平方米左右的平房。

那是2014年11月4日,一个解羽不可能忘记的日子。

房间沿墙摆满了床架,十来个穿着迷彩服的学生,正迎接着他的到来。为首的,是一个1.8米左右的胖高个。他们在房间中心指定了一块砖,叫解羽乖乖站上去。胖高个指使学生摁住他,开始搜身,扒光了衣服,只留下了一条内裤。

解羽并不知道这是何处。几个小时前,父母说带他去买电脑。一家人从四川东部一座遥远的城市赶来,刚出成都东站,三个黑衣大汉把他截上了一辆车,全程押送着,几番无效的反抗后,车已经开进这荒郊野岭。

一天前,他因初二月考数学考砸了,在家没日没夜地玩了两天游戏,暴怒的父亲拿着手铐,准备要揍他,情急中,他随手捡了把菜刀,挥舞着自卫。

眼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群跟他年纪相仿的学生。他愤怒未消,又紧张、迷惑。

胖高个要跟他简单交流,问他为什么进来。他正倔着,不回答。胖高个厉声告知,反抗没有用的。并宣读了一长串繁复的规矩,问,服不服?

“不服!”

解羽一直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开始试着踩线,以图挑衅。解羽回忆道:“有人快速冲了上来,一个过肩摔,把我掀翻,肩胛骨重重地撞击地面,脑袋也震了一下,嗡嗡的。”

这是一个比军队更讲究纪律的地方,上厕所都是统一时间的,整队、报数,两两一组,面对面蹲一个坑,拉不出来,也要进去蹲一下。

后来他才知道,这一招,有个内部术语,叫“甩翻”,招待新生的必备招式。而现下,这个14岁的少年仍无知无惧,开始朝着所有人破口大骂。骂完,他又讲起了法律,吼着:“你们这是违法的,我要出去告你们。”没人回应他,大家像看一场无聊猴戏一样,面带嘲讽。人们呆滞地坐在床上,而他像空气一样。

不罚站时,他便被拉进队列,天刚亮,便整队去跑步、吃早餐、打扫卫生,随后是一整天的漫长训练,站军姿、蛙跳、鸭子步、下蹲等,以及跑步,跟不上的他,两名老生架着,拖着也要跑完。

这是一个比军队更讲究纪律的地方,上厕所都是统一时间的,整队、报数,两两一组,面对面蹲一个坑,拉不出来,也要进去蹲一下。洗澡、吃饭,也同样纪律严明。

回到宿舍,人们便坐在床上,几个人把教导员的床架挪到门后,紧紧地抵住出口。

解羽很快明白过来,没有任何人可以离开教导员的视野,也没有任何单独行动的空间。他们被置身于24小时的监视中。

而解羽必须回到那块划定的砖上,通宵罚站,每个老生轮流值守一个小时。“只要一离开地板砖的范围,马上‘甩翻伺候。”僵持到第三天,倒是肚子先服了,为了能吃上饭,他便不再吼闹。

路西法效应的“人性实验”,至此才刚刚开始。

“体制”

多年后,在成都市郫都区扫黑办录口供时,解羽的母亲张玲才真正得知,儿子在这里经受了怎样的屈辱。

“潘老师说是心灵上的感化,绝不打骂,你想嘛,哪个父母愿意……”面对《南风窗》记者,她的哭泣声盖过了说话声,眼睛泛红,泪珠滾落,把脸别了过去,颤抖着,努力压制哭腔。

2014年10月份,张玲在网上搜索网瘾后,跳出了成都嘉年华。跟别的戒网瘾学校不同,嘉年华的官网提到CCTV《讲述》栏目“多次讲述我们”。节目讲述了一个少年离家出走,被送进一家未具名的行为训练基地,再次逃跑,最终在心理辅导老师的帮助下,迷途知返。节目播出时间是2009年5月19日。而这家青少年心理辅导中心的工商主体,其实是“成都市嘉年华健身服务公司”,成立时间在节目播出的两天后。而“十二部委认可”的依据,则是嘉年华被收录为中国校园健康网的戒网机构,该网站号称十二部委联合主办,但主体却是一家民营公司—中天之玉(北京)投资有限公司。

但当时正焦急的张玲没有发现问题,直接前去考察了。那是一栋农家院落,条件简陋,湿气又重。但自称郫县某中学政治老师的潘晓阳告诉她,孩子是来吃苦不是享福的,且人身安全有保障,这里没有高楼。张玲担心孩子间交叉感染,“对方又说,不会,孩子们不会交流”。最后,张玲下了决心交了三个月的费用,18000元。之后如果续费,每月2000元。

只是“没有高楼”这句话,事后想起来,令人格外后怕。

作为新生,刚来的解羽不能跟任何人说话,除了带他的那胖高个。语言隔离,据称是一种防范逃跑的举措。

解羽管不住自己的嘴,憋着太难受了。他逮着人就问,“你咋进来的?”

某个老生不小心回了一句。一个名叫王睿的新生听见,马上打了小报告。随后,解羽被倒挂在床架,两个人在上铺按住他的双脚,手和头撑在地上,整整半个小时,“脖子快断了的感觉”。

回应他的老生,也未能幸免。

这里规则多如牛毛。多名学生表示,进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牢记八不该:“看拿问学听动说想”—不该看的别看,不该拿的别拿,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学的别学,不该听的不听,不该动的不动,不该说的不说,不该想的不想。

新生还要跟老生抄写众多“生存法则”,笔记本上,满满的规则,十来页。

老生管新生,教官管老生,嘉年华有一套自上而下、完全自足的规训体系。胖高个全方位管理着解羽,他叫史蒙,据称因为反对家里的留学安排,独自坐飞机从美国回来,矛盾闹到不可开交,遂被送了进来。

男生共3支队伍,史蒙担任“男生二队”的队长,是队里“四大骨干”之首,拥有仅次于教导员的权威,二队所有人的训练,均由他协助教导员进行管理。据解羽称,其余骨干,还有负责内务的室长、清洁员、安全员,安全员职责是防止新生自杀、逃跑。

权力等级背后,有一个选拔制度,新生过了一关,则成为老生,老生过了两关,有资格选拔为骨干,过了三关,便可“出营”,回家了。不过,过三关者,少之又少,通常是家长不再续费,主动接走。

新生熬完两三个月,可获得提名资格,由学生和教导员、心理老师共同投票,便可过一关,这种民主选举背后,要依靠“挣表现”。何谓挣表现?就是“讨好带你的老生、教导员,思想上很服从”。

前一年入营的齐辉说,要挣到足够的表现,必须对教导员极度服从。一般是待上一年左右,才能当得上骨干。“他们就是一个傀儡政权”。

解羽说:“待的时间越久,听话程度越高,你的权力也就越大。”

史蒙叫解羽為他端洗脚水,解羽愤然回绝:“我怀疑你在侮辱我的人格。”他错失了这个挣表现的机会,打过他小报告的王睿,马上抢着去做了。此外,给老生洗袜子、洗内裤、刷鞋,也是常有的挣表现机会。

人们抢着给教导员挤牙膏、收衣服,不管教导员走到哪里,总有人为他端着茶杯,跟在后面。

除了过关,挣表现影响着日常的方方面面,比如两天才有的猪肉,负责分菜的人,自然会多分给表现好的学生。解羽说:“当然,你也可以再把几片肉奉献给教导员或者老生,以挣更多的表现。”有了好表现,洗衣粉、厕纸等管控性的资源,也不会缺漏。

进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牢记八不该:不该看的别看,不该拿的别拿,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学的别学,不该听的不听,不该动的不动,不该说的不说,不该想的不想。

2014年的12月份,解羽进去一个月左右,一张厕纸引发的暴力事件,差点要了他的小命。傍晚,是集体上厕所时间,队长史蒙在分发厕纸。先前在卫生安排时,解羽对他有些怨言,结下了芥蒂。轮到他领厕纸时,史蒙少给了他一张。解羽见不对,伸手便去抢。这时,一位心理老师路过,没人敢造次。“当时他确实把纸还给我了,但当教导员进入厕所后,他又抢了回去。”

据解羽陈述,争执中,恼羞成怒的史蒙伸出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他双脚离地,前后一分钟的时间,他晕了过去,进入半休克状态,有一种人生走马灯的濒死体验,全身是麻的,他感觉自己在抽搐。

他说,史蒙自己也吓坏了,忙着给他赔礼道歉。

解羽清楚,如果向心理老师投诉,只会引发更恶性的循环。嘉年华每个月会有心理咨询,解羽第一次待了三个月,咨询做了两三次。面对心理咨询,要伪装乖顺听话,不能表现负面情绪。心理老师拥有最大的话语权,解羽学乖了,主动给心理老师端茶。这被认为是一种好表现,增加被父母接走的概率,而不是被续费。

被续费,是所有人的噩梦。

屈辱感没有表达和发泄的途径,解羽就在日记上编造“往事”,他写小学时一群同学给他灌尿,或者莫名就朝他扔来一把刀。他把这些想象成真实的,仿佛跟他在嘉年华感受到的屈辱感同根同源。

惩 戒

对于所有不服从者,最直接的惩戒措施,就是“加体能”。一位骨干管理着“体能本”,负责记录、监督并勾销。

体能训练跟不上来,会加体能。常规的反抗,不服从,也会加体能。附加的体能,必须要利用中午和晚上休息时间来做。解羽记得,有人加到几万个小时,不吃不睡,也要好几年才能做完。

周会时,解羽从不按规定的格式写“错了什么”“改什么”和“怎么做”,而是质疑学校的合法性,控诉绝对顺从的价值观和管理体系,拒绝背《弟子规》等等,结果可想而知。

把加体能惩罚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是女生队。通常以组为单位,蛙跳、下蹲 、高抬腿、展腹跳、俯卧撑各50个,250个为一组,两组起加。刚来仅仅三四天,刘梓涵就加到了六万个。

刘梓涵来自距离成都120公里的绵阳,于2017年2月14日进入嘉年华,她因为特殊的性取向爱上了一个女孩,被父母发现,关在房间。逃出去后,父母诱骗她回来买手机,之后,舅舅开着车,把她送进了嘉年华的大门。那时,她才15岁。

带她的老生,是打开车门把她拽下车的黄发女子,闵悦。据称是因吸毒被送进来,30岁左右,凶神恶煞的样子。闵悦接管生活和训练的方方面面。洗衣服时,她规定倒多少洗衣粉,洗得她不满意,重新再洗;洗澡时,她也同时站在喷头下;上厕所,她守在旁边。什么她都能知道,包括日记里写的。人变成一个透明的状态,没有丝毫隐私可言。

“女生间,本来事就多。”稍有不慎,就是加体能,有时,刘梓涵一句反问:“凭什么?”

敢顶嘴?继续加!做不来?再加!

附加的体能必须在训练以外的时间做,有时一个通宵做好几千个,一边做,一边喊数,如果报错,推倒重来,再双倍加上。负责监督的老生会假装睡着,试探被惩罚者是否想跳着报。她要是心情好,或者想睡觉了,刘梓涵也能跟着睡上3个小时。

体能做得太多,腿一瘸一瘸的,到了半夜,用最后一点力气,把自己的身体送上床架,有时一个踉跄,差点就整个摔下来,引来下铺的老生一顿臭骂。一身汗,照样睡了过去。

运动量过大,但据刘梓涵说,正餐也只有一个馒头、稀饭和凉菜。常常因为太饿,刘梓涵会在擦桌子时,捡着馒头屑和剩余的肉丝,悄悄送进嘴里。

进去差不多一个月,不记得是什么事情让她感到委屈,被教官骂了,一下子加了5000个体能。她更加苦闷了,心不在焉的,不小心忘打报告,队列也没走好,像多米诺骨牌倒塌那样,一连串的事故,当天体能蹭的一下,加到了一万五千个。

委屈,无助,眼泪流了出来。一个老生却在旁边厉声说,哭有什么用,做不死你,接着说了一堆冷嘲热讽的话。

被续费,是所有人的噩梦。

刘梓涵压抑着反抗的念头,咬着劲,身体机械地动着,一起一落,双腿失去知觉,脑袋昏沉一片。那天下午,头顶上挂着成都夏天最酷热的太阳,厚实的军服把人裹得严严实实的。没有休息便去跑步,她整个人就昏倒过去。

她被两个老生架了起来,拖着继续跑,脚磕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跑道上,阵阵生疼,受不了那种磕碰的疼,只好自己跑几步。

“給我口水喝,我等下自己会跑。”

“现在不是喝水的时候。”

跑完,体能继续。

刘梓涵想要自杀。当晚她摸去厨房找菜刀,但刀被锁在柜子里,“也是防止有人自杀吧”。看见墙上那坚硬冰冷的瓷砖,她心里想着,不如一头撞上去算了。她想,要是妈妈知道自己受的苦,会多难过,但又是为什么,他们那么狠心,把自己送来这个地方。那晚,她躺在床上,眼泪直流,她用被子捂着脸,以防哭声被人听到。

在那种高压的环境里,情绪没有任何疏导的地方,只要说出来,就是“心态有问题”。某次,她把难过写在日记里,闵悦看了,转给教导员,说心态不好,随手就加了体能。

两个月后,闵悦走了,一个姓廖的老生,接管了她的生活。廖更加严苛,进门没打报告,速度慢了一点,下蹲蹲不下去,大大小小的“错误”,都加500个体能来伺候。

刘梓涵认为,在高压的环境里,人的性格、善与恶的边界,会模糊、动摇,甚至扭曲。当她离开嘉年华后,她加上了廖的QQ(这是她在练习本上方程式里秘密留下的),刘梓涵得知她当了主播,幽默、和善、又很温柔,也乐于帮助她,完全不是刘梓涵从前所认识的。

当然,这是后话,但在当时,每时每刻活在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中,尽力避免自讨苦吃。但刘梓涵膝盖附近的半月板疼痛越来越严重了,跑步跑不动了,老生就抓到把柄,有时踹她两脚,有时则扯着她的头发跑。

第四个月,刘梓涵熬出头了。她过了一关,逃脱被压榨的底层,进入权力结构的中层。这就意味着,她成了一名老生,骨干们会对她宽容一点,周末,她能去看半个小时电视。不能豁免的是脏活儿累活儿,这是骨干集团才享有的权利。

但她发现,她自己也很快成了廖那样的人。

逃 跑

刚来那段时间,每次打扫卫生时,刘梓涵一望着大门,心怦怦跳起来,但她从来不敢。有一位晚两天来的新生,体能训练或者站队列时,总在她旁边,两人搭上了话,就暗暗商量着如何逃跑,最后锁定了一个主意:挟持一个人。

但挟持谁成了个问题。新生提出,刘梓涵来挟持自己。但刘梓涵不敢,也不太相信人。

某天跑步时,两人一前一后,正说着,新生就跑去路边,打算捡砖头,刘梓涵其实还没准备好,心思动摇了一下,见她行动,也跟着跑了上去。很快,两位老生发现了,冲上来,直接把她们扑倒在地。

那个女孩性格刚烈,冲着教导员破口大骂,说:“凭什么这样?我交了钱,你们还给我来这一套。”

运动量过大,但据刘梓涵说,正餐也只有一个馒头、稀饭和凉菜。常常因为太饿,刘梓涵会在擦桌子时,捡着馒头屑和剩余的肉丝,悄悄送进嘴里。

于是她被绳子紧紧地绑着。去食堂吃饭,也拖着过去,扔在旁边。晚上也不能睡觉,被绑在床架上。每两个人值班一个小时,轮流守着她,要是睡着了,就拿着手电筒的强光,照射她的眼睛。刘梓涵觉得心疼,心想,生而为女生,这样够丢人的。

她只能乖乖认了怂,只是被加了点体能。好在,没人识破这种异常的举动其实是逃跑的计谋。

后来偶尔有老生时不时诈一下刘梓涵,假装一副和善的表情,试探她:“你还有想走的想法吗?”

学生们能想出各种各样的逃跑方式,刘梓涵亲眼见到,有人喝碘伏自杀,有人拿了砖头相逼。

解羽记得一个用树脂镜片自残的人,最后把镜片弄碎,吞了下去。跟解羽同期的东哥,一个玩单片机的技术宅,还想出了粉塵爆炸计划:把食堂的面粉拖出来,洒向空中,明火引燃,便可趁乱逃脱。但东哥从未实施过,只说不做是他一贯的特征。

有人谋划去厨房抽一把菜刀,挟持人质逃出去。但窝里反起来了,被自己人告发,被打得哭喊一片。

齐辉是2014年2月进入嘉年华的。因为不想读高中,伪装成警察的人,进入他家,骗他去接受调查,直接从绵阳带进了嘉年华。

一个月的时间里,齐辉无法适应高强度的训练和体罚,腿拉伤了,期间,每天上了床,他就默默流泪。“哭泣不会有声音,我的哭泣,是内心的哭泣,眼泪自然地溜出来了。”抑制不住时,会有低低的、极其隐秘的几声抽泣。用一种痛苦的方式,去表现阳光积极,这令他屈辱。他只有一个念头:“Freedom,Freedom,Freedom。”

进来后一个月左右,齐辉实施了逃跑计划。那天上床睡觉时,悄悄把鞋子拿到了床上,小心翼翼地藏在被窝里。凌晨两点钟,穿上了鞋子,下了床,一点声音也不敢弄出。

此前,齐辉在另一间房间偷偷测试过,能把松松垮垮的铁窗掰开一点。所以他跟下铺打了招呼。现在,他推开了玻璃窗门,双手握住了防盗窗的铁栏,铁栏有些生锈,可以微微掰开一些,但不如测试时那么大幅度。他把脚伸了出去,整个人却卡着,赶紧收了回来。

第二次逮到机会,已经是四个月后了。一次在厕所打扫卫生,大家忙乱成一团,教导员叫他去洗衣台拿扫把。“他给了我10秒钟的时间。”

齐辉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自己逃出去的情形,周围是一片农田,就算偷菜、挖树皮,一路乞讨,也要回到绵阳。而这10秒钟的时间,他可以踏上洗衣台,跳上一个矮墙,再跳到一个扎着玻璃片的墙,然后翻进农田。

但再一转念,他放弃了,“已经呆了四个月”。

洗衣台可能是唯一的突破口,一直被学生们偷偷地讨论着,默念着,觊觎着。

如果被抓,教导员召集男生三个队、女生一个队到教室集合,在讲台上扒了逃跑者的裤子,用扫把木棍,一次次抽打,直到满是血痕。齐辉对此历历在目。

逃跑成功者,往往能成为传奇。

解羽和他同期的田冉亲眼见证过传奇一幕:某天,宿舍大门一开,隔壁队新来的一位营员唰一下,向操场冲去,钻进了一排树木,消失在黎明的朦胧和雾色中,解羽愣在了原地。

后来,他们多次讨论,也许他是从宿舍斜对面的活动板房那里,蹦跶了出去。解羽想象,逃跑者三两下登上了两三米高的墙,潇洒地跳入一片农田,再也没有回头。就像《飞跃疯人院》的片尾,逃出生天的麦克墨菲,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扭 曲

解羽最终也没有晋升为老生,随着新人不断进来,他发现,所有人是捆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想法、行动,要跟这种高度集团化的生活完全切合,才能生存得下去。

有时,他看不惯一个人,向队长史蒙打了个小报告,史蒙会帮着他,针对一下对方。另一边,对方也会伙同自己的小团体,联手挑解羽的刺儿。

解羽说,不断有新人进来,遇到反抗激烈的,会对全队形成冲击。有时,新生一闹,全队跟着不得安宁。但对于那种极其苦闷和无聊的日子来说,新生又成了不多得的快乐来源。

学生们能想出各种各样的逃跑方式,刘梓涵亲眼见到,有人喝碘伏自杀,有人拿了砖头相逼。

解羽也获得了一些协助管理新生的“特权”,人手不够时,他也会被叫上去摁住新生。因为他知道,拒绝的后果,要么直接受罚,要么暗地里被边缘化。

田冉也是绵阳人,因为早恋,田冉被家人送来,比解羽晚一个月。田冉表现有些木讷,被称为天然呆。解羽不知他是故意装的,还是真的没有求生欲。

田冉“被值班”,罚站通宵,解羽排到三四点起来守,见他瞌睡一摇一摇的,已经偏离划定的位置。解羽当即喊起几个老生来,给了他一个“甩翻”。

解羽心里会产生一种莫可名状的兴奋感,身体里紧绷着的东西,一下子散开了,觉得这种发泄很爽。事后,他才对那样的自己感到陌生、害怕。

但田冉不记得有这一幕发生过,他仔细想了想,“似乎又有”。他选择性地遗忘了很多事情,他只记得,他跟解羽一起搭档去倒垃圾(他们给一位教官收了很久的衣服,才换到这样的机会),那是嘉年华的漫长时光里最幸福的时刻。他们坐在“陈主任”的面包车里,闻着奇臭无比的异味,去了一两公里以外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尽管荒凉、寻常,却是满满的新鲜。返回时,还能在野地里撒一泡尿。

解羽觉得,唯一亲切且感到快乐的,则是打篮球。如果挣得到足够的表现,教导员心情好,偶尔会带他们去院子中央的篮球场。解羽从未亲自参与,但他远远地看着,身体自由地跑跳,似乎所有人都卸下了纷争,人与人之间,恢复了短暂的柔和与亲近。

在女生队,扭曲感似乎变得更为明显。大家的共识是,那是一个比外面的世界更江湖的江湖。某一个关于嘉年华的群里,一位女生A说,呆久了,心理会变态,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因为不心机就会被害。

比如,练习叠被子的时候,下铺给她讲了讲古惑仔的剧情,遭到处罚。因为脚痛,有人帮她擦了点红花油,同样是处罚。后来A当了老生,她把所有害过她的人,一并告了。“想想就兴奋。”

群里讨论着的,以正常的视角看,很多是日常小事,但在嘉年华,它们会被人性无限放大。

A坦诚地讲了一件事。在厨房帮厨,有个女孩在收拾桌子时,到处瞄,看着很不对劲。后来,有人无意间告诉她,那个女孩,是捡垃圾吃。她直接告诉了一位教官。当天,捡垃圾吃的女孩就遭了殃。

有人失势,也有人得宠。有学生说,在嘉年华像度假一样,出来后,对此也无太多恨意。混得好的老生,去心理老师那里拿烟,躲在厕所里,一人一半,抽得“脑壳都打昏”,也有人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偷偷告密,想把骨干撤下来。

在嘉年华,女孩们相互倾轧,多年后,在群里相认了,却谈笑风生,一句“生活所迫”,化解所有恩仇。

扭曲,也在刘梓涵身上清晰可见,刚进去的时候,看见一个中国和尼泊尔的混血儿想逃跑,被绑在床架上,三个老生围着,扯头发,扇巴掌,一脚踢上去,正中肚子。她心疼,吓得流泪。但看得多了,人心麻木了,也习惯了,与生俱来的那种悲悯心,荡然无存。没人会为一个激烈的反抗者说话,更不会怜悯她。“否则,你也没有改造好,你跟她性质一样。”

到最后,惩罚新生成了一种为数不多的娱乐,或者发泄。当了老生后,刘梓涵不时冒出一些陌生的念头:我经历了这么多痛苦,为什么要让你这么放松?

要是有人偷奸耍滑,她会突然暴怒,狠加体能。但一转念又想,算了吧,我给你减一点。这种喜怒无常的心境折磨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倒垃圾是嘉年華的漫长时光里最幸福的时刻。他们坐在“陈主任”的面包车里,闻着奇臭无比的异味,去了一两公里以外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尽管荒凉、寻常,却是满满的新鲜。返回时,还能在野地里撒一泡尿。

对事物的认知开始扭曲、变形。任何暗藏的心思,都是一种不听话、不服从的表现。即便刘梓涵半年没有来大姨妈,也被老生们说成心思太多的征兆。这套系统以训练人听话为终极目的:“父母开心,你才能开心,而只要你还在里面,你就要绝对服从老生、教导员和心理老师。如果这种意志磨练你都做不到,以后出去,你也没什么用。”

“你就是心理有问题。”这是一个无孔不入的声音,每到午夜,刘梓涵就会被种种复杂的思绪困在床上,内心摇晃起来:作为一个同性恋,我就是有病,我就是心理变态。

观念无时不刻地涌入大脑,像一种染剂,不断沁开,三个月时间,她发现自己快被染成了另一个人。过去的自己,全错了,对父母满心愧疚,活着,就是增加他们的痛苦。但也有一个残存的角落,另一个弱小的自己,拼命抵抗:“不,不是这样的,这些都是他们强制的。”

两种思想交织在一起,越想,越极端,越痛苦,越迷茫:“我活着,就是个错误。”

重回人间

对于田冉来说,在嘉年华最不能忍受的地方,倒不是外在的,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感受:时间。那里是一种空白,一座迷失的孤岛。炼狱一样。

他说他好像从生活中凭空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所有的关系斩断了。“等你出来,已经物是人非。爸妈也陌生了,你不再信任,也找不回逝去的一切,女朋友已经永远地离开。你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回友情。”

物是人非,最可怕。

6个月后,他终于看到了妈妈,只觉得好陌生,喊一声妈,心里异常别扭。亲人间的亲切感,荡然无存。

父母坚决不愿意听他讲嘉年华,他们发怒。田冉看得出来,他们也在逃避,他们害怕面对自己不负责所犯下的错误。

但他会适当地,见缝插针地提出来,用很自然的口气,提起嘉年华里的种种酷烈,刺激他们,让他们感到痛苦。

田冉被送去网球学校,试图以特长生谋得学业的出路。但他打不起精神来,又会经常性的紧张。

他害怕被抓走,他变得很乖,竭力展示在嘉年华学到的,拖地,洗碗,帮大家叠被子,紧张兮兮,唯唯诺诺,毕恭毕敬,“自己像个没有内容的空躯壳,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强制着,威胁着,像奴隶一样。关系变得扭曲,不自然”。

每天晚上睡觉,他会把床挪到门后,像嘉年华的教官那样,死死地抵住门。失眠变得日复一日,即便偶尔能睡着,也必须开着灯。

太久没有休息,某一天晚上身体过于疲倦,他忘了搬床抵门,一觉睡了过去,做了梦,梦见有人把他从床上拉走,当他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醒来发现,床边站立着四个陌生的壮汉,左右两个,直接把他拎了起来,抬下楼,开车走了。

这一次,他被送到了成都四院,一家精神专科医院。

无法适应的茫然,在每个人身上有。齐辉说,他的行为举止全脱节了,每天提心吊胆,对人唯唯诺诺,人出来了,心还在里面禁锢着。他不信任任何人,也不信任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刘梓涵也一样,每天还在做噩梦,老梦见在洗衣服,或者跑步,甚至逃跑被抓了回来。在家里,她也小心翼翼,很听话。但她很清楚,那是迫于一种恐惧。“父母说带我去哪里玩,我马上激灵起来,瑟瑟发抖。”

父母送她去昆明的国际高中,但她发现自己全变了。“我不再是过去那个幽默的自己,我也没办法跟人交流了,干什么都害怕。”随着嘉年华那一套价值观在她身上慢慢淡化,她对父母的怨恨日益加重。她离开了国际高中,再一次出走,寻她的女朋友而去,只有女朋友能带给她一点快乐。

确诊了,重度抑郁。自杀的念头,每到深夜就攫住了她。她的手腕上,划出了近20道口子,却不觉得疼。

她给自己纹了大面积的纹身,“要让人觉得,我很凶,不好惹”。实际上,她经常无缘无故掉眼泪,就那么突然的一下,心情急速下滑,伴随着强烈的厌世感,被一种没由来的情绪困住。

确诊了,重度抑郁。自杀的念头,每到深夜就攫住了她。两年来,她的手腕上,划出了近20道口子,却不觉得疼。

17岁的她,为了在西安谋生,找了一份舞团的工作。她出入各种酒吧,驻场和商演,她跳着充满力量感的爵士舞。

偶尔下蹲,膝盖处,仍有隐隐的痛。

留下严重后遗症的,还有解羽。2015年,第一次出来,他回到学校,但疯狂嗜睡,注意力涣散,面对课本就焦虑和抓狂。只隔了3个月,老熟人去了他家里,再次拉回了嘉年华。这一次,又是3个月。而这也徹底加重了他的病情,最终,华西医院一纸诊断书,证实了他严重的双向情感障碍,吃了两年多的药,累积了20多张药单,连着车费月开销近2000元,但不见好转,只得停了。

只有站出来抗争,他才感觉生活有一点希望。从今年6月开始,他辞去了工作,把全部精力放在报警上,他去了新民场镇派出所,但未受理。接着,他去郫都区扫黑办举报。而据记者获取的一份文件显示,郫都区公安分局在处理书中称:“经走访,未发现该企业有体罚、虐待和非法限制未成年人自由的软暴力和暴力行为。”事实上,他也打听到,近一年来,嘉年华的体制,确实放宽了不少。但这一盆冷水解羽还是不接受。

解羽想起了一件久远的事情,当年,带他的老生,那个胖高个史蒙,临走前对他说了个信息:嘉年华不是教育机构,而是个健身服务公司。

以此为突破口,他向四川省信访局举报,果然,8月初,郫都区教育局打电话给他,嘉年华存在违规经营,没有办学资质,已勒令停止办学,目前已有的70多名学生已经遣散。记者获取了一份来自郫都区教育局的《行政程序处理决定书》,证实了这一点。

这是过去五年来,解羽最开心的一天。不过,关于体罚与虐待方面,他也拿不出物证了,“每个学生出来,都不允许携带”。记者向解羽的心理老师,亦即据称是嘉年华的负责人之一的朱冬梅求证,她说不了解情况,并以养病为由,拒绝了采访请求。

2019年11月8日,记者以家长身份,敲开了嘉年华的大门,一位自称潘老师的中年男子告知,过两个月,这里将重新开学。

(为保护受访者,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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