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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若微笑

2019-11-27沃克·爱德华松

译林 2019年6期
关键词:温特公寓楼夏洛特

〔瑞典〕沃克·爱德华松

埃里克·溫特探长想在女人脸上找到答案。这个答案可以回答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为什么会发生。不,现在谈“为什么”还为时过早。女人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想告诉他什么,她似乎觉得温特应该看得懂。他应该能找到答案,并带着答案走出这间安静得像是与世隔绝的公寓,回到外面喧嚣的现实世界中。

根据现场勘查结果,公寓门锁没有遭到破坏,房间里也没有搏斗的痕迹,只有一具女人的尸体。死者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有点像微笑。温特俯下身子看着女人的脸,奇怪的表情让他想起了蒙娜丽莎的微笑。年轻时他参观过卢浮宫,见过蒙娜丽莎原画。当时他也揣摩过,蒙娜丽莎那微翘的嘴角是否在微笑,但很快就把这个疑问抛到脑后了,从此再没想起过。

温特站在房间里,想着女人脸上的表情。这个房间与公寓楼里的其他房间并无两样,只是房里的女人死了。就现场情况来看,这场死亡是突然降临的,女人在临死瞬间甚至都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们知道的就是这些。

温特起身来到留声机旁,把黑胶唱片翻了个面,低沉的贝斯乐响了起来。他站在阳台门边,隔着玻璃门看向外面,不少地方覆盖着白色冰霜,让人望而生寒。温特微微弯腰,从旁边桌上拿起一杯格兰花格威士忌,浅浅地啜了一口。这瓶威士忌是他去年在苏格兰买的。60度的烈酒下肚,全身一下子暖和了。

他放下酒杯,拿起桌上的电话。就在他拨号时,外面传来末班电车碾过冰雪覆盖的路面时发出的咔嚓声,在1月寂静的深夜听来尤为刺耳。

温特专注地听着话筒里传来的信号音,这信号音好像比平时放大了很多。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喂?”

“你还没睡吧,贝蒂尔?”

贝蒂尔·林马尔有些气恼地说:“你怎么这么说?你自己看看时间,差15分钟就1点了。”

“确实。”

“看得出来,安吉拉带女儿出去旅游,你马上恢复了快乐单身汉的生活。”

温特纠正道:“快乐单身汉的夜生活。”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你现在醒了吧?”

“你有什么事?”

温特说:“那个死者,夏洛特·桑德尔,你注意到她的脸没有?”

“她脸怎么了?”

“看起来有点奇怪。”

“那是因为她死了。”贝蒂尔不以为然地说。

温特不同意,“我们看过多少张死人脸了?”

“这哪数得清,太多了。”

“那些死人脸上几乎都有些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大多数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一切皆空。”

“好像是这样。”

“不过,这个女人不同。”

“我打断一下,埃里克,”贝蒂尔说,“这个时间点我头脑不是很清醒,恐怕不能思考。”

“你是想睡觉了?”

“是的,能不能明天再来讨论案子?”

温特说:“好的。你睡吧,我自己想想。”

说完,他又啜了一小口威士忌。酒不仅能让身体暖和,还能激发灵感。

“我听到你在喝酒。”贝蒂尔说,“是不是酒精上了头,有助于思考?”

“你可以试试。”

“试什么?喝酒,还是思考?”

“如你所言,这两者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该死,跟你谈着谈着,竟然去了不少睡意。”贝蒂尔说。

温特听到话筒里传来身体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窸窸窣窣声,抱歉地说:“如果吵醒了贝尔吉塔,代我跟她说声对不起。”

“她不在家。她今晚住莫阿那儿。莫阿有自己的公寓了,她帮着去料理一下,挂挂窗帘什么的。”

“那要恭喜你女儿独立了。”

“有什么值得恭喜的,我的养老金又少了一大截。”

“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会吧,平时办案你脑子转得那么快。”

“你意思是——公寓是你出钱买的?”

“是的。”

“那我明白了。”

“不可能。像你这种阶层的人,是不会明白我们这些处在社会底层的人的经济状况的。”

“怎么扯到阶层上去了?你想搞阶层对立吗,贝蒂尔?”

“像你这样的资本家,我们只有仰慕的份儿。”

“得了吧,凭你工作的努力程度,没准退休后你可以拿双份退休金呢。”

“哈哈。”

“多往好处想吧,贝蒂尔。有了自己的房子,莫阿会多么开心,她以后会成为一个独立自由的人。”

“她已经独立了,都25岁了。”

“城里现在不好找合适的房子。”

“这个咱俩看法一致。”

“对了,你对蒙娜丽莎怎么看?”

“怎么又扯到蒙娜丽莎上面去了?”贝蒂尔说,“虽然我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但真跟不上你的思路。”

“蒙娜丽莎的微笑。贝蒂尔,你觉得她真在微笑吗?”

“拜托!你大半夜打电话来,让我睡不成觉,就是为了问这么个问题?”

“这跟夏洛特·桑德尔的死因有关。”

“去你的。”

“正儿八经的。”

“你格兰花格威士忌喝多了吧?”

温特看了看面前的酒瓶,里面还有很多酒。他不过是浅酌了一两口而已,贝蒂尔以前也喝过这种酒。

“夏洛特脸上的表情是微笑吗?”他问。

“蒙娜丽莎脸上的表情是微笑还是别的什么,比如惊讶?”贝蒂尔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

“但我看不出两者之间有何联系。”

“如果我们能知道夏洛特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我们就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以及她为什么會遇害。”温特说。

夏洛特·桑德尔孤身一人住在南郊的一幢公寓楼里。公寓楼建于40年前,那时夏洛特应该刚出生不久,温特和她算是同时代的人。时光荏苒,变幻无常,温特尚健在,夏洛特却遭横死。

温特想着孤身一人的生活。这个世界孤独的人很多,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全部由孤独者构成的世界里,就像孤独俱乐部一样,只是,这个俱乐部的人从不举行聚会,也没有共同遵守的规则。

他想象着独居者早上独自出门,夜晚只身归来,像极了他婚前的生活。不过那时,他一直认为孤独是他的自愿选择,他享受这种生活。

直到结束单身生活后,他才意识到,之前所谓的“享受孤独”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那么夏洛特·桑德尔呢?独居于她而言,是她的自愿选择,还是一种不得已的自欺欺人?

探长边想边走过荒原。夏洛特的公寓楼建在一片荒原上,和另外几幢公寓楼连在一起,看起来像一堵排得不太整齐的墙。这里原本规划建成一个独立城市,或本市的一个区。没想到在这几幢公寓楼落成之后,后续的建设突然没了下文,就只剩这几幢简陋的公寓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这儿,提醒着世人那个未完成的规划。冬天的寒风呼啸着穿过空旷的荒原,停车场离公寓楼很远。

一辆公交车从北边驶来,停靠在公寓楼附近的车站。下完客后,公交车又启动了,很快不见了踪影。除了风声,万籁俱寂,就连这寒风,似乎也是随着公交车一起从北方过来的。公交车开走了,风却留了下来。荒原上的冻草被风吹得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西。温特又扣上外套上的一粒纽扣,以抵御寒风。现在是1月底,近日虽没下雪,却是一年中最糟糕最难熬的时候,因为不管是前数还是倒推,这个月份离夏季都距离遥远,感觉就像是既没有过去又盼不到未来似的。每到这个季节,温特都期盼除了从冰天雪地吹来的寒风外,生活中能有值得等候的更好的东西。

那么夏洛特·桑德尔呢?她在这种季节也有期盼吗?对她而言,有什么是值得等待的?

温特来到公寓楼大门口,门框上方的灯牌上印着“2B”字样,或者说是曾经印着,因为字体上的黑色颜料洇成一片,已经看不清了。能找到这儿来的人,必须事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夏洛特曾经进进出出这幢公寓楼多少次?

每次她都是孤身一人吗?

夏洛特死亡已有两天了,调查工作正紧张有序地进行着。警方调查了所有认识她的人,工作进展既让人失望,又令人高兴。失望的是,认识夏洛特的人很少,当温特探长读着那份关于夏洛特社会关系的薄薄报告时,他脑海中浮现的就是“孤独”两字。高兴的是,因她社会关系简单,工作量不大。

当然,温特相信,随着调查的深入,也许能发现更多认识她的人。

温特用夏洛特的房门钥匙打开大门,进了公寓楼。他感觉自己不像是进了某幢建筑,倒像是闯进了另一个人的生活。每次调查命案时他都有这种感觉。他不想这样,但年复一年,这种感觉如影随形,让他无法摆脱。他走上楼梯,楼梯间很冷,但与外面相比至少没有风。他打开夏洛特房间的门,踏了进去。房间里刚闻起来似乎尚有生气,但死亡的气息很快弥漫开来,占据了每一寸寂静的空间。

尽管屋内有座机,温特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用自己的手机给贝蒂尔·林马尔打电话。夏洛特的座机是鲜红色的,太刺眼了。

“喂?”

“是我,贝蒂尔,我正在夏洛特的公寓里。查过她的通话记录了吗?有没有新发现?”

“有,夏洛特死前曾接了个电话。电话是从离你所在地约两公里远的一个电话亭打来的,电话亭附近有个建到一半的卫星村。”

有人在林马尔耳边说着些什么,稍事停顿后,林马尔继续道:“已经派两个人过去查看了。”

“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发现这个?”

“我们用的是新的读卡器,接入系统时突然短路了。”

温特心里骂了一句:该死的读卡器。

贝蒂尔说:“花了好长时间才排除故障,然后还要重装电脑系统。”

该死的电脑系统,温特想。他抬高目光,眺望着窗外的荒原和稍远处那个未完工的卫星村。黑色冻草伏低了身子。他看到荒原另一头有影影绰绰的房屋轮廓,那个电话亭虽然看不到,但一定就在那里。某个他们尚不认识的人,在夏洛特遇害的几个小时前,就在那儿给她打了电话。

当然,这个电话也许和夏洛特的死没有什么联系。

据他们查到的,从那个电话亭打到夏洛特公寓的就只有这一个电话。

通话时间只有30秒。

30秒的时间,足够跟对方说清如何从电话亭来到公寓,温特想,目光仍停留在窗外的荒原和远处灰色的房屋轮廓上。

公寓门口的“2B”字样虽已模糊,但只需告诉对方,左起第二个入口就是了。

从荒原那头的房屋——如果那不是幻影的话——走到这里需要多长时间?可能20分钟到半小时左右。

温特扫视了一眼房间。

调查人员在房间里是否找到了嫌疑人的脚印?如果这人是穿过荒原走过来的,鞋底也许带有黑色冻草。

“拉尔斯有什么看法?”温特问。林马尔还在话筒另一端。

“哪方面的?”

“随便哪方面的。”温特轻声说,仿佛看到拉尔斯·贝伊尔正站在他面前。拉尔斯是技术部负责人,总是衣着整洁。至少,他比温特会穿衣服,虽然温特的衣服多是价格昂贵的名牌。

“埃里克,你不会是酒还没醒吧?”

“我只是心急。”

“拉尔斯也一样。”林马尔说。

“告诉他我们要搜查那片荒原。”温特说。

“荒原?”

“公寓楼外是一片荒原,电话亭就在荒原的另一头。那个打电话的人应该是从荒原穿过来的。”

“明白了。”

“不过我没看到荒原上有路。”温特说。

“也许是一条小径。”林马尔说。

果然有条小径,掩藏在黑色冻草中,看起来跟周围的草是同一颜色甚至更深,因为夜色开始降临了。

温特站在小径入口处,即人行道的尽头。小径约半米宽,看起来和它连接的位于荒原两边的房屋一样年代久远。这儿的房屋刚修好时,并没有规划什么路来连接两边的房屋,荒原上的这条小径是居民们自己走出来的。走着这条路,感觉像回到了中世纪。

温特踏上了小径。先是一段上坡,接着是下坡。一段时间里他没看到任何人。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正孤身一人跋涉在大草原上,最近的住所也在千里之外。

他继续往前走。荒原对面的房屋进入他的视线。暮色四合,有几扇窗户里亮着灯光。这儿的风声与之前在公寓楼外听到的风声截然不同,他听到冻草被风吹得咔咔直响。

夏洛特也来过这儿吗?她拜访过住在这儿的某位房客吗?拜访的人是否就是那个从电话亭打电话给她的人?那人习惯在电话亭与人联络,还是只打过这一次电话?

突然,温特看到了停在百米开外的警车。沿着警车停靠的路,往前走不了多远就到电话亭了。他看到了两个穿着制服的同事,身影就像冻草一样黑。

温特回过身去,看到夏洛特的公寓楼已变得模糊,因为所有的窗户都是黑乎乎的,没一扇窗口有灯。

他听到汽车开过来的声响,转过身来,正好看到从警局来的两个技术人员下了车,与之前那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团团围住了电话亭。

温特走了过去。

“你从哪儿过来的?”一个技术人员问。

温特示意了一下荒原。

“你让我想起了一部美国电影《原野奇侠》。”另一个技术人员说。

温特朝电话亭点了点头,叮嘱道:“查仔细点。”

“我们一直都很仔细。”第一个技术人员说。

“我们在找什么?”第二个技术人员问。

“找个杀手。”温特说。

“你肯定他之前来过这儿吗?”

温特没有回答,转过身看着来时的那片荒原。荒原那头终于有了灯光。在夜幕和灯光的映衬下,那条小径看起来似乎短了许多。

“你真的相信他之前来过这儿吗?”技术人员重复了一遍问题。

温特看不清问话者的脸,但还是回答道:“是的,他在这儿给夏洛特打了个电话,之后就去了她家。”

他们知道凶手是个男人。夏洛特身上的伤只有男人才能做到。

温特想起了法医的话。法医说:“她死得……很快,就几秒钟时间。”温特以前没见过这个法医,现在甚至都想不起她的名字来。

他的同事安妮塔·迪娅纳里探员说:“如果这样的话,对她来说倒算一件幸事。”

“为什么她脸上的表情那么安宁?”温特既像在问别人,更像在问自己,“如果这表情不是安宁,又是什么呢?”

“我觉得有点近似于微笑。”安妮塔说。

温特站在电话亭旁,对技术人员说:“设置警戒线,把这片封锁起来。”

一个技术人员嘴里嘟囔了两句。

“你说什么?”温特语气严厉地问。

“没什么,头儿,没什么。”

另一个技术人员忙出来打圆场:“我们会照办的。放松,头儿。”

但他不想放松,至少现在不能。放松也是要分时间和场合的,该给手下加压时就加压,该放松时就放松。就像现在,他已回到了夏洛特的公寓,站在黑暗中,望着荒原对面传来的微弱灯光,听着呼啸的风声,调整了下心情,想把案子从头梳理一下,两天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为什么。这个该死的“为什么”虽然尚不知答案,但只要能回答出这个问题,案件就会迎刃而解,或者至少能得到些启示。这个案子破案的关键点在哪儿?温特破过很多案,再错综复杂的案子,他总能像破解谜题一样找出答案——事实的真相。他的一些调查方法已被警校作为教科书般的范例,在课堂上和实践中得到运用。但有些案子他失败了,就像醫生出了医疗事故一般,手术尚未做完,病人却已死了。

这起案件像团乱麻,他到现在也没找到明确的方向。他不得不扩大调查范围,以期找到线索。

温特站在黑暗的公寓里,没开灯,附近的灯光使得公寓愈加黑暗。一个人曾生活在这里,并在这里见了另一个人。1加1等于2。但很快,这里又只剩一个人了。1加1等于1。

温特望向窗外,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那个凶手也许正在外面,也许看着温特走过荒原,又看着他回来进入公寓楼。

很多凶手会在作案后返回现场,目的是寻找某样东西。

也许,找到了这样东西,就能够知道凶手的作案动机。

温特来到窗户旁,看着外面的路。

50米外,路的右侧有盏路灯,投下一片蓝色的光,只能照亮周边一小片地方。

荒原左边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由于距离太远,温特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唯一能肯定的是那不是树,整片荒原没有一棵树。突然,身影开始移动。

温特迅速冲下楼,跑出了公寓楼。

他没看到人。他竖起耳朵,没听到脚步声,荒原像一片黑色的海,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温特回头望着公寓楼,夏洛特房间上方的窗户里亮着灯。其他单元也有一些窗户里亮着灯。警方询问了楼里所有住户,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夏洛特·桑德尔这个人。

夏洛特·桑德尔似乎从没在这儿住过。

回到黑黢黢的公寓后,温特来到窗前,挡住身体,小心地往外窥探,没看到有移动的物体或人,连风也停了。他转身打开沙发旁的落地灯,灯光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茶几上的红色电话机,它看起来红得越发耀眼。

电话突然响了。

温特本已经转过身,正在给警局的指挥中心发短信。他来到电话机前,在响铃四声后抓起了话筒。话机他们此前已检查过,上面只有夏洛特的指纹。

“喂?喂?”

他听到了风声,在话筒里显得更加清晰,更加粗犷。很快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谁?”他问,“你是谁?”

话筒里的声音变粗了,也更加清晰了。是人的呼吸声。

稍后,呼吸声消失了,只留下风声。

温特的手机响了。接听手机时,他仍把话筒贴在右耳上。

“声音没有了。”值班人员说。

“我听到了。”

“我们需要……你知道的。”

“我会派人监听电话的,整晚。”温特说。

温特回到了家,天虽已黑透,但时间尚早。黑暗具有一种欺骗性,总让人觉得夜已深了,该休息了。

家里也是漆黑一片。他打开炉灶上方的灯,开了窗,坐在餐桌边。夜空晴朗而冷冽,温特打了个寒战,又站起身,去了正对着瓦萨公交站台的客厅,倒了一杯雅柏威士忌。60度的烈酒只能小口啜饮,而他此时想大口喝酒,雅柏威士忌再合适不过了。这酒喝起来像夏洛特公寓外的那片荒原:咸风、黑草、泥煤、烟、胡椒、焦油……五味杂陈。在酒下到胸腔和腹腔之间的膈这个位置时,他又打了个寒战,不过他知道身体马上就会暖和起来。他坐下,踢掉了鞋子。我以后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先喝一杯威士忌,之后再脱鞋,他想。

温特闭上眼睛,头向后仰。在安吉拉、艾尔莎以及小莉莉还没来到他生活中时,他每天回到家都会被寂静包围,就像现在这样。他当时没意识到,寂静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成家之后,寂静似乎离他而去了。现在寂静又回来了,就像从没离开过一样。他喜欢以前那种寂静孤独的生活吗?答案是否定的。但今天晚上,他愿意享受、品味和聆听这种久违了的寂静孤独的感觉。

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是林马尔打来的。“你觉得是谁打的电话?”

温特只是呼吸着,没说话。

“我想,要么是知道她死了的人,要么是不知道她死了的人。”林马尔说。

“嗯。”

“所以到底是哪种?”

“是看到我进了她公寓的人。”

“你看到这人了吗?”

“也许看到了,也许没看到,我也拿不准。”

“我理解。”林马尔说。温特能听到他在话筒那头笑。

停顿片刻后,温特说:“这人打来电话是有用意的。”

“什么用意?”

“他……想告诉我,他知道我在那儿。”

“你是说凶手?”

“除了他还有谁?”

“夏洛特有件事让我难以释怀。”林马尔说。

“什么事?”

“我们调查了楼里的住户,大家对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很孤独。就我们所知,她没有父母,没有姐妹,没有亲戚,也没有工作。邻居们甚至都不记得楼里住着这么个人。她也没有朋友,简直称得上是世间第一孤独者了。”

“就我们所知。”温特喃喃道。

“但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个熟人,”林马尔说,“或者说是朋友。”

“这个人在她临死前给她打了电话。这个电话是在她遇害几小时前,也许是一小时前打的。”

“也许这个人不只是给她打了个电话。”林马尔说。

温特没说话。

“和这个人交朋友,不是引狼入室吗?”

“你倒会掉书袋。”

“我只是觉得‘引狼入室这个词用在这里很恰当。”

“嗯,是的。”温特说,“为什么一个这么不喜欢社交的人竟然也会遭人杀害?”

“她会不会正准备多参加社交活动?”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

警方动用了一切手段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夏洛特生前与某人联系过吗?如有,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联系的?抑或,她正准备联系某人?也许她印了份征友广告?或者进一步,她已经把广告张贴出去了?

“她的死应该与她以前的生活有关。”林马尔推断。

是的,应该是这样,温特用手在脸上摩挲着。发生在过去的事并沒随着时光流逝而消亡,而是给未来投下了一片阴影。一片让夏洛特无法摆脱的阴影,就像俗话说的,种什么花,结什么果。当然,这句话用在这个案子上也许不太适合。

夏洛特·桑德尔摆脱不了什么?

夜深了,从公交站台传来的喧嚣渐渐远去,间或有电车经过。虽是冬天,但最近没下雪。如果前几天下过雪就好了,雪地上很容易找到脚印。

电话响了,温特拿起话筒时仍想着在夏洛特家接到的那个电话。他有个秘密号码,所以这个号一响,他就知道是谁打来的。

“不要说什么阳光灿烂之类的话。”他说。

“太阳刚刚落山了。”安吉拉说。

“哈哈!”

“你在干吗,埃里克?”

“想咋还不下雪。”

“还没下雪?”

“没有。你们那儿怎么样?”

“我们这儿今天也没下雪。”安吉拉调皮地说。

“孩子们怎么样?”

“莉莉今天在地中海洗了脚。”

“下周我也去洗。”温特说。他想象着自己站在巴努斯港的海滩上,一手牵着艾尔莎,一手牵着莉莉。

“你妈妈重新建了个更大的天井。”安吉拉说。

“天井?跟我们说的庭院是一回事吧?”

“这个不清楚。”

“她亲自动手砌的墙吗?”

安吉拉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这想法太荒谬了。温特眼前出现了妈妈那幢白色小屋,沐浴着努埃瓦安达卢西亚的阳光。小屋位于一处斯堪的纳维亚人聚居区,在一座孤岛上,风景与气候绝佳。

“安吉拉?”

“嗯?”

“如果你在这世上孤身一人,你会做什么?”

凌晨3点,温特探长回到了夏洛特的公寓。为什么?是觉得红色电话机会再次响起铃声,还是觉得之前在荒原上见到的那个身影会再次来到公寓?

他不知道。在等待答案期间,他慢慢翻着公寓里为数不多的抽屉和柜子,其实技术人员之前已经搜查过了,不过再搜一遍也无妨。

他打开手电筒,在厨具后面细细搜索着,甚至连踢脚板后面也检查了一遍。

45分钟后,他找到了薄薄的一沓信,或者说,一叠看起来像是信纸的东西,因为没有信封。信是在一处低矮的门槛下找到的。当他小心地踩上门槛时,槛上的木板移到了一边,露出下面卷成筒状的信纸。

信的内容写的是她——夏洛特——的生活。前两封信的笔迹看起来很稚气,应该是她在孩童时代写的:“叔叔、阿姨,你们好……”她的落款后面带有年龄——“夏洛特10岁”。两封信的抬头都是“叔叔、阿姨”,不过温特不清楚这里的叔叔和阿姨是谁。

第三封信写于20年后,因为上面落有日期,而且这个日期非常显眼,仿佛是……专门写给他看的,仿佛夏洛特早就预知这封信会被警方发现。若是这样,她为什么要把信藏起来呢?难道是别人干的?

温特开始读信,先从最后一句读起:“我不希望你再写信给我。”落款处没有姓名。

他没有找到写给夏洛特的信。他把这三封信紧紧攥在手里,举高了一点。

三封信看起来是原件,不像是誊抄本之类的。

难道她是自己给自己写信?不。她应该是想对某人倾诉某些事,所以写下这些话。一定是这样。

“那人应该是在跟踪她。”林马尔说。

“跟着她进入公寓楼?又跟着她上了楼梯?”

温特站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窗下密密麻麻地长着矮草,一路蔓延到沐浴在晨光下的运河边。运河对岸是建在旧贫民区墓地上的新公寓,一辆电车正慢吞吞地朝西开去。

林马尔解释道:“单元口大门打开尚未关闭前,他及时拉住大门,就可以进来了。这种做法很普遍。”

“那怎么进到她公寓里的呢?”

“按门铃就行,”林马尔脸上现出一丝浅浅的笑容,“这做法也很普遍。”

“门上有猫眼,她应该不会给陌生人开门吧?”

“那人也许不是陌生人。”

“如果不是陌生人,你之前关于跟踪她的猜测就站不住脚。”温特说。

“确实。”林马尔又轻轻笑了笑。笑容很浅,似有若无,连嘴角都没动。

“这些信是她小时候写的。”温特示意了一下办公桌上的信,“如果这是她……她从夏令营写的话。”

“技术部的人怎么说?”林马尔问。

“说什么?”

“这些信是不是小孩写的?”

“现在还不清楚,鉴定信纸或墨水的年代很难。因为信纸和墨水看起来离现在不是很远,所以鉴定起来很难。至于写信人的年龄,我已经找了个笔迹鉴定专家来做这事。”

“要不要再找个中学老师来帮忙看看?”

“这个专家就是中学老师。”温特觉得自己脸上也流露出浅浅的微笑。

“你说夏洛特的这些信是在夏令营写的?”

“嗯。”

温特从窗边转过身来走到桌边,从桌上那沓信中拿起一张纸。当然,这沓信是复制品,原件已送去鉴定了。

“你已经读过这些信了,”温特抬起头,“看信的内容,写的像是夏令营的事。”

“反正不是夏令营就是孤儿院。”林马尔说。

“嗯。”

“要不然就是她纯粹臆想出来的。”

“如果她小时候参加过夏令营,调查一下应该就清楚了。”温特说。

“孤儿院也是。”林马尔脸上没有笑容,“阿姨和叔叔是谁?”

“据我们了解,她叫阿姨和叔叔的人是她的养父母。”温特说,“但他们已经过世了。”

“她说不希望某人再写信给她,这个人又是谁?”林马尔问。

确实有个夏令营,位于哥德堡南250公里的一个湖边。一家孤儿院租借了这个地方。档案记录显示,夏洛特连续两年夏天都在那儿度过。

温特和林马尔驾车前往那儿,一路上没怎么说话。他们一边听着音乐专辑《西班牙素描》,一边看着窗外天寒地冻的景观。

接近高地时,雪花终于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不过,还没等能在地上堆积起来,雪就停了。

车驶上了一条林间道路,路上留有拖拉机轮胎驶过的粗糙痕印。痕印也被冻住了,使得道路不平,车开在上面,像行驶在海上的船般颠簸。

走不多远,树林豁然洞开,一片大湖显露在面前。正对着湖的是一幢二层高的大木屋,木屋两侧各有一排建筑,看着像营房。湖面尚未封冻,湖水流得缓慢而沉重,仿佛钢铁一般。近岸处浮着一些冰。枫树的枯枝伸向天空。

他们把车停在木屋前的草坪上。下了车,温特觉得好像听到湖面上传来一声扑闪翅膀的声音。

草坪上立着一个秋千,迎风慢慢晃动着。秋千旁是一架滑梯,银白色的金属滑板反着光,看着像冰似的。再过去是静止不动的旋转木马,因年代久远,木马上的油漆早已风化剥落,看不出本色了。

林马尔朝旋转木马点了点头,“这东西现在早已禁止了。”

“為什么?”温特问。

“小孩子骑在上面,一不注意围巾什么的可能会被卡在机器转盘里,从而引发事故。”林马尔说着,来到一个木马前,试着推了推,但木马被牢牢地冻结在地上,纹丝不动,“不过旋转木马非常好玩,你可以把速度调得很快。”

“我从没玩过这个。”温特说。

“太可惜了,你出生得太晚了。”林马尔放开冰冷的金属木马,“不过也算好事,至少你不用吐得昏天黑地的。我们一般在转了50圈后就会呕吐。”

“希望不是因为速度太快的原因。”

林马尔没说话。

“可能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才被禁的。”温特说。

林马尔仍然没接话,只是朝着温特身后点了点头,“门是开着的。”

温特转过身,发现主楼的一扇玻璃门露着一条缝,看起来就像是门边立着根细细的黑柱子,又像周围不同景观在光照下形成的光影效果。

“不知里面是否有人。”林马尔说。

他们来到一个大厅,地板泛着清冷的光,像是盖了一层薄冰。墙上有三扇巨大的落地窗,灰色的光从窗户透了进来。窗外是湖,水域开阔,远处水面结着冰。

“我想这儿应该是餐厅。”林马尔说。

“你以前来过孤儿院吗?”温特问。

“没有。不管是常住还是拜访,都没来过这种地方。”

“常住?你觉得住在孤儿院的孩子对这种地方真有家的感觉吗?”

“应该有吧,有的孩子之前住的地方环境可能更糟。”

“那边墙上有照片。”温特抬起下巴朝某个方向示意了一下。

林马尔也看到了,照片是贴在布告栏里的。

他们来到照片前,温特感叹道:“人还不少啊。”

一共有五张照片,每张上面都是黑压压的一群小孩站在一棵树下合影,背景是一片湖。温特很快认出了湖和树就是这里的场景。他凑近照片,仔细审视着上面每个女孩的脸,林马尔也一样。

“你们在找谁吗?”

寂静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他们一跳。两人转过身,看到一个老人慢慢走过来。

老人穿的是运动鞋,难怪他们没听到脚步声。

“你们是谁?”老人问。

看过两人的证件后,老人点了点头,“我叫约拿斯·比约克,是这儿的管理员,或者说曾经是。不过我出示不了任何证件。”

“请问您今天来这儿干什么?”林马尔尽量有礼貌地问。

约拿斯说:“我没什么事干,出于习惯,经常来这儿走走。”

温特问:“您在这儿工作得久吗?”

“孤儿院开业时我就在这儿了,一直干到它关闭。”

约拿斯指着墙上的照片问:“你们是在找某个人吗?”

“嗯,找个叫夏洛特·桑德尔的女孩。”温特说。

约拿斯审视着墙上的照片,“桑德尔……这个姓不常见,我不记得有谁叫这个……”他凑近了点,一张张脸挨个看过去,“只有一两个人我还有印象……”

“这个女人是谁?”温特指着站在边上的一个中年妇女问。她在每张照片上都站同一个位置,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那是维尔姆松阿姨,她是院长。”约拿斯说。

“一直都是?”

约拿斯朝着照片上的维尔姆松阿姨点了点头,“是的,当了整整10年的院长。后来她病了,孤儿院只得关闭了。”他看着温特,加了一句,“因为找不到愿意接手的人。”

“没有叔叔吗?”温特问。

“什么?”

“你不是叫她维尔姆松阿姨吗?那维尔姆松叔叔呢?”

“没有维尔姆松叔叔。她没结过婚。当然她也可能是个寡妇,我没问过她。”

“她得了什么病?”

“什么?”

“你说维尔姆松阿姨后来病了,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孤儿院最后那年暑期结束后,她再没回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约拿斯伸出手,扫过墙上那几张照片。照片是夏天拍的,上面的人都穿着夏装。“这些人都再没回来了。”

“这人是谁?”林马尔指着一个年轻的金发男子问,“只在这张照片上有他。”这人20来岁,发型有点老气。他站在一排人的另一端,和阿姨位置相对,比孩子们高出一头。照片上就他和阿姨是成年人。

“他是希弗特。”约拿斯说,温特敏感地捕捉到老人的语气里有一丝微妙的变化,“是阿姨的男孩。”

“男孩?你是说他是阿姨的儿子?”

“是的。”

“他在这儿干吗?”

“他是来……他有时来帮忙。”约拿斯说。

“每年夏天都来吗?”

“不……最后才来的。”约拿斯取下帽子,挠了挠稀疏的头发,再把帽子戴上,“好像是最后……两年才来的。”

“这家孤儿院是什么时候关闭的?”温特问,“最后一年是哪一年?”

约拿斯想了想,说出了个年份。

温特说:“那么夏洛特·桑德尔应该在这儿。”他把目光重新投到照片上,“她应该在上面。”

他开始重新审视照片,一张张脸挨个审视,但没有发现哪张脸能够和公寓里那具尸体的脸挂上钩。

“夏洛特……”约拿斯站在温特身旁,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夏洛特·桑德尔……”他猛地转过身来对着温特,“天哪!”

“怎么了?”温特问。

“她就是在船上的那个女孩。当时发生那件事时她也在船上。”

“船?”林马尔问。

“当时发生什么事了?”

“桑德尔。我想起来了。我想起孩子们喜欢在沙滩上拖着船走。沙滩,桑德尔,这两个词发音挺像……”

约拿斯又凑近一些,全神贯注地在照片上寻找着,最后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一个小女孩,“这个就是她。”

“这就是夏洛特?”温特仔细观察着那张脸。那是一张年轻女孩子的脸,带着浅浅的微笑。温特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头顶。公寓里那个死去的女人也是在微笑吗?为什么在别的死者脸上没见过这种表情?

“這个就是她吗?”他又问了一遍,虽然心里清楚答案是肯定的。

“就是她。”约拿斯说,又把手指移到旁边一个女孩身上,“这是那个被淹死的女孩。她们两个总是形影不离。刚才不知怎的,我竟然没有认出她俩。”

“这女孩……淹死了?”林马尔问。

“有天晚上,不过天还很亮,她俩去湖上划船,划得很远,还有希弗特。”

“希弗特?阿姨的儿子?”

“嗯,他和两个女孩子一起去的。”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温特问,感觉头顶那股寒意仍在。他想让约拿斯尽快说出后面的事,却又不想让老人感觉有压力。

“没人知道。”约拿斯说,“据希弗特说,那个被淹死的女孩——她叫莉娜——跳下水说想游泳,却像石头似的直接沉了下去。”约拿斯盯着照片上的莉娜,温特和林马尔也盯着她,女孩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他们找了一天,第二天才发现她的尸体。”

“希弗特当时没能把她救上来吗?”林马尔问。

“很显然他没做到。”约拿斯说。温特感到老人的语气里又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

“夏洛特是怎么说的?”林马尔问,“她当时也在场。”

“我不知道。”约拿斯说,“她当时应该被吓坏了——就是那种状态。别人问她话时我不在场,后来我再没见过她。”

“那希弗特呢?”温特问,“他也被吓坏了?”

“我不知道。”约拿斯把头扭到一边。

林马尔问:“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什么时候?什么什么时候?”约拿斯看了眼林马尔,将目光移到照片上,“应该是在7月……”

“哪一年?”

“最后一年,最后一个夏天。这起意外发生的两周后,这里就关门了。后来阿姨病了,就再没人回来。”

“希弗特在这儿做什么?”温特问,“他是有固定工作,还是只是来帮忙打打杂的?”

约拿斯没回答。他转过身,背对着那些照片,仿佛是想把刚才看到的一切都忘掉。

温特重复了一遍问题。

“他不是来帮忙的。”约拿斯说。

“那是……?”

“他是来欺负人的。”

“欺负谁?”

“女孩子。他欺负那两个女孩子。”

“怎么欺负的?”

“他……他……”约拿斯说不下去了。

“比约克先生?”

“我曾找过阿姨,想跟她谈谈……但她不听,她不愿意听。”

“你想跟她说什么?”

“说希弗特……说他要对夏洛特和莉娜使坏。”

“使坏?你觉得他会做什么?”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会使坏。”

“是这两个女孩跟你说的吗?”

“不是,我自己有所怀疑。”

“希弗特最后还是把她俩带上船了。”

“我当时不在场。”约拿斯说。

“那后来呢?女孩淹死后,你对警察怎么说的?”温特问。

“警察?”

“警察肯定过来做了调查,对吧?”

“是的……警察来了……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没有任何证据,阿姨也不相信我。”约拿斯直视着温特,“我晚上不在这儿。”他朝着窗户示意了一下,“那天晚上我也不在湖上。”他看着湖,“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后悔什么?”林马尔问。

“希弗特的事我只跟阿姨说过,没告诉别人。”

温特收到了调查报告。维尔姆松阿姨全名叫罗莎·维尔姆松,30年前就去世了。死亡年份就是孤儿院关门停业的那一年。温特仔细阅读着报告,她的具体死亡日期是8月29日,孤儿院关门的两周后。

她是淹死的。

据报告上说,她淹死時是独自一人在湖上。那个湖和温特前两天去的湖相距甚远。

报告上没有她得病的任何信息。

没有她儿子希弗特的任何信息,也没有备注说明为什么无此信息。

希弗特当然也不可能解释此事,至少现在不能。因为警方还没找到他。

警方查到了一个叫希弗特·维尔姆松的人,去了他位于北郊的公寓。就像南郊夏洛特公寓的周边环境一样,这里的公寓楼周围也是一片荒原。公寓楼建于40年前,看规划当初也是准备把这儿建成一座新城镇的。

当他们进入公寓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温特闻到屋里散发着一股霉味儿,就像已经空置了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似的。他相信,屋里应该能找到来自南北郊两处荒原的冻草。

一个古董橱柜上放着一张照片,温特一眼认出了这张照片跟那张挂在孤儿院的照片是同一张。

“他应该已经搬走了。”林马尔说。

两人坐在林马尔的办公室里讨论着案情。从这里望向窗外是看不到运河的。

“约拿斯那老头说的话不能当真,”林马尔说,“他可能都老糊涂了。”

“嗯?”

“他可能是个糊里糊涂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比约克不糊涂。”温特不相信比约克是个糊涂人。他读过莉娜的溺亡调查报告,警方把这事最后归结为意外,希弗特·维尔姆松被无罪释放。

夏洛特·桑德尔也是无罪释放。但她真的无罪吗?她当时看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不。

警方曾试图调查夏洛特这些年来的行踪,却发现像风过无痕一样,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活是怎样的。她唯一留给警方的,就是脸上那个表情。

“这么多年来,他威胁恐吓过她吗?我是指希弗特·维尔姆松。”林马尔说。

温特没答话,仍想着夏洛特脸上那个表情。

“不管怎么说,她是知情人。”林马尔说,“她肯定看到了什么。”

“她当时就在船上。”温特说。

“她应该是看到了希弗特把那个女孩——莉娜——推下船去。”

温特没说话。

“但为什么希弗特没对夏洛特这么做呢?”林马尔问。

“他也许做了。”温特说。

“不,我觉得不会。一起溺亡事件可以说成是意外,但不可能两起都归结为意外吧?”

“他为什么要把莉娜推下船?”温特问。

“他欺负了那女孩,女孩准备告他。”

“向谁告?”

“院长,他妈妈。”

“你觉得这有用吗?”

“不知道。”林马尔说。

温特思考着,脑海里浮现出一片湖,湖面上漂着冰,一只船从湖面上驶过,接着又是一只。

“莉娜也许已经向维尔姆松阿姨告了他。”温特说。

林马尔点点头。

温特继续道:“没准这两个女孩都告了他。”

“天哪,你这话让我不寒而栗。这么说,希弗特在得知两个女孩告了状后,逼她俩跟他上了船。”说到这里,林马尔严肃的面容变白了。

“夏洛特和莉娜有把希弗特逼她俩上船,或欺负她俩的事告诉过别人吗?”温特问。

“如果告诉了别人,那人只能是比约克老头。”林马尔说。

“他那时可不是什么老头。”

约拿斯·比约克在一棵树下等着温特和林马尔,树上有根粗壮的树枝伸向湖边。30年前,孤儿院所有的小孩都在这根树枝上坐过,现在他们已长大成人,有的,已不在人世了。

温特刚才给他打了电话,说要找他核实几个细节,耽误不了多久。

林马尔坐进车后说道:“别忘了,溺水的事是他主动告诉我们的,希弗特的事也是他说的。”

“是我們问起这人是谁,他才说的。”温特说,“毕竟这个人就在照片上。莉娜的事就算他不说,我们迟早也会知道。”

见到他俩后,比约克问:“你们想核实什么细节?”

“莉娜淹死的那天晚上,你在哪儿?”温特问。

“嗯……我在家。”

“你家在哪儿?”

“就在附近。”

“你现在还住那儿吗?”

“我不明白……”

“你现在住的地方,跟以前是同一个地方吗?”

“嗯……是的……”

“带我们去看看。”温特说。

“这……”

“带我们去!”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比约克家里找到了三张照片。如果一开始是从房间另一头搜起,找到这三张照片用时会更短。

第一张照片的背景是一幢建筑。建筑前站着一个女人,温特一眼认出她正是维尔姆松阿姨,她一个人站在那儿,脸上没有笑容。

第二张照片上是维尔姆松阿姨和她的儿子站在一起,两人脸上都无笑容。希弗特的年龄看起来跟他和那群小孩合影时一样大。

第三张照片是约拿斯·比约克和一个十来岁小男孩的合影。

“每个人都会有一两张老照片,这很正常吧?”比约克说。

“是吗?”温特反问。

比约克没有回答。

“你们是有意这样安排的吧,这样三个人离得很近。”温特说。

“你在说什么?”比约克说,看起来好像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不仅老,仿佛耳朵也聋了。

温特继续说道:“虽然你们不再是一家人,但你们不想分开,所以用一种很自然的方式又在一起了。”

“你在说什么?”比约克喃喃道。

“也许希弗特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你是他父亲吧?”温特说。

林马尔看着温特,他们之前没讨论过这个。

“希弗特的妈妈没告诉过儿子你是他父亲吗?”温特问。

比约克先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后才说:“她把那事跟我说了,希弗。除了罗莎,她还有个名字叫希弗。”

希弗,希弗特,温特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什么事?她跟你说的是什么事?”

“就是……那两个女孩的事,她说了希弗特晚上欺负女孩子的事。”

“你怎么说?”

“我……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说到这里比约克突然哭了,“我什么都没做!”他抬头看着温特,“但他们……他们做了。”

“他们策划了那起溺亡事件。”温特说。

“因为那个女孩想告他们,”比约克说,“她想去向……政府有关机构告他们。”

“为什么把夏洛特放过了?”温特问。

“因为我……赶到了。”比约克说,“我们有两只船……我及时赶到了。”

“维尔姆松阿姨后来呢?”林马尔问。

“她死了。”温特说。

“他们杀害莉娜时我不在场,”比约克说,“我……他们做的事跟我无关。”

“但在知道他们的计划时你没反对,你默许了。”温特说。

“我能怎么办?我能说什么?没人会相信我的话。”

“你儿子对你的沉默很不满,他想要更多。”

“是的。”比约克说,“她……希弗是自杀的。她受不了良心的折磨,投湖自尽了。她的死跟希弗特无关。”

“希弗特现在在哪儿?”温特问。

“我不知道。”比约克直视着温特的眼睛,“这个我真不知道。”

温特说:“夏洛特也死了,他还是没放过她。”

比约克没说话。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最终还是没放过她?”

“因为……因为来了一封信。”比约克说。

温特耐心地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信是寄到这儿来的,我把它转给了他。我不该这么做的,我真是疯了。”

“你读过信了吗?”

“没有。”

“你知道是谁写来的吗?”

“知道。虽然上面没有发件人的姓名和地址,但我知道。”比约克潸然泪下,“这么多年来,希弗特从来没有……没有一天感到过真正的自由。只要她活着一天,他就一天不得安宁。”

自由,安宁。温特的脑海中浮现出夏洛特的那张脸。希弗特虽然过了30年的自由日子,却没有一天享受过真正的自由,夏洛特又何尝不是如此?第一次看见那张脸时,他就觉得夏洛特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个表情似乎是想告诉他什么。现在他知道了,那个表情跟微笑没有一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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