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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走一只八哥鸟

2019-11-25诺杨

湖南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布罗餐厅

诺杨

布罗又看见第一排靠左的顾客伸出那双又宽又厚的手掌向他摇摆。他离开餐馆规定的服务员区域,朝那边走去。“请问有什么需要?”他第三次问这个穿条纹短袖、后脑勺堆满赘肉的中年人。

中年人接过菜单,翻了一遍,又抬起头问对面的女伴:“还想吃点什么?”

女伴低着头捯饬着手里的深红色皮包,心不在焉地说:“我吃饱了,你随便。”

中年男子随意地点了孜然牛肉干和乐堡啤酒,便把菜单还给他,并强调啤酒要常温。布罗把单子交到后厨,又返回自己的服务区域等待为其他顾客端茶倒水。

已是下午三点多,阳光从朝南的格子窗上照进来,在地面投影出五六块大小不一的光斑,光影中可以看到细微浮尘。餐厅总共放着十二张桌子,被依次排成了三排,每张桌子间都用顶端带有镂空雕花的红木板隔开,互不干扰。一张桌子可供四人就餐。餐厅四角分别有四个包厢,里面放着圆形大理石桌子,桌子上是已结有花骨朵的墨兰,十个带有皮垫的木椅排列周围。墙壁上挂着竹简,写有餐馆特色菜品。屋顶中央挂着一个硕大的四方形灯具,洁白纸质灯罩上画着盛开的墨荷。后厨在餐厅东北角,门口是两张长桌。后厨伙计会把炒好的菜放到桌子上,再由服务员根据盘子下面的票据准确送给每桌顾客。两盆苏派盆景横陈门口,一盆雀梅和一盆三角枫。雀梅栽在较为粗糙的紫砂盆里,盆身写着“雀梅成桥”行书。三角枫的花盆则是当地生产的彩陶,上面什么也没写。餐厅里就他和查尔两个服务员,所以一到饭点,他们就有些手忙脚乱,但此刻还好,就餐的只有三桌,他可以再偷闲一会儿,在靠近服务区的那把凳子上稍坐。

餐厅第一排坐的是妇幼保健院的三个女护士,一人一份桂花枣泥糕点和卡布奇诺。中间穿绿色短袖齐耳短发的姑娘看上去年纪稍大,二十五六左右,戴着海蓝色五角星耳坠。旁边两位都扎着马尾辫,稚气还未完全脱去。其中一个时不时望向前面一位独自进餐的中年男子。布罗认识那人,是市晨报社的记者,人很帅,也很有味道,身上仿佛有一层雾般神秘的吸引力。他每周来两次,每次必点海鲜豚骨面,要是下雨,还会加杯扎啤。他总是待在靠窗的位置上,一坐就是一天。听人说,他妻子以前最爱吃这儿的海鲜豚骨面,但从去年二月以来,她就再没来过。

布罗坐在凳子上看这一切。凉风吹在他脸上,空气清爽,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像被放生的鱼。他想起了故乡的夏天,坐在门前老桦树下,阳光会穿透树叶落在每个人身上,风吹动树叶哗哗作响,红喉歌鸲鸟从一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空气里满是青草和野草莓的味道。神游的间歇,望向他的穿绿色短袖的护士被他轻易发现了。两个人四目相对,但很快又分别掩饰住了心底的惊慌。他看见她低下了头,喝咖啡的时候嘴角露出一个浅酒窝。

“要不,去认识一下?”查尔已送完了第一排顾客点的餐,手里端着一杯清茶,靠在柱子上,戏谑他。

“你想什么呢!”布罗说。

布罗转移视线看着餐厅外。桌子底下橘猫走出门口,在一大片阳光里躺下来。这是他来这儿工作的第二十一天,她离去的那天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布罗时常会陷入这种想法中,要是她没拿着自己的钱包离去,此刻的自己说不定在海城的某个高档餐厅里吃新鲜烤鳗鱼,傍晚也肯定会去二七书城喝杯鲜榨橙汁,看最新出版的鲁尔福。他时常为火车上的那一幕懊恼万分,但现在又不得不给其他人低头哈腰,端茶倒水。他已经凑齐了回家的车费,只要身份证办下来,他肯定会像一只逃脱牢笼的鸟,飞向来时的原始森林。这里让他痛苦,每当照镜子,他都怀疑自己穿越了。

那三个女护士已经吃完了,低声聊天。中年男子也吃完了,付完款,夹着一沓报纸走了。当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后,那三个护士才意犹未尽地转过头。她们用方言叽叽喳喳聊着什么,仿佛很开心。

中医学院的康教授和老伴进来时,布罗正在给查尔讲《楢山节考》。康教授牵着老伴,扫了眼饭馆,然后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来。两个人穿着同色亚麻衫,康教授满头白发,厚厚的石头镜松垮搭在挺拔的鼻梁。他老伴腰不太好,微有佝偻,但精神不错。她皮肤虽生了暗斑,眼角也像缝纫机上走错了线的绸缎,可这无法掩盖她独特的气质。穿绿色短袖的护士好像认识康教授,望着这边和另外两个护士不停说话,像是私下介绍。一会儿,她们一起离开了。

布罗拿来两杯水问候道:“教授最近好吗?”

“挺好的。”

“和以前一样好吗?”

“嗯,一样。”康教授说完抚着花白的头发,盯着老伴说,“来两杯圣克里斯蒂娜干红吧,好久没喝酒了。”

老伴很无奈,但还是似笑未笑地点了头。

“去吧。”康教授挥挥手,朝布罗笑。

下午五点,太阳离落山还有半截。气温开始凉下去,对面广场有许多人喂鸽子。鸽子被圈养在护栏围成的两个十多平米的区域。养鸽人把一包包鸽食递给游人,然后再接过钱。几个小男孩每人手里攥著一包鸽食,小心翼翼靠近几只鸽子,突然有几只落在其中一个的胳膊上,他尖叫了起来。鸽子受了惊,纷纷扑打着翅膀飞起来在空中盘旋。

半个小时后,顾客陆续走进餐厅。布罗和查尔开始忙活起来。布罗给每一桌都倒上苦荞茶。上好的烤全羊被摆上了桌。食客拿起锃亮的刀把肉从骨头上分离下来,然后放在白瓷餐具里。彤红的晚霞把门口的广场染成了红色背景的画板,鸽子和孩子在上面欢呼跳跃。广场上响起了爵士乐,像卡列,又像杰森费德勒。

壳儿此时已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他那碗口破损的大塑料饭盒,向布罗轻轻招手。

“给我吧!”

壳儿憨笑,然后把饭盒递过来。布罗接住饭盒,匆匆进了餐厅。差不多二十多分钟,他才出来,把手里的海鲜豚骨面递给了壳儿。把壳儿送走后,正准备回去,布罗听到旁边有人喊他。他转过头来,是慧夫人。慧夫人穿着件淡黄色连衣裙,头发编得像颗硕大的红棕色麦穗。她妆容精致,深褐色眼睛配橙红色眼影,虽然眼袋大眼圈重,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

“给我留了座位没?”她淡淡地问。

“在康教授旁边那桌。”

“那个人还没任何消息,等有了我会通知你。”

“谢谢。”

两个人一起进了餐厅,慧夫人向康教授夫妇打招呼,然后坐下去。康教授放下筷子,转过头说:“听说局长度假回来了?”

“回来了,教授。”

“你知道那个病人吧?”

“知道。”

“三个月了,家属怎么回事?”

慧夫人没说话。

康教授喝着红酒,又转过头对老伴说:“真糟糕,要再联系不上家属,医院该停药了。”

“我听说女孩的爸妈已经找到了。”康教授的老伴说,“但他们死活不认。”

“这我不太清楚。”慧夫人说。

“现在的这些年轻人啊,为了情感把自己弄成了植物人,遭的什么罪!”康教授叹了一口气,把一块鸡肉夹到老伴餐碟里。

餐厅内人已经很多了,布罗和查尔在桌子间的狭窄过道游走,侧身把菜端到每个桌子。吃饭的人很多,待把全部单子送到后厨,再把做好的菜和酒端到指定餐桌,两个人的脚步明显跟不上顾客的吆喝声。康教授夫妇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此时座位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他穿廉价灰色衬衫,古铜色的脸上留着浓密络腮胡。他的头发又长又油,应该是好几天没洗了,额前的一撮刘海紧贴在塌陷的鼻梁上。他就坐在那,旁若无人地读着乔治·贝克莱的《海拉和菲伦诺的三篇对话》。

“先生,需要点什么?”布罗走过去问。

男子应该不是本地人,操着一口方言说了很多。布罗有些尴尬,直接把菜单放在他面前。男子来回翻看,最终将无名指落在一碗面上。所有菜品里只有这碗面最简单,也最便宜,只要八块钱。布罗离开后,男子再没看书。他的目光一直望向慧夫人。

晚上下班时,已快到九点半了。广场上亮起彩灯,他出了餐厅,朝中心书城方向走去,他答应过给壳儿买一本鲁迅的《朝花夕拾》。书店还没关门,但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书店两层,一楼卖数学辅导类,二楼卖文学类。书店门口放着两盆绿萝,已有些干枯。入门迎面摆着两摞书,码成金字塔状,都是政治经济学著作。左侧吧台上,两个服务员正在统计今天的销售额。他在二楼标有中国现代文学标签的那两排书架上找到了三本《朝花夕拾》,全是崭新的,塑封膜还没有被撕掉。他拿了书,又朝外国文学区走去。他想看看有没有爱尔兰文学,或者吉根的什么新书。可能看书的人少了,书店并没来新书。书架上还是两个星期前的老样子,甚至还覆了一层薄尘。他又去地方志区,在那里,他找到了一本两千零一年出版的台东县县志。虽然封皮稍微有些破损,但这在市面上已看不到了。他很想买,可看了看一百二的价格,还是忍住了。他下了楼,去吧台结账,那儿已没有了人。他喊了几声,才看到一个穿正装的男子从最西边那一排书架伸出头来。男子说,服务员已下班,电脑也关了,明天再来。布罗解释自己朋友今天过生日,打算将这书当作礼物。但那人仿佛没听到,依旧兀自在那边整理书架。他只好拉下脸皮去央求。那人实在受不了唠叨,很不情愿地打开电脑给他结了账。

街道上人比白天多,昏黄路灯照在每个人身上。他沿着黎明路往南走,穿过一个十字路口,然后又往东走了几百米。前面是条步行街,一直通向远处的江桥。步行街两旁有很多小吃店,店外摆放的桌子坐满了人。他几乎是擦着那些人身体艰难穿过去的。

壳儿正坐在桥头石碑下,脚下放着四五本旧书,旁边的塑料袋里零零散散丢着十几块钱。他看见面前的布罗,哧哧笑起来。布罗把书上的塑封撕掉,递过去说:“壳儿,生日快乐。”

壳儿的注意力完全在这本书上,并没有听见祝福,拿了书小心翼翼地翻看。

他站在壳儿身旁,看着大桥上闪烁的灯光,看着白龙江南岸那些办公大厦的影子,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鱼。那些美丽漩涡和浪花在他身边不断破碎,不管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拼命往前游,最后还是被湍急的河水带向陌生的地方。他在桥上足足站了二十多分钟,尽情释放着内心的苦。等他感觉有所释然了,才回过头叮嘱壳儿早点回来。之后,他离开了。他住的地方从这儿向西二十多公里。那是一大片棚户区,一条狭窄曲折的水泥路通向最里面。他租住在壳儿家,棚户区最里的位置。

打开绿色铁皮门,院子静悄悄。这是个四合院,东面的两间房子已被雨水冲垮,两个横梁担在一米高的隔墙上。大门旁边临时搭建了一间,里面堆满杂物。北面的正房和西面的三间偏房还可以住人。西面第二间房子是他的,月租三百。第一间是壳儿的,第三间没住人,窗户上的玻璃已经掉了,从外往里望,空荡荡,黑洞洞。壳儿父母已睡了。他房间里除了一个用门板支起的床和一个朱色大铁皮衣柜,再就没有什么了。墙面是年前粉刷的,还算白,贴着两张塑料明星海报,一男一女。男的头发是棕色,白净的脸上没任何瑕疵,五官完美,但整个人呈现出阴柔貌。他洗了脸,躺到床上胡思乱想。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听见隔壁房间有动静,又过了十几分钟,壳儿推开了他房门,手里拿着一本书,嘿嘿朝他笑。

“哪兒弄的?”布罗看着壳儿手中民国版本的《红楼梦集注》惊讶地问。

“嗯……”壳儿拍了拍手说,“马爷家的。”说着便坐在了床沿上。这本书是壳儿送给他的第三本书。从认识到现在,壳儿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唯独痴迷于读书。他想,壳儿要是精神没出毛病,或许能当老师。对于壳儿的病,他父母说是读书时受了刺激,但又没说具体。他每天吃完早饭,都会去步行街,一边乞讨补贴家用,一边就在桥头石碑下读书。大多数人都认识他,也会有人把自家旧书拿来给他读。这部《红楼梦集注》是李辰冬先生于一九四二年出版的,扉页上有个印章,印着郎木寺市技术工程学院图书馆馆藏,上面用铅笔写了两行字,时间有些久了,字迹已很难看清楚。灯光有些暗,他翻看了几页就把书合上了。壳儿看他合上了书,将目光从书上移到他脸上,似乎在征求他对这书的看法。他会意地伸出大拇指,壳儿的眼睛顿时眯成了缝。壳儿回去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蚊子从敞开的窗户飞进来,在微弱光亮的灯泡周围发出吱吱声。关灯后,夜晚似乎静了很多,听不到远处的汽车声。风从窗户吹进来,墙壁上的明星海报发出轻微抖动。

已经二十多天了,他拜托慧夫人帮他调查她行踪,但现在还没消息。难道真像别人说的那样,自己被骗了?但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来。他潜意识里还是不断告诫自己,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她不会为了钱包里的两千块钱就一声不吭走的。他想起初遇时,她站在他身边,努力把一个皮箱往火车行李架上放,她太柔弱了,举了好几次都没举起来。他走过去,接过皮箱轻松放了上去。她眼睛里满是惊讶,随之就冲他笑。他俩座位在一起,一路上两个人越聊越投机,彼此充满了好奇。当火车到达郎木寺市时,她向他发出了邀请。到现在,他都坚定不移地认为她是个好人。

她那淡蓝色的眼睛绝不会说谎。

早上慧局长刚进入一楼大厅,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他转过头,发现一个穿黑色短袖的男子跑来停在离他五十公分的地方。

“慧局长好!”

“你是?”慧局长蹙眉问。

“布罗,塔丽纳餐厅的服务员。”

慧局长脸色似乎不太好,想了好半天,才慢吞吞说道:“你的事我让小李去办了,最近太忙,没顾得上。”布罗不说话,搓衣角。慧局长拍拍布罗肩膀说:“别急,一有消息我们就通知你。”说完径直上了二楼。

布罗站在大厅里,望着略显肥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处。他没再跟上去,转头朝户籍办公室走去了。身份证还没出来,他只好怏怏走出派出所。太阳已从东面的大厦头顶冒出了头,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从头顶飞过的喜鹊把一泡白稀拉在了他影子的头上。他看了看表,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白龙江边没什么人,四五只野鸭在水面追逐打闹。他沿着北滨河路上的树荫走,先是穿过了庆胜路什字,然后又从水岸华庭小区对面踏上了一座拱形桥。他来到了白龙江南岸,这儿是一个丁字路。他一直朝南走,在一个新建的剧院前停下脚步。歌剧院呈椭圆形,像个倒立的玻璃蚕茧。歌剧院前面有个喷泉广场,广场两边立着十来根大理石柱子,雕刻着古神话中的奇人异事。东面和西面都是高大的写字楼,阳光被遮住了,软绵绵的风从楼的缝隙间吹到他身上。站在广场中央向北望去,青山上雾气缭绕,郎木寺主殿镀金的屋顶在半山腰若隐若现。郎木寺市位于盆地里,周边都是雪山,有金池养鱼之说。白龙江是一把利刃,把平坦的土地切割成了两部分。北边大多是古朴的民居和一些旅游景点,周围的楼房也偏低,没超过四层的。而南边完全是另一番模样,楼房高大,商业繁华,还有八车道马路。

布罗又向南边走,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去什么地方对他来说都一样。街道上店铺都已开门,但除了包子铺有五六个食客在吃早餐,整个街道并没什么人。他在前行约五百米的地方随着道路向东拐了个大弯,然后又直直向东走了两三公里,最后莫名其妙地来到了一个被三层商铺包围的菜市场。菜市场的地面还没硬化,白菜叶子、烂掉的西红柿随意堆成了堆,几只流浪狗在其间觅食。正南方有两家卖鸡的,鸡全被圈在一个十多平米的铁丝网里,周围都是鸡屎和鸡毛。正东方有个通道,右手边一楼有三四家理发店。三四个穿着暴露的女人从角落一间房子里出来,看样子没休息好,都打着哈欠望他。

“洗头不?”其中一个问他。

他没理会,匆匆朝通道走去。快要走出菜市场时,他听到身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他忍着不回头,等出了通道再向后望去,才发现一个女人还在偷偷望他。他感觉这个女人跟她很像,也有浅蓝色的眼睛,但他又没胆子返身回去仔细看看。他离开菜市场,打算从白龙江大桥回。已经快十点了,但桥上并没多少人。他站在桥上,望着远处的高楼深深吸了口气。

壳儿倚靠在桥头的石碑上,正津津有味地读着手里的《朝花夕拾》,嘴角时不时地微微上扬。他没去打扰他,挤在一堆人中间走出了步行街。

现在是十点四十二分,查尔还没来,几个厨师在后厨忙着切菜备料。布罗先从门口把一袋香菜和大蒜拿到厨房,然后又到后厨房门楼的长条桌下取出两袋垃圾丢到马路对面。过了一会儿,查尔回来了,他理了发,是寸头。他向布罗炫耀,说昨天他表姐给他介绍了对象,是南区的。布罗笑笑,没说什么。他手里拿着一把消毒筷,往桌子上一双双放。此刻,他脑海中又想起了火车上那一幕,他不知道她当时用了什么妖术,竟然蛊惑自己鬼使神差来到这里,这也罢了,可她为什么又在第三天早上突然消失?如果当初没有遇见她,或自己意志再坚定点,那么此刻自己将会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喝着上好的白茶。但一切都已变了,如梦般破碎了。十一点时,慧夫人来了,还是昨天的样子。她扫了一眼餐厅,坐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夫人早上好!”布罗说。

“我等个人,不用管我。”她嗓子有些沙哑,语气像刚生完一场大病。

布罗点点头,鞠了一躬,退去了。

早晨的阳光还没晒进餐厅里来,外面天空上鸽子一群又一群在广场边的枣树间穿梭。慧夫人坐在窗户边,头贴玻璃,失神地望着外面。她虽然四十多岁了,但此刻倒像个刚失去恋人的小姑娘,单薄的身子在角落里微微抖动。布罗从后厨要了一杯玫瑰茶,放到了她桌子上。她目光收回来,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谢谢,然后又把头转了过去。餐厅的人陆续多了起来,半小时后,百分之八十的座位都已满了。各种声音像白龙江上的浪花一样,此起彼伏地响。慧夫人还是一个人默默坐在那里,头顶着玻璃望着外面,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旁边的一切都被她隔绝在自我之外。那个长头发络腮胡的男子也来了,今天他没坐在窗边,而是在第三排靠里的座位,手里依旧拿着那本哲学书。布罗和查尔不停给每个座位上的客人倒水,并把订单一一送到后厨。柴母庄自酿的果酒和红酒被端上了餐桌,一同被端上桌的还有高脚杯和景德镇的青花酒盏。餐厅里吧台上方的钟响了,现在已经十二点。

“你什么时候离开?”查尔端着一碗面过来问布罗。

“我也不知道。”布罗说。

他端着面走了,等走到长发男子桌前时,又转头来说:“走的时候我送你。”

他点了点头。

慧夫人等到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烫着大波浪卷发戴着金耳环的女人。她们在聊天,从那个女人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和不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的强势。慧夫人一直低着头说话,纤细的双手不停揉两个太阳穴。壳儿已来了,站在门口等布罗。他手里沒拿饭盒,而是把《朝花夕拾》递给布罗后,就一溜烟跑掉了。书里夹着两张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读后感。布罗没看,重新夹回去,把书放在了服务台的凳子上。一直到两点多,餐厅的人才慢慢少下来,还剩六桌。

慧夫人和那个女的还在聊,但聊得很不愉快,似乎在争论什么。长发男子已吃完了饭,不停张望那边,每当那女人有转头趋势时,男子就会用手里的书遮住脸。大师傅们也都从后厨出来了,一人手里拿着一瓶冰镇百事,在靠近空调的位置喝起来。长发男子是随着其中一桌客人走的。他紧跟在其他顾客后面,恨不得把自己融入到他人中间。慧夫人又要了一杯圣克里斯蒂娜干红,兀自在那个女人面前喝了起来。两个人再没聊天,面对面尴尬地坐着。

布罗出了餐厅,在广场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几只喜鹊在广场的地下商场通道口的那棵老枣树上吱吱喳喳叫。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大地。一辆贴着粉红色花朵的婚车从他身边驶过,开进了一条不知名的胡同。远处的青山上白云已消散不见,寺庙褐红色的围墙内也露出了耸立的塔尖。

慧夫人捂着脸哭着从餐厅里跑了出来。他很想去问她,要去哪里,但他终究没敢追上去。

看着慧夫人远去的身影,他想起了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养过的一只黑色八哥鸟。他们之间似乎有一些相似的气质,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清楚。但他清晰记得,在那年暮春最后一片落叶飞过窗前时,他把它放出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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