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彭流萍

1

白雪，翻飞，那么多洁净的羽毛，纷纷扬扬……那么多短暂而优美的抒情——仿佛盖住鸟鸣，苍茫；仿佛宣告冬天的统治即将瓦解，消融；仿佛雪花用粉身碎骨的决绝，再次向人间证明：

一生只有一次的慷慨……

2

我丢失了无数星星，才迎来血色般的朝阳……风吹麦粒，打滚的日子，其实就是流光溢彩的日子。

3

命运的绳索套住了呜咽和泪水，声嘶力竭地喊叫，万物，无动于衷。

转角处，一只沉默的母羊，是这世界唯一的忠实的听众……

“像风消失了一样，转身，天涯！来世我们做——石——头。”

4

如果思想可以停止，那么，我愿将整个大海装胸中，让朝阳连同我这痛苦一齐分娩。

5

风沙，填满了戈壁的缺憾，一场粗细适中的雨，浇灭桀骜不驯的尘暴。

乌云，解开纽扣的那刻，我和一堆篝火相依为命。

6

落日，像个烧红的铁球，缓缓跌入天际，这一刻，白昼失去统治，夜空娩出星星，扑闪扑闪——

死去的人，开始复活。

7

清晨，鸟鸣声在寂寥中打架，看它多么静呀！仿佛世界之外的世界——吐着舌头，像刚刚从黑夜中苏醒的婴儿，贴着海水浴场露出笑脸，红彤彤的，燃烧使它逐渐像个熟透的西红柿……

脱离母体那刻，黄昏结束了他庞大的使命，霞光抹红天际，夜风撞醒星星，大片大片的小草耷拉着脑袋，万物向金辉俯首称臣，白昼正向世界宣告：

再——见！

8

呵！余晖，握不住鸟鸣。如同，时光握不住沙粒。绿叶的缎片，在风中自由翻飞，永不停歇的脚步，向世人印证它匠心劳作一生的意义。

在某个金子黄昏，风的无形之梳不断改变卷云的发型……星星，扑闪扑闪，那刻，我站在一株白杨树下，它颤巍巍的叶子，抖动的腰身，仿佛一个青涩少年，骑着白马，风度翩翩，原地奔跑在金灿灿的星空……

9

从额济纳胡杨林，回来，我没带走一片落叶，却把整片秋林装入胸中。

从大西北，回来，我没带走一盏灯火，却把整个星空，举在头顶……

10

阳光，催开花朵。淌过岁月的无岸之河，红袂飘飘，步入立夏的门槛，听见蜜蜂的嗡嗡絮语，仿佛看见压抑了一冬的释然——怒放的生命，精彩，纷呈着太阳的活力！

瞬间，我的忧伤被暖阳的金针蜇死了……快乐，满血——复活。

11

呵！她死于难产！

羊羔跪乳？像是多余的——跪天跪地都是空洞的祈祷！我看着它空洞的眼神，看着它空洞的声音，“啧啧啧啧”连续喝奶的声音，冰冷，柔软而又锋利，仿佛刺痛了落日的红色瞳孔。嘬干，最后一滴奶，夕阳，亲吻湖面，流出两行红泪……

黄昏，扔下灰色的诀别。

那刻，小羊羔和身披月光的诗人，甚至，万物都是黑夜里的孤儿……

12

清晨，阳光像金色的箭镞，射向一棵棵小草的脑袋。大地，向太阳俯首称臣，风，轻轻吹过牧场，偌大的科尔沁仿佛一支失去首领的部落……

青草，向死而生，日子，向生而死。

八百年，大汗铁蹄铮铮，尘埃，粉身碎骨，草原，肥美丰硕。

日月星辰的光辉，洗濯民族英雄不朽的弯刀，浩瀚，辽远，任由金光闪烁永不言败的传说。

13

太阳，像个火篮子，无垠之光，沐浴着苍天的全部劳作。它，又像伟大的母亲，不断将仁慈、温暖，洒向山川、大地、河流、湖海。

我是一个在宇宙的子宫里，吸吮着金色胎盘孕育而生的红色婴儿。迷路的孤羊，沙蜥，旱鼠，折翼的鹰隼，独自舔食悲伤的猎犬，诗人漂泊的忧伤，这些物种的卑微生活、人间疾苦和悲喜清愁牵动着风的每根神经。

夕阳西斜，高山兜不住黄昏的疼痛，月光的抒情却是奔波的最佳良药。我站在霍尔果斯的黄昏尽头，以诗歌的名义，为无数缺憾的结局描红——

像落日！

14

阿尔木盖特的月光，染白了我的青丝，华发，逆风，飞翔。风，衔着故乡的味道，悄悄，逼近，醉了游子的脚步。我在命运的小巷，逆天改命，踉踉跄跄，一半清醒，一半醉。

15

阳光，匍匐在阿拉善高原，孤独的苏红图得到太阳的临幸反而更加孤独。飞鸟掠过天空，敛翅，俯冲，向戈壁滩致敬。飞沙走石，像群散漫自由的孤儿，回家的路日渐清瘦。羊群，列队，渐渐摊开，推进，仿佛滚滚白浪……这些，并不足以催生我的相思！作为诗人，戊戌年，我同样像丁酉年的风一样，又像丙申年的雨，或者，乙未年的流星，轻佻地再次临幸这片流动的土地，不为快活，只为寻找人生丢失的辽阔。

16

黄沙莽莽。那么多闪光的金粒，那么多无名物体，互相推搡，抱团，结盟，掠过天鹅湖！鸟鸣和新京高速上的汽笛赛跑，我未曾踏足额济纳的半寸阳光，思想却先于行动。

闪念，超越光速，在一节短章的律动中，尘埃落定，灵魂完成了短暂的金浴：

沙尘暴。

17

列车，喘着粗气离开额济纳，阳光掩盖了沙漠内心的荒凉，却未盖住我命里奔波的脚步声。夜幕低垂，月光开辟出新的甬道，流星抛出彩带，指路，我顺着天际一路蜗行，逢山开路，遇水填桥……

乌云遮天，在人生十字路口，我像流水遇到顽石一样厚积薄发。

18

蒙古长调，伸出长腿，一只脚踏进博斯腾湖，另一只脚踩住银根苏木湖盆里的乡愁。

黑夜拉开帷幕，黄昏退出舞台，星星，扑闪，扑闪，保持天生阵形，依次亮相……站在高原的星空下，我是故乡殒落的一颗孤星，失去了高处。

19

黑而荒莽的戈壁，星光点点，像故乡的萤火虫。干燥，刺鼻的沙尘味，代替了老屋院落里的花香，如同我奔波劳碌的命运，代替了父亲年轻时的辛酸苦辣——

此刻，我像极了一个孤独的边塞诗人，艰难、曲折、蜿蜒而沉重地爬行在父辈当年的长征路上。

20

夜色朦胧，马鬃山的电线杆子和电线像悬挂在天空的琴弦。风的独奏，荡起了谁的忧伤呢？诗人的耳朵可以短暂失聪，诗人的眼睛，可以，永远失明。因为，诗人，用心走路，翻山，越岭。

而我呢？

既不是诗人，又像诗人！

因为，我用心洞察人生中的每一个缺憾，用诗歌填补内心深处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