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翠华

1

回头想，女儿上大学的那几年，应是我人生最好的时光。我和朋友每个星期五下了班就去约定的地方涮火锅。这也是两个孩子的嘱托，她们去上大学，让我们彼此照应，孩子懂了牵挂。从大学起我们就是闺蜜，闲聊是享受。那天，我内心仿佛被什么撬动了一下，忽然想到下一代，一缕新的希望涌起，我对朋友说：我很期盼，有种幸福被延伸的感觉。记得朋友会心地笑了笑，那笑就融在了火锅里，变成沸腾的热气，是向往。那时，她的母亲健在，我的母亲也健在，那时我们不到五十。

2

为了即将毕业的女儿，朋友随后调到了上海，她要给女儿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她总觉得女儿弱，她要用坚实的臂膀呵护她。记得我们曾一同去看房，是拆迁房，20多万一套，房子地段不咋样。看到了有品相的商品房40多万一套。我们伸了伸舌头，放弃了。那是2000年。人的眼睛真要能看那么远就好了，谁知道，上海房子后来能涨到天价呢？朋友后来还是一咬牙买了房，看似远了点，偏了点，价格也不贵，谁知地铁一通，繁华热闹之后房价也上去了。她的英明果断从此让我刮目。可人生就是一手不可预测的牌，朋友为女儿去了上海，女儿却爱上了德国小伙子，从此，远嫁它乡。而我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上海读研、出国留学，回来后成为上海居民，还成了家。看似花团锦簇，结果却被户口绑架，被房子套牢。在上海房子的曲折弯绕和决策上，我成了穷人。

3

记得是中秋，家人正在团聚。朋友的越洋电话打过来，她做外婆了。孩子还没有出生，她提前去了。电话里，朋友心疼地说，女儿的小脚肿得像馒头，老妈带去的何止是一臂之力。宝宝出生后，白天是她照顾女儿和孩子，晚上是女婿。女婿说：妈妈白天辛苦了，晚上我来。女婿晚上给宝宝喂奶，换尿片，忙得很欢。三个月很快过去了，朋友想继续帮帮女儿，签证要续签时，女婿发话了：妈妈，这是我们的事，你可以回去了。那是朋友想不到的，我想那会儿她的心是有些凉意的，她疼的是女儿，不舍的是那肉嘟嘟的小宝贝，但，她一句话没说，回家了。在别人的国土上，有别人的理念，你能怎样呢。

那时朋友的母亲刚刚过世，生前，她曾对自己带大的外孙女说：等你有孩子，我还可以帮你带。她走了，这句话却落在我心里了，这就是中国文化，就是强大的母爱。

朋友说，女儿嫁的也是文化，再弱，也只能咬紧牙自己扛了。每每视频，女儿一边忙着家务一边是攥着她裤腿要抱的孩子。西方的婆婆有，可人家是消防队，不是免费的保姆，救急可以，可人家不会义务地帮你。女婿每天工作六小时，那两小时的工资，他对老板说不要了，他要回家帮助妻子照顾孩子。他真做到了。德国女婿忙上忙下，洗澡，换尿片，喂奶，捧着他的心肝宝贝，絮絮叨叨，一脸的幸福。后来，朋友再去，也是因女儿读研考试，不去不行了，女婿才点了头。朋友的女儿生了第二个孩子，还是这样：妈妈，这是我们的事。拖着两个孩子，朋友的女儿居然也扛过来了，期间还把德国最难考的艺术类的钢琴研究生考过去了。朋友用她的现实给我上了一课：下一代的事是孩子的事。你不必操那么多的心。

4

同年，表弟也做了外公，与亲家一起照看孩子。

晚上都是奶奶的事。孩子喝奶，奶奶抱过去，喝完了，奶奶抱回来。喂几次，抱几次。问侄女为什么？侄女说：我睡眠不好啊。

弟媳妇白天买菜烧饭带孩子。有一次，弟媳妇手腕肿得老高，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抱孩子抱的，孩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沉，舍不得心肝宝贝闹，就抱着吧。孩子仿佛只是从侄女的肚子过了一下，后面的事就与她无关了。上班，孩子有两边的老妈全职照顾着；下班，有两边老妈烧好的热腾腾的饭菜等着。晚上孩子全托给奶奶。休息天，自己会朋友，逛商场，一点也不误。憔悴，力不从心，苦不堪言带娃的滋味被身边的父母替劳了。

中国独一代的幸福来得就是这么容易。

5

年的气息还没散去，家人请吃饭，是为小叔子践行。好像他们从美国回来就是眼前的事，这不，竟然又要出发了。亲家母回来，就该小叔子两口子去了。半年一轮换，两家大人就像候鸟，在太平洋上空不知飞了多少个来回了。先是带孙女然后是孙子。在美国的国土上，奉行的可是中国文化，孩子们享受的待遇和国内的独一代无二。看似在享受天伦之乐的两口子，退了休就开始奔波劳碌，他们有安逸的晚年吗？去一次，做妈妈的体重就锐减一次，回来刚养胖就又走了。他们心疼自己的儿子工作太辛苦，自己的苦，就都咽到肚子里去了。儿子哪里知道妈妈裂过尾骨，雪天摔的，白天不敢坐，晚上睡觉不能翻身，儿子居然不知。她对我们说：说了又能怎么样，孩子能让你不疼吗？那些家务能摔给谁呢？那边既没有亲朋也没有好友，宝宝照样带着，直到回国。看着她消瘦的脸，看似轻描淡写的叙说，却让人隐隐地心痛，曾经也是金枝玉叶的她，为了儿子，没有一句怨言。儿子更不知道，去年动了手术元气大伤的妈妈，不仅如期奔赴美国，还帮儿子搬砖，那些砖要铺在花园里，一块有十几斤，搬了一天差点要了她的命。她说:请不起佣工，又不忍心儿子一个人搬，自己不帮还能指望谁呢？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几个词悄然爬上心头：中国式的母爱、奉献、牺牲、任劳任怨，可这些会传承给下一代吗？因为爱，父母总是在背后为孩子做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事；还是因为爱，父母从没有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不容易。在父母的心里，孩子再大，即使做了父母，在他们心里，也永远都是孩子。想起梅姐，看到我领着外孙女，艳羡的目光里居然有泪：我身体不行，女儿的孩子我帮不上忙，她竟是满脸的愧疚。我感动，母性如月，盈满了爱。

羊有跪乳之恩，而我们懂得回报感恩的孩子有多少？想起德国之行，想起清的儿媳妇。那时，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陪我们出去游玩，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孩子累了，她就胳肢窝一夹，噔噔噔走在前面，不要我们插手，她统统搞定。那次回国，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孩子皮得不行，我们见了都头疼，她却像个袋鼠，个个宝贝都揣在怀里。为了等待一个女孩，现在她已是五个孩子的妈妈，还是一个人带。清和儿媳妇商量，可否带两个回中国，儿媳妇说不要帮忙，如果中国的爷爷奶奶想孩子了，来玩玩就好。每每生孩子时，清才去帮帮忙，然后，一切照旧。不过，清的儿媳妇可是一个华裔女孩，德国长大，自然融入了西方人的理念，在望尘莫及的背后，她没有被娇生惯养，她不想依赖，她接受的环境和文化就是这样告诉她的。

6

我们唯有接受。

7

其实，只有理念是不够的，什么样的历史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人。

我们这代人，曾经上班，带孩子，都是自己的事。好像也没觉着累，一觉睡过来又浑身充满了力气。那时也没有保姆之说，女儿两岁就上幼儿园。没想着找家人带，心疼母亲，也体贴婆婆。我们吃过苦，筋骨耐得起生活的考验，含辛茹苦的我们，从内心生出决绝的念头，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吃苦。于是，在物阜民丰的年代，我们不仅用物质惯大了自己的孩子，也用浓稠的爱宠大了自己的孩子。很多孩子不懂何为感恩，何为担当，何为孝顺，他们把父母当做自己取之不绝要之不尽的靠山，尽情享用了。

8

我六十岁时，女儿怀孕了。那种喜悦无以言表。窗外的阳光挤进屋内泊在心头，让我有拥抱的冲动。提前买了《规则》的书，让女儿看，让女婿看，让奶奶看，提前招呼家里人要为孩子立好规矩，才能带出好孩子。宝宝出世后，最见不得孩子哭的人是我。捧着轻柔的小生命除了怜爱还是怜爱，爱到无法释手，爱到不会说不。关于《规则》大家似乎都忘了。我才发现，一个小生命的出世是喜悦，是工程，那将预示着几个家庭命运的改变，移山跨水，放弃与抉择，是盖房子打地基，是伤筋动骨的考验。如果我们的孩子要在大城市发展，最直接的考验就是房子。

忽然想起在上海莘庄路等车时，遇到一个上海老男人，他破口大骂外地人，说外地人买房抬高了上海房价，让真正的上海人至今住在逼仄的房子里无法安生。

想想也是，上海人精精细细地过日子，哪里会想到买房子，钢需让破釜沉舟的外地人只能咬紧牙关买房子，先是成了房奴后是成了百万元户。朋友说，早知道我不用上班，借钱买房，现在就赚了。

而短见的我们，被房子追得头撞南墙。

女儿从没有被钱所困，她不知道她必被钱所困。女儿生活在艺术的殿堂，她不知道生活会用残酷的现实绑架她。当木已成舟，不可逆转的现实就像一艘船没有了回头的岸，为她划桨的人只能是父母。

为了宝贝的成长，租房、买房、再卖房、买房、首付、还贷，套牢的人生就此开始。在房屋交易大厅，我们卖掉了给女儿的那套房，掏出自己身份证的那一刻，优渥的养老梦想就此泡汤。上海的“青年城”那套40几平方的跃层曾是女儿选择的天堂，启于她的梦想，始于她的人生。多少夜晚，站在15楼，手托着天上的星星，俟飞机越过，她许下过多少愿望，我不知道。

六年后，女儿惬意的生活结束。拘囿的生活迫近。当重负就像山压来时，我有过抱怨：如果女儿不落户上海；如果女儿考虑过对方的实力；如果她不去倒腾学区房……女儿却坚定地说：再苦，我都要让我的孩子享受上海最好的教育。我们为了她，她为了她的孩子，天经地义，我无言以对。

想想也是，我们的独生子女面对的不仅是经济的压力，还有教育的压力。从娃娃抓起。各种幼儿兴趣班铺天盖地，各种辅导班也是星罗棋布，你不抓人家抓，就是为了让孩子考上一个好大学，就是为了下一代有个好的未来。

那天和罗怀臻老师闲聊，知道他从淮阴落户上海，其中也经历了种种波折，当他著作等身，女儿工作成家，他已经完成了一个华丽转身。他说：为了下一代，你要学会坚守。

9

女儿的孩子被我带回家时，正好一周半。条件是：女儿女婿一周回来一次，那是孩子必补的爱。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还是错，但我知道那是我们无二的选择。他们住郊外，天不亮出门，顶着月亮回家，宝宝跟着宠她的奶奶，他们家整日开着电视，看着宝宝的任性，想起了那本《规则》，早已被宝宝撕成了碎片。决心是那一刻下的，再苦再累，我要带她回家。

风席卷着我的残念，黯然消失的，暗自生长的，都在考验我，西方的那些理念变得如此虚弱，而我曾经以为的又何尝不是虚伪。

10

那天在瑜伽馆碰到了上海回来的桃姐，半年一轮换，她又来做瑜伽了。那天给文君大姐打电话，她刚从杭州回来了，小孙女终于交给外婆，她考虑抓紧时间该去哪里转转了。忽然想到自家学区房装修好了，再过一年多，宝宝也快回去上学了。是不是也轮到我放弃自己的生活，离开自己的城市，暂别亲朋和好友，开始另一种生活呢？心竟沉到水里，有点无助的恐慌。

那天在公园带孩子玩，碰到一个同龄人，闲聊，才知道她是外地人，来帮女儿带孩子的。五年啦。她的眼圈开始泛红：这里没有朋友，没有去处，都是为了孩子。她捋了捋花白的头发叹了口气，连个闲聊的人都没有。我就这个女儿，不忍心她辛苦啊。是的。如果没有生活的压力，如果孩子的母亲不用上班，如果她们也能享受到政府补贴，像西方政府那样每月160欧的补贴直到孩子25岁，妈妈们就可以安心带好自己的宝贝了。那时，她的外孙女和我的外孙女正在草地上奔跑，阳光追逐她们欢快的笑声。夕阳的余晖撒在我们的身上，有些凄凉。一听说我可能要去上海带宝宝，她忽然认真地对我说：千万别去，无亲无故的，没有人帮你，那滋味可不好受了，你看我老得好快。她的落寞眼神如一片枯萎的叶子，站在复苏的草地，面对姗姗来迟的春天，有丝丝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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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上海火车站遇到一位过去的同事。原来，她一直在上海给自己的女儿烧饭带孩子。看着她几年间佝偻了的腰，全是褶子的脸，雪花般的发间不知落下了多少艰辛和劳顿，女儿和女婿又能体会多少。她说自己累到胃出血，今年犯了几次，实在扛不住了，她要去芜湖妹妹家休养。你怎么不回自己的家呢？她积蓄已久的眼泪流了一脸。抱紧她，也是抱紧我自己。为了下一代的房子，她把自己的房子卖了。她哭着说：连回家见见老朋友的地方都没有了。看着无家可归的她，后悔就像一只沉重的锚停靠在它乡，她已经没有故乡。

12

夜不能寐。

想到表嫂，想到她问我怎么办，我无从回答。晚上电话那端的她泣不成声，她一直在控诉表哥的无情：从本月始，表哥工资不再贴补家用，也不再接送两个孙子，他说年迈了，要为自己不多的时日打算了，要为自己好好活了。从此，接送两个孙子上学放学，买菜做饭全成了表嫂的事。表哥错了吗？表嫂错了吗？想到吭哧的老黄牛，想到力不从心的表嫂的愁容，唯有同情。

当我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守在在孩子的身边，看似是天伦之乐，其实更多的是辛劳是奉献，为了谁？谁又为了谁的需要？我们两难。我们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我们不这样会被孩子认为是自私？我们这样了，我们的孩子是不是在过度索取？其实，当我们选择放弃自我的时候，我们自觉担当的背后又是什么？有人说社会病了，他们病了，我们病了，孩子病了，下一代的孩子也会病吗？

不远处有灯。一代为一代人的付出，一代为一代人的改变，是为了他们的今天，还是他们的明天？他们是国家的，也是民族的。

有风刮过，窗外草木生长，弯月如新，群星璀璨，心顿时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