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茄

我是个丑姑娘。我不知道我刚出生的时候，我妈有没有后悔把我生下来。但她肯定很不满，而且隐忍了很多年。

有一天她和我爸探讨我究竟像她还是像老爸的时候，吵起来了，都说像对方，都像是要撇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最后两人大打出手，拉都拉不开。

他们用行动告诉我，在“美”的这条路上我要趁早死心。我也不矫情，破罐子还不允许我破摔吗？

初中时，大家还在穿校服。班上的女生就开始研究怎么打扮自己。一下课，她们就从书包里拿出一些瓶瓶罐罐，互相推荐。政治课上，她们在课本下压着一本满是彩图的时尚经，偷偷地看。而我的身下常常压着的是已被我制服的班上鼻涕都不知道弄干净的男同学，我指着他的脸说：叫爹！

还好，那时候松垮的校服囚禁了女孩们所有的幻想，大家只能在头发上做做文章，而且不能烫染，打扮上完全看不出多大的区别。颜值上的差距纯粹是天生的。我不会尝试跟颜值上的“富二代”们做徒劳的争斗。我挺喜欢我的状态，不加修饰，随心所欲。何必要费这么多心思去修改父母创造的艺术品？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内在。我很淡定，我没有必要去奋起直追什么。

别人妈妈会夸她女儿漂亮，我妈会夸我善良。

到了大学后，身边的姑娘都找了男朋友。而我还留着短发，像天线一样的小辫子都扎不起来。我的淡定像安慰的说辞，根基一点也不稳，我开始隐隐地着急。

幸好A出现了。我不知道第一次看到他时，他有没有脚踏五彩祥云。灰暗的天空因他而有了色彩。他是个活泼的男孩，他喜欢摸着我的头说“打球去”。我们手牵着手走在校园里，他从没有试图把我的手挣开。别的同学向他投来钦佩的目光，敏感的他毫不在意。

在我不像一个女孩的时候，他能牵起我的手，绝不是因为任何附属的外在，只能说他爱我。那一刻我觉得上天没有赐予我美貌，但给我了一道光芒，一道吸引真诚来投靠的光芒。

他是球场上的精灵，灵活地走位投篮。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像一条滑行的鱼。我拿着毛巾站在休息区。身边的美女踮起她那细细的腿在为男朋友欢呼。我们并没有差多少，都在欣赏自己的男神。不在乎何种形态，而在于何种内心。

有一天他打完球，我们在校外的饭馆吃木桶饭。当我端着木桶加第三次饭回来的时候，A正低着头玩弄着桌上的饭粒儿，表情落寞。我想问他怎么啦，好死不死，刚好打出一个重重的嗝儿，周围的人纷纷侧目。A淡淡地说，我们分手吧。

那一刻我多么想摇着他的肩膀问为什么啊。可我没有，我毅然吃完了那桶木桶饭，装作什么都没听过一样。一起回去的路上我搂着他的肩膀，眼泪流了下来。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我只哀求他告诉我，我做什么，我们才可以重新开始。

A紧闭着双唇，没有说一句话，任由我把眼泪涂在他的球衣上，依然定定地看着远方。我不知道他看到的未来中，究竟怎样五彩缤纷。

我需要什么样的通行证，才能再次进入他的世界？

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接我的电话了。我守在他的宿舍楼下，他干脆不下楼。几天后，他的室友向我求饶，问我能不能放过A，他已经带了一个星期饭了，他再也不想跑腿了。

没想到我的爱已经变成他沉重的负担。我不知道他曾经是否也这般难受。这份感情不得不走到放手的时候了。我曾以为的走心，不知是否有擦过他的心口。反正，我再也不想去吃木桶饭了。那份充实而又温暖的爱情已经不在了。

两个月后，我从室友的空间动态里看到A又恋爱了。他们坐在湖边的樟树上，紧紧地拥抱着。那女孩穿着小短裤，露出好看的长腿，没有一丝赘肉，像用精密的仪器一分一毫地调整过一样。而A靠在她的肩膀上，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一样。他幸福极了。幸福得拉下这么多的差距，容不得我去恨。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站在漂亮女孩前的无地自容。

我摸着我腿上的肉和肚子上的球，如果我坐在那棵树上，树会劈叉吧，那我又如何阻止他劈腿呢？那一阵，我心口的支柱崩塌了。那些二十年没有注意的肉肉，变得那么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不爱运动，却对附近所有的美食如数家珍，从校门口的炸鸡腿到路口的石锅拌饭。

马上就要毕业了，青春已经死去，留下巨额遗产：青春痘。学校的课程越来越少，一个人待在屋里，满心愁怨，憋出一身毛病。我收拾行李回到家里，妈妈开始张罗着找人给我相亲。我没想到时间竟然这么快，我撒娇着跟妈妈说我还小不想那么快结婚，可是妈妈告诉我笨鸟要先飞。

相亲工作写入了日程，谁也无法阻拦。第一个见的男孩也有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在餐桌前他滔滔不绝地描述了他的宏伟蓝图。他要当家庭的舵手，抗击风浪，勇往直前。而我，只用当他背后的女人，做做家务玩玩游戏就行。我问他现在在做什么呀。他说了一个我完全没有听过的公司，他是一个工程助理。

回到家里，媒人告诉妈妈小伙子觉得你家丫头不错。妈妈当时笑得直拍大腿，说，你确定那个男孩没有用导盲杖，也没有牵导盲犬吗？

我躲在房间里，眼泪流了下来。我想起了A，想到我们曾经在一起无忧无虑的时光。那个时候他是多么帅气，我相信我能跟着他一直走下去。

没想到今天，我被捆起来，打包贱卖，还要看人脸色。我渐渐理解A那种由深爱一点点变成无奈的行为，是因为我先不爱自己，他才无法继续爱我，这并不是他的错。

一个人下定一个决心，有时候是一句话，有时候是一个情景。而我后知后觉地，要用二十多年的痛和麻木才能让自己清醒。

我定好闹钟，五点多就起床，穿上跑鞋去跑步。最开始不到一公里就气喘不止，一想到A怀里的姑娘那细细的腰，我大呼一口气，又能再坚持两公里。每次跑完十公里，汗水积聚成流，在眼前滴成了瀑布。一个女人只要逼一逼都能化成勇士。手执刀剑就和懒惰、肥胖搏斗。

在街上，好看的火锅传单递到我手上，我能看也不看就扔掉。走過喷香的麻辣香锅店前，口水也变得矜持，再也不瞎分泌。

有些事情你总以为自己做不到，那是因为你没下心思去尝试。

我开始研究淡妆、休闲妆的技巧，在网上找大师学习，终于弄懂了眼霜眼影乳液隔离霜散粉的用途。不踏入一个世界，永远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广阔。我戒掉了平时散乱的作息，每天做适当的补养，皮肤也渐渐地露出美的潜质。

很多东西并不是天生的，是因为自己的懒而蒙上厚厚的垢，非要怨上天未曾给予光芒。

我买时装杂志，学习搭配技巧。满柜的牛仔裤，我扔掉了大半，加入了裙子和短裤。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向蝴蝶蜕变。那一刻有可能是脑子进水，但我真的看到了美的轮廓。连一贯毒舌的妈妈都觉得我越来越有女人样了。

我相信，不想丑，只有一条路。只要在对的路上大步跨，美好总会抵达。

有时间就带着自拍杆出去走走。去走很多地方，拍下很多照片。

曾经因为形象不佳而羞于留念，在镜头前躲躲闪闪。这些青春的空白我要补回来，我把这些照片打印出来，和以前的“我”放在一起。慢慢地，很多人已经忘记了我曾经灾难的模样。但我会时不时看一看曾经的自己，告诉我掩耳盗铃的懒惰有多么可怕。更久以后，可能只有我记得，我丑过的那些年。

虽然现在我仍会羡慕那些街边的漂亮女孩，但我至少努力过，成为最美丽的自己。

摘自《意林·原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