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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量愁 散文

2019-11-18徐玉向

滇池 2019年12期
关键词:冬青树老母鸡火把

徐玉向

终于熬到老皮塘的水见了底,荷叶紧紧伏在了淤泥上。

趁大家刚进入午休,我抄起一个空的油漆桶,从村后小路一口气跑到老皮塘。八月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直往脸上、脖子和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钻。顾不得抹去汗水,凉鞋朝柳树下一丢,提桶便下了塘。

塘边的水仅仅淹没脚脖子。捞过手边最大的一片荷叶,掏空底,往脑袋上一扣,便是一顶天然的遮阳帽子,且可完全遮住头脸。再往池塘中间趟两步,水已很少,有时一脚下去淤泥没过脚踝,有时也会接近膝盖。好在穿着短裤,不用担心裤角溅上泥水。

此时,数亩大小的老皮塘一片寂静。柳树软绵绵地垂在塘南沿,沒有一点点风,柳枝一动也不动,就连知了似乎也进入午休。塘的东面、北面和西面都被开荒种了蔬菜,也包括我家的两块菜地。茄子、辣椒、西红柿和青菜是最寻常的,郁郁葱葱一片片横在塘边。塘的东面、南面和西面隔一条埂就是秧田,塘北面菜地边上是一条仅能通过一辆架子车的土路。土路北面依然是大片的秧田,这里是我们村子稻子的主要产区。

每前进一步,我都能清晰地听到脚从淤泥里拔出的声音。我极力控制脚板落下,每次下去仍有不少响动。只好一边放慢脚步,一边盯着最近一处伏在淤泥上的荷叶。近了,站定了,把左手的桶轻轻放下。这片荷叶大小接近家里和面的黄盆,如一面深绿色的圆盖,紧紧贴在褪色的淤泥上。它的边缘有几处溃烂了,整片叶子茎脉却依然清晰有序,这样的荷叶根茎会有多大呢?

顾不得细赏荷叶的品相,它下面隐藏的秘密才是我关注的重点。迅速揭起,荷叶底下正在纳凉的几只河虾犹未反映过来,我早已捏起一只丢进桶里。虾弓起身子在桶里奋力弹来弹去,虽然个头仅有我的小姆指大小,却弄得桶壁和桶底频频发出沉闷的响声。当我捏向第二只虾时,另外两三只略大些的虾已惊慌失措地倒退着向后窜去,淤泥上留下一道清亮的痕迹。可惜它们窜出一小截就不动了,我左右开弓又把它们丢进了桶里。在揭开第二片荷叶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一只大红夹子,这是一只成年小龙虾,红红的甲壳,张着两只钳子夹着尾巴,不慌不忙地定在那里。当我的手快接近时,它一边虚舞着钳子一边慢慢移动躯体,微微调整角度。这种成年大红夹子,由于身体笨拙,在水底尚可游走,但在淤泥、陆地及洞里只有任人捏取的份了。另两只小些的河虾躯体呈现青绿色,微微透明,细须细脚的很见灵活,趁着大红夹子与我游斗之时想逃窜。我先把外逃的小虾丢进桶里,右手迅速从大红夹子的身后捏住了它的躯壳。狂妄的大红夹子在被我捉住时,仍然示威似地晃着它的两只硕大的钳子。这两只钳子不大,但是劲很是不少,被它夹住至少会疼得掉出眼泪。

素日与小伙伴多是在村子附近几个池塘钓虾。钓虾须先捉一只小青蛙,扒了皮露出内脏和大腿,用一大截尼龙线系在一节柳枝或竹竿上,往水里一投便等着虾来上钩。有时还会向扒了皮的青蛙上滋泡童子尿,大小孩说虾就喜欢这个味道。钓虾多是几个小孩一起,所以有时钓的多,有时钓的少。钓的多时也不过小半桶,仅够拿回家打个牙祭,若是到集市换钱则是少了些。

一次我中午牵着水牛来池塘打汪,发现了荷叶下面藏着虾的秘密。直到暑假快要结束时,老皮塘的水再度干涸了,露出塘底的淤泥,我才真正逮住机会。这个秘密我没向任何人提起过,班里同学没有,本家的发小没有,几个堂哥没有,连弟弟也没提过。荷叶下的秘密,熬了一个十岁孩子整整一个暑假,谁能有资格去分享呢?

当我把满满一桶河虾提回家时,大家的午休竟然还没结束。

冬天的一个傍晚,刮了一整天的北风突然没有了声息,仿佛钻进了地底,雪花则像羽毛一般从天空中洒落。母亲说家里的狸猫昨晚上衔回几只冻僵的麻雀,今晚可以从冬青树上再捉些。

隆冬夜晚的寒气直往衣领里钻,树上残雪偶被风吹起簌簌地往下掉。我的大头鞋里垫了厚厚的一层稻草,但仍能感觉到塑料鞋底踩在雪地发出“咯嚓咯嚓”的声音。父亲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吱声。我没法控制笨重的棉鞋,只好放慢脚步,张开双臂,轻轻抬起一只脚,轻轻放下,接着再抬起另一只脚。每次都尽量放大步伐,希望能踩进父亲留下的脚印上。从堂屋门口到冬青树下短短的几米,我却感觉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

待我赶到树下的时候,父亲已经开始行动。只见他左手轻轻撩开冬青树最下一层的树叶,大片大片的积雪开始往下掉,树杈之间还有些细小的冰锥子。手电光里露出一对细小的麻雀脚。许是看到了光线或是听到响动,那双小脚稍稍移动了一下。父亲立刻关了电筒并朝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马上憋住气一动不动地站着。约莫等了几分钟,父亲左手迅速拨开麻雀所在的树杈,右手猛地打开电筒,果然有一只麻雀瑟瑟地缩在那里。父亲把手电光调到麻雀的头顶,专门对着它的眼睛。麻雀开始往边上蹦了两下,仅一小会就不动了,攀在树枝上的双脚有些松动,整个身体有些摇摇欲坠。父亲一把捞在手里,我急忙张开网兜接着。再往上一层除了惊飞一只之外其余的两只麻雀也落了网。两棵冬青树轮流翻完我的网兜里竟然有十几只了,除了个别还在挣扎,大部分都非常老实地缩着。事后我问了父亲才知道,原来麻雀在晚上是看不到东西的,手电一刺就会直接晕掉。

冬青树翻完后我们又在房檐下掏了几处麻雀窝,一顿肉菜终于凑齐了。

母亲从集市带回数只小炕鸡后,鸡笼里一下炸开了锅。

“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上世纪八十年代乡村养鸡十分寻常。春天,气温稍暖时老母鸡已孵出一窝小鸡。一群雏鸡跟着老母鸡全罩在院子西面的大笼子里。

家里的雏鸡出壳没几天,蒙头蒙脑地跟在老母鸡屁股后面,不时发出细细的“叽叽”叫声。它们周身裹着一层茸茸细毛,圆圆的头,圆圆的身子,喙和爪子呈嫩黄色,两只小黑豆一般的眼睛眨个不停。因为抗病能力弱,已连续死了好几只。

老母鸡因为孵出一窝雏鸡,整日“咯咯”地哼个不停,偶尔还会把盆里的鸡食溅得满地都是。它对雏鸡却是非常爱护,每逢进食时必扭着头“咕咕”叫唤雏鸡。每逢小鸟蚯蚓等活物接近雏鸡时,它必立刻耸起脖子上的梳羽张开双翅尖叫着冲过来,继而便是用锋利的喙招呼。有一次,因为添食我的手被它啄了一下,钻心的痛让我嚎了小半天。

相比雏鸡,刚买来的小炕鸡就活泼许多,身材也略大几分。它们一进笼子立刻四散开去,或蹲在盆沿啄食,或两三只一起争一片地上的碎菜叶,或围着家里的母鸡和雏鸡悄悄打量,或者撑开小小翅膀伸个懒腰,享受一下温暖的太阳。

老母鸡看见笼子里一下子冒出很多新面孔,有些沉不住气,于是一直紧紧盯着这些外来的孩子。当一只小炕鸡试图挨近它时,老母鸡立刻冲了过去狠狠地啄了一下。小炕鸡一边哀叫一边挣扎逃遁,落下几缕羽毛。啄了一只之后,它似意犹未尽,接二连三又找小炕鸡的茬,一时间仅半间屋子大小的鸡笼里惨叫连天。白天小炕鸡不敢靠近鸡食,晚上老母鸡霸住唯一的窝。这种局面持续了几天,直到母亲将所有的小鸡身上涂了洋红才算彻底解决。

小炕鸡终于得到老母鸡的认可,享受到了雏鸡一样的待遇。

常在早饭后母亲把黄盆放进锅,锅底添少许水打底,灶堂填把麦秸之后任由那小小面团发酵。堂屋门后面掏出一个蛇皮口袋,里面有十来斤芝麻。倒出约莫两三斤,用箩筛细细过去瘪子和细沙放在另一口锅里翻炒开来。仅一小会,芝麻的香味便飘散在小院的每一个地方。炒好的芝麻须放到簸箕里摊开,晾在风口让它慢慢冷凉,刚出锅的芝麻很容易結块。

接下来是磕芝麻。碓臼是用一整块石头凿的,木桶般大小,百十斤重,中间凹下去尺许,凹下的部分呈半圆形。石杵顶端则是一块半圆形石头,有一个两尺来长的木柄。许是凿制碓臼工艺难度较大,整个村子只有少数几户人家才有。幸运的是我们家就有这个宝贝,于是每在磕芝麻地时候,我们便多了几分从容。

磕芝麻既是个力气活又是个技术活,要能提起石杵连续奋战,又要磕地均匀。磕时须不停翻动,不然油溢出后芝麻全沾在臼壁上了。一轮磕下来,石杵便如千斤重,任凭双臂努力也提不起。于是几个小孩轮流提着石杵使劲倒腾,大人则坐在边上指点。磕碎的芝麻仅仅填平一个海碗,母亲用纱布罩住了端到案桌最里面。

午饭后开始包糖儿饼。和发面、擀面剂、拌糖、灌馅,这一切结束时太阳已经偏西。不知母亲用什么戏法让一个个生面团变成金黄如月亮一般形状的美食,分给我的任务仅是往灶堂里填麦秸。麦秸填快了火大,容易糊;填慢了火太小,熟得慢,最好是让麦秸往里面四散开去,这样火才均匀。也正是因为这份差使,我才能第一个尝到刚出锅的糖儿饼。

顾不得烫手烫嘴,狠狠咬上一口,又脆又香。只是第一口咬在饼的边缘,芝麻和糖早已融成糖稀躲在最中间部分。两下吸干糖儿饼最精华的部分,便觉得周身舒畅,捏着剩下的部分,坐在灶堂前的小板凳上,细细回味,几乎忘记继续往灶堂里填麦秸,惹得母亲吼叫起来,差一点擀面杖就戳到了脑门。

盼到了正月十五,天一擦黑我们就按捺不住了。把半年收集的扫帚疙瘩、刷把头子全数抖出来,末端系一截旧麻绳,蘸少许煤油,一群半大孩子便奔向村后的北塘底下。

腊月的积雪还没有融尽,星星点点散落在小路两侧的枯草间,冰碴子闪着寒光填满每一处土坑,北风荡过空旷的菜园和远处的麦田。我们踏着麦苗枯草,在堂哥的号令下大笑着一起点燃了火把。一根、两根、三根……片刻之间,北塘下火光荧荧,在冰冷的黑夜里,熊熊火焰越发明亮耀眼,村子的土狗开始叫了起来,惹得刚进笼子的鸡慌忙叫唤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身影开始向这边探来。大家赶紧把余下的扫帚疙瘩、刷把头子存在一处,一边小跑着拉开距离,一边嚎叫着抡起胳脯。右手攥着的麻绳被抡得笔直,麻绳另一端的火把被甩成一个大大的火轮。火轮飞快旋转,火苗越燃越旺,数十个转动的火轮映红了北塘之上的夜空。

不知何时村子西头的田野里也出现了火光。那火光远远看去仅一个火柴头大小,眨眼间便涨成一团,忽又天女般散开,沿刘小桥碾盘桥一路延成火龙。见此情形,我们更加奋力地抡动火把,火苗借助风力,耳边响起了“呼呼”的燃烧声。待到火把快要燃尽时,我们用力把它抛向空中。火把燃着了绳子窜向半空,宛如一条火蛇。抬着头瞪大了眼睛,任由我们看着那一条条火蛇由粗变细、由高处再落下,光亮闪耀最终沉殒于幽静空旷的冬夜之中,以至不知所踪。于是再迅速转身点燃第二根火把……

正月十五丢火把的习俗从何时开始,大人们谁也说不清楚。我只记得每年仅此一回可以尽情玩火而不必被大人们责骂。正月十五丢火把,是那个年代我们乡下孩子最经济最快乐的别样盛宴。

过了那个夜晚,年才算真正结束了,春天的脚步更近了。

责任编辑胡兴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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