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阳

一

风吹过来的时候，几只白鹭从湖边飞走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正午，可毕竟是秋天，风过之后的树叶，发出一片干燥的哗哗声。老黄感觉那声音很杂乱，不像往常听起来舒服。

在此之前，他一直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凝望着微微波动湖水，有些失神。安保科的陈科长那张干瘦而阴沉的脸还在他面前晃动，他睁眼闭眼都在。这些年没有谁给过他好脸色，可从没有像今天早晨这样让他难堪——他被陈科长骂得很惨，他参加工作以来还从未遭到过如此臭骂，这等于全盘否定了他此前踏实的工作业绩;这如同一块一块地细心搭起来的积木，一下子被人推倒了。

要不是修下水道的工人弄断了水管，他也不会把裤子拿到单位去洗，也就不会把裤子晾在单位整齐的灌木丛上，也就不会被臭骂。其实他并不打算一直晾在那里，他准备上班前就收回来，就慢了那么几分钟，竟被陈科长见到了。唉！修了几十年的沉香罐，一着不慎，就给砸了。他觉得胸口很闷，不想去想，却总是去想。

烦闷的事情还有一桩，那就是小儿子的工作问题，一想起来他就一筹莫展，脸上寒碜。他的小儿子再有半年就毕业了。现在这年头，一毕业就失业，到哪里去找个合适的工作还没有谱。他摸了摸硬扎扎的胡子，起身走到公园后门，又转到前门，直到感觉上有些缓和，这才往家里走。

二

深秋时节，老黄更是喜欢坐在湖边，那里看得见湖水倒影四周的红树叶，看得见飞禽，看得见对面的修竹、长廊和人。椅子背后是个小土坡，有一丛不算茂密的树，风一过，就可以听见树叶的声音，他喜欢听那声音。这些树叶同时还是他的天气预报员，他可以从风吹树叶发出的声音里，听出未来一周的天气状况。

霜降那天，他又一次坐在湖边的长椅上。

他总是着一身蓝黑色亚麻布中山装，那是好几年前百货公司清仓时减价的，他觉得合身，就买了两件换着穿，因此给人的感觉是，他几十年如一日都是一个样子;他被人叫做老黄，跟那身中山装是有些关系的。

老黄其实不算老，不过四十六七岁，只是脸色黄中泛黑，看上去老;打麻将下象棋他都不好，就喜欢看点草青叶绿的东西，闲下来时喜欢喝二两。最近几年他没事的时候，差不多都在公园里闲逛，或在湖边坐坐。湖边的其中一把长椅已经成了他的专座;当然，不能来得太迟。

那湖边有不少长条椅，有一把正对着湖对岸一棵又黑又粗的歪脖子树;他每次来都坐到那把长椅上。如果说那棵歪脖子树是公园的一个标识，那他就是公园的另一个标识。

老黄是在北大荒出生的，小时候常跟着大人干活计，那年月，他学得两个字：种下——高粱要种下，大豆要种下，不然秋天就没有收成，没有收成就要挨饿，这是硬道理，后来这变成了他的口头禅：一定要种下。他坚信世间事物都是这个道理，不种下，种子就不会生长，田里就没有收获，事情就办不成……推而广之，样样都要种下才行。他看着那些白鹭在湖边寻觅半天，也没能叼到一条小鱼，心里便又叨念道：一定要种下，种下鱼苗，白鹭才吃得着小鱼，才会经常来湖边，这个公园才会好看。这是他的逻辑。

中午，起了一阵风，吹得比前一久要深入些，树叶零零落落掉下来不少。老黄知道，冬天就要来了。这天他坐在那里，等的就是这一阵风。他卷起报纸，慢慢走出公园。这天是他的休息日，要不是因为那一阵风，他还会继续待在公园里看报纸，看白鹭在湖边啄食，看其他人到处游荡，直到下午。

他来到菜市场，买了几斤排骨;又逛到药材店里，称半斤黄芪、三两枸杞、一斤党参。张罗这些东西花去了不少钱。出了药店门，他心里叨念着：得把这些种下，这一年才好过。

土黄天进补，据说是很有效的，他却一直不以为然，可近两年明显感到身体不如从前了;老伴的身体历来就差，常年都在用药，是得弄点补药吃吃才行。他的收入本来有限，哪能随时去买补品吃，就他那点工资，怎耐得住消磨。他还得省下点钱来准备着，小儿子今后要找工作要结婚，没两个家底钱如何办得成，所以只有到土黄天，他才舍得好好弄点东西炖一锅，也算是打牙祭。

他哼着小调朝家里走，他这天要干的事情就是炖排骨，把它们种下，种到肚子里去。

三

刚要转进巷子，老黄就见街那边站着个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果然是局里的老马。老马其实也不老，比起老黄来，还年轻七八岁，可人家是副局長啊，他这个看门的平常接触不着，现在人家就站在那里，得过去打个招呼才行，于是紧赶几步迎上去。

领导，领导！老黄叫了两声，副局长才转过身来，淡淡地说：哦！老黄，你咋在这里？同时缓缓伸出手来。老黄赶紧把东西转移到左手上，握住马副的手。领导的手冰凉，老黄最近听说，手掌冰凉属于阳虚。

领导，我家就在这巷子里，很近的。老黄朝巷子里一指。

他习惯把局里的大官小官都称为领导，原因始于好几年前——有一次，单位来了记者要采访，先问到他。当时一个副科长就站在那边，他就说，这位是副科长;记者正要过去，他一眼瞥见科长正好走出来，于是又说，那位是科长，记者便掉转身来，向科长走去。老黄随后发现副科长白了他一眼，从那以后，他对级别才有了深刻认识。可以后再碰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他想了几天，后来终于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单位里的人，都称为领导，这一着放之四海皆准，大家听起来都很受用。

他请领导去家里坐。马副微微一笑，说还有公干，改天再去拜访他老人家。老黄知道那是客套，可“老人家”这个词说得诚恳，他很感动。

老黄家确实很近，从外面的十字路口拐进巷子里，转个小弯就到了。那个巷子里的其他人家，大多挣了钱到别处买大房子住去了，老房子便租给外来人口，弄得巷子里整天乱哄哄的。最可恨的是，有几个是租了房专门做皮肉生意的。老黄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去街道反映，街道来人一查，人家居然叫得出男人来，有名有姓有身份证有暂住证，有来龙去脉。至于进进出出的那些男人，人家说是他家二舅子、大老表。没有理由限制人家的正常往来啊？反正又没有被逮个正着，谁知道是谁。老黄拿不出实据，只好作罢。

后来老黄也想通了，人家也不容易，要容易谁还出来干这个;但是心里的困惑仍然没有消除，他在想，为啥非得干这个呢？有一天，终于被他抓住了真凶——钱，都是钱搞出来的鬼事情，个个都想赶紧赚钱，没有办法，就一切都不管不顾了。没有办法，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呢？终于想通了，这事也就了结了。他也知道，自己管不了那东西，他只是给管那东西的其中一家单位看看门而已。但是他稀少的

休息时间因此被破坏了，后来他只好把本来应当待在家里的时间，也托付给了公园的长椅。

这次与马副的相遇，让老黄产生了一个从不敢奢想的念头：为啥不从局里面考虑一下呢——找找领导，为儿子的工作下点劲。炖排骨的时候，他心里很乱，他看到了儿子的希望，这直接影响到这年土黄天进补的感觉。晚饭时，他跟卧病在床的老伴说起发生在中午的这次握手，老伴也看到了儿子的希望。

四

第二天早上七点十分，老黄准时到达门卫室，像往常一样，先泡起一杯老茶摆着，然后把楼层里的厕所都冲一遍，再提着扫帚到处搜寻纸屑烟蒂，尽管这项工作往往毫无收获，但他做起来却分毫不爽，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干完这事，前一个值班的就下班了，他便拉出塑料管来插到水龙头上，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一边浇，一边瞅着门口。

上班的人陆续来到，他发现一个不同寻常的现象——有几个领导都比较在意地看了看他，有的还跟他点点头，脸上带着似有非有的一点微笑。平常他们几乎不会正眼看他的呀，今天是怎么了？老黄搞不懂。

不久，报纸送来了，他就抱了报纸送到办公室。局办王主任是个女的，老黄每次送报纸去，都会相互招呼一下。主任向他透露 ：单位上要请保安公司的人来。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难道他要被换掉，所以领导才对他点头？这一想，他觉

得那些领导的样子像是在跟他提前告别。他这把年纪，又无一技之长，除了看门扫地送报纸，其他什么也不会干。他还有十几年才能退休，说实话，看门这份工作，他自觉不仅能够胜任，而且能够干得很好。如果被换下去，哪个部门科室会要他这么个毫无用处的人？想到这里，他脸上发热、胸口很闷。

快下班时，陈科长来到门卫室，照旧垮着个脸，问了问各处情况，交待说：近来小偷小盗的有点多，一定要把好这道门，不能出事。他连连点头称是。其实陈科长不来交代，他也会提高警惕的，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敢有半点马虎。

陈科长没有说要换人，还交代他看好门，难道没有换人这事？陈科长走后，老黄寻思着，很想喝酒。

他当白班的时候，都是老伴儿送饭来;他原来坚决反对，可医生说，适当走动对身体恢复是有好处的，他也就接受了。如果想要喝酒，那就只有等到换班回家。他也没啥其他爱好，就好这口酒，但上班时他是绝对不喝的，就算领导准许他喝，他也不喝，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坚持的原则。

这天回家吃过晚饭，老伴儿出去散步，老黄便倒出一杯酒，就着一碟花生米自斟自酌。他始终想不明白，陈科长为啥没有提要换人的事，难道是谣言？他想，门卫完全是可以不用换的，只要发一套保安的服装给他穿上就行，当然，这要有人说得上话才成。如果真要换人，又能把他换到哪里去呢？除了看门浇水，他可是什么也不会干啊！他喝着酒，心里泛起一缕缕沧桑感，时而辛酸、时而欣慰、时而苦涩……

五

公园的冬天很美，但对于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并为喜好所左右。在老黄眼中，公园看着就舒服，只要走进去，心里再郁闷，也不那么沉重了。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比较清楚地分析问题。他最近揪心的是儿子的前途，接着这个问题的是房子。以前他在单位上有一套，几年前老伴儿突然中风，就把房子卖了，卖房的钱也不算少，可等到老伴儿能够勉强起身，钱已经没了。现在住的地方是租的，后来单位搞集资建房，他也没有能力参与，老黄每每想起来就心疼。

这个事显然已经不用再想了，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给儿子找到一个稳定的工作？因为就在这天，他再次坐到湖边他的专座上之前，已经得到一些尚不能确定的消息：已经不只是换人的问题了，而是要裁员，要下岗。

老黄也不敢去问，只有等着人家裁决。

他记得马副曾对他暗示过，说这个单位是重要部门，门卫需要年轻力壮的人才能胜任。他想，真要换人的话，他还有可能被分到哪个科室去打打杂;如果是下岗，像他这样无职称无级别也无背景的角色，肯定就首当其冲了。那样的话，他只得回家，以后就不会再有工资，更别说奖金，晚年生活可就艰难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望了望周围萧索的树木，感到更加愁闷。

这一愁，老黄自个儿窝在心里，一直没敢跟老伴儿说，生怕她跟着着急。

他看着湖面，又起风了，湖水微微泛起波纹，那些波纹像绒绒的羽毛一样。那看不见的羽毛拂过他的心田，像是要减轻他的愁闷，同时还带给他一件东西——幻想。他看着微澜的湖水确实产生了幻想，他幻想有一天突然来个内部政策，把儿子的工作安排掉……一直以来，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为儿子找个稳妥的工作，要不然他这个父亲就没有尽到责任;要不然他在儿子面前就会很没有面子。供儿子上到大学这些年，他是一点没得过轻松，如果儿子就业成问题，以后可就更不得轻松了。

老黄瞅瞅灰茫茫的天空，感到浑身酸困。

不久，天上打了個闷雷，好像要下雨了。老黄起身走出了公园。他家离公园也就两条街，他走得很慢，他想，要是身体还像年轻时那样棒，他真想给雨淋淋。

六

时光飞逝，老黄心事重重地挨到了年底，就像一个临终者正在走向死亡。

街市上川流不息的人，大包小包地带着东西，好像明天就要过春节似的。老黄愁着个脸，很茫然，若是往年的这个时候，他正愉快地期待着儿子回家呢，可今年不同了——就在几天前，他有幸被召去列席了一次全局的会议，领导通报了下岗的有关政策，算是先打个招呼，接下来肯定就是要上案板了。

虽然心情不佳，老黄上班却一点也不懈怠，甚至比以往更早更积极。

果不其然，过了几天，王主任向他透露，说是下岗人员已基本确定，等春节一过，就要执行了;并且正如老黄所料的那样，他的确名列在下岗的黑名单上。

那一天，老黄沮丧极了，以前他的眼眉总是略微有些上扬的意思，听说要换人之后，他还一直保持着这种意思;可是现在，他的整张脸都有些僵硬了。他想找领导，可跟领导说什么呢？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主要是不敢说，怕说错。

这天晚上，他坐在门卫室里，看着风清月白的天空，心乱如麻。他警告自己——再也不能耽搁了。到下半夜，他明确了思路：如果自己真的被下了，以后就更说不上话了，必须立即着手为儿子的工作活动一下。只要儿子能进局里，他下岗无所谓。他自语道：一定要种下。

第二天换班后，他就去街上，狠心花掉两个月的工资，买了几件礼品，然后就朝领导的家里跑。跑了两家，都是副局长，竟然谁也不收他的东西，还遭到了严正的批评。他怀疑是礼品分量不够;可要送大礼，哪里拿得出来？老黄愁得不得了;礼品送不掉，退又退不回去，他开始反思：是不是哪里没有处理好……

他反思的时候，窗外又有鬼鬼祟祟的人经过，还有些顺流不息。那些人不在自己的田里种下，却跑到别人的田里去种，种了也白种。老黄觉得这很像他买的礼品，送不出去，种不下去。这样想来让他有些分心，他决定还是去公园。

当他坐到他的专座上时，忽一闪念，似有所悟——皮肉生意那样兴盛，屡禁不止，肯定是有门路的。那么，找领导也得找对庙门，要不然找着也是白搭。门不对，路不合，就行不通;门路一对，一切才有可能。他好像是首次发现有这么个道理。他舒了口气，接着考虑下一个问题：如何才能门也对、路也合？

这无疑是个他从未思考过的艰难的问题。

后来，他决定从局办王主任入手。王主任经常顺路买了菜放在门卫室，老黄觉得，跟她多少是有点交情的。据说她跟局长走得近，应该说得上话。于是他找到主任，说了情况。主任说，一定帮他去说说，还建议他去找找管人事的马副局长。

老黄恍如大梦乍醒——怎么把这个副局长忘了？他们曾经还握过手呢，于是当晚就去找马副。马副见是他，是很客气。老黄说明来意，希望领导能考虑他的情况，为即将大学毕业的儿子安排个工作。马副感到有些意外。老黄坦率地说：干什么都可以，就是让他去冲厕所也行，只要能进编制。这些年他对编制的好处深有体会。

你的情况，局里也是知道的，可如今社会发展很快，人才辈出啊！马副顿了一下又说：局里现在没有编制，就是招聘进来，都比较困难。

老黄心里一凉，一时无语。

马副又说：现在政策你也是知道的，这是大局需要，有些东西……你得先有一个思想准备，当然，我跟局长都会为你考虑的。

听到这话，老黄直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那晚回到家里，老黄又喝酒了。他生平第一次在没有开灯的屋子里喝，还自言自语，慢慢地，竟然醉了。

七

元旦的时候，小儿子回来了，还带着个女同学。那小姑娘长得一般，穿得却不一般，跟老黄留了个笑脸就走了。老黄又喜又忧，他这辈子就三个儿女，两个姑娘早已嫁人，身不由己，想回娘家看看也不容易——就他这家境，不沾不靠的，谁愿意来，谁来都得倒贴黄瓜二条。他也不期待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要是不能成家立业，他的晚年生活谁来照料？如今见儿子带着这么个洋里洋气的女同学回来，以后如何伺候得起，便问，那女同学是谁？

怎么问得牛头不对马嘴的，儿子嗔怪道：是女同学呗！

我是问，她给是你找的女朋友？

儿子愣着不出气。

你这个贼砍头的，书不好好的读，还谈起恋爱来了，出事情咋个办？老黄脱口骂道。

现在谁不谈啊！学校就是伊甸园，就是谈恋爱拿文凭的地方，你给认得？儿子也急。

野店……院，哪样野店院？老黄听得糊涂。

你不懂。儿子没好气地说道：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办。

老黄心里一急，抬手就是一耳光，骂道：老子供你读书，你倒还不耐烦了……

儿子横了他一眼，拔腿就出了门，晚上也不回来睡觉;两天后，只跟他妈打个招呼就回学校去了。

儿子走后，老黄开始反思，并自责。他也知道，如今社会发展快，样样都快，好多东西他都无法理解，确实不懂，儿子说的也是事实。他记得领导说过，不了解情况就不要瞎指挥。他认识到自己确实冲动了些，不该打儿子耳光，应该好好跟他说说具体情况，说自己正在从局里面为他的工作想办法……可是耳光已经打了，老黄很懊悔。

他在懊悔中提前来到门卫室换班，和他一起看门的老头是招聘的，和他不一样，很同情他的处境，建议他直接找局长。老黄说上班时间去谈这个事不妥，下班时已经去找过了，都说不在家。接受过两次批评、一次暗示之后，他实在不敢再去找领导了。

那段时间，老黄可谓是百感交集，回到家里便暗自长吁短叹，常常到半夜也睡不着。

巷子里做皮肉生意的却做得很红火，又有些新面孔住进来，可是老黄已经忙不及讨厌这些了。他经常往公园里钻，坐在长条椅上，望着微澜的湖水发呆，把可能永远也办不成的事情想来想去。

八

這天下午老黄回家，刚转进巷子口，就见一个人，提着一袋东西。是许科长，管财务的。老黄赶紧招呼：领导！您是要……找谁？

也没啥，就是顺路过来想找您老吹吹牛。许科长笑容可掬，像老朋友一样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人家是领导，现在来找自己说话，怎能怠慢？老黄心里有点慌乱，赶紧让进屋里。扯了几句家长里短的话，许科长肯定了老黄多年来的工作。这像是春风化雨，老黄的心田酥润了。许科长杂七杂八的说了一通，告辞的时候，坚决不留下吃饭，却执意留下了带来的东西。

老黄坐在昏暗的屋里，发了好一阵呆，打开东西一看，是两瓶酒，还有一条好烟。他开始有些千头万绪。当晚，他又没能睡得好。

过了两天，劳资科的科长临出门前，竟在车内向他微笑着点点头，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过两天，有个科员也向他示好。过两天，计划处的副处长竟自己到门卫室来拿报纸，还发给他一支高级香烟 ……

王主任除了把菜摆到门卫室来，有一天还找到他家里，说已经向局长美言过了，同时又诉苦说：我这一块工作千头万绪，现在事情难办啊，工作常常受到阻力，老黄深表同情。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更是让老黄陷入了迷津，因为不时有人送来烟酒、补品，硬是挡不回去。老黄家里渐渐多了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比以前他想拿去送给领导的东西更好看，更有档次。这就又造成了新的烦恼，每夜都让他心里发闷，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东西像种子一样，已经种下了，种在他屋子里，以后人家是要来收获的，收获什么呢？他们都像许科长一样，都说是顺路过来坐坐，来看望他生病的妻子。他搞不懂，怎么这些人忽然跟他热情起来了？他一头雾水——难道他们担心他下岗之后怀恨，先用这种方式向他示好？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老黄虽是个看门的，可他是在编的，每次想起这点来，他都有些自豪。这的确是他的造化——在许多年前，他就是个看门的，那时他家就在单位旁边，有一天深夜，三个贼摸进了单位，窃取了一大笔钱，出来时被发现了。他那天没有当班，可偏巧那个时候起夜，听见了喊声。当班那个追到门口，就没再追了，他却一直穷追不舍，结果被捅了几刀，浑身是血。事后证明，三个案犯在盗窃前做了充分准备，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取证的痕迹，如果不是他抓掉对方衣服上的纽扣，那一笔巨款就无法追回了。仅就当时的刑侦技术条件，要想破案，除非猴年马月之后那几个人再犯案交代出来。所以老局长在卸任之前，破格把他转了正。他万分感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只会看看门，居然就成了单位的正式职工，于是心怀不安，凡事兢兢业业，从来不敢马虎。后来改革了，他竟然也没有被革掉，他更是如履薄冰，认真当好每一天的班。

九

老黄虽是在编的，可他是个无足重轻的人，没有任何背景，工作是看门，可以说跟局里没有关系，所以即便是新来的人，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老黄更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从来不敢以在编自居，还时时提醒自己不可自满轻率，如此一晃多年，倒也自然了;可如今这个局面，大家一改常态，他反倒疑惑了。回绝别人的好意，他肯定是做不到的，只能接受。谁也得罪不起，并且他对谁也都没有嫉恨，谁需要他，他都可以帮助，只要能帮得上忙。问题是谁都没要他帮什么忙，这就让他很不好意思了。

又一个休息日到来的时候，老黄拿着一卷报纸来到公园，仍旧坐到湖边。这时天气又冷了一些，只有几只鸟儿，人也稀疏了不少。看了两张报纸，脚僵了，他就沿着湖边散步。不经意间，看见陈科长站在那边，仰头看着一棵树。领导肯定在等什么人，不便打扰。老黄转过身朝另一边走去，陈科长却喊道：老黄。他只好转过头来，说道：哦，领导，你咋在这里啊？

陈科长早早地伸出手来。

虽然曾经呵斥过自己，可如今人家先打招呼，自己怎能还抱着成见呢？老黄快步走过去，赶忙伸出手去——这是第一次与陈科长握手，他感到有些意外。

陳科长亲切地说：我等个人，您老这是要去哪里？

今天休息，现在想去农贸市场转转。

陈科长恍然道：哦，对了，有个东西，整天忙着一直没想起，明天你到我办公室来。

陈科长没说明，老黄也不好就问。往回走的时候，他感到很温暖，之前的阴影在心里消失了。

第二天上班，老黄忙着修剪灌木枝叶，没来得及去找安保科，倒是陈科长拿着一张报纸包着的东西来找他，说是朋友送的烟，分他一条。老黄不好意思要，陈科长却执意给他。他想不通陈科长何以突然这样对他。他估计，这可能是陈科长在为他饯行了，心里不禁一酸。

他正心酸的时候，一辆轿车开到了门口，听见喇叭声，老黄赶紧去开门。

是局长的车，原来的局长调走了，马副成了局长，马副在车里看了他一眼。虽只是一眼，老黄却觉得那眼神有点特别，说不清是什么，反正不是随便看的一眼，隐隐有一种怨气什么的在里面。

老黄分析了一下，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包袱，给单位给领导添了麻烦。这让他又感到一份新的压力。

十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外面下起了雪。下午，儿子回来了，活蹦乱跳的，好像比一个月前得更壮了。儿子表示，过了年就结婚。

太突然了。老黄急问道：跟谁？

上次你见到那个。儿子脸上露出一丝诡异。

老黄心里一沉，真是“船破又遇顶头风”，娶那姑娘做儿媳，这家底怎么招架得起？他心里一团火起，但转念一想，觉得儿子的想法也对，好歹都是要操办这台事情的，现在家境如此，工作又难找，往后一拖，再想结婚，恐怕会更难。

老母亲不放心，问给会上当，说现在一结婚就离婚，一离婚就要分家产，这点家当再被分一回，还怎么过？

老黄也担心，问这问那，儿子却说：我去过她家了，你老俩放心吧。问得急了，儿子索性说：该种下的，我都已经种下了。老黄和老伴儿听到这话，面面相觑，不再作声。

小黄对家境的不宽裕深有体会，在学校里每每看见同学出手大方，他就感到窘迫。他倒也理解父母的苦衷，所以发誓要改变这一切。在其他同学全力搜寻赚钱方法的时候，他在研究人，最后锁定了邻校的一个姓马的同乡。小黄有一个优点，长得比较帅气。他几乎没花多少工夫就俘获了小马的芳心。小马对小黄很倾心，如果不见面的话，要是一天看不到他的短信接不到他的电话，她就会寝食不安。小黄在后来的日子里要办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按老黄经常说的——“一定要种下”去做。

他真的做了，而且做得比较彻底。在临毕业两个月前，他实实在在地“种下”了爱的种子。以前都采取了保险措施，这一次他悄悄使用“原生态”的方式，才到发毕业证那天，效果就出来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小马很珍惜他们在“伊甸园”里孕育的第一枚结晶。两人已商量好，回家就马上操办。

前次元旦他们回家，其实就是互相认认家门，然后就一起去旅游了。

十一

老黄这个年过得比较伤感。

到了初二，老两口就催促儿子带他们去见亲家。儿子却吱吱唔唔，说不用慌，等把春节过完，再见面再结婚，很快的。

老黄又想骂，但还是忍住了。他这家底一穷二白，既然那姑娘愿意跟儿子，也算燒高香了，而且这是件大事，不能坏了气氛。

很快，春节收假，局里召开会议。老黄知道，宣判的时刻到了。他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等待发落。他最近也想开了，以前就是单位破格提拔的，有幸领了这么多年的工资，如今大局需要，下就下吧。

会上公布了下岗的人员名单，竟然没有念到他的名字。老黄诧异极了，怀疑是不是刚才走神没听见。这时，副局长接着说：关于门卫室，经过局里研究认为，找哪里的人来，都是门卫，老黄干了这么些年，大家有目共睹，不仅工作踏实，而且熟悉环境，又有经验，所以门卫上就维持现状。

这就是说，如果再没有其他大局需要的话，他可以一直干到退休了。老黄惴惴不安地回到门卫室，仍旧不明就里。

当天下班时，王主任落后出来，笑嘻嘻地跟他说，老黄，你可真有办法。直到这时，他才从主任口中得知，马局的千金就是儿子的对象。

他还不知道，就在春节期间，马局家里一直不得消停。小马是个独苗，从来撒惯了娇，她在家里闹腾，嚷着硬是要结婚。马局坚决不同意，他的千金怎么可以嫁给一个看门的儿子呢？可现在小马不听他的，只听小黄的。老马毫无办法。后来马小姐撒娇不成，开始绝食，并向她妈公布了“实际情况”之后扬言要自杀，老马最后只得屈服。唯一给他安慰的是，老黄的儿子身强力壮，长相也英俊，还很会说话。

其实在元旦的时候，老黄的儿子领着小马回来不久，局里面就有人知道了些情况，消息在暗地里很快传开;偏偏他儿子想给他来个惊喜，也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始终不透一点头口风，他就一直蒙在鼓里。

这天回家，老黄心里分外轻快，如今大事已定，他准备好好整上二两。他双手插在袖管里，刚转进巷子口，就见马千金正抱住他儿子在门口亲热，他赶紧转身，索性走到公园里。刚下过一场雪，没几个人。他来到湖边，抹开积雪，坐到他的那把专座上。

静静的湖面上飘着白色的水汽。老黄发了一阵呆，长长地吸了口气，呼出去，一点也不觉得冷。

责任编辑 田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