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蘇东坡的饮食情结】

在中国乃至在世界，很难找到有如此多以一位作家、文人的名字命名的食品：东坡肉、东坡鱼、东坡羹、东坡豆腐等;也很难找出一位写过20来首（篇）直接咏饮食的诗和散文的作家。

所以，苏轼（字子赡，号东坡居士）的名字就格外引人注目。他的大师级式的对中国和对整个人类的贡献，也突出地表现在他的有关饮食文化的诗文上。无怪乎苏轼的文章在当时北宋中叶成为应第举子的必读课时，生员中流传着“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的谣谚。用饮食来形容读苏东坡的生熟程度，也别有意味的。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食荔枝》中的这一句是人们最熟悉的，人们用它来作赞美荔枝与那神奇魅力的名诗依据。确实，苏轼对荔枝是极感兴趣、十分赞赏的，他先后写过至少四首有关荔枝的诗，其内容除了欣赏荔枝的精巧美妙的形态、色泽和滋味外，更多的还是由荔枝引起的对社会、时代、历史的感慨、批判和议论。让我们来吟诵和鉴赏一下其中的一些精彩片断。

“……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先生洗盏酌桂醑，更洗河豚烹腹腴。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这是《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中间部分的诗句。作者将荔枝比作是海山仙人（因产于广南海滨），其外壳如大红棉袄，内皮如红纱的内衣，飘肉莹白如玉。它无须等待杨贵妃的鉴赏，本具有倾国倾城的品格风采和漂亮姿质。荔枝像特别美的女子一样。它与松树、桧树一同生长，不像山楂、梨子因困于霜雪而味道粗涩。先生们小酌新酿的桂酒时，果盘中盛献的是如赤龙珠的荔枝。荔枝的美味好似煮熟了的蛤蜊一类的海味，更像烹好的河豚腹腴。我这一生渡世只为了一张口，为了求得一官，早已把乡土之念看轻了（莼鲈，指莼菜羹和鲈鱼脍。晋代张翰见秋风起，思念起吴中的莼羹、鲈鱼脍，便弃官归乡）。

如果说《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基本还是赞美荔枝本身的品质与滋味，只是流露出些许感慨和愁思的话，那么《荔枝叹》则完全是另一番主旨，文笔由优雅、亮丽变为沉重、灰黑，情感由轻盈、舒缓变得厚实、急切。请看苏轼的这一“叹”：“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龙眼来。……永元荔枝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至今饮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诗的前半部，作者都是借助联想，抨击历史上汉唐两代不顾百姓死活而进贡荔枝的弊害，同时表达了关切普通人民生活疾苦的拳拳之心。省略的后半部是指斥北宋当代贵族官僚贡花贡茶争新买宠的卑劣可耻的行径。通篇的格调和主题，都使人想到唐代杜牧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佳句，只是更突出了苏轼对当时趋炎附势为奉养皇帝的口体之欲行径的揭露与鞭挞。“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与《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中的“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表现了作者以百姓为重而婉拒美味食品的高尚品格。

寄托类似情感的诗，在苏轼的即兴创作中较多。例如《得豌豆大麦粥》诗，就是在是年水旱之灾，作者过汤阴市所作：“逆旅喝晨粥，行庖得时珍。青班照七筋，脆响鸣牙龈。”作者以此诗示儿，咏道时世之艰难与辛苦。

较有平民意识的苏轼，不仅有同情百姓之心，也有参与劳作、体验耕种生活的实践，虽然不过是种点蔬菜、吃点素食，但在名望颇大的当时，历任过多处地方官的这位士大夫身上，能表现出这一点，也并不容易。也正因如此，我们才能看到苏轼的多首咏菜诗。他的一首《种菜诗》，写出了他种了半亩菜，夜半解酒，撷菜而煮的感受。他觉得，虽然蔬菜味含土膏，气饮晨露，却是梁肉也及不上的。难怪后人题其庐为“安蔬”。他的另一首《咏菜》诗，如《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一样，内容更为丰富，情感更为细腻，其中有对各类菜蔬形态的描绘：“蔓菁夙根已生叶，韭菜戴上拳头蕨，烂蒸香荠白鱼肥，细点春蒿凉饼滑。”也有踏青和品尝采趣的摹写：“宿酒初消春睡起，细履春畦掇芳辣。茵陈甘菊不负渠，脍缕堆盘纤于扶。”更有由佳蔬生发的联想和对乡民生活的复归心态的抒发：“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波凌如青甲。明年报劾亟须归，莫待齿摇并发脱。”

当然，从总体上说，苏轼还不是个政治家，他只是个较关心政治、社会和时事的大文豪，所以，在他的饮食诗文中，大部分还是直接描绘烹调的技巧和艺术、佳肴的美味和精致。“我生涉世本为口”，是他的集中写照。《老饕赋》形象而具体地勾画了他作为美食家和烹饪者的独特的一些感受和实践。“庖丁鼓刀，易牙烹煮，水欲新而釜欲洁，火恶陈而薪恶劳，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汤鏖。”说的都是烹调的花样、器具的要求和厨庖的技巧。“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鳌;烂樱诛之煎蜜，翁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这说的是如何品尝各类食品的方法。苏东坡此诗后，许多文人雅士一涉豪饮和清馔，便自称为老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