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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架牛地”的前世今生

2019-11-13胡子龙

核桃源 2019年4期
关键词:阿爷怀仁阿爸

胡子龙

那一个冬天,霍喜子刚满六岁。但他对六岁时的那个冬天,却有着一生特别深刻的记忆:他一家六口落座的三架牛地林凹,除了阴冷,还是阴冷。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雪,在这一个冬里,已经大小落过三场,还动不动满天空阴云,冷风飕啦啦刮个没停,一副随时都要砸来第四场雪、不把他和他的家人冻成几根红萝卜不罢休的样子。那些冬日里,抬头看天,成了他和大他一岁的姐姐最经常做的一件事情。本来土掌房里猫着要暖和一些,还能烤火。山里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烤火的东西。但童年不是挂在火塘上熏烤的腊肉。童心是太阳下的露滴,是阳光里勃勃伸展的翠枝。那一个个日子,在冷得似乎能把骨头上的肉一片片削走的风中,姐弟俩并排站在屋墙前那块石板上,仰着两张红扑扑的小脸看天,期待风倏地把满天空的浓云撕开一道蓝,露出那个圆圆的大大的太阳。接着,太阳挥动着风鞭,撵狗一样,撵满天的乌云。在太阳神鞭的驱撵下,一堵堵、一团团浓云,惊恐万状,四向逃逸,转眼间,天空碧蓝,大地阳光灿烂。

但遗憾的是,无论他和姐姐怎样祈盼,那一缝蓝始终不肯轻易闪在天空,那一颗圆圆大大的太阳也始终不轻易地跳出来。于是,他和姐姐,用手背揩了揩压在上唇的快结成了冰渣儿的清鼻涕,一遍又一遍地,磕磕颤颤地,念着乡村童谣:“太阳太阳出出,我给你块干巴肉。阴云阴云你快过去,太阳太阳你快出来……”

霍喜子对他六岁的这一个年冬,还有另外一些记忆。这些记忆同样让他刻骨铭心。

霍喜子清晰地记得,在那一个日子,少有外人来的三架牛地林凹,突然来了两个陌生男人。这俩男人,都穿着又厚又干净的齐脚棉袄,和高筒子棉鞋。不同的是,一个长得胖壮,一个长得精瘦。长得精瘦的那个陌生男人,戴着眼镜,背一个包,手里端了个圆圆的他和姐姐没有见到过的东西。这是个难得的大太阳天,他们老霍家的一排土掌屋、土掌屋前麦苗茵茵的地块、还有远近山峦沟谷,沐浴在亮晃晃阳光里,尽情享受这个冬天奇缺的温暖。终于盼到了晴天大太阳的他和姐姐,像两只出窝的兔子,披着阳光,满林坡撒欢。撒欢时遇到这两个陌生男人。家地山林里突然出现两个陌生男人,让他和姐姐惊恐不已,趁对方还没发现他们时,双双滑进一道长满厚皮栎的箐沟,向家跑。慌乱中姐姐丢了左脚上的剪子口鞋,他丢了右脚上的剪子口鞋。赤着一只脚终于跑拢土掌房,开门关门,藏进屋里。姐弟俩先是使出吃奶的力气,用顶门杆紧紧顶住屋门,然后相拥在屋角,大气不敢出。阿爸阿爷到平坝村庄打短去了,要天黑一阵才回来。阿妈阿奶到梁子那边捡柴去了,最快也要煮晌午饭时候才能到屋。他们姐弟俩此刻无依无靠,陷入极度的惊骇恐惧中。但惊骇恐惧到底还是没有压抑住童年的好奇心。好一阵没动静,姐弟俩挪来一条高凳子,轻手轻脚放在屋子唯一的牛勒巴窗下,并排站上去,透过小小的窗口看外,那一壮一瘦两个男人并没有离去。他们先是在林子里指指点点,又到麦地里,肆意踩踏着他家的麦苗,指指点点。指指点点间,还不时把瘦子手里托的那个圆圆的东西,放在这里那里,两人对脸蹲着,比比划划。

霍喜子清晰地记得,第二天晚上,在全家围着火塘烤火时,屋门被敲响了,大人们隔着火塘对视了一下。在大人们对视的时候,门又被敲响。阿爸阿爷不约而同站了起来。阿爸和阿爷走到屋角,各抓一样东西在手。阿爸抓的是一柄锄头,阿爷抓的是一把铁四齿。“谁呀?”阿爸问。“是我。”门外回答。阿爸阿爷肯定是熟悉这声音的,他们又对视一下,阿爷放下手里的铁四齿,阿爸放下手中的锄头。阿爸打开门,两个男人,抡着一盏防风羊油灯,拽一股冷风进屋来。霍喜子一眼认出,走在前面的,正是头天看见过的那个胖壮男人。胖壮男人身后跟着一个满脸横肉的矮个汉子。阿爷阿爸殷勤地,把来人引到火塘边坐下。胖壮男人坐下后,和阿爸阿爷说起了话。说着说着双方吵了起来。坐着吵,然后站着吵,最后,那胖壮男人一跺脚,恶狠狠地摔下一句话,“换不换,由不得你们,你们等着!”后带着满脸横肉的矮男人离去了。那俩人离开后,好一阵,阿爸阿爷都气愤愤地站着,忘记了关门。

霍喜子清晰地记得,那晚过后又是绵绵的冷雨。虽然没再下雪,可连绵的冬雨比落雪更叫他难熬。冷雨下得密,阿爷阿爸稀见地窝在家里,不出门。直到雨停下,才离开家。阿爷阿爸出去给人打短,基本上都是早出晚归,从不在外面歇夜。可是,大约是第四天吧,阿爷天黑后一小会就到家了,阿爸却迟迟不见归来。大人们坐不住了,阿爷找来一根火把,准备点了出去接阿爸。就在他把火把点燃,举着要出门的时候,一个人慌慌张张闯进屋来。这个人霍喜子认得,是海子叔,跟阿爸要好,经常来家里。阿爸也曾领着他们姐弟去海子叔家玩过一回,吃酸菜煮泥鳅。海子叔喊一声“出事了”,火把从阿爷手中滑落,砸到地上,砸出满地火星子。阿爷还有阿妈跟着海子叔匆匆忙忙出去了,阿奶抱着她姐弟俩哭,眼泪落下把火塘灰打得噗噗响,然后站到门口,望着什么也看不清的夜黑哭。火塘里火炭化成灰烬的时候,满头满脸是血的阿爸,让阿爷和海子叔用一块门板子抬着回来了。这晚上,全家彻夜未眠,天亮的时候,阿爷长长地叹一口气,说了一句话。这句话霍喜子当然听见了,但童年的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因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很快就把这句话忘记了。是后来阿爷、阿奶、阿爸、阿妈不断回忆那个晚上,才让霍喜子重新记住了这句话:咱独家小户,细胳膊拗不过粗大腿,认命吧。阿爷说完这句话的几天后,他们就开始搬家,搬到离三架牛地三里的豹子箐。豹子箐里也有一些地,只是比三架牛地要少了许多,也瘦瘠得多。豹子箐地边也有三间房,但那是比土掌房简陋多了的茅草房。他们一家在豹子箐住下的第二天,那个胖壮男人带着许多人,扛着许多麻皮口袋来。胖壮男人指挥他带来的人用半天时间挖土堆土,太阳落山时候,茅草房后的荒坡上,就起了八九个跟三架牛地林坡上霍家祖坟一样的土堆堆。

霍喜子清晰地记得,搬到豹子箐十几天后,阿爸能下床活动了。又过了一二十天,阿爸能下地干活了,能外出给别人打短了。可是有一天他阿爸出去后,又没有回来。第二天第三天也无踪影。阿爷、阿奶、阿妈远处近处村庄找了许多回,海子叔也帮着找了许多回,都没找到。阿爸失踪后,天更冷,雨更多,大年三十和大年初一都是在凄风冷雨中度过的。

后来,上学了的霍喜子,把自己的年龄、属相与通用公历两对照,确定了这一个凄风雪雨的年头的具体年份:1948年冬天。

76岁的霍喜子在去敬老院的路上,情不自禁地,又一次回忆起这些往事。

说来也巧,敬老院不是建在别的什么地方,就建在了三架牛地。三架牛地绿树簇拥,淡岚轻逸,泉潭清冽,鸟声啁啾,空气新鲜得像是滤过一样。虽然坐落在山凹里,可东面视野开阔,松骨大山峥嵘起伏的百里林峦一览无余。一条三里长的宽阔水泥大道,银光闪闪地,把林凹跟大坝子村庄镇子连起来,老人们生活在这个地头,就像天宫里的一群老神仙。只是“三架牛地”这个地名,有些老旧,跟这个现代敬老院不匹配,被更名为“松鹤”,取“松鹤延年”之意。不过在霍喜子心里,还是三架牛地。他走向松鹤敬老院,也就是走向埋着他和姐姐、他去世的阿爸,他去世的阿爷以及上代列祖的胎衣的热地。

这一天,是2018年农历正月十六。

霍喜子进敬老院里安享晚年,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这当然不是之前他没有进敬老院享受的资格,也不是之前他的儿孙没有经济条件让他住进去,更不是谁在中间作梗,把他横挡在敬老院大门外。敬老院办起来两年了,投入使用的时候,霍喜子已经74岁,完全有入住资格。因为是留守鳏居老人,村组领导几次上门做他的思想工作,要他进敬老院,和老哥、老姐妹们一起生活,起居、病痛有服务员和医疗人员照管,老人之间也有个细节上的照应。在东南沿海城市打工的儿子、儿媳,在三百里外三江口城大学里教书的孙子、孙媳,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生活,一次次动员他进敬老院,说经济上不用考虑,每月八九百块钱的费用,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如果真不愿意进敬老院,那就到三江口城孙子家里,跟孙子孙媳还有重孙一道生活。儿子儿媳、孙子孙媳苦口婆心,说干了唾沫,可他就是脖子一梗:“我不去!哪也不去!”

一概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不跟孙子住城市,他有说得出口的理由。“你奶奶,你祖爷、祖奶奶,还有更上辈老人,都在老家地上呢。我几百里去了,丢着他们没人照管,我老霍家的脸皮放哪?还有,你那城里,闹闹嚷嚷的,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比蚂蚁还多的车子,就是高楼大厦,成年成月星星看不见一颗,连月亮也看不到。去三天五天十天半月可以,时间长了,我受不了。”对不进敬老院,他没有说得出口的理由,但说不出口,不等于他没有理由,或者说原因。

他对这座名“松鹤”的敬老院,在心理上有着强烈抵触。

应该说,开初,他是没有什么抵触情绪的。非但不抵触,还为建敬老院的事兴奋得几个夜晚没睡好觉。镇上为敬老院选址的时候,几经考察,把目光瞄准三架牛地,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地头,既不占用平坝水田,生态环境又相当优越。因为三架牛地是霍家经营着的土地,镇上的村上的大小干部进霍家来,跟他商量,希望他支持工作,把地转让出来。他爽爽答应了。还说自己完全做得了主,不需要喊儿子儿媳回来。他签了字,现场领了耕地占用补偿。领导们握着他的手,谢了又谢。他乐呵呵地说不用谢不用谢,如果真要谢,应该是我谢你们。

他说的是真心话。三架牛地,是他一辈子放在心头的“圣地”,但又始终是他这些年来的一块心病。

阿爷病危的时候,他就曾跟阿爸商量,阿爷去世了,把阿爷安葬在三架牛地林坡上,说那里原本就是他霍家的祖坟。虽然,上几辈先祖被迫移坟到豹子箐后,为避反复翻尸动骨之嫌,加上当时阿爸是干部,要带头移风易俗,也没有在土改后三架牛地又回到霍家手里时,将坟回迁三架牛地林坡。但三架牛林坡地,怎么说也曾是霍家老祖坟坛。可在父子俩征求阿爷的意见时,阿爷说,他的阿爸阿妈埋在了豹子箐,他就去豹子箐,陪阿爸阿妈。霍喜子虽然心有遗憾,但还是尊重了阿爷的遗愿。何况,他是隔辈人,有阿爸健在,阿爷的葬事还不能由他做主。阿爷去了豹子箐,几年后阿奶也只能去豹子箐。1997年,在阿妈弥留之际,霍喜子又动了三架牛地林坡的念头,可阿妈说,她一个人去三架牛地太孤单,她还是愿意去豹子箐陪伴公婆,在那边也有个说话的地方。阿爸也一口答应了阿妈的要求。霍喜子虽然不甘心,但只能作罢。2010年,九十一岁的霍喜子阿爸无疾而终。在阿爸去世两年前,霍喜子就跟他阿爸谈起身后事,说等阿爸百年后,想让阿爸去三架牛地林坡。“那是我家的祖坟坛,是我家的根!”他特别地强调。阿爸当时只是淡淡地回答一句:“人死三年一把土,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霍喜子以为阿爸答应了,心里高兴。但一些天后,去豹子箐上坟,阿爸在一座座坟前稍事停留,最后站到霍喜子阿妈坟前,指着阿妈坟右侧一块稍微平坦的空地说:“来日我走后,你们就把我埋在那儿了。我在那儿,陪你阿妈说说话,也几步就过来,跟你阿爷阿奶说话。天气好的日子,我还会带着你阿妈和所有的上辈祖宗,到箐谷里石头上烤太阳,到对面坡坎上那棵大栎树地下乘凉。”几句话把霍喜子噎了个眼睛翻白。阿爷阿奶的葬事他不能做主,阿妈的葬事有阿爸在,他也不能做主。现在轮到了阿爸的葬事,他可以做主了,但又不能违背阿爸的心愿。最后,还是把阿爸安葬在了豹子箐。安葬好阿爸,他叮嘱儿子,将来他去世了,一定要把他葬在三架牛地正中。可儿子说,“到时候,你该来豹子箐陪我阿爷阿奶和阿妈。”他瞪了儿子一眼,“你懂个球!”

是哩,儿子不懂,儿子不懂他的心。儿子不知道,从1948年冬天到现在,那家人就没有断过三架牛地的那份念想,一直在打着三架牛地的主意。没有摘帽时那家不敢放肆,这些年又在蠢蠢欲动了。他愈发忧虑不安。儿子会不会遵从他的意愿,在他死后他把葬在三架牛地中间,他一点把握都没有。活着的时候很多事情尚且不能如愿,死了,就只能任儿子摆布。听儿子的口气,多半还是要把他送到豹子箐。这多糟!他不去三架牛地,不正遂了那家人的心愿?现在三架牛地在自己手里,自己也精精壮壮地活着,那家人还不敢去上面做文章。可耕地是集体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万一有一天,集体重新调整承包土地,三架牛地到了那家名下,那家在三架牛地做千秋文章,自己挺着胸膛去阻挡,恐怕也阻挡不了。再说,那时候,自己还在不在世,都是一个问题。不行!不行的!就算不进三架牛地,也决不能让那家人得逞,这可是老霍家的多少代人的面皮!他就要扛这口气!

那么,该用个什么法子呢?他绞尽脑汁。

在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妥帖法子时,镇领导村领导稻草穿鱼似的,一溜儿来他家了。他先是纳闷,他家不是需要扶持的贫困户,这多的领导突然来他家干什么?直到听领导说镇上建敬老院选中了他家的三架牛地,请他家把三架牛地转让出来,他大喜过望,一口答应了,并且是巴不得政府一夜之间就把敬老院在三架牛地建好。在他想来,有政府在三架牛地建起敬老院,那家再能干,钱再多,也没法子再打三架牛地的主意——他家总没本事把政府的敬老院连着根掘了,把他家的谁葬进去,把在别山上的那些坟堆堆迁进去吧?“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出眼泪来,他笑那家:“怎么的,你家打三架牛地的主意七十多年,几代人眼睛绿绿伤精费神,到头了,还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可随后的消息,让霍喜子一个愣怔:建敬老院的钱和修路的钱,差不多一大半,是那家在外面当大老板的二儿子贾改改捐的!

他对贾改改印象不错,但贾改改再不错,也是姓贾!他后悔答应了村上镇上。但怎么后悔也来不及了。合同已经签了,占地补偿款已经领了,他总不能把钱从银行取出来,甩还村上、镇上,老屁股去三架牛地霸着,不让施工?他两瓣老屁股是阻挡不了的。何况,他老霍家,不是说话做事不讲信用的人,不是不要面皮的人。

政府用贾家捐出的大把钱在三架牛地建了敬老院,一座山压在了他的心坎坎上,让他不得轻松。这一种情形,你让他如何去敬老院?

他进敬老院的事,一拖就是两年。

今年,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外带小重孙,地上跑天上飞,一呼隆回家过年。可在霍喜子看来,儿孙们与其说是回来和他这个老头子过大年吃团圆饭,不如说是回来联合围剿他。从腊月二十七到正月十五,叽叽喳喳的麻雀战、转去转来的蘑菇战、请君入瓮的设伏战、万炮齐轰的城市攻坚战……战术花样翻新,无所不用,简直是又打了一回小日本和国民党反动派。他也坚持着自己的既定战术:任凭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然而,到了正月十六早上,儿子一句话,让他脸红脖子粗,暴跳如雷。

儿子啪啪儿拍着膝盖,哈哈大笑说:“我明白了,你不是不想去敬老院,你做梦也想呢。只是贾家在建敬老院时捐了大笔钱,你怕贾家说你享他家的福气,不敢进敬老院。”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手指头戳到儿子脑门上,儿子,“你说甚?你说我,怕贾家,不敢进敬老院?”

“不就是嘛。”儿子说,“莫非我说的不对?”

孙子也凑上一句,“既然阿爷你怕贾家说闲话,不敢进三架牛地松鹤敬老院,我们就送你进县城的敬老院。”

“放屁!放狗屁!好日子是咱跟着共产党流血流汗奔出来的,他贾家投在敬老院的钱,也是靠共产党的好政策才挣下的,不是旧社会给他家留下的,我怕他家啥了?!我凭啥怕他家?!我今儿就住进去!我住进去给你们看看,也给贾家看看!”

他收拾了衣服毛巾牙膏牙刷,提着,走,到敬老院去!

儿子儿媳孙子孙媳背着他相视一笑。孙子把轿车开到大门外,小重孙扯开车门,爬到了副驾驶位置上。孙子却下车来,和爹妈媳妇一起立在车旁,等着老爷子先上车。他看也不看车一眼,把身份证户口册塞给孙子,“你们先去着,给我把手续办好,把费用交了。我自己走着来。我六岁那年,被贾怀仁那个恶霸地主逼着离开了三架牛地。我今天回去,还是六岁。敬老院里,我从六岁重新活,活到又一个76岁。”

儿孙们知道拗不过他,开着车先去了。

新春阳光里,霍喜子甩两只老腿,顺水泥路慢慢悠悠地走了四五十分钟,过了两三个盘山弯,终于走近了他一直不曾走拢过的松鹤敬老院。当在绿林掩映中的一群乳白色建筑撞入眼帘时,他猛然醒悟,自己到底中了儿子孙子的计谋,跳进了他们挖的坑里。但为时已晚。76岁的霍喜子孩子似的大跳,大喊:“贾改改、贾斯祁,还有贾怀仁,我霍喜子就来了,怎么的?不错,三架牛地皮上盖敬老院,你贾家出了大钱,但好地皮好风景是我护下来的。如不是我顶着胸膛子护,早不晓得被你家贾光光糟蹋成什么乌糟样子了,别说在上边建敬老院,让村里村外一茬茬老人在那里当活神仙,只怕吆一群羊进到洼子里,羊儿都不愿吃草!我霍喜子今天来了,我霍喜子,我霍家人,才最有资格住进这个敬老院!”

贾斯祁是贾怀仁的儿子。贾改改和贾光光是贾斯祁的儿子,贾怀仁的孙子。

贾怀仁不是别人,正是霍喜子六岁那个冬天里,夜晚提一盏防风羊油灯走进三架牛地霍家土掌房的那个胖壮男人。正是这个人,让霍家老少含泪离开了五六代人赖以生存的三架牛地,把家搬到了风冷水寡地薄的豹子箐。霍家被贾怀仁逼着搬到豹子箐后不多久,霍喜子的阿爸就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生死不知。

天地乾坤转。

霍喜子把七岁饭吃了几个月、和大人一道深一步浅一步又迈拢年关的时候,在离豹子西南十里的红石山垭口,发生了一场激烈枪战。枪声像炒豆子,从熄灯时一直响到了天大亮。太阳出来后,还稀稀落落响了几回枪声。密集的枪声,把豹子箐霍喜子一家住的破旧茅草房,震得直掉灰尘和草屑。这又是一个让霍家老少胆颤心惊的夜晚。阿妈帮忙着阿爷,用一架风车和半盘石磨,顶住了破旧的柴门,火也不敢再烧。阿爷说,他活这大把年岁了,枪响听见过不少,但响得这样密响得这样长的枪,还是头一遭遇到。阿爷猜测,十有八九是县南老青山贼窝子里的枪贼,跟县北三尖山贼窝子里的枪贼,在红石山垭口火拼。那都是各自拥有几百人枪的贼群子,相互火拼是常事。大人们不知道,霍喜子和姐姐更不知道,这一夜枪战,其实是两支正规军队在作战。一支欲往西南逃跑的军队,进入了另外一支军队的包围圈。进入包围圈的军队,被神不知鬼不觉设下包围圈的军队,全数歼灭。进入包围圈的军队,是国民党驻扎在西云县的一个建制团。全数歼灭这个国民党建制团的军队,是解放军边区纵队一个支队的三个团。这个国民党军建制团被边区纵队全数歼灭,西云县和附近两三个县地皮上的国民党武装力量,就算是被消灭殆尽了。

枪声终于彻底息下。要煮早饭时候,大村里来了一个管事的人,通知阿爷去红石山垭口,参加掩埋死人。阿爷把这种事称为“应官差”。他囫囵吃两碗头天剩下的包谷饭,揣两个生红薯,扛一把镐头外加一只竹箕,“应官差”去了。七岁的霍喜子不懂“参加”的意思,阿爷走后,朝着阿爷去的方向想,一晚上的枪响,要死多少人啊!死那多的人,要阿爷埋到什么时候啊!果然,天黑了阿爷没有都回来。阿妈要去找,阿奶说:“红石山垭口只怕到处是死人,黑天瞎地的,你去了,不吓破了胆?”不准阿妈去。惨淡火光里,老少四口,愁脸对愁脸。差不多一个时辰后,阿爷忽然回来了,进门就搓着两个巴掌,乐呵呵地。

阿奶顿时生气骂道:“你个死老倌,还一脸皮的笑。这久不回屋来,让人焦的!”

阿爷的脸上的笑一堆堆地,“你们猜,我这一天里,见到谁了?”

没等阿奶回话,阿爷乐呵呵地,“我见到咱儿子阿全了。阿全悄悄儿出去,是去投解放军的。他当上了解放军,还是解放军的一个排长!”

阿全是阿爸的名字。

阿奶两只浑浊老眼瞬间放亮,紧紧抓住阿爷的手,“老倌,你是说,你见到咱阿全了?咱阿全还活着?”

阿爷说,“活着!活着!不光活着,还当了解放军,当了解放军的排长!排长怕是跟保长一样大的官吧?咱这穷家小户,出了一个当官的人了!”

阿妈则蹲地上,捧着脸嚎啕大哭。

阿爷转向阿妈,“喜子妈,不哭啊,不兴哭啊,咱阿全还活着,当上了解放军的排长,这是个天大地大的大喜事呢,你还哭什么哭?该欢喜才是!”

“那阿全呢?他在哪?他当了官,回自己家地方了,咋不回屋?”

阿奶一迭连问。

“阿全是解放军队伍上的人,有纪律管着呢,你以为想回来就能回来?喜子妈,点个火把,再背上两把,我带着你们去看咱阿全。一个时辰,就能见到他了。”

一家人上了路。奇怪的是阿爷带着他们,不是顺沟谷朝红石山垭口去,而是过豹子沟,爬沟东面那座又高又大的山。步步登高,爬完又陡又长的石头坡到达山顶,阿妈手里的火把换上另一把的时候,阿爷已经把见到霍喜子阿爸经过,跟全家讲了个细致。

阿爷是在红石山垭口掩埋国民党兵时,见到了霍喜子阿爸的。他到红石山垭口的时候,牺牲的解放军烈士已经被运到了垭口右边的塔山上、战场上只剩下了战死的国民党官兵。国民党官兵就地掩埋。山洼尽是松软的沙土,阿爷和另外三个人一口气掩埋了四个。日头偏西挖第五个坟坑时候,忽见一个年轻解放军背着另外一个解放军,从东面两个小山中间的细垭口露出身来。年轻解放军一露出身,就朝这边大喊“喂,快来帮帮我!我们连的霍排长还活着,他负了重伤!”

一个“霍”字,让正埋头挖坑的阿爷心一抖,停住手里的活计。他抬头,朝传来喊声的方向望去。大概是父子间的心灵感应吧,他虽然看不清年轻解放军背着的伤员,但直觉这个叫霍排长的伤员就是自己的儿子。他丢了镐子,从尺深的土坑里爬起,跌跌撞撞扑上去。终于奔到年轻解放军和伤员跟前,伸出双手,将伏在年轻解放军肩膀上的伤员的脑壳轻轻托起来。果然是儿子。他大喊一声阿全,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在草皮上。

阿爷瘫倒在地的时候,一个屁股后吊着盒子枪的大胡子解放军,和一个小解放军,抬一块门板,蹬蹬蹬冲了过来。门板落地上,胡子解放军扯下自己的外衣,铺在门板上,和小解放军一起,将霍喜子阿爸抱了,轻轻放上门板。小解放军也脱了自己的外衣,盖在阿爸身上。三个军人抬着门板就跑。

阿爷抬起了一只手,“等等,他是我儿子,是我儿子霍全!”

三个解放军闻声,停住脚。阿爷先是爬,然后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拢去。大胡子解放军问他:“你是霍排长阿爸?”阿爷伸手抚摸着霍喜子阿爸白成一张纸的脸,“儿子,我是你阿爸啊!你听得见阿爸在喊你么?!”

大胡子解放军说,“老人家,霍排长伤情严重,得赶快送医院抢救。转向另外两个解放军,走!”

阿爷软了的身骨奇迹般地硬朗起来,比任何时候都硬朗。他抓住门板一个角,“我也要去。我和你们送我儿子去医院,说什么也要把我儿子救回来。他妈他媳妇,他一对娃儿,在家里盼着他回去呢!”

四个人抬着昏迷不醒的霍喜子阿爸,奔离红石山垭口,向东北麂子河磨石盘村去。霍喜子阿爷随后才知道,解放军的战地医院,就驻扎在磨石盘村大庙里。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大庙。一进庙门,大胡子解放军就大声地喊道:“医生,快!快!我们连的霍排长负重伤了,才找到,快抢救他!”

几个穿白褂褂的男女解放军闻声,从大殿里迎了出来,接过霍喜子阿爸躺的门板,抬进大殿,又钻进一个白布蓬蓬中。阿爷也要追着进去,被另外一个也是穿白褂褂的解放军拦住了。阿爷大喊,“他是我儿子!”大胡子解放军走拢说:“老人家,霍排长需要紧急抢救,我们都不能进去。等着吧,到了医院,就没事情了,医生一定会救好他。”

白布蓬蓬里走出一个戴眼镜的解放军,对大胡子解放军说:“伤员失血太多,需要立即输血。但我们的血浆,已经用完了。”

胡子军人二话不说,麻利地挽起右手上的袖管,“输我的血!我和霍排长血型一样,都是O型。几个月前,在盐场,霍排长给我输过血,也是你们给输的。”

戴眼镜的医生点了点头,“我想起来了,那回,的确是他给你输的血。”说完两人钻进白布蓬蓬。一袋烟功夫后,大胡子解放军走出来,对一脸焦急的阿爷说,“老人家,别急。医生已经给他输过血。医生说,没有伤到要害处,输了血,静养一阵,就会醒过来。”

大胡子解放军带着他的两个兵走出大庙,朝来的方向回了。阿爷不能进大殿更不能进大殿里的白布蓬蓬,也不敢离开大庙一步,就庙坎上、庙院里一会儿蹲一会儿站,心急如焚。也不知等了多长的时间,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那个眼镜医生走拢他:“你是霍排长的父亲?霍排长已经醒来一阵了,你可以进去看他了!”

霍喜子阿爸已经被抬出白布蓬蓬,躺在大殿一侧墙根处临时搭起的木架子床上。阿爷一进大殿,阿爸就认出了自己的老爸。他喊一声“阿爸,”想坐起来。阿爷快步过去,蹲下,从被子下抓住阿爸的一只手,老泪纵横地,“你这背时儿子啊,走也不跟爹妈媳妇说一声,你啊!”

阿爸说,那天,他在沙坝村给人帮工,听一个三江县过来的人讲,三江起了自卫团,上千人上千条枪,专打黑心官府和恶霸老财,是穷人的队伍,是为穷人打天下的。他一听,就悄悄连夜离开了沙坝村,朝着三江县方向,边讨口边走。走了十一天,到了三江县。一打听,还真有这样一支队伍。在三江县,黑官府被自卫团推翻了,恶霸老财被打倒了,还成立了穷人的政府。穷人在政府领导下,分恶霸老财的土地房子,过上扬眉吐气的日子。他找到队伍,讲了自己一家的悲惨遭遇,要求参加队伍。队伍上的首长爽快地答应了他。就这样,他扛起了枪,成了自卫团的一个战士。后来,自卫团成了解放军边纵支队的一个团,他也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阿爷说,“你也该给家里捎个信啊!”

阿爸说,“部队上有纪律呢!再说,我也不敢捎信给你们。我参加共产党的队伍,要是让这边的黑官府和恶霸老财知道了,家里人更要遭大殃了。”

阿爷想了想,点点头,“也是!也是!他问霍喜子阿爸,你们解放军打黑官府打恶霸老财,贾怀仁也该打吗?”

阿爸说,“当然。贾怀仁作恶霸道,这些年,坑害了几多人家,欠下几多条人命。他这样的恶霸不打,打谁?”

阿爷满脸红光,紧紧捏着霍喜子阿爸的手掌,“儿子,你走得好!你往外一走,当上解放军了,带着队伍到家乡地方了。这回,我们家要和贾怀仁算账了!”

“阿爸!”霍喜子阿爸欠了欠身,“我们要做的,不仅算我家和贾怀仁家的账,更是要跟着毛主席共产党,和压迫剥削阶级算总账……”

霍喜子阿爷连声地,“一个理!一个理!贾怀仁强占了我霍家的三架牛地,把我霍家逼到屙屎不生蛆的豹子箐,我霍家被他压迫剥削惨了。你说的跟着毛主席共产党算那个总账,不也就是算我家和贾家的这笔账?!”

算账可以说是霍家和贾家一个绵延了几十年的话题。1991年开春一个日子,在三架牛地,霍喜子就挥着拳头,对贾怀仁的孙子贾光光,怒不可竭地,“你这狗日的,你肚子里几根花花肠子当我不知道?你这是要为你阿爷贾怀仁那个恶霸地主算变天账!”

这次冲突,因了贾光光。

这要从1981年落实农业生产责任制说起。那年,山口村生产队和所有的生产队一样,采用抓阄的办法承包耕地。这是继50年代土地改革后,在乡村又爆发的一次土地狂欢。山口生产队根据自己的耕地结构,把耕地分成平坝水田和半山旱地两个单元分别承包。又议定,水田从东向西依阄号量给各家各户,旱地则从西向东依阄号划量。各家各户,量到那块就那块,量到那片就那片,不得有异议。承包到的田地是好是差,全凭各家抓阄时的手气。然后开始抓阄。霍家抓水田的阄号时,抓了个19号,在秧田海子下量得六亩九分六一大片,这是队里最好的稻田之一。旱地呢抓了个1号。生产队最西边的旱地,是位于火石山坡脚那十几亩,这也是生产队里数得上的好地。很多人说,霍家肯定在抓阄前烧了香,好田好地都被他家抓到手。霍喜子心里却相当不是滋味。他眼睛盯着的,是三架牛地。但三架牛地被抓得16号阄的王大双家承包去了。王大双家是生产队里人口最多的家户之一,老少11口人,除了三架牛地,还在葫芦地划得两亩半。霍喜子很有些失落,不过很快也就想开了。土地都是集体的,都是国家的,三架牛地谁家承包了都一样,只要不落在贾家手里,他就能接受。话说回来,如果贾斯祁两个儿子中的谁抓到了16号阄,他霍喜子不愿接受也得接受。霍家已经被政府脱去地主分子和地主子女的帽子,脱了帽的贾家人和他霍家人一样,都是社员,有着平等的权力。

可到十年后,霍喜子却与贾家因为三架牛地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贾怀仁的大孙子,贾斯祁的大儿子贾光光,把眼睛盯上了三架牛地,要在三架牛地建炼锌厂。三架牛地有水有柴有打煤的黄土,又可以轻松地朝下边箐沟里倒矿渣煤渣,是建炼锌厂的最理想之地。贾光光找王大双商量,提出把自己的坝中水田和核桃箐旱地换给王大双,换下三架牛地的九亩半。用三架牛地的九亩半地换坝中水田和核桃箐的地,只会埋头在地垄子里找食的王大双,当然乐意了。

霍喜子却气炸了肺!

说是炼锌厂,其实也就是土法炼锌作坊。一对两三对马槽型土炉子,在里面栽装满锌矿的锌罐子,利用蒸馏方式提取锌。这类型炼锌作坊因为高污染和对锌矿资源的浪费,后来被国家全面取缔。但九十年代初期的四五年时间里,在云平县西北的蓝坝县,却是热闹了一阵子。村庄里有炼锌炉,田野里有炼锌炉,山坡上更是东一群西一群的土炉子。与之配套的,是一个个叫做锌罐厂的作坊。油毛毡做房顶的炼锌作坊和锌罐作坊黑乌鸦似的到处是,让小老板赚钱,也让给小老板们做工的人赚工钱。

霍喜子在蓝坝县炼锌厂做过炼锌用的煤块,知道炼锌厂是怎么回事。他得到了贾光光和王大双换土地建炼锌厂的消息,接着又见贾光光离开村子上山,向三架牛地去,就跟了上去,在残存的霍家土掌房破墙前,跟贾光光劈面相碰。没等贾光光开口,他就对贾光光甩出了前面那段话。

贾光光冷冷一笑。

霍喜子,“你冷笑什么?”

贾光光,“我冷笑了么?……哦,我是冷笑了。你说,我不该冷笑么?都九十年代了,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也十老几年了,有的人还活在十几年二十年前,还想白天黑夜把我家当地主家庭,把我家人当地主分子,还想白天黑夜闹阶级斗争。”

“不错,”霍喜子脖子一梗,声如洪钟地,“你家的地主帽子是给脱掉了,现在也不提阶级斗争不闹阶级斗争了,但咱中国还是共产党的天下,还是人民的天下。只要是共产党坐天下,只要是人民坐天下,你狗日的贾家,就别想糟蹋这洼土地上的一个泥巴坷垃。”

贾光光盛气凌人地,“你说是糟蹋,我就非要糟蹋一回给你看!”

霍喜子不屑地哼一声。

贾光光也将一声哼回报给霍喜子。

贾光光是有底气的,一开始就信心满满。他知道自己在三架牛这洼土地上建炼锌厂,村里不会有几个人出来阻挡。有一些人,还高兴呢。他的炼锌厂建起来了,村里就可以有十多个人就近做工,每天在他的炼锌厂挣五块八块。钱,谁不喜欢?干一段时间,他往大发展,用的工也更多。他也知道,会有人出来顶牛的。顶牛的就是霍家。霍家会死顶着。但他不怕。现在的村支书是他的哥们,管乡镇企业这一块的副乡长还跟他喝过几回酒,称兄道弟。乡书记和乡长,听说他要在乡镇地皮上建一个炼锌厂,以此带动乡镇企业发展,也对他表示了支持。有这多的领导支持,三架牛地上能不能建炼锌厂,还有他霍家说话的份?

贾光光没想到,他还真没能够把炼锌厂在三架牛地建了起来。霍喜子这老小子,还真有本事把他的完美计划变成泡影。

霍喜子离开三架牛地,直接去了村上,找村干部。接着又马不停蹄,到乡政府找乡长和乡书记。在村上和乡上碰了一鼻子灰,他没有泄气。第二天一早,乘车上县城,到了县大院,嚷嚷着要找县长县书记告大状。那时候的县大院不像现在戒备森严,除了办公楼,干部职工生活楼家属楼也充斥其间,像个大杂院。县长又是一个平易近人的领导,上班时在院子里遇到吵嚷着要告大状的霍喜子,就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倒一杯水,请他慢慢说。霍喜子就说开了:“三架牛地不能建炼锌厂。三架牛地是出粮食的好地,这片好地只能用来种粮食种果树。三架牛地下边山脚,是几十亩高产稻田,如果在三架牛地建了炼锌厂,废弃的煤渣矿渣,迟早会通过雨山和地下水,毒了这片良田,叫这片良田再产不出粮食。还有,三架牛地周围全是林子,特别是向东向南,是望不到边的树林子,炼锌厂柴煤火星的,很容易引起山林大火。起了山林大火,那一山山一箐箐树林子就全完了……”县长听完霍喜子的“状词”,一个电话,召来环保局局长,指示环保局局长立即下去处理这件事。

环保局长带着人到了乡上、村上,最后找到贾光光,明确地告诉他:炼锌厂不能建!不但不能在三架牛地建,县内的其他地方也不能建!

信心满满的贾光光,当着霍喜子的面,成了一个漏尽了气的猪尿脬。

霍喜子笑了。在三架牛地这块土地上,他霍家又一次胜利了。这个胜利,让他的心情舒畅扬眉吐气,跟45年前翻身得解放时一样。当然,他不敢因为胜利就得意忘形掉以轻心。他就这个机会,用两亩水田和火石山坡脚的旱地,把三架牛地从王大双家换到手里。用好田好地换中不溜秋的三架牛地,是有些吃亏,不过,他愿意,他高兴。

红山石垭口战斗后的两三天里,“解放了”的消息在西平县及周边大地上,不胫而走。人们相互传递着“解放了”的消息,进入1950年。起初,人们普遍不知道“解放了”的意义。长时间远离中国革命中心的西平县及其周边县份,仅仅红石山垭口一场战斗,还不足以让老百姓了解和认识中国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历史变革。他们是从随后发生在身边的大大小小的变化,慢慢地读懂了“解放”的内涵的。先是,老青山和三尖山两股占山行劫让人们谈而色变的枪贼,二十几天时间里,被解放军前后一锅端了。枪贼们被打死了不少,没被打死的,遣散的遣散,进牢房的进牢房,五花大绑着,枪决的枪决。千百年的匪患终于平息。接着,派捐抓丁、作威作福十几年、几十年的那些区乡保甲、头头脑脑,罪大恶极的,被抓了起来,关进牢房,还说要公审。没有抓起的,也被废了,灰溜溜离开了区公所、乡公所、保公所。这些被废了的旧官员,一夜之间彻底变了个样儿,见了泥腿子们,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好像往日命比沟边野草还贱的泥腿子,才是这样长那样长。还有那些横霸一方的地霸,一个个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再不欺穷凌弱、欺男霸女、胡作非为,把穷泥腿子们不当人……人们这才觉出,解放了,真的是变了个天儿啦。上面派到各乡各村的背着枪的男男女女,和泥腿子们一锅吃饭,一起干活。把泥腿子们召集到祖祠里,或者大户人家的大房院中,讲革命道理,教识字唱歌。很快,一展千百里的坝野山川,成了一个歌的海洋。《东方红》《国际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金凤子开红花》……一支支传达着穷苦人心声的歌子,像唱春的莺鸟,翅膀掠出不尽的大地春色,营出浓浓的新中国氛围。少年霍喜子稚气的脸上挂满了惊讶,惊讶眼前这片望不到边的山坝土地天空,不但能长出白云飞雁、湖泊河流、房屋、村庄、草木庄稼,也能长出让人唱不够的属于泥腿子们的欢歌。

阿爷和所有获得翻身解放的穷苦人一样,扬眉吐气。这些歌子,阿爷都学会了唱。阿爷嘴边,白天、黑夜都挂着这些歌子。这些歌子让曾经被生活担子压弯了腰的阿爷,重新直起腰杆,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阿爷唱得最顺畅的歌子,是由西平民歌改新的《金凤子开红花》:“金凤子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穷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话……”阿爷活了六十七岁。阿爷六十五六岁的时候,霍喜子还经常听见他唱“金凤子开红花”。

阿爸随部队进山完成剿匪后,没有随大部队往远处开,而是被组织上留了下来,做地方工作。在县委区委的领导下,阿爸组织成立了村农会和村民兵队。阿爸被选为农会主席,还兼任民兵队队长,依然跟当解放军时一样,一杆枪在身,英姿勃勃。阿爷和村里人学会唱的那些歌,有几支就是阿爸教的。他带着农会会员和民兵,监视贾怀仁等恶霸地主,防止他门逃跑,警惕他们隐匿财产搞破坏。他们挨家挨户说服和鼓动穷苦人站出来,揭发官绅和恶霸地主的罪恶。阿爷是村里最先加入农会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也是最积极的一个。他每天用脖子举着霍喜子从豹子箐出去,到大村里,参加农会的各种活动。他嘴里最常念叨的词儿,就是“算账”“跟贾怀仁算总账”。

解放了,翻身了,当家作主了,是要跟贾怀仁这些恶霸地主算账了:所有穷苦人民的账,他霍家的账。而阿爷最关心的,是自己家跟贾怀仁家的那笔血泪账。

霍家是外来户。霍喜子阿爷的阿爷性格倔强,少年十六岁在老家与恶霸抗争,闹出了人命,连夜出逃,一逃千里逃到西平县,得山口村一个马锅头收留,跟着马锅头走老银厂。在老银厂矿洞里一干十年,挣得些银两。他背着银两回老家,才知道自己出逃后,父母已经被仇家逼得跳了河。他点燃仇家房子,在熊熊火光里再次连夜逃出老家,几经辗转,又到了西平。在马锅头的撮合下,使出大部分银两,从山口村一个姓孙的大户人家买下坝子边缘一个长满荒草的山洼,搭个草棚子住下来,成了山口村人。他起早贪黑,一镐一镐开垦,把山洼里能开垦的地方都开垦了,开出了九亩多山地。一架牛一天一般能犁三亩山地,九亩地恰好是三架牛一天的活计,这个山洼于是被周围人喊做三架牛地。三架牛地向阳背风,土质不错,还有一个天然出露的龙潭,虽然不比大平坝里的稻田肥沃,但辛勤耕耘,也是一个出食的地头。几年耕种,另加农闲季节帮长打短,又有了些积蓄。他把茅草棚子换成了土掌房,娶妻生子,一带传一代,传到了霍喜子阿爷和阿爸手上。霍喜子六岁的那个冷冬,贾怀仁因为他家连续三代单传,人丁不旺,认定是坟脉的原因,动念新选一处地皮,做他家的坟山。他花重金请了懂风水的地师,为他家撵龙脉宝地。贾怀仁跟着手捧罗盘的地师,从高高的飞凤山巅,一路撵着下来,最后撵到了老霍家的三架牛地。地师在三架牛地几摆弄罗盘,说这块麦地是周围百里地脉最旺的地方,是他当地师几十年从来没有撵到过的龙脉宝地。把这里作为贾家的坟山,贾家不但可以多子多孙,还要代代出高官享厚禄。说得贾怀仁心花怒放。第二晚上,贾怀仁带上一个家丁,第二次来到三架牛地,钻进霍家土掌房,跟霍喜子阿爷阿爸提出用自己家豹子箐的土地房子,换霍家三架牛地的土地房子。霍喜子阿爷阿爸当然不答应,贾怀仁气咻咻地走了。七八天后,霍喜子阿爸从东海子村打短回家,披黑路过山口村时候,闻到一股血腥味。就在这时,几个从夜黑中闯过来的人,当头一棒把霍喜子阿爸打到在地,未等他爬起来,又是一棒,打得他爬不起来。然后围着他一脚脚踢。霍喜子阿爸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贾怀仁提着那盏防风羊油灯出现了。他指着几步外的一条死狗,说霍喜子阿爸打死了他家出来溜达的看家狗,要霍家赔偿。他说他家的这条狗养了十三年,每天喂两斤半猪里脊,十三年,霍家就得赔他贾家上万斤猪里脊的钱。霍家如果赔不出这多的钱来,就得用三架牛地的房屋林坡和耕地来赔偿。不过,念在霍家将三架牛地赔了贾家后,生活没有了着落,连立足地方都没有,他贾家再发一回慈悲,把豹子箐的那几块地和房子,赏给霍家。霍喜子阿爷阿妈闻讯赶到后,贾怀仁把这话又说了一遍。他给霍家一天的时间考虑。一天满了不答应,他就把霍家告到县府。反正他闺女的二叔在县府当官,这官司,他贾家赢定了!就这样,硬生生把三架牛地从霍家手里霸了去。

可霍喜子发觉,他阿爸好像对自己家的房屋土地被贾家强行霸去这一事,很不上心。家里家外,霍喜子就没有听到过当了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的阿爸,说起三架牛地的事情,更没听见阿爸说要报仇,要跟贾家算三架牛地的账。阿爸成天忙着动员其他人站出来揭发贾怀仁明里暗里犯下的罪恶,每次回到家来,阿爸都会兴致勃勃地,说群众的觉悟越来越高了,又有哪几个人哪几家人,站出来到农会揭发贾怀仁了。

一天夜里,霍喜子被尿涨醒,想爬起来时,忽然听见阿爸阿妈在说话。霍喜子睡下的时候,阿爸还没回,也不晓得什时候到家的。只听阿爸说,那个时候,村里人都以为王家三妹子是失足落水淹死的,今天,三妹子阿妈,才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出了真像:三妹子是跳水自杀的。三妹子玉米地里摘四季豆,被贾怀仁糟蹋了,有了身孕,没脸见人,就跳家后水潭子自杀了。“这个畜生!”阿爸最后咬牙切齿地说,“三妹子的命,还有另外几条人命,就可以枪毙他十回了!”

在霍喜子阿爸和其他积极分子领头和鼓动下,整个山口村已经群情激愤。成百上千的人挥舞着拳头,要农会立即斗争恶霸地主贾怀仁,彻底清算他的犯下的罪行。

霍喜子阿爸也向区委区政府汇报,说斗争恶霸地主贾怀仁的群众条件成熟了。

谁知道,贾怀仁没等翻身的穷苦人跟他面对面算账,就一命呜呼了。

贾怀仁死在红石山垭口战斗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他是吊死的。后来村里人分析,说贾怀仁起先肯定等过,等国军又打回来。但他等来的,是一个叫毛泽东的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宣告新中国成立省主席宣布起义全省和平解放的消息,等来的是蒋委员长灰溜溜跑到了台湾的消息。他绝望了。他想逃跑,但明白天下都已经是共产党和那一帮穷鬼们的了,已经为他这样的人布下了天罗地网,他跑得了初一跑步了十五,逃得出村逃不出县。在村里霸道作恶几十年的他,又不愿等着被泥腿子们五花大绑批斗,最后押上刑场挨枪子。于是,这个夜晚,他趁监视他的几个民兵天亮前打瞌睡,揣一根麻绳悄悄溜出家门,溜到老鹰崖下石弯弯里,把自己吊死在的弯腰松上。这棵弯腰松上不晓得吊死过多少人,白天黑夜阴风惨惨,平常根本就没有人敢把脚踏进去。是放牛的老歪找牛时,在老鹰崖顶看见弯腰松上又吊死了一个人,赶紧回村向农会报告。霍喜子阿爸接到报告,带着几个民兵赶到石弯弯,远远看清是贾怀仁,一跺脚说:“便宜狗杂种了!”

随同的一个民兵说,“他有那么多的罪恶,死了也不能放过他。把他拉回去鞭尸,接受大家的批斗。”

霍喜子阿爸回看这个民兵一眼,“你说的是什么话!他罪恶再多,也已经死去。折腾一个死去的人,咱不也成贾怀仁了?”

霍喜子阿爸让一个民兵回村,通知贾怀仁的儿子贾斯祁来收尸。贾斯祁前些年先是在润发乡国立小学念书,后来又到县国立中学上学,是个洋气的学生仔。中学读完后,没考上省里和外省学校,回来了。让他爹给娶了一门媳妇,他左手娇妻,右手书卷,在家过清闲日子。贾斯祁从学校回家后,跟老子贾怀仁很不对头,两父子时常关着大门吵,也不知道吵些什么。说起来,这个贾斯祁,虽然是贾怀仁的儿子,村里村外却没有什么罪恶。有一回还帮着李家说了几句公道话,气得贾怀仁当众甩他一耳光,骂他是败家子。农会昨天开会讨论开斗争大会时,绝大多数人都说贾斯祁不坏,只要他和恶霸地主贾怀仁划清界限,没有可斗争的。霍喜子阿爸作为农会主席,也这样认为。只是没有恶行的恶霸子女斗争不斗争,他在政策上吃不准,准备到区上问一问区里的领导。

贾斯祁和他老婆很快跟着那个民兵来到。霍喜子阿爸特意地看了贾斯祁一眼,发现这个得到父亲死讯的人,没有一点哀伤的样子。他木木地看了直着身子吊在树上的父亲一眼,转向霍喜子阿爸说:“霍主席,霍队长,他这是罪有应得。怎么处理他的尸体,我们完全听从政府的,绝无二话。”

霍喜子阿爸说:“死了,肯定是要赶快埋了。不埋了他,难不成让他挂在树上腐烂,恶臭他一辈子欺负压榨的翻身百姓!你是他儿子,你打谱把他埋在什么地方?”

最后一句话,霍喜子阿爸是大有深意的。贾怀仁把霍家的三架牛地强行霸占后,但没有立即往三架牛地迁祖坟。为他家撵地脉的地师说,根据地象天象,迁坟最好的日子是一年后的二月初八。一年来,贾怀仁锣密鼓紧地准备着迁坟事,已经准备就绪,就等新一年的二月初八到来。谁知二月初八的脚步声还远得听不见,西平县就解放了,穷泥腿子们翻到他贾家上边来了,迁坟的事也就泡了汤。霍喜子阿爸想知道,贾怀仁死了,贾斯祁是不是还打着三架牛地的主意。

贾斯祁跺跺脚,“这些年,我一直劝他少作恶,像我阿爷一样,积些德,他就是不听。他作恶多端,连祖坟都不配进,就把他埋在这里,永远做个吊死鬼,永远不得超生。”

当天,贾斯祁两口子用架子车拉来棺木,弯腰树下挖个坑,草草掩埋了贾怀仁。

随后是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

霍喜子家被评为贫农。霍喜子阿爸心里明白,自己家能被评得贫农,还得感谢贾怀仁一年多前强行霸占了霍家的三架牛地,不然,依三架牛九亩多中档耕地和一排土掌房,怎么也要评为下中农。尽管,下中农也是一个不错的家庭成分。贾家理所当然被评为地主,这是没有任何悬念的。虽然贾怀仁畏罪自杀了,贾斯祁两口子没有亲自参与过贾怀仁的剥削和压榨,并且贾斯祁对贾怀仁有过某种程度的抵触,反感贾怀仁的霸道行为,在村里人中的口碑不错,但他毕竟是吃着剥削饭长大并成家的,给他成了家长的家庭评个地主成分,不委屈他。他也不觉得委屈。他自己提出,把他家的一百三十多亩良田好地分给没有土地或者土地很少的贫下中农耕种,把房屋分给没有房屋或者房屋破烂的贫下中农住,家里耕牛粮食农具等,除了必须的一小部分外,其他的也分给贫下中农。按照政策,本来是要搭配给他家一定面积的良田好地的,但他坚持不要。他带着那一小部分物什,携妻带儿,到了豹子箐茅草房里,耕种霍家耕种了一年的那五、六亩薄地,外加小庙垭口的几亩薄地。霍家呢,除了分得贾家东厢房的三间房屋和七亩平坝水田外,在霍喜子阿爷要求下,三架牛地九亩多旱地和那一排土掌房,也物归原主。

当时,很多人家都希望分得三架牛地。三架牛地是山口村最好的山地之一。但霍喜子阿爷再三要求把这洼地分给霍家。一向大公无私的霍喜子阿爸,会上也没对他老爸的要求持反对意见,似乎也有要分到这片地的意思,别人就不好说什么。

霍喜子阿爸年老时候,对霍喜子说,当时他确实把眼睛盯住了三架牛地。他在党几十年,也当了几十年的村组生产队干部,在土地改革分田分地这一次,确实为自己家搞了一回特殊化。

如果阿爸在地下有知,看着三架牛地上建了敬老院,看着自己的儿子也到了敬老院休享晚年,不知道会作何感概?霍喜子走进敬老院的大门时,突然回头,往豹子箐方向,想。

霍喜子进敬老院第一天起,和贾斯祁,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半个多月过去了,两人没搭一句话。贾斯祁倒是几次要和霍喜子搭腔,但刚开口,霍喜子脸一冷,脖子一梗,转身离去,贾斯祁只得赶紧把张开的嘴闭上,一脸讪讪。贾斯祁在当阳的坎子上烤太阳,他就到当阳的花坛边。贾斯祁在花坛边,他就到大门外。老人们聚一群聊天,只要贾斯祁在,他从不拢去,宁愿一个人孤单单站在什么地方无聊。如果他和其他老人在一块玩儿,贾斯祁走拢,他立刻起身离开。农历二月初八节,贾祁斯儿子贾改改,买了礼物,带着人来敬老院慰问。别的老人把巴掌是拍了又拍,他却把两个手掌压到膝盖上,头扭向一边,不看主席台一眼。主席台上的贾改改话还没讲完,他就起身离开会场,当众晒贾改改的台。他名下那一份礼物,服务员在院子里转给他,他接过,看都没看,随手放到花坛上,后来不知谁捡了去。

住在邻屋的老爽哥知道他跟贾家不爽,劝他:“兄弟,解放都快70年了,贾家该承受的也承受了,你也该过这个坎坎了。”

他脖子一梗说:“我就是过不去。除非……”

“除非什么?”老爽哥问。他摇摇头,“没什么,什么也没。”

一天,霍喜子在院子里大青树下给老人们表演少年时跟阿爹学的劈大刀,猝不及防地,贾斯祁站到了他跟前,喊一声贤侄,深深鞠一躬,让霍喜子想避也来不及。

虽然这多年来他看贾家不爽,但一个大自己十几岁,从村邻辈分上讲还长自己一辈的人,当众向自己深鞠躬,让他在一众老哥弟老姐妹们前好没面子。他丢了道具刀,嚷嚷:“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是在折我的寿么?我才76岁,新时代新生活新气象,我还要活几十年呢!”嚷嚷间,不由自主地躬下身,两只手朝贾斯祁伸了过去。

贾斯祁固执地躬着身:“贤侄,今天你不接受我的这个道歉,我就一直弓着腰不直起。老叔我今年88岁,是土埋到头顶的人了,活三天不定,活五天也不定。你就成全了老叔,让老叔了了这个愿,走了,也走得心安。”

“道歉?”霍喜子收回双手,腰身也直了起来,习惯地脖子一梗说:“你贾家是应该向我霍家道个歉的。我等你贾家道这个歉,等了几十年了。”

“那今天我就替我早年间死去的那个作恶多端的爹,再道一回歉。”

一个88岁的老人,为自己死去将近70年的爹,向别人鞠躬道歉,瞬间感动了身旁所有的人。

霍喜子却不领情。

“你爹的事,用不着你道歉。解放那年,他用他的命,把该还的还了,该了的了了。我霍家心里明白,你爹当年作下的恶,没有你的份。再说了,解放后二十多年里,你已经为你爹向乡亲道歉了不知道多少回。今天,就没有必要为你爹再道歉了。”

“那我替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贾光光,向你家道歉。”

“替你儿子贾光光?哦,你说的是,前些年他要在这里炼锌的事吧?这个你也不用道歉。当时我夸下言子,说不准你家贾光光把那个炼锌厂建在这里,你家贾光光真就没本事把炼锌厂建在这里。你儿子没有作成恶,你替他道什么歉?”

“那贤侄你说,我该为哪桩事,向你老霍家道歉,你才肯原谅我贾家?”

“你真忘了么?”

“请贤侄给老叔提个醒。”

“你还记得么?77年,公社要组织几千劳动力几十架推土机,到这里搞人造小平原。后来小平原的事突然黄了。可那几天,公社大队的喇叭在喊,生产队的喇叭也在喊。喇叭喊着时,我来到这里,我看见你也来到了这里。我望着三架牛地难过,你也望着三架牛地难过。我难过,是因为这里是我老霍家祖上一镐子一镐子开出来的,这儿埋着我的胎衣,我在三架牛地长到六岁,我对这里的草木土坷垃,感情深着哩。可你贾家,在三架牛地,除了你爹强霸别人田地房产的罪恶,有什么?你难过,不就是惦记着你爹撵到的那个好地脉,惦记着你家的那个代代高官厚禄?你难过,不就是造了小平原,你家再没机会把坟葬在三架牛地了,你家的梦永远是梦了。你爹在我老霍家身上割口子,你爹死了几十年,你还往我老霍家山口子上撒盐辣子。你说,你该不该,向我老霍家道个歉?”

没料想,贾斯祁却直起腰来,平视着霍喜子。“贤侄,我到底明白你心里梗什么了。”他不卑不亢地,“你说的这个歉,我不道。不是我不道,是我没有必要道。”

“没必要道歉,你鞠这个躬干吗?”

“我收回。贤侄,我不道歉,但话要说清楚。我那一天来这,不是想着什么龙脉宝地来的。你家三架牛地上的地脉,我爹贪过。可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从来没当一回事,我一生不信那个,也告诉我两个儿子别信那个。我那天来这里,是心疼这一山山的树林子,心疼一条条箐沟里清哗哗淌着的山泉水,心疼山口口处那一串亮汪汪的海子。当时公社设想的那个小平原,是多大一个小平原哪!真造起来,不但三架牛地的树林子没有了,大松场、麂子洼、清水沟、石蚌箐、太阳坡的树林子也没有了。没有了树林子,哪来的山泉水?没有了山泉水,海子干了,坝子里咱山口村还有旁边白鹤地、黑泥田几个村的两三千亩稻田,也就别想有个收成了。还有,山顶顶上悬个没根基的人造小平原,雨天生了泥石流,咱几个村,不遭大殃了?……贤侄,不怕话说透了你不高兴,你那天难过,是站在三架牛地上难过;而那天我难过,是站在山顶顶上,望着一大片山林土地难过!我站得比你高呢!”

贾斯祁说罢,再不理霍喜子,拄着拐杖回住处去了。其他老人们也散了。霍喜子却愣愣地,站到太阳落山。

整整三个晚上,霍喜子没有睡好觉。第三天一早,在床上又辗转侧翻了一夜的他,第一次到了贾斯祁住处。一进门,就向正在洗脸的贾斯祁,深深鞠一躬。

贾斯祁慌慌地站起来,抓住霍喜子的手,“贤侄,你这是,这是……”

霍喜子说:“叔,我误会了你这多年,我来给你道歉了。”

贾斯祁一时间老泪纵横。

“道什么歉哟,贤侄!我们都是这块土上长出的草木树子,叶不连着,土里的根须须连着。”

霍喜子说:“叔啊,我活到今天,总算活明白了。我老霍家跟叔你,还有你的儿孙,是没有过不去的沟沟的。即便有,也早给填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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