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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口的关帝庙

2019-11-13王东满

火花 2019年7期
关键词:小庙关帝庙白家

王东满

我的家乡有座小小关帝庙,而且就在我家门口。

读者诸君或许马上会反唇稽问:

你的家乡有座关帝庙,有啥可张扬的?关帝庙遍布全国城乡,乃至世界各地,据已知的数字,全世界有三十多个国家有关帝庙,你家乡的关帝庙有啥特别?

特别!还真叫你说中了!我的家乡的这座小小关帝庙,还真是有点与众不同,值得一说。

要说关帝庙,得先说道说道我的家乡。

我的家乡叫白家沟,是太行山腹地、上党盆地西南边角上的一个小山村,东仰青龙山,西望凤凰山,中间还有一条世代流金淌银的淘清河。说是山村,其实山并不大,土山,儿时,记得男人们挑粪、扛犁上山种地,中间不喘不歇就到了各家的地里,孩子们跑着上山,一口气就能跑到山顶。河也不大,浊漳河的一条支流,南来北去,绕村西而过,平时清澈见底,小鱼小蝌蚪信手可捉,温柔如娇娥淑女,只是夏日发洪水时,才轰轰烈烈威风一阵子,颇讨人喜欢,多少有点像刘皇叔眼中三顾茅庐的隆中: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百十来户的小村,实在没有啥可以对人炫耀的。然而,一查志书,哦!居然有一笔唬人的记载:“唐时,一白姓公于青龙山下筑庐居住,故名。”

“唐时”啊!别说初唐盛唐,便是从晚唐算来,也足有一千几百年的历史!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居然有千年以上的历史,够得上“古老”了吧!能不值得一说吗?

俗话说,无庙不成村。千年古村,更不会没有庙宇。儿时的记忆中,我的家乡白家沟有“大庙”(玉皇庙)、“小庙”(关帝庙)、奶奶庙(南、东两座)、土地庙、牛王庙、马神庙、山神庙,还有供奉龙王爷的阁楼等等大大小小七八座,其中俗称“大庙”的玉皇庙进深两院,殿宇巍峨,金碧辉煌,还有座南朝北的大戏台,独享殊荣。江山易递,人世沧桑,安然幸存下来的只有座落于村中央、我家门口的关帝庙,也即村民俗称的“小庙”或“关老爷庙”。

俗称“小庙”的关帝庙究竟有多么“小”?没有人测量过。但“小庙”就在我家街门前,儿时,孩子们经常在“小庙”里玩耍,三四个孩子伸开双臂就能碰到殿廊东西山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小殿,有小院,小殿门窗俱全,雕花青石压窗,殿内有神台,神台上居中是美髯公忠义神武关圣大帝,手捧《春秋》,昂然端坐;左右分别是手握青龙偃月刀的长子关平与关公的爱将周仓;有摆着烛台、香炉、供品的神龛,与磕头奉香的跪垫;东西墙壁上还绘有壁画。殿门外是“殿廊”,有雕刻着对联的砂石廊柱,东西廊墙上还有两通碑文清晰的石碑。接着就是“庙院”了。庙院与小殿等宽,呈凹字形,朝南开着“庙门”,所谓庙门,没框没扇,永远畅开。院墙也不高,上面还有圆面长条压墙石,孩子们经常爬上去,骑在墙头,托着门墙左右两尊小石雕狮子,当马骑;或者指着廊柱上的阴刻对联“气塞汉室充宇宙,名传当代旧山河”比赛认字;或者大雨过后,一个个光着脚板子,骑在墙上,看脚下滚滚而过的山水……小庙高出地面许多,所以进庙出庙还必须上下四五级台阶。

庙门外就是村中的东西大街与南北大街联通的“街口”了。白家沟村依山傍水,南北狭长,自古以来只有一条南北大街,一条东西大街。东西大街除了人来车往,还兼负着“水道”职能,每当大雨过后,东山上的洪水下来,这条东西大街就摇身一变,成了一条“小河”,山水滚滚西下,穿过村西阁楼下长长的璇洞,注入淘清河。南来北往的村民,少不了绾了裤腿淌水过河,或者踏着临时置放的石头,来回奔走。

家乡的小关帝庙虽然逃过解放初期“拆庙送神”一劫,但后来仍然命运多舛,屡遭磨难。新中国成立前后那些年,村政府通知个大事小事,总不能一家一户告说,头两年还是沿袭八路军时期的老办法:敲锣,边敲锣边呐喊:“开大会啦……男女老少注意啦……交公粮啦……”从村南头喊到村北头,也得三五十分钟时间。后来,有人瞅上村中央的关帝庙,灵机一动,在关帝庙的东院墙上立起一架梯子,村长或者“庙工”就攀梯而上,站在庙顶,居高临下,举起铁皮打造的长筒喇叭,嘶声喊叫:男女老少注意啦!吃过黑来饭,赶快到大庙开大会啦……其效果不比敲锣呐喊差。那个时代兴的是破除迷信,谁都不把“关老爷”当回事,开始是村干部或“庙工”上下喊话,后来发展到谁家有了需要公之于众的事情,就爬梯上庙呐喊,这里甚至成了胆子大的孩子们“登高观景”的好玩处。如此上上下下,把神武大帝“关老爷”踏在脚下,让“武圣”蒙羞且不要说,日复一日,把小庙顶上的瓦、脊、椽、檐踩踏得松散破落,不胜其苦。后来村里架了电线,置了收音机、大喇叭,村干部不甘再忍受上下攀援之累,电线一扯,把大喇叭装上小庙顶,坐在办公室把小开关一拧,每天天不亮大喇叭就叽哩哇啦响起,回声满村。除了村干部喊话通知要事,就是播放村民爱听的上党梆子名角吴婉芝唱的《皮秀英打虎》唱段“老爹爹——且息怒——暂把气消——”,或者播放革命歌曲《社员都是向阳花》。再后来,索性将“关老爷”父子的神像请了出去,小殿里住上人家。年复一年,小庙顶上的瓦脊椽檐不堪承受,刮风下雨,纷纷朽落。直到我家翻盖与关帝庙毗邻的小南院,家人建议由我出资,工匠们扶脊补漏、抽朽换新,顺便将“小庙”也一起“揭瓦”翻新了。

第二次劫难,是村里扩路,即将东西大街扩宽起高。要说这东西大街,哪里是什么大街啊!常年突现着铁轮车碾压的两道深深的车辙,大雨过后,便是洪水冲下来的满街泥沙石头。在那个年代,人们眼界小,能够行走老祖宗传下的铁轮牛车,蹭过平板车,就算是大街了。时代在进步,人心所盼,“大街”不得不扩宽抬高。可是要扩宽大街,碍事的首当其冲就是矗立在街口的关帝庙!村干部掂量再三,硬是咬牙瞪眼下决心,一声“拆”,忍痛割舍了关帝庙的小院!所以,本来就小得不能再小的关帝庙,如今只留下孤零零的一个小殿!

如果说扩路是公益事,神武大帝“关老爷”还能义舍,后来发生的又一劫难,就真正叫“人神共愤”了。这次劫难就发生在近两年的一个夜晚。村民们一觉醒来,竟然发现关帝庙殿廊的两根廊柱摇摇欲倒——石柱下的一对青石雕花柱础不见了,被贼抽走了,只用两摞破砖勉强支撑着!险象惊心,小殿随时可能倾塌。村民无不惊呼诅咒:这贼人真个是鬼迷心窍,为了窃取两个柱础,竟然不惜玩命,半夜三更干这种丧天良的事……两根廊柱万一倒塌……那两个“石头墩子”真就那么金贵?

小小关帝庙,贼都不放过,一夜间竟演绎了一出偷梁换柱的“神盗奇案”!说明这些丧尽天良、胆大包天的贼人,非但有贼心、贼胆,还有相当高的贼技,绝非常人能干得了;说明这些贼人早就盯上这座小关帝庙,这座小小关帝庙,在他们眼里有着非同凡响的地方;同时,不也还说明,这座小小关帝庙,诚然与众不同,值得向你一说,一究根底吗?

小小关帝庙的前世今生,还真有些让人费解之“谜”。

我们回头再看殿廊下的两通石碑。

殿廊之下东墙之上镶嵌的是建庙记碑,碑文名称是《创建关帝庙碑记》,西墙上镶嵌的是功德碑。建庙记碑文写得简明畅达,非常有文采,镌刻的文字也颇工整娟秀。一个早年不足百十户人家的小山村,能有写家写出如此精美的文章,真令人仰慕。同时,碑文最后一款“龙飞嘉庆十七年岁次壬申巧月谷是”,更让人一下子心清眼亮,回眸洞观——哦!原来这小小关帝庙始建于大清嘉庆十七年!嘉庆是大清王朝十一位皇帝中间的一个,在位三十二年,嘉庆十七年,即公元1812年,距今已有二百零七年啊!

中华大地之上,关帝庙无以数计,清代建筑的关帝庙更是多不胜数。或许你还会说,两百多年的庙史也不算什么稀罕。然而,此关帝庙与彼关帝庙还有一段不一般的身世。

我游览古庙,逢有碑刻,有一恶习:只注重观看记述往事的铭文,很少认真观看那些开列义捐银两的“功德碑”。所以,即使是故乡仅有的两通碑,每次回乡,匆匆观看,也只看看“建庙记”碑文,那通“功德碑”,只是扫两眼就匆匆而去。这种恶习,几乎险误大事。

或许是鬼使神差,在关帝庙的柱础被盗之后,亲友们不忍看着小庙摇摇欲倒的险象,故由我出资出面,请经营石雕生意的朋友,专门仿制了同样大小的青石柱础,并请古建师傅协助扶正危柱,重新安装,同时村委又出资修缮了塌损的挑脊与前檐。那天,恰好我回到故乡,不知怎么,我就对殿廊西墙上的那通“功德碑”特别钟情,竟用手擦去上面的浮尘,小孩子认字一般,逐字逐句观看起来。这一看不要紧,碑上不断出现的“广东”“湖北”“武汉”“ 北 京 ”“通州 ”“绛州”“凤邑”“ 襄 邑 ”“ 长邑”等等字迹,让我愕然诧异,幻若梦境。八杆子打不着啊!白家沟——上党盆地的一个小山村的关帝庙,“功德碑”上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地名?我甚至怀疑自己视觉错误,使劲挤挤眼,再看——不会是捉弄我吧?怎么……还是:

“广东——合德店——银……”

“北京——增盛兆——银……”

“湖北——振兴号——银……”

“汉口——兰盛号——银……”

......

一一数来,开列义捐银两的几乎全是远在百里千里之外的商号店铺,看不到白家沟一个村民的名讳!原来出资在我的家乡我的家门口建此关帝庙者,甚至始作俑者,竟然皆是些外乡人!这等村史荣耀,村民中竟然鲜有人知晓!

字字勒石,铁证在前,两百年不朽!

当年不足百十户人家的小山村——白家沟,既非古邑集镇,又非通衢要津,又未耳闻曾经出过什么达官要人,何以能让这些外埠游商大贾慨然出资,为你村建庙?能说这事不奇不怪,不值得一说一问吗?

细细想来,兴许有一条解释:白家沟村北二里地,隔河有个叫南漳的集镇,隶属长子县,逢双日兴集,古今沿袭,闻名遐迩。在我的记忆中,白家沟那条南北大街,向南延伸,直至长子县的西南呈镇,与国道相通;往北延伸,由关帝庙往西,至玉皇庙西墙外,再折向北,经土地庙前一棵五六人合围粗的古杨树,径直北去,过河,即到南漳镇。这是车马走的大道,老人们习称为“官道”,车载骡驼人挑的商贩不绝于途,睡梦中还常常被驼铃声惊醒。

我还记得一件事,上小学时,儿童团要站岗放哨,捉“特务”,手持红缨枪,站在官道口,或者高高的阁楼之上,看见有车来人往,就查看他们的“路条”(即村政府开具的证明),有“路条”即放行,没有“路条”就对不起了,红缨枪将你押到村公所盘问。有一次,一个卖“小车糕”(黄米蒸枣糕)的老汉,没有“路条”,就给站岗的几个大孩子割了一块黄生生的蒸糕,获得放行。几个大孩子高兴地跑上阁楼正要分吃蒸糕,老师拿着竹板子(古称戒尺)来了,要他们伸出手心,每人狠狠抽了十板子。

如此,似可解释:不知何时,神武大帝关羽在商人心目中成了“武财神”,发了大财的不忘“武财神”的恩顾,没有发大财又急于想发大财的切盼“武财神”的光顾,所以他们便不惜捐资,在白家沟为关公建庙,以便过往奉祀香火。不过尚有一惑是,他们为什么不在南漳古镇捐资建庙,而偏偏选中途中的小山村白家沟?为什么曾经商贾云集的南漳古镇,至今没有一座“武财神”关圣的行宫圣殿?

还有一惑,既然在白家沟村建关帝庙,何以功德碑上竟无白家沟的村民义捐?难道白家沟的村民就都不奢望发财,不希望“武财神”光顾?这一惑,终于又让我有了新的发现:在最近一次回乡之时,村委已经将关帝庙的小殿重新依样彩绘一新,且县文物管理所还挂出“县保”单位的匾牌。就在我重新为两通石碑拍照之时,那通功德碑又让我大吃一惊,不胜惊喜,又不胜惶恐——功德碑上开列的义捐者名字,首开第一条即是:

“王立业,捐地基一段。”

王立业?地基一段?

地基?这地基不就是在我王家祖传的“领地”范围之内吗?我家小南院小南房的西山墙,就与关帝庙的东山墙相贴,朝西开的小圆街门,就在关帝庙后三尺,这小小关帝庙分明就占去王家出路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我仿佛眼前豁然开朗:

这王立业是何人?这王立业不正应该是我王氏先祖之中,太祖父上溯哪一代列祖吗?

进而究之,这关帝庙始建于大清嘉庆十七年,我老王家的祖宅不也应该早于嘉庆十七年就已经存在了吗?

历尽沧桑,阅尽世事,我家门口的小小关帝庙,见证了并且仍然在见证着多少世态百相、人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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