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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墨春山(二十四)

2019-11-12王克臣

火花 2019年6期
关键词:双喜顺子小艾

王克臣

戏楼的外面,热闹异常,吹糖人儿的、卖小鸡儿的、焊洋铁壶的、卖冰糖葫芦的、拉洋车的、拉洋片的。

珍子姐左手拉着杨来顺,右手牵着小艾,进了戏园子。

小艾嘴快,脚跟儿还没站稳,就急急忙忙地问:“劳驾,现在演的是什么戏呀?”

“《龙凤呈祥》。”

小艾掉过脸说:“珍子姐,顺子哥,正演‘龙凤逞强’,逞强,逞强就是打架呀,我就喜欢看打架的戏!”

杨来顺“嗤”地一笑:“谁跟谁打呀?”

小艾说:“龙凤,一条龙,一只凤,那还用说,准是两口子呀!两口子比谁横,你比我横,我比你还横。那不是逞强,是啥?连这都不知道,哼!”

杨来顺抿嘴笑笑,说:“你呀,好好看吧!”

戏唱得果然不错,有知情的老戏迷私下里说:“好家伙,都是角儿。王庆茹、李怀功、梁益明、张宝华……”

三个乡下人第一次来县城看剧,虽然看不明白,也听不懂,却也觉得有趣。

高桂珍说:“扮相、做派,都不错。”

杨来顺说:“啊呀呀,那身段,那动作,实在太优美了!珍子姐,你刚才没听那个老戏迷说:戏台上那个挂胡子的,叫王庆茹,听说是马连良的徒弟。好家伙,真了得!”

小艾说:“甭听那个人瞎吹,天上没有,地上找不着。你看那个小女子,两只长袖子,好容易颠呀颠呀颠上去了,呱哒,又撂下去了。又颠呀颠的,费劲巴拉的,早知道这么费劲,她娘做衣服时,剪短点儿好不好?”

杨来顺想笑,却没有笑。这不怨旁人,只怨中国老百姓文化水平太低了,乡村人更是没有出来见识社会的机会。可见,在乡村,提高农民的文化水平,得有多么重要。

小艾说:“珍子姐、杨来顺,咱不看这个戏了。没劲,太没劲,坐着的坐着,老半天不起来;站着的站着,老半天不动窝,也看不出谁逞强呀!走吧,走吧!”

当然了,逛庙会,就是出来玩儿,最好别产生分歧,甭闹别扭,互相将就。况且,小艾最小,都得让着她。于是,他们三个人,一同挤出戏园子。

小艾说:“还有更好玩的地方吗?”

杨来顺说:“当然有,顺义县城这么大,好玩的地方海了去了!”

高桂珍走在前面,小艾紧跟着。

杨来顺边走边思索,比如戏园子,放在画面的什么位置最合适?思来想去,觉得该放在比较显眼的位置上。很显然,戏楼,别说在顺义县城,即使全顺义县,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文化场所。它在画面上的位置,不仅要显眼,大小比例也要考虑,稍有夸张,比较合适。

小艾回过头来,发现杨来顺落下好远,这才大声叫道:“顺子哥,瞎琢磨啥呢?快走呀!”

杨来顺紧跑几步,跟了上来。

小艾说:“戏台底下相媳妇,你看上人家了,人家看没看上你呀?”

杨来顺说:“小艾,你说什么呢?我是想画画那些事呢!”

小艾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想什么呀!”

正争执间,从石幢的那一侧,绕过来一顶大花轿,新郎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胸前佩戴一朵大红花,笑盈盈的。

鸣锣开道,唢呐响亮。大花轿左晃右摆,颤颤颠颠,慢慢悠悠。轿夫走三步,退两步,朝西街而来。

高桂珍、小艾和杨来顺,躲到街旁的大青石阶上,互相拉着手观看。

小艾说:“顺子哥,眼睛都看直了,别看进眼里,拔不出来!”

高桂珍说:“小艾,别瞎说!”

杨来顺假装不在意地说:“小艾,你看,轿夫扭得多妙,坐轿的新娘子不定多美呢!”

小艾说:“你看,那吹喇叭的,大腮帮子咕咕噜噜的,像什么?”她贴近杨来顺的耳畔,声音轻得像蚊子,“好像一只癞蛤蟆……”

杨来顺虽然听不清,但他能猜得出,一定说不出口,这才打岔说:“哎,小艾,双喜跟你那么好,今儿他怎么没陪你来逛庙会呀?”

小艾半晌没言语。

杨来顺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问道:“他肯定找你了,你不让他跟来,是不是?”

小艾这才说:“是我找的他,可是他说,从你那里借了一本书,小火夫啃处女,在家看呢!”

杨来顺听了,不由一愣,稍一想,明白了。他明明知道那一定是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却故意大声说:“哎呀,可别叫小火夫的处女勾了魂去!”

小艾说:“要真不学好,十匹马也休想拉回来!”

高桂珍看看杨来顺和小艾,说:“大花轿走远了,咱们还想到哪里逛逛?”

杨来顺说:“我是见哪儿哪儿好,总的感觉就是,新中国无处不美!”

小艾说:“人家夸你胖,你还真的就喘开了!”

杨来顺说:“小艾,你看,刚才红红大花轿,新郎骑着雪白的高头大马,轿夫穿金黄绸缎小袄,唢呐手足蹬黑色千层底。不说旁的,光这几种色彩一搭配,如果摆到画面上去,你想象一下,美不美?”

小艾说:“三句话不离本行!”

杨来顺说:“干什么琢磨什么呗!”

小艾撇撇嘴说:“美得你,还没干上画画这一行,就美得你不知出哪门儿了!”

高桂珍说:“咱们从石幢路过,还没好好看看呢!”

小艾说:“珍子姐,大花轿刚刚从石幢绕过去,我想,到成子哥娶珍子姐那天,往大花轿里一坐,颤颤巍巍,颠颠簸簸,那才神气。哈,就等着那天呢!”

高桂珍掉过脸,看着小艾说:“小艾,小声点儿,疯丫头!”

小艾朝高桂珍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说:“珍子姐,说到你心里去了吧!”

杨来顺攥攥小艾的手,说:“小艾,不许胡说!珍子姐是有身份的团书记,说话要注意分寸!”然后,嘴巴贴近她的耳畔,轻声说,“你知道成子哥,这些年音信全无,珍子姐心里有多难受,你咋还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呀!”

小艾点点头,说:“是吗?”

杨来顺说:“不是咋的!”

高桂珍说:“逛庙,逛庙,就是看热闹。你们俩不看热闹,嘀嘀咕咕干嘛呢?”

小艾说:“我才不跟他嘀嘀咕咕呢!”

杨来顺说:“那你跟谁?”

小艾说:“干吃萝卜辣操心!”

高桂珍拍拍小艾和杨来顺的肩膀,说:“你们光顾着低头瞎嘀咕,赶紧看,东街过来一群踩高跷的。”

小艾把手从杨来顺的手里抽出来,说:“干嘛呢顺子哥,这么会儿的工夫,把我的手都给攥红了!”

杨来顺的小动作被小艾揭穿,他的脸噗的红了,喃喃地说:“你看,石幢这块儿,逛街的人山人海,挤得跟烂倭瓜似的,我是怕把你给挤丢了,好心当驴肝肺啦!”

小艾说:“你瞧,男人咋都是急脸子狗!”

杨来顺只怕小艾不再理他,不料,小艾竟然那样亲切地骂了他,心里反倒感觉轻松了,故意挑逗她,说:“我就是狗,也是你家的狗。你上哪儿,我跟你上哪儿,一步也不离开你!”其实,杨来顺话里有话,可是,天真烂漫的小艾,一时间没有转过弯儿!

高桂珍说:“听,踩高跷的打起了家伙点儿!”

小艾快活地说:“家家穷,精光净,卖了桌子卖板凳。越听越像这几句话,嘻嘻!”

高桂珍说:“那都是旧社会流传下来的,穷人拿谁开心?就拿自己开心呗!”

杨来顺凑上来说:“家家穷,精光净,卖了桌子卖板凳,卖了尿盆算干净。这话不知流传多少年了!”

小艾说:“现在都新社会了,还‘家家穷,精光净’,这合适吗?”

杨来顺说:“其实,那都是人们心里想象出来的词儿,跟敲敲打打的家伙点儿,没一丁点儿关系。”

高桂珍说:“小艾、来顺,听人说,今年的高跷队,跟往年不一样,队伍庞大。好家伙,这十八个人的扮相,就是十八罗汉,另外一个化装成猴子,这叫十八罗汉斗悟空。今年逛庙会,比往年开眼多了。”

正说话间,高跷队绕石幢兜了一圈,并没有往前走,又折回去了。

杨来顺说:“小艾,你看明白了吗?”

小艾摇摇头。

杨来顺说:“别看他们仅仅绕石幢兜一圈,东西南北四条街上逛庙会的人,可就都知道了,谁不想见识见识?他们这是跟唱戏的、拉洋片的抢观众呢,好让大家伙追着他们看。不然的话,他们耍得再好,没有多少人看,那不瞎子点灯白费蜡嘛!”

小艾叽叽喳喳地说:“顺子哥,怪不得大家伙都说你……”

杨来顺说:“大家伙都说我什么?”

小艾嘻嘻笑道:“都说你是阎王爷的小外孙儿。”

杨来顺说:“再机灵,也没有小喜子机灵。”

小艾说:“他这么大了,干嘛还叫人家小名?”

杨来顺说:“双喜比我机灵多了,哪像我呀,傻了吧唧的。我一说话,人家就不愿意听。哪像双喜,处处有人护着他!”

小艾听得出,杨来顺话里有话,不再言语。

杨来顺也不能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往前走了几步,说:“珍子姐,踩高跷的往东拐回去了,大概是去高庙。”

高桂珍说:“那咱们就跟着,也去高庙。”

小艾借机随和,说:“我听珍子姐的。”

高桂珍、小艾和杨来顺三人在逛庙的人群中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挤到离高庙不远的老榆树下站着。

小艾说:“珍子姐、顺子哥,听,‘精光净,精光净’,从南边儿过来了。”

杨来顺说:“朝高庙这边来了!”

高桂珍说:“可别往前挤,人踩马踏的。”

小艾说:“咱们就靠着大榆树,他再有能耐,总不能把大榆树挤倒吧!”

杨来顺说:“少说废话,等着瞧!”

踩高跷的扮作十八罗汉,装束各异,脸上抹的,红黄蓝白黑;身上穿的,黄绿青蓝紫。肩上扛的九种长兵器:枪、戟、棍、钺、叉、镗、钩、槊、环;背上挎的九种短兵器:刀、剑、拐、斧、鞭、锏、锤、棒、杵。在高庙的青石台阶下,分列两旁。

“精光净,精光净”极有耐心地敲打着,显得单调而呆板,时间长了,听得人有些烦心。

杨来顺趁着没完没了“精光净、精光净”的时候,他仔细地观察了高庙:青石阶一共九层,每层九步台阶,九九八十一到顶。高庙是一座三面凸字形平面组合的多角建筑,屋顶分上、中、下三层,上层是纵横搭交的歇山顶,中层是环拱中心的屋顶,下层檐为一环半坡顶的腰檐。比例协调,结构精巧,朴素大方。飞檐斗拱,鳞次栉比,玲珑别致。

杨来顺看了,赞叹不已:在顺义县城,除了巍峨洁白的石幢,就数高庙了。毫无疑问,石幢和高庙就是顺义县的标志性建筑。

正当杨来顺啧啧不已的时候,一个身穿金黄色紧身衣,头戴橙黄色顾丹金,手拿金箍棒的妖怪,似从天降,稳稳地立在十八罗汉的正中央,口中叫道:“我就是你们要捉拿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十八罗汉齐声高叫:“哇呀呀,哇呀呀!”

大肚弥勒佛,口中念念有词:“大胆泼猴,哪里走?”手使双短杵,把肚皮擂得“咚咚”作响。

逛庙会的老百姓,有的笑弯了腰,有的喊肚子疼,有的笑出了泪儿,有的笑岔了气儿。

大肚弥勒佛咋就能把肚皮擂得如此“咚咚”山响?一个个都糊涂得可以。

陈皮匠“嘿嘿”一乐,轻声说:“这个,你们谁知道?不知道吧,告诉你们,他的那个大肚皮,是我用三层牛皮给缝的。”

胡生搭腔道:“我在陈皮匠做的肚皮两侧,凿了四个窟窿。用肉色丝袜穿过去,死死地捆紧。”

杨来顺说:“小艾,师傅们要是不说,咱们肉眼凡胎的,谁能看得出?”

小艾接过话说:“我正琢磨,咋会杵得这么响。师傅们一说,我才明白,闹了半天是假的,假肚皮呀!”

杨来顺说:“这才是艺术,艺术这东西,就是真真假假,假作真时真亦假。把相片照成油画一样美,油画画成照片一样真,那才叫真功夫!”

高桂珍说:“你俩小点儿声,往后看吧,还有热闹的。”

孙悟空抡起金箍棒,往大肚弥勒佛的肚皮上猛的一棒。

大肚弥勒佛的肚皮,“砰”的一声,发出巨响,逗得看热闹的老百姓哈哈大笑。

大肚弥勒佛呼叫道:“哇呀呀——”双手高高举起短杵,“金刚弟兄们,给我上!”

金刚们手中各执兵器,向孙悟空杀将过来。

孙悟空跃上青石阶,叫道:“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两个金刚败退下来。

接连,又有五个罗汉蹦上来,金鸡独立,笔管条直,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

孙悟空踩着高跷,“哒哒哒哒”跑过来,挥起金箍棒,照准五个罗汉的高跷,从头扫到尾,发出极好听的“哆来咪发嗖”的声响。

逛庙会的人群,兴趣盎然,心花怒放,有蹦的,有跳的,有连蹦带跳的。

这一次,大肚弥勒佛把肚皮敲得更响,指挥罗汉们一起蹦上第七层台阶,各自举起武器,巍然屹立,整整齐齐。

孙悟空“哒哒哒哒”,腾空而跃,用手中的金箍棒,从西到东,依次敲打罗汉们手中的武器。节奏,声调,音准,从低到高;又返转回身,用手中金箍棒,从东到西,依次敲打罗汉们手中兵器,从高到低。

逛庙会的人群,兴高采烈,欣喜若狂,有嚷的,有叫的,有连嚷带叫的。

大肚弥勒佛气得“哇哇”乱叫,“啪啪”敲打肚皮,指挥罗汉们一起蹦上第九层——最后一层台阶。罗汉们倒立成一排,像一行树。每一支高跷,都垂直向下,距离相等,那气势,那作派,难以想象。

孙悟空从天而降,手执金箍棒,从东至西,依次敲打,“啪啪啪啪”,像演奏蹦蹦鼓。

逛庙会的人群,手舞足蹈,仰天大笑:“啊呀呀,绝了,绝了!”

杨来顺忘我地高声喊叫:“你要寻找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吗?请到民间来!”

高桂珍说:“太好了,太妙了,太绝了!”

小艾高兴得直跳,说:“珍子姐,幸亏你找我,要不,说不定留在家里,跟双喜一块儿看小火夫啃处女呢!”

杨来顺不无揶揄地说:“你句句离不开双喜!双喜,双喜,我看他是黑鬼掉面缸里了——白鬼了!”

小艾见杨来顺有些气儿不顺,不再搭理他,心里骂得可狠了:“急脸子狗!”

高桂珍只顾看热闹,没有注意到杨来顺和小艾心理上的变化。她拉拉小艾的手,又拉拉杨来顺的手,说:“小艾、顺子,天还早,咱们大老远来的,还不多看几个地方?”

小艾说:“我听珍子姐的。”

高桂珍说:“你的姥姥家在县城南街,你小时候常住姥姥家,对县城比我们熟悉。上哪逛去,听你的。”

小艾说:“我姥姥说过:减河罗锅桥,最是应该瞧。不瞧罗锅桥,何必来逛庙?”

杨来顺接过话说:“是你姥姥说的吗,你说的吧?吃荆条拉粪箕,肚编!”

高桂珍笑笑说:“肚编,哪会编得那么快?走吧,小艾,你在头里走!”

小艾回过头来说:“肚编,肚编,顺子,我和珍子姐去,你甭跟去!”

杨来顺讨好地说:“吆,急了咋的,开开玩笑,你还当真了?但丁说:不说不笑不热闹。”

小艾说:“你呀,哪个但丁?”

杨来顺嘻嘻哈哈地说:“就是河南村路口,卖鸡蛋的丁老头儿,不信你去问问他!”

小艾说:“你当我是傻子呢,我问谁去?”

杨来顺说:“算了,算了,宁跟明白人打顿架,不跟糊涂人说句话。”

小艾撇撇嘴说:“你倒把自己当成明白人,会画几笔破画,就把自己当明白人了?”

杨来顺说:“我当然不如躺在家里、看小火夫啃处女的那个大才子啦!”

小艾听到这句话,真的动气了。这次,她没有言语,走在头里,默默地朝减河走。天知道,她一直含着两汪泪水,使劲憋着,不哭。

高桂珍见两个人不再吵,这才说:“你们俩,还有双喜,都是咱们河南村青年一代的希望!”

小艾一甩头,赌气说:“我不称!”这一甩头不要紧,甩出两行泪,幸亏珍子姐没有发现。

杨来顺假意笑笑说:“小艾和双喜都是宝贝蛋,我是屎蛋!”

高桂珍知道杨来顺的话里有话,索性不再往下说。

三个人似乎再也找不到话头,只好默默地往减河那边走。

杨来顺紧走几步,撵上小艾,说:“早听说:穷南街,富北街,还真是。小艾,你说说,富北街的几家大字号。”

小艾说:“这半天不言语,我当你哑巴了!”

高桂珍见两个人又找茬儿开聊,心里说:年轻人都这样,一阵风,一阵雨的。她看看小艾,见她的小脸蛋儿上,又有了笑容,当然心里快活。

杨来顺说:“小艾,你信不信,甭看你的老家在县门口子,要说顺义北街上的事,你不见得比我知道得多,你信不信?”

小艾说:“信不信,都叫你说了。你是谁?你比刘墉刘罗锅还多三出戏,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杨来顺知道小艾刀子嘴,豆腐心。别说话,说话就抬杠。他也习惯了,不很在意,于是说:“北街为什么富?正对着石幢北面的高坡上,是旧社会的县衙门,达官贵人多。这样,开买卖的就多。卖绫罗绸缎的,开饭店的,卖古玩化妆品的,卖点心卖肉的。这么说吧,除了朱二先生卖药,都是卖吃喝穿戴的,统统都是赚钱的大买卖。咋会不富?”

小艾说:“你咋这么门儿清?”

杨来顺说:“这你就甭打听了!”

高桂珍听着听着,感觉这俩人又要崩,于是,赶紧岔开,说:“小艾,离罗锅桥还远吗?”

小艾说:“快了,出了北门,往西一拐就到了,没有多远。”

杨来顺说:“没多远是多远?三里,还是五里?表达不清楚。你要当侦察兵,白给都不要!”

小艾说:“这么大姑娘,谁白给,想得美!”

高桂珍心里想,这俩人,到一块儿就掐架。索性把他们俩隔开,说:“小艾,你道熟,你在头里紧走,都晌午歪了,肚子早就不答应啦!”

小艾紧走几步,说:“好吧!珍子姐,该咱们姐俩倒霉,咱们俩搭伴逛庙,说话搭理的,多美。咋就那么糟心,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杨来顺追上几步,勾着脖子说:“小艾长学问了,还知道程咬金呢,谁教的,是不是那个扎在家里不出来、正看小火夫啃处女的那位先生?”

这一下,杨来顺算是捅了马蜂窝。

小艾的小嘴儿,“叭叭叭”说起话来,跟放机关枪似的:“杨来顺,你说谁,你说双喜吗?他是扎在家里跟小火夫一块儿啃处女呢,我让他啃的,管得着吗?碍你头疼脚痒啦,碍你腰酸腿软啦?说呀,哑巴啦?”

杨来顺说:“随便开开玩笑而已,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

小艾说:“你咋不回家跟你妈开玩笑去?”

高桂珍说:“小艾,不是姐说你,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出来逛,又玩又乐,可别给家里大人挣骂!”

小艾自知理亏,不再言语。

杨来顺当然也不是傻子,心里自责:唉,不怨旁人,都是自己惹的祸,苦瓜尾巴泡黄连,不管有多苦,自己也得在心里泡着。自寻烦恼,自作自受啊!

高桂珍见他俩都死鱼不张嘴了,这才说:“我也听说过,减河上的罗锅桥,横跨减河,是连接城镇与乡村的桥梁。”她想起个话头,可没人搭茬,看看这个,蔫头耷脑的;看看那个,愁眉不展的。高桂珍想,怎么也得找到一个话题,总这样蔫头耷拉脑袋的,哪像出来逛庙?突然,她看见西面不远处的罗锅,忙惊叫道,“罗锅桥,看,罗锅桥!”

小艾抬起头,惊喜地说:“是罗锅桥。珍子姐,你看,半个圆,顶半天,花不棱登,真好看!”满心欢笑。

杨来顺却不像小艾,他的兴奋点可没有小艾来得快。他抬起头来看,桥左边连着县城,右边连着乡村。这要结构到画面里,实在不可多得。他一时激动,叫道:“绝佳,绝佳!”

杨来顺的突然喊叫,倒把小艾吓了一大跳,小艾怨道:“干嘛呢,一惊一乍的,吃错药了咋的!”

高桂珍真想呲叨小艾两句,可是,她知道小艾的火药脾气,心想“甭招惹她”,于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其实,杨来顺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他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时时在思索绘画的事。什么能入画,画在什么部位。见到罗锅桥,他兴奋异常。此刻,绘画构思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大脑,对于旁的,无暇顾及。自我感觉,他将自己交给了艺术,要为艺术献身。

可是,小艾常常为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使小性儿,闹脾气。在杨来顺看来,太不值得,这也是他追求小艾不很坚定的原因。小艾苗条水灵,亭亭玉立,花枝招展,天生丽质,统统无话可说。可是,这些属于外表的东西,迟早要随着光阴的流逝,渐行渐远。在人间,还是要留下人生脚印。比如,张择端走了,但他的《清明上河图》却依然在世上流传。心中有梦想的人,是不会斤斤计较琐碎小事的。

杨来顺半晌不语,小艾自我感觉是她的话把杨来顺噎着了,无言以对,这很使小艾得意忘形。

高桂珍说:“看,这里人忒多,别把咱们给挤散了,拉着手。”

小艾说:“顺子哥,拉着,害羞咋的?跟大姑娘似的!”一面说,一面把杨来顺的手抻过来,紧紧地攥在手里。

杨来顺偷眼看看小艾,脸上并没有一丝不满情绪。他心想,这个小艾,像是天上的跑马云,一会儿一个样,真让人琢磨不透。

他们三人手拉着手,一同钻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罗锅桥从远处看,一头连着县城,一头连着田野。走到近处一看,却又没那么简单。罗锅桥横跨减河,与县城擦肩而过。

紧挨县城,是一个大斜坡,大斜坡上面是一块不小的平地。在平常的日子里,这块平地清清静静,草该怎样生怎样生,花该怎样开怎样开。到了四月二十八庙会这一天,这些生机盎然的小小生命,可就面临灭顶之灾了,草也踩倒了,花也揪没了!

罗锅桥的那一头,连着田野,也分明不像诗人想象得那么烂漫有趣。只有从罗锅桥的这一头,跨过减河,走到那一头,亲眼看一看,才能领略。

高桂珍、杨来顺和小艾,跨过减河,来到罗锅桥的北头。大道两侧,怪石嶙峋,荆棘遍地,病枝枯藤,杂草丛生。

小艾说:“珍子姐,咱们走吧,来这儿干啥?”

高桂珍说:“小艾,当心树枝刮破衣服。”

杨来顺说:“珍子姐,你看,这里的牵牛花匍匐在荆棘下面,钻来钻去的。”

小艾说:“也有钻上来的,你看,这不爬上乱枣稞子了吗?”

杨来顺说:“还有这里的苦菜花,东一棵西一棵,孤苦伶仃的。”

小艾说:“也有好几棵长一堆的,你没注意看!”

杨来顺和小艾你一句我一句地搭话,却怎么知道高桂珍的心事呢?她望着匍匐在荆棘下面的牵牛花,却依然顽强地吹着小喇叭,她为这些小小生命而慨叹;她看着只生着三两片瘦瘦叶子的苦菜花,却仍旧挣扎着开几粒米米花,又为这些小小生命而感慨!

杨来顺在思索,这样破败的景象,也能入画吗?他突然想到,只有这样,才是真实的生活、实实在在的景象。他这样想了,于是,索性将这里的破败景象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他一面收集还没有发现的景象,一面思索怎样充实到他构思的画面里去。

小艾死盯着杨来顺,却未引起他的半点儿注意。于是,小艾假意咳嗽一声:“咳,顺子哥,干嘛呢?愣头巴脑的,想谁哩?”

杨来顺猛吃一惊,等他清醒过来之后,这才说:“我正在想谁,这你还不知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艾窜上几步,攥起小拳头,像砸蒜一样,敲打杨来顺的后脊梁。

杨来顺笑着说:“珍子姐,你看,小艾给我捶腰哩,好舒服呀!”

高桂珍绷着脸儿笑道:“你们俩呀,不说不笑不热闹,不捶不打不开心,真拿你俩没办法!”

小艾说:“珍子姐、顺子哥,透过一片树林子,再往北望,那山,那水,真好看。”

杨来顺嘻嘻笑道:“珍子姐,你看,绿绿的潮白河,青青的燕山,白白的云彩,蓝蓝的天。小艾说得对,真是太美了,实在美极了!”

小艾不无揶揄地说:“怪不得都称赞你是艺术家的苗子,也是的,说出来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老鼠掉进胆瓶里——口口咬瓷!”

高桂珍说:“小艾,你顺子哥就是比咱们读书多,你听人家,开口闭嘴都透着有学问。不像咱们,张嘴就是大白话。”

杨来顺说:“珍子姐,你要这么说,我可不敢当。比那位蹲在家里啃小火夫处女的才子,相差十万八千里!”

小艾知道杨来顺这句带刺儿的话,是说给她听的。可小艾哪是省油灯,立即予以反击,说:“他呀,就是没出息,早让人家啃够不够的剩活儿,还当成宝贝,留在家里啃呢!”

杨来顺当然听得出来,小艾是在说闲话。那本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是双喜从自己手里借的。只不过传来传去,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传成“小火夫啃处女”罢了。以往,杨来顺只听说小艾的小嘴儿不饶人,通过逛庙,杨来顺才算真的领教过了。心里说:小艾啊,厉害!这样的女子,谁敢娶来当媳妇呀!

高桂珍说:“咱们出来逛一天了,你们俩怎么老说抱着‘小火夫啃处女’,啃的啃的,多牙碜!咱们都是本分人家,可不能有半点儿斜的歪的!”

杨来顺笑着说:“瞧珍子姐说的,就是一本书,一本外国人写的书!”

高桂珍说:“中国人写的那么多好书,都读不过来,干嘛非得读那些‘小火夫啃处女’的破烂货!”

杨来顺见珍子姐动了气,这才认真地说:“珍子姐,我知道你处处关心我们,最怕我们学坏。跟你说,其实,这确实是一本好书。”

高桂珍说:“写‘小火夫啃处女’的书,还会是好书?”

杨来顺说:“这是苏联作家肖洛霍夫写的一部长篇小说,书名是《被开垦的处女地》。都是小艾瞎传,传成了‘小火夫啃处女’。”

小艾说:“我瞎传,是你们这些鼓捣书的人,瞎翻腾。珍子姐说了,中国有那么多好书不读,非得找外国人写的破书。早听孔大学问说过,这叫什么?这就叫数典忘祖。”

杨来顺以为小艾再无话可说,万万想不到,这丫头竟然能把孔大学问抬出来,实在不可小觑!这下杨来顺算是彻底服了。于是说:“珍子姐,是该听你的,中国的好书多得上车装,从《诗经》《楚辞》开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到鲁郭茅、巴老曹,够我们读半辈子啦!”

高桂珍说:“其实,我倒不是主张你们只读本国的书,外国的好书,当然也该读。我就是担心你们好高骛远,自我陶醉,卖弄显摆。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

小艾说:“顺子哥就是目中无人,自高自大。他还没成为画家呢,就自以为了不起。这要成了画家,不得把人吃了!”

杨来顺这次可像老太太吃柿子——嘬瘪子了,想了好半天,无言以对,羞愧难言。

高桂珍笑笑说:“小艾这嘴,伶牙俐齿,可真厉害!”

杨来顺借珍子姐的这句话,触发了灵感,这才说:“小艾呀,就像喯哒木打前身——净仗嘴支着!”

小艾说:“我净仗嘴支着,行吧?你也别老鸹落猪身上,只看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

高桂珍说:“天也不早了,我看咱们该往回走了。”

小艾说:“我听珍子姐的。”

杨来顺不言语,跟着走。

高桂珍说:“你们是吃烧饼呢,还是吃油炸鬼?我掏钱买……”

小艾接过话说:“珍子姐,我带着干粮呢,老人古语:饱拿干粮热拿衣,渣儿错没有。”

杨来顺说:“我吃油炸鬼。”

小艾说:“你吃油炸鬼?你掏钱,你跟旁人报什么账!”

杨来顺在小艾面前,仅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支支吾吾地说:“咱不能辜负珍子姐的一片好意。”

小艾说:“珍子姐说什么啦?不错,珍子姐是说她掏钱买,可是珍子姐并没说完呢,人家说:‘我掏钱买,我吃。’谁花钱谁买,谁买谁吃,天经地义,拿哪儿说去,也没有毛病!”

杨来顺不再为自己辩护,他知道,即使珍子姐真的买了油炸鬼,递到他的嘴里,也得从脊梁骨下去。

逛了整整一天了,连太阳也累得躺在了燕山坡上喘息,西面半拉天上,闪着发亮的橘黄霞光。

喜鹊们也累了,再也懒得张嘴叫人“沏茶,沏茶”,蹲在树枝上打瞌睡。

小艾和杨来顺跟着高桂珍往回走,也许各自想着心事,话极少,只有双脚,不很满意地发出“踢踏踢踏”的响声。

无论两只脚如何不满意地“踢踏踢踏”,还是将他们一个个送回了河南村。

“大二小三。”大月初二,小月初三,月亮才刚刚滋出一条细细的芽儿。

在河南村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双喜心多,小艾多心。”

双喜人小,心大。农村里的那些个活计,没有他不留心的。提梁下种,筛簸扬拿,都说是农业技术活,可在双喜看来,都只毛事一堆。至于拉墒打砘子,掰棒子砍高粱刨白薯,则更是小菜一碟。再说,他干这些农活,猫儿盖屎,糊弄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不瞻前顾后,精益求精,顶多“说得过去”。

可是,这小子要是读起书来,常常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总得弄个水落石出。

去年秋天,他找到孔大学问,劈头劈脸地问:“孔老爷子、孔大学问,向您请教: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仨人,谁最大,谁最小?”

孔大学问哈哈大笑,瓮声瓮气地说:“这还用问,薛宝钗最大,林黛玉最小,不然的话,咋说宝姐姐、林妹妹呢?这不明摆着嘛!”

双喜摇摇头说:“可是,作者真怪,《红楼梦》写一多半了,都写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互相恩爱,顺水推舟,就该写宝哥哥娶林妹妹。可到入洞房时,宝哥哥一揭盖头,不是林妹妹,却是宝姐姐。我对曹雪芹先生,极为不满,他干嘛非要推行姐弟恋?”

孔大学问被双喜难住了,一时间,实在难以说清。他只得说:“《红楼梦》这本书,前八十回是曹雪芹写的,后四十回是高颚续的。所以说,贾宝玉娶宝姐姐,这样的结果,怨不得人家曹先生。《红楼梦》号称百科全书,你小孩子家家哪里会轻易读懂?孩子,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依我看,一部红楼读半生。我都这把年纪了,我家的那本《红楼梦》,被我翻得稀烂,你问我读懂了多少?都不敢说一知半解。”

双喜说:“这么厉害?”

孔大学问说:“中国穷,衣食住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两样:一曰人,二曰书。从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到《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聊斋志异》《儒林外史》,好书多了去了,多得用八辆车也装不下。学富五车,人这一生,有谁能读五车书?吹呢!”

双喜吃惊地说:“学富五车,读五车书?”

孔大学问说:“况且,读书,我倒主张,不能瞎猫碰死耗子,见着什么读什么,要系统。”

双喜说:“系统?咋个系统法?”

孔大学问说:“河南村人给我取了个外号,管我叫孔大学问。其实,我那点儿学问,仅仅是国学的一点儿皮毛。”

双喜说:“您老谦虚吧?”

孔大学问说:“国学包括经学、小学和国学教育。”

双喜说:“听不懂。”

孔大学问说:“听不懂,这不能怨你们。不能跟你们讲得太深了。你们这个年龄,应以《论语》《孟子》为入门途径,由浅及深,日积月累,必获成效。好家伙,像你们这样,连文字学、训诂学和音韵学,小学那点儿知识都还没有学通,字还不认识,音还咬不准,就抱着一本大书,生吞活剥,谎称求教,实为卖弄。”

双喜自持清高,手捧一本《红楼梦》,似乎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好像天下只有他首次发现曹雪芹写《红楼梦》的主题:推行姐弟恋。为了这个,他洋洋得意地找到孔大学问,想难为难为老人家。不承想反遭老先生一顿奚落,悻悻而归。

从那日起,双喜变得踏实多了。无论古今中外,只要是名著,他就会从“序言”开始,一直读到“后记”。最可贵的是,边读边记。比如,遇上精美的景色描写、精彩的人物对话、精准的心理刻画,类似名言警句,以及当时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像是杂货铺,都一一记在本子里。书读完了,读书笔记也写了厚厚一大摞。

小艾喜欢双喜,不为别的,就是由于他爱读书。爱读书的人,不光肚子里的玩意儿多,肚子外面的东西也不少。比如眼神呀,脸部表情呀,手上脚上的动作呀,都透着让人喜欢。

双喜对小艾说:“女人要嫁,就嫁给读书郎。”

小艾望着双喜的眼睛,说:“看着我,什么意思,套我呢?”

双喜急忙说:“咋是套?信不信由你。这话不是我的瞎编,是外国一位大作家托尔斯泰的话。”

小艾说:“我才不管大作家不大作家,我是凭我的心!”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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