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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抒情演进与五言诗体新变

2019-11-12

文艺理论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抒情文人

李 翰

汉、魏五言乐府民歌为文人五言诗之先驱,此已为学界所共识。五言乐府叙事、抒情并重,就叙事方面而言,由一般叙事诗至故事诗,达到空前高度。然自文人五言诗或拟乐府出,民间乐府叙事一途却渐趋沉寂,这既有文人诗之文化传统及创作特性的因素,也有辞藻、声韵等形式因素的挤占。而辞藻、声韵等形式因素的生长,既是叙事沉寂的原因,其进一步发展、定型,及至出现讲声律、避声病的新体诗,又是叙事沉寂、抒情发展的结果。历来讨论南朝诗体变革,多着眼于永明声律论所探索的声韵规范及奠定的形式基础,此固然必要,且为枢关所在;然汉、魏民间乐府与文人诗在叙事、抒情两方面消长起伏之变化,作为诗体新变的原因和结果,则多被忽视。实际上,以永明声律为基础的诗体革新,改变了前此叙事、抒情并重的文学史格局,并影响到此后诗歌史的发展趋向及风貌,也提示我们有必要从叙事、抒情两大传统的互动中,来认识此一重要的诗史问题。

一、从叙事诗到故事诗:汉魏乐府叙事诗的发展

新体诗是汉、魏以来文人五言诗不断发展、成熟及演变的结果,而五言诗最初是民间乐府,然后才是文人的拟作和创作。讨论新体诗,有必要从南朝声律论等技术性因素上溯到五言诗史,方能有系统观察。而在五言诗的发展史中,由古体到近体,叙事与抒情的消长互动,就变得尤为醒目。

胡适在《白话文学史》第三章《汉朝的民歌》中说:“一切新文学的来源都在民间”,并断言“这是文学史的通例,古今中外都逃不出这通例”(15)。就汉乐府及其后文人的拟乐府来说,此论并不为过。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论及文人诗与乐府之关系云:“先有五言乐府,而后有五言诗。决非先有五言诗,而后产生五言乐府。当两汉乐府势力弥漫之秋,惟乐府为能影响文人著作,而文人著作决不能影响乐府。”(16-17)也明确揭示民间五言乐府乃文人五言诗之艺术渊源。东汉五言乐府,在内容及表现形式上,或说理,或叙事,或抒情,或兼而有之,并无特别偏重,而文人拟作,于叙事一途,却显得薄弱了。

与文人诗相比,叙事是乐府更为突出的特征。乐府叙事,经过两汉三、四百年的演进,由简单叙事诗到复杂叙事诗,最后发展到故事诗,取得了空前的成就。西汉至东汉前期,已经有不少出色的叙事诗,如《东门行》《鸡鸣》《孤儿行》,等等。《东门行》写一男子被贫困逼到绝境,铤而走险,妻子牵衣拦门,流泪苦劝,然男子去意已决,夺门而去。该诗如独幕舞台剧,“架无悬衣”“盎无储米”的场景,令人触目惊心,人物的举止、对话,均极其生动。但该诗只是一个片断,背后的故事并没有展开。与之相比,《孤儿行》与《鸡鸣》叙事就要复杂一些。《孤儿行》的孤儿自述,如一篇人物小传,但铺叙简括,情节没有充分展开,细节描写也有欠缺。《鸡鸣》结构完整,黄节引《汉诗说》云:“首言太平之世,法不可犯;中叙家世之盛;末戒兄弟相尤,却用引喻出之,高绝。”(21)可见其层次明晰,叙事逻辑较强。诗由鸡鸣狗吠起兴,展开“天下方太平”的叙事背景,接着铺叙“荡子”富贵显赫场景。这一铺叙由居室、服用、伎乐,依次展开,再延及兄弟,有条不紊,繁简得当,描写生动真切,显示出精于裁剪、长于序次的叙事能力。最后引李代桃僵相戒,微露讽意。诸家皆指出本诗讽兴之旨,叙事以表“诗人之义”,也算不得故事诗。胡适谓这一类的诗为叙事的“讽谕诗”(48),倒颇为恰切。

故事诗实即诗体的故事或小说,达到故事诗所需的内在要素也就是小说成立的要素。上述诗作虽未达到故事诗的高度,然其叙事积累使之具备故事或小说的部分要素,构成故事诗的基础,因此才有后来《陌上桑》《孔雀东南飞》这样出色的故事诗(二首诗原文常见,不一一引录)。《陌上桑》首见于《宋书》卷二十一《乐志三》,题为《艳歌罗敷行》。其产生时间,不少学者据诗中所涉及的服饰、风习等推断,当不早于东汉中后期。该诗所涉及的轻薄男子爱慕女色,前有《列女传》所载秋胡戏妻的故事,后有辛延年《羽林郎》,都属于同一主题。秋胡戏妻本出自民间,但刘向以之入传,搀入了浓厚的说教意味,成为宣扬儒家价值观的经典个案;《羽林郎》为文人讽喻之作,虽不乏故事性,但似乎更近于胡适所谓叙事的“讽喻诗”。三者之中,仅《陌上桑》算得上是民间故事诗。

胡适《白话文学史》第六章“故事诗的起来”,认为“故事诗的精神全在于说故事,只要把故事说得津津有味,娓娓动听,不管故事的内容与教训”(48-49)。《陌上桑》实即此类故事诗。古代学者以诗教观来解释本诗,如朱嘉徵《乐府广序》谓“妇人以礼自防也。汉游女人情正,但令不可求而止;《陌上桑》之情亦正,惟言罗敷自有夫而止;皆正风也。”现代学者过去则多从太守与罗敷的阶层对立来拔高诗作主题,皆非民间故事诗之解读。按民间文学的类型来划分,《陌上桑》当属机智人物故事,与阿诗玛、刘三姐等类似,只是没有形成系列而已。这类故事,女主人公聪明美丽,而其对立面则愚笨鄙陋,善、恶分明,智、愚悬别,双方斗智斗勇,情节生动、叙事流畅,最后正面人物大获全胜,给读者以极大的阅读快感。《陌上桑》铺陈罗敷机智、美丽,讥讽太守垂涎美色,都是民间故事常见的套式。不过,罗敷毕竟不是民女,其清丽端庄、吐词文雅,温婉有余,而泼辣之气稍逊。故事的矛盾冲突,也没有充分展开,罗敷陈述之后,故事即戛然而止。太守的失望与狼狈,作为当然结局及读者的阅读期待,在诗中并未出现。这里显然有文人的加工,冲淡了民间故事的色调。尽管如此,本诗意在讲述故事,以其戏剧性、趣味性为主要审美追求,与文人诗还是大相径庭。

稍后的《孔雀东南飞》,篇幅更长,情节更曲折,人物形象更丰满,故事也更为完整。该诗首见于《玉台新咏》,题曰《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乐府诗集》归为“杂曲歌辞”,题《焦仲卿妻》。诗小序明言所叙为汉末建安中事,萧涤非、王运熙等先生皆认同其创作时间即为汉末建安时代。古人就曾谓其“叙事如画,叙情若诉,长篇之圣也”(王世贞 84),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称其为“最伟大的故事诗”(53),皆非过誉。随着文人诗的崛起,与之媲美的故事诗,在中国文学史中已难觅踪迹,它既是东汉以来叙事诗的最高峰,也是绝响。关于本诗的叙事成就,相关研究极多,这里仅从叙事结构及人物塑造两方面作一概述。诗以焦仲卿、刘兰芝的爱情悲剧为主线,这一主线由焦母与兰芝的矛盾、兰芝与仲卿的深厚感情、仲卿对母亲的敬畏等为支线组成,这些支线同时又作为故事的背景、原因,是驱动情节发展的叙事动力。故事以时间为序,在兰芝被遣后,即分为两个场景,同步推进,展开复线叙事,这种复杂的叙事结构,为前此叙事诗所无,在后代的故事诗或者一般叙事诗中,也很少见到。开头和结尾采用民间文学的起兴及神异化的文学手段,进一步突出了其故事诗的虚拟性与传奇性特征。

《孔雀东南飞》故事生动、情节精彩,各色人物,皆逼真鲜活,和小说、戏剧等文学门类相比,亦不遑多让。贺贻孙评云:“叙事长篇动人啼笑处,全在点缀生活,如一本杂剧,插科打诨,皆在净丑。《焦仲卿》篇,形容阿母之虐,阿兄之横,亲母之依违,太守之强暴,丞吏、主簿、一班媒人张皇趋附,无不绝倒,所以入情。若只写府吏、兰芝痴态,虽刻画逼肖,决不能引人涕泗纵横至此也。”(149)沈德潜在《古诗源》中也谓其“淋淋漓漓,反反复复,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音面目,岂非画工之笔”(87)。“各肖其声音面目”的“肖”,就是悬揣人情物态,在真实生活与细致观察中进行艺术再创造,让人物自己说话,除了主要人物,次要人物也各有其声口,与身份、性格相符应。这种“肖”,同时还包括细节、行动、环境烘托,等等。《孔雀东南飞》在故事叙述上所取得的成就,完全达到戏剧、小说的高度,沈德潜谓为“画工之笔”,贺贻孙将其和杂剧类比,皆极有见地。

与《陌上桑》一样,《孔雀东南飞》也是在民间传说的基础上,经文人加工而成,甚至可能就是文人拾掇时闻而作。《玉台新咏》题其作者为“无名氏”,《乐府诗集》加按语云“不知谁氏之所作也”,皆将其看成个人创作。东汉中期至建安,文人叙事诗,一度颇为兴盛,如左延年《秦女休行》、辛延年《羽林郎》等。辛延年的《羽林郎》,就诗之主旨而言,更接近讽谕诗;然其所叙之事,与《陌上桑》多有类似,不少学者将二者看成同源之作,故就其形态而言,为叙事诗无疑,且有很强的故事性。文人对故事诗产生创作兴趣,从而改编、加工民间传说或民间故事诗,在东汉中后期渐成风气,这可能与汉末经学衰微、思想解放的背景有关。傅玄说“魏文慕通达”(《晋书·卷四十七》 1317),其实不仅仅是魏文,魏武、陈思及七子等,同样多为通达之士;曹操、曹丕的善戏谑,好杂学,皆可见诸史乘。正是在这一时代风气下,文人的阶层意识有所淡化,民间文化得以进入其视野。但即便这样,文人署名的可考诗作,如《秦女休行》《羽林郎》这样叙事生动,并具有一定故事性的,并不多。辛延年虽有具名,而其生平,却也很难确考。

因此,当文人诗在东汉末大量起来的时候,受民间乐府的影响,虽也产生了一些叙事诗乃至故事诗,但文人诗与乐府的民间诗终究还是二途。乐府故事诗非但没有在文人诗中得到发展和深化,反而被消解和改变,致使中国诗史发展出另一种面貌。

二、文人五言诗叙事、抒情之消长

汉末文人五言诗的兴起,正值社会动荡、经学衰微、思想解放的大时代,文人受此影响,眼光得以下移,对民间奇闻异事表现出一定的兴趣,出现前述文人叙事诗一度兴盛的情况。但上层精英文化传统却没有真正融入民间,表现在诗歌上:一是儒家疾虚征实,化传说为历史的文化传统和精神,仍然支配着文人的写作。文人叙事诗虚构有限、情节板滞,因此也很难走向故事诗,或在叙述故事时很难达到民间故事诗的高度。其二,文人思想的解放,唤醒的是个体精神,这就使得抒情不可遏止地渗透于叙事。其三,文学内在的发展,如辞藻的丰富,描写能力的提高,得以弥补叙事的减弱,并驱使诗歌史朝另一路向拓进、发展。

先看文人诗对民间题材的继承与改造。如多被认为是《陌上桑》同源之作的《羽林郎》: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逯钦立 198)

该诗情节与《陌上桑》类似,故事内容及人物不同,并有所简化,仅围绕冯子都和胡姬二人,以胡姬的视角展开叙述。全诗三十二句,首四句概述,属一般叙事。“胡姬年十五”至“两鬟千万余”十句,为描写。“不意金吾子”至“何论轻贱躯”十二句,为故事主体,从金吾子“娉婷过我庐”开始展开冲突,先索酒肴,后强赠信物,终至矛盾爆发,胡姬不惜撕裂罗裾,以示不从。结末六句,为胡姬对冯子都的规讽,也暗含了作者的讽喻。本诗有一定的故事性,但情节单一,矛盾冲突过于集中,故事的开始、展开、高潮等,都没有从容的安排。葛晓音先生很敏锐地观察到汉魏文人诗的叙事,往往“藉单个场景或事件的一个片断来表现”,这其实就是将动态的情节变为相对静态的场景,是对故事性的极大消解。此外,描写、讽喻等篇幅大大扩展,达十六句,都显示了文人诗的趣味和重点,从故事逐渐转向修辞与立意。

曹植的《美女篇》,与《陌上桑》在内容上更接近,但在诗歌主题及艺术表达上,作了很大的改变: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叶落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文选·卷二十七》 1278)

在《陌上桑》中,罗敷的美貌、机智都通过讲述故事来表现,叙事节奏快捷流畅。诗开头六句:“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交代故事主人公及其喜好,为故事展开做铺垫,纯为叙事,没有多余的夸饰、描写。接着罗敷正式出场,“青丝为笼系”至“紫绮为上襦”六句,虽为直接描写,但一句写一处,也极为简练,没有过多铺陈。再以“行者”“少年”“耕者”等路人见到罗敷的反应,侧面表现罗敷之美,采取的是叙事笔法。太守出场,故事进入正题,太守、罗敷的会面、对话,波澜起伏,充满戏剧性。再看《美女篇》,“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第一句描写,第二句叙事,还算简洁。但自“柔条纷冉冉”至“长啸气若兰”,叙事中断,转而写罗敷之美,从肤色到服饰再到气息,浓彩重墨,精描细绘。写作重心由叙述到铺采摛文,发生根本倾斜。“行徒用息驾”二句,通过观者反应侧写罗敷,又将《陌上桑》简化了。《陌上桑》在写观者反应时,采用了具体的行动、细节、心理描写来刻画观者形象,叙述细腻生动,形态毕现,曹植以客观陈述来处理这一部分,使叙事性又有所减弱。罗敷与使君的对话,在《陌上桑》中是重头戏,罗敷夸夫,是民间故事中的斗智主题,也是故事最精彩的高潮。两人斗智斗嘴,充满戏剧性,以世俗权势相夸耀,庸俗而欢乐,契合市井小民的审美期待。曹植以“借问”一词,将故事中的“使君”隐匿,然后将原诗的内容作了改编,由罗敷夸夫到罗敷不嫁,很自然地将主题引到怀才不遇。此前,宋子侯有《董妖娆》,借采桑女而生发人生感慨,叙事成分更少。曹植在叙事方面,对原作的保留还稍多一些,而在叙事之外,既有感慨,又有寄托,在思想与情感上比《董妖娆》又有所扩充。至此,《陌上桑》原诗的故事性几乎消解殆尽,民间小机智也被转化为人生感慨及香草美人的传统寄托。

在对民间乐府的承继与改变中,《美女篇》比《羽林郎》又进了一步,故事性更为减弱,抒情性、思想性则逐步增强,而《董妖娆》则走得更远,直接将叙事转为抒情。至于文人新创的叙事诗,其风格面貌及精神旨趣,与民间故事诗更不相类。比如蔡琰的《悲愤诗》(逯钦立 199-200),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把它称为故事诗,似颇为不妥。该诗为诗人自传,开篇八句,以史诗般的气势,叙述了董卓作乱,诸侯讨伐的时代大背景。自“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所叙皆诗人亲身闻见、经历及其感受。“卓众来东下”至“马后载妇女”十句,写董卓部伍的凶狠、残暴。“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等句,看似文学夸张,征诸史乘,却句句实录。《三国志·董卓传》载:“(董卓)尝遣军到阳城,时适二月社,民各在其社下,悉就断其男子头,驾其车牛,载其妇女财物,以所断头系车辕轴,连轸而还洛[……]”(《三国志·卷六》174)。诗人厕身于被掳略的人群之中,成为历史的目击证人。“长驱西入关”至“乃遭此厄祸”写被掳略西去的情形,既有群像缕列,又有押解士兵詈骂被虏者的典型细节描绘,场景悲惨,且又饱满真实。“边荒与华异”至“行路亦呜咽”四十句,写羁留边地及被赎归的情形,边地荒蛮之景与远离家乡亲人的凄楚之情,融为一体,并加入一段外来客的小插曲,以具体的事,来展现生活状态及心态。全诗最为动人的部分,是归汉时的母子分别,儿抱母颈,言“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不成人,奈何不顾思”,母亲“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真是摧肝裂肺,令人不忍卒读。“去去割情恋”至结尾,计二十八句,叙归途情景及归后情状,主要是写景和抒情,以“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总束全篇。

《悲愤诗》真实地记录了诗人生命中最悲惨的一段经历,从被掳、羁留到迎归,堪称惊心动魄。然该诗并未就其传奇色彩作过多渲染,只是以时间为序,依次展开三段情节。诗之重点是记录苦难、抒发情感,是诗人自己的心灵需要,而不是向特定群体来讲述一个传奇故事。

在经典叙事学看来,“叙述者与人物主要是‘纸上的生命’,一部叙事作品的(实际的)作者绝对不可能与这部作品的叙述者混为一谈。[……](叙事作品中)说话的人不是(生活中)写作的人,而写作的人又不是存在的人”(巴特 29-30)。这种结构主义的唯文本论,对于文人叙事诗显然不尽合适。当叙事成为个人生命记录与情感需要的时候,强烈的个体意识与主体性支配写作,写作已不再是一种客观的艺术创作行为,而是生活与生命本身。在《悲愤诗》中,诗人作为亲历者,参与到历史的真实过程与细部。这一过程包括所见、所历、所思、所感,就文本自身而言,有叙事文本,有抒情文本,然终究皆为自传文本,故绝对不能游离于作者,“作者”“叙述者”以及那个观察、经历、感受的“作品中人”,三位一体,无经典叙事学所谓“纸上生命”与现实生命之区分。反观《陌上桑》《孔雀东南飞》,则是生动有趣、曲折动人的故事,这一故事诞生于一个冷静理性、有着杰出艺术才能的作者,他把握全局,生产作品。无论对于作者还是读者,诗歌是一件客观的艺术产品,“现实生命”创造“纸上生命”,“作者”与“叙述者”及“作品中人”,确实不宜混为一谈。两相比较,文人叙事诗文本世界与现实世界高度重合,故其作者与叙述者、作品,浑然一体,作者亦剧中人,作品为自叙传,这就使得文人叙事诗多为主观叙事,或曰主体叙事,亦即其叙事是包含有抒情的叙事。不仅《悲愤诗》,很多文人叙事诗都有这种特点。如王粲的《七哀诗》(西京乱无象)、曹操的《苦寒行》、曹植的《赠白马王彪》,等等,叙事中个人情感越来越浓烈,渐成压倒之势。

从上述汉末至曹魏期间颇具代表性的一些文人叙事诗可以看到,情节与故事并不是诗歌最关心的问题。对于民间题材的乐府诗的改写或拟作,重在寄托与讽喻,而对于自创的叙事诗,往往是事、情、景三者并重,很多时候,写景与抒情的比重甚至更大。文人叙事诗的走向,一为具有历史性质的纪实诗,一为讽喻诗。此两种走向规定了文人叙事诗的精神本质,一为诗史,一为诗教,二者决定了作品的真实性与现实性。这使得其与西方叙事学意义上的叙事作品,有着明显的区分,甚至可以说,文人叙事诗在本质上是不断消解叙事的。

这种消解,一是因其主体性,使得叙事的抒情性增强。随着经学的式微、个体的觉醒,寄托与抒情的比重越来越多,强烈的主体性或曰抒情性,成为创作最持久的驱动力。叙事诗的抒情化,是魏晋以后文人诗越来越明显的一个趋势,这一趋势的继续发展,直接就由叙事变为抒情,孕育了五言抒情诗的高潮。二是从写作方式、方法上,内在地消解叙事诗的叙事性。

三、从风清骨峻到繁文缛采:叙事缩减后的五言诗

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缕述五言诗史,论及建安文人五言诗有云“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所涉者皆含事,然“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又都是饱含着强烈抒情的事(刘勰 196)。

《文选》所录曹植、王粲、刘桢三人的《公宴诗》(942-46),便是如此。曹植、刘桢诗写赴曹丕之宴,王粲写曹操之宴。既是宴会,须述及宴会主客、时、地,等等,这些内容都涉及叙事。但三人之诗,寓叙事于抒情和描写之中,使得叙事的痕迹变得较淡。如曹植的《公宴诗》,开头四句:“公子敬爱客,终夜不知疲。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交代了宴会的主人为“公子”,客人为那些飞盖追随者,宴会的地点在西园,时间在清夜,所涉之事甚为明晰。但接下来,却未述及宴会的细节及具体内容,转而写景,最后四句:“神飚接丹毂,轻辇随风移。飘飖放志意,千秋长若斯”,实际上也写到了清夜游园的情形,涉事的笔触虚化模糊,其意在通过车马轻快明丽之状来抒发飘飖放荡的情感。事虚而情显豁,情显而事微。刘桢的写法基本与曹植类似;王粲则稍稍叙及宴会酒食之盛、丝竹之乐,然“嘉肴充圆方,旨酒盈金壘。管弦发徽音,曲度清且悲”云云,适用于一切宴会,实乃泛括之套语,其重点在后面的抒情说理及对曹操的歌颂。

公宴诗理应有切实的叙事,但在上述诗篇中,具体活动、人、事皆虚乏模糊,而情感或情绪的宣泄、表达却非常突出,抒情冲淡叙事,而无虚浮空乏之弊,却依然充实动人。此皆赖情感的真实与力度,予以足够的支撑,史谓此“建安风骨”。所谓“风骨”,依王运熙先生的解释,“‘风’是作者思想、感情、气质、性格等特征呈现于作品的外部风貌[……]‘风’的特征是清、显、明,即作者的思想、感情等在作品中呈现得清明显豁,它是‘意气骏爽’的反映[……]‘骨’属于语言运用范围的事[……]指运用的语言精要、劲健、峻直”。“风骨”作为一个整体的文学批评概念,指一种爽朗刚健的文风,内涵即为“风清骨峻”,包括思想、情感及文辞,由内而外构成。故建安诗人即便不叙事或较少叙事,仅凭情感的真诚、深挚和描写的生动、真切,亦能达到“风骨”之境。然而,不叙事并不代表诗中无“事”。董乃斌先生提出古典诗歌创作的“事感”概念,并分列“事”与诗的关系,有事在诗内、事在诗外及内外皆有事等三种情形,刘勰在论建安诗风时,指出其“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1694),“世积乱离,风衰俗怨”者,即诗外之事。曹、王等“述恩荣,叙酣宴”之作的“慷慨”“磊落”,即是汉末动荡社会,给他们提供了施展抱负的舞台,激发起他们豪迈的意志。再如曹植《送应氏二首》、陈琳《饮马长城窟行》、王粲的《七哀诗》《从军行》,等名篇,也都有“世积乱离”的大背景在,作为“诗外之事”,无时无刻不在支配、酝酿、陶染着诗人的创作。

“世积乱离”的大背景,作为“诗外之事”,往往不是直接与诗发生关系,而是与诗人的主体精神相作用,慢慢影响到诗人的心理、气质、思想,再通过诗歌表现出来,这就是所谓的“气”。刘勰事实上就是按照这一逻辑,从“世积乱离”推导出“梗概多气”。因为“气”的充沛,辞藻哪怕粗疏一些,也依然可标高格。如建安诗人刘桢,“仗气爱奇,动多振绝[……]气过其文,雕润恨少”(钟嵘 110),以气质偏胜,却依然被钟嵘列在上品,并认为“陈思以下,桢称独步”。当然,建安风骨的代表,是“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97)的曹植,不仅仅有“气”,还有“文”。只是这种骨气与辞采,文与质兼备的理想状态,极为难得,曹植之外,几无余子。刘桢、王粲,都是各有偏美,或以气胜,或以文胜,然均不分轩轾。这一趋势,一直延续到阮籍、陆机,才慢慢开始发生变化,在气、文偏胜中,以文偏胜者渐渐居多。西晋以降,五言诗偏向抒情的趋势更明显,同时,在偏向抒情中又很明确地向辞采这一方面迈进,文辞等文本形式因素越来越被重视。

刘勰论太康诗风曾云“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202),“力柔”“采缛”是西晋诗风较突出的特征,同样有其政治与文化的大背景。太康元年三月,王濬军临石头,吴主孙皓面缚舆梓请降,三分归一统,结束了近百年的军阀混战及割据的分裂局面。经过数年休养生息,经济得到很大发展,干宝《晋纪·总论》有云:“太康之中,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牛马被野,余粮棲亩,行旅草舍,外闾不闭。民相遇者如亲,其匮乏者,取资于道路。故于时有‘天下无穷人’之谚。”(《文选·卷四十九》 2178-179)《晋书·食货志》亦称:“是时,天下无事,赋税平均,人成安其业而乐其事。”(《晋书·卷二十六》 791)“天下无事”,文人的慷慨抱负亦无从寄托,转而以清词丽句,写儿女情长。钟嵘论张华诗即云“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便道出太康诗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特点。其实,张华之诗并非无风云之气,如其《壮士篇》《游侠篇》《博陵王宫侠曲二首》等咏壮士及幽燕游侠,多有慷慨之意。不过,此类诗是否作于太康年间,颇不确定。张华是范阳方城人,此类诗可能为少作,也有可能是太康三年至六年被贬幽州时所作。能确定为太康时期作品的,如《情诗》《杂诗》《招隐》《游仙》等,亦非单纯温婉清丽,而是多有寄托。张华是晋室的清流代表,因主齐王司马攸继位,太康时期饱受政治压制。太康三年(282年)至太康六年(285年)被贬幽州,后入朝为太常,以弘儒教,亦为闲职,直至惠帝朝才重居要位。其太康时期的诗作规模曹植,多托物寄意,温婉中多寓骨鲠。

事实上,西晋力柔采缛的诗风,真正展开的时间是惠帝元康时期。如果说以张华为代表的太康文士尚能部分保持东汉、建安以来的耿介士风,元康文士则多不复有前辈风骨矣。如二陆世为东吴大族,于晋本有国仇家恨,然却难舍富贵,不但投效仇雠,且深陷权争而不能自拔。张溥论陆机云:“俯首入洛,竟縻晋爵,身事仇雠,而欲高语英雄,难矣。”(171)之所以难以“高语英雄”,或者说“高语英雄”却显得虚浮,盖因其行事及心志,不免气短也。再如潘岳,“仕宦情重”“好进不休”(张溥 161),其望尘而拜、媚附权贵之态,更是拉低了西晋文人的整体格调。二陆、二潘,乃至以气骨见称的左思、刘琨,皆不免折身于贾谧之门,夤缘攀附。士风是“气”最为关键的内涵,士风的萎靡、庸弱,内在地规定了诗风力柔采缛的必然走向。

从“事”的角度看,因诗人折节趋附,气格普遍低靡,“诗外之事”不堪,自然缺乏风骨。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诗人的豪情减弱了,柔情却增多了,笔触转向个人、家庭的人伦琐屑,则“力弱”亦有其可取之处。如潘岳《悼亡诗》《内顾诗》,陆机《赠从兄车骑》《赠弟士龙诗》,左思《娇女诗》、傅玄《苦相篇》,等等,这类诗有些叙事成分还比较多,有些则为抒情诗,然皆不复“慷慨任气”“磊落使才”,而是“新温婉丽,善言儿女”(张溥 138)。然能写心中情、身边人事,虽然因格局偏小以致“力柔”,却也因其情深,往往真挚动人,不失为佳作。

西晋五言诗之叙事,同样也多被抒情冲淡、稀释,且相对建安而言,显得“力柔”;此外,文人诗的“采缛”,主要表现于描绘自然,敷饰静态景物,也会稀释叙事。这一特点在建安诗人中已有体现,如前述曹植《公宴诗》,中间用较多篇幅铺写西园景观,已嫌“采缛”,至西晋,则尤甚之。试举几首作一管窥。

门有车马客,驾言发故乡。念君久不归,濡迹涉江湘。投袂赴门涂,揽衣不及裳。拊膺携客泣,掩泪叙温凉。借问邦族间,恻怆论存亡。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丧。市朝互迁易,城阙或丘荒。坟垄日月多,松柏郁茫茫。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陆机,《门有车马客行》;《文选·卷二十八》 1310)

诗写故乡亲族凋丧、城阙荒芜,感慨人生的悲苦。揆诗意,当作于居洛已久的元康年间。诗人辞家远游,适逢故乡来人,问讯消息。就文本而论,每一句都涉“事”,但每一句也都包含情或者景。诗中言“事”,采用的是陈述、说明式的语句,“事”固然交代得很清楚,但既无过程,亦无细节,实际上的信息量却很有限,相对于其篇幅,未免显得繁冗。然而,在这冗词的反复与絮叨中,人生的感慨,客子的悲凉,却表现得极为动人。在这里,叙事似乎成为抒情的一种手段和方式了。

潘岳《悼亡诗》三首,亦多繁词,然因其情之深挚,繁词也未成为芜累。三首诗的写作模式皆是触景生情,然后转入回忆、思念。回忆亡妻往昔,叙事本无可避免,但潘岳的三首诗,虽涉及事,却几乎没有叙事。如其一“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等句,写到亡妻往昔居家生活,如化妆、写字等,所涉之事融在景物的描绘和情感的倾诉中,将“事”定格、静化,融事于景、情,使之成为一幅幅静止的图片,而非前后贯连的动态行动过程。

如果事既不具体,情又缺乏深挚或力度,则会流于徒逞辞藻,西晋以降力柔采缛,其弊在此。如陆机的《招隐二首》,诗中“求飞遁”“寻逸民”,如曲折叙来,其事必有可观,但陆诗于事仅交代名目,其余篇幅都刻画景物。全诗辞藻丰赡,凡有名词,必有绮丽的修饰词。且诗句多重复繁冗,如开篇既言明“驾言寻飞遁”,中间又有“寻山求逸民”;三、四句“芳兰振惠叶,玉泉涌微澜”,写到兰叶、山泉,后面又有“嘉卉献时服”“清泉荡玉渚”,无谓重复,显得极为堆垛。张华曾谓陆机“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晋书·卷五十四》 1480),才多本为难得,然逞才炫藻,下笔不休,亦可为患。

然而,当对“事”的叙述兴趣逐渐衰减,情的泛滥导致其力度和真诚逐渐削弱,能驰骋诗人才华的,也就只剩下文本中的形式因素及文本外的学问与知识积累了。此可以“缛采”总之,包括章句、辞藻、隶事,再加上律对、声韵,等等,构成结撰华美诗篇的主要材料。“事”的衰减提供给诗歌形式因素的生长空间,形式因素的生长和成熟,在某种程度上,不但掩盖了“事”衰减后的空乏,也掩盖了“情”的不足。

四、形式的觉醒与新体诗的产生

永明新体诗,离不开对汉语声韵规律的探索与总结,前贤论之已详。这里要讨论的是,文学史的长河,何以在齐梁时代开始涌现新体格律诗的汩汩波澜。经过前面的论述,其端由已隐隐呈现。

永明新体诗讲求“四声”、避忌“八病”,是对诗歌体式的规范和新变,属于文本形式范畴。可以说,文本形式因素的独立或审美自觉,是永明新体诗的前提和基础,而这又是文学自觉不断发展、深化的结果。如果说,文学自觉是在经学解体、思想解放之后,伴随着个体抒情的崛起而出现,则其最终的具体落实就是文学的形式自觉。因为,文学真正专属于自己的,只有形式,诸如思想、哲理、政治、历史,都同时也属于其他。自建安至太康、元康的五言诗史,正是文本形式因素不断走向独立的过程。从上面几节的论述可以看到,文人五言诗对叙事兴趣相对淡漠,民间乐府叙事诗的发展路径因之转向抒情,随之又敷以藻采。文学自觉在文人诗中表现为情感与文辞的自觉,并逐渐落实为形式自身的审美自觉,即形式美成为文学的重要目的。如果没有叙事兴趣的消减,没有与抒情发展相伴生的辞章、描写的深化与细化,断难至此。诚然,形式美成为文学目的,专事章句,摛藻敷采,有时或不免伤及文学价值,然其开辟及深化的形容、修饰、骈俪等形式因素,对于文学史的重要价值,却不容否定。

摛藻敷采,曹植已开风气之先,然因其“骨气奇高”,相得益彰。元康文人骨气萎靡,徒逞藻采,虽未免繁缛之累,却打开了形式美的大门,影响到整个诗歌史的走向。沈德潜论陆机诗有云:“士衡诗亦推大家。然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笔又不足以举之,遂开出排偶一家。西京以来,空灵矫健之气,不复存矣。降自梁陈,专攻对仗,边幅复狭,令阅者白日欲卧。未必非士衡为之滥觞也。”(156)虽然沈氏持论稍苛,但陆诗确多炫才逞博,缛采冗词;沈氏更指出这一特点对齐梁近体诗的影响,实为灼见。

陆诗繁缛,其师长辈的张华及其弟陆云都指出过,张华谓陆机患在才多,已见前引;陆云论文贵“清省”,其与兄书多次就陆机诗文的繁词绮语提出看法。但陆机自有其立场与主张,《文赋》是其文学思想最集中的表达,也成为晋后文风走向绮靡的理论基础。从《文赋》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正是对“事”的忽略或轻视,使关注点转向文本自身,为辞藻的泛滥蔓延腾出了空间。《文赋》开篇,就明确以典籍为文的源头和基础: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於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於劲秋,喜柔条於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文选·卷十七》 762-63)

创作的发源与基础,一为典籍,二为自然。二者之中,典籍作为文辞的渊薮,为写作提供基本的技术资源与手段。自然则通过对作家主体的作用,成为创作发生、发展乃至深化的重要因素,此即前代文论的“感物说”。“感物说”既可指向自然,也可指向人事,且自然也因人事才与作家发生作用。秋悲春喜,四候之感人,不必有“事”也可如此;若春悲秋喜,如后世“感时花溅泪”“我言秋日胜春朝”等类,则感物之后必有耐人寻味的“事”。陆机在这里强调人心与自然的顺应,“事”的意味就可有可无了。“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从自然或典籍中产生的创作机缘,要再次与前代典籍与文章相结合,才能付诸创作。文词再一次凸显出其重要性,这也就无怪乎后文要用大段篇幅专门讨论。

比较钟嵘《诗品序》“若乃春风春鸟”一段(56),就会发现二者有很明显的差别。钟嵘以四句论节候感诸诗,而以十二句论“嘉会”“离群”,乃至“楚臣去境,汉妾辞宫”等种种人事对于诗的重要意义,可见其所看重者为具有实质性的内容。对文学形式因素的重视,至南朝泛滥为形式主义,也引起创作与批评领域两种不同的声音,或维护,或批评,贯穿了南朝文学史与文论史的始终。轻视与忽略“事”,专师辞藻章句,是形式主义的重要特征。钟嵘并非单纯重内容轻形式,比如五言诗作为新兴诗体,他就积极肯定云:“五言居文辞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而其之所以如是说,是鉴于四言“文约意广[……]每苦文繁而意少”(43)。钟嵘反对那种辞藻丰盛,内容平乏的作品,从这一角度认为五言较优于四言,显然仍是注重于内容。钟嵘反对新兴的声律,也是因此。他先是批评“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65)的现象,“点缀”者,辞藻修饰也;“呻吟”者,调声协韵也。后面又专文论声律之弊:“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452),所针对的,皆是将形式精细化,而忽视了诗的“真美”。何谓“真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56)等情感动人,内容充实之作也。

钟嵘论诗重事、意等实质性的内容,对当时文风极有针砭;反之,从陆机以来的倡文辞到齐梁的偶对声韵,则往往有意无意地忽略或看轻事、意等内容层面,客观上总会助长形式主义风气。声律作为形式发展的高级阶段,最终凝型为“四声八病”的规则并付诸实践,沈约是重要的发起者与推动者。推重声律而至极端者,固不免钟嵘所云“襞积细微,专相陵架”之弊,然从文学史的角度而言,声律论对中国诗史的积极意义,怎么评价都不为过。

史载沈、钟甚不相得,乃因钟嵘求誉于沈约被拒。(《南史·卷七十二》 1778)且不论其言真伪,沈、钟文学思想确有龃龉。钟嵘对陆机以来的绮靡文风多持否定意见,由此站在形式主义的对面,批评刻意追求声律。而沈约则相反。《诗品》将沈约置于中品,认为沈诗学鲍照,“虽文不至,其功丽,亦一时之选也”(426),指出沈以工切、靡丽见长,最后又云沈“词密于范,意浅于江”(426),直接指明沈重词轻意,言下似乎比同列中品的范云、江淹也形而见绌。沈约尚词重文,不但表现在创作中,也表现在文学批评中,故其对陆机以来的文学史由质趋华的走向,就持充分肯定意见。《宋书·谢灵运传论》云:“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余烈,事极江左。[……]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修,垂范后昆。”(《文选·卷五十》 2218-219)贵远尊古是顽固的文化心理,南朝虽说好尚华靡,但汉魏作为诗歌的高标,没有人敢去质疑和挑战。而沈约将潘岳、陆机与汉魏的班固、曹植等并举,只谈体、律之异,而不分优劣高低;刘宋的颜、谢,也是“方轨”“垂范”,同样可以颉颃古人。而观其极称潘、陆等“缛旨”“繁文”为“逸响”“高韵”,则隐有后来居上之意。实际上,沈约前文已经对班固有“芜音累气”的微词了。由此而至文风绮变的又一高度,声律的理论化及实践,对于沈约来说,其价值与意义自然就不言而喻了。《宋书·谢灵运传论》又云:

若夫敷衽论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数,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文选·卷五十》 2220)

此段谈声律,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声律乃“商榷前藻”之所得,犹如各适物宜的五色、八音,声律是适合诗歌的一种藻饰,属文体形式范畴。二是视声律为作诗的绝对性前提,“妙达此旨,始可言文”。三是将声律这一形式的作用提得极高。诗、史的作用是提供典故与词章,文中举曹植、王粲等人的一些名篇,谓之“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既没有藻采修饰,也没有用事,然却能成为名篇,是由于“音律调韵”极为出色。如果说先秦以来的“诗言志”,提出诗歌的叙事、抒情及教化观念,陆机的“缘情绮靡”,提出诗歌的个体抒情及辞藻修饰观念,则沈约在这里提出的,是一个“诗美听”的观念。即声律和谐、节奏等自然美因素,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声律可以取代词章与典故,甚至对于抒情诗而言,其重要性都超过了所抒之情,这不但消解了叙事,也消解了抒情,甚至消解了词章。

前人论音声,所措意者,多在其社会属性,如《礼记·乐记》云: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礼记正义·三十七》 1077)

[……]

是故志微、噍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啴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劲正、庄诚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流辟、邪散、狄成、涤滥之音作,而民淫乱。(《礼记正义·三十八》 1104)

不必依赖词章,音声自身的节奏、旋律、音色等即包含着丰富的社会人事内容,社会人事也可通过音声来展现。《乐记》的描述,可以说是一种音声的叙事学认识。而沈约在《谢灵运传论》中,则专门强调浮声、切响的错合所带来的听觉之美,而且还认为它们可以脱离内容,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其所重者,乃音声之自然属性,所轻者,乃事、情等社会属性。当然,汉字平仄浮沉的“四声”,也做不到像音乐那样,付诸其丰富的社会人事意义,它们的价值,主要就在于诵读之流利与听觉之谐美。然听觉之美本是诗之附庸,沈约将其强调到如此重要的程度,既是对永明体理论、实践的建树与突破,也隐含着新体诗是诗歌发展之必然方向的判断。

这一判断被文学史所证实,自永明声律论起,五言诗迎来近体时代。由前论可以看出,与此古近体形制之变相关联的,是事、情、辞三者的消长起伏。其实,此点在陆阙《与沈约书》中早有揭示:

意者亦质文时异,今古好殊,将急在情物而缓于章句。情物,文之所急,美恶犹且相半;章句,意之所缓,故合少而谬多。义兼于斯,必非不知明矣。(《南史·卷四十八》 1196)

以往论者多强调陆阙对沈约声律发明权的质疑,而忽略此段议论。陆阙盖谓古人非不晓声律,只是以情、物为先,即抒情与叙事也;今人以章句为急,即文辞、声律居前,实际上却忽略了情、物。陆阙清楚地指出了声律论所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不妨再以沈约《日出东南隅行》作一补证,且看在声律论者的笔下,“事”“情”究竟在哪里:

朝日出邯郸,照我丛台端。中有倾城艳,顾景织罗纨。延躯似纤约,遗视若回澜。瑶妆映层绮,金服炫雕栾。幸有同匡好,西仕服秦官。宝剑垂玉贝,汗马饰金鞍。萦场类转雪,逸控似腾鸾。罗衣夕解带,玉钗暮垂冠。(《乐府诗集·第二十八卷》 420)

汉乐府叙事名篇《陌上桑》,经过魏晋以来一路模拟、改写,事的成分越来越淡,有的还稍微提及采桑,有的则根本不提,如沈约这首诗。沈诗全副笔墨都在描写,前半写美女,后半写其夫君,集中在人物的容貌和服饰。全篇压韵,也注意到浮声、切响的平仄错合,虽然视其声律论仍颇有出入。句式上,也多偶对,且较工整精切。在这首诗里,不但看不出什么“事”,甚至连“情”也很模糊。如果和陆机的拟作比较,陆诗所描绘的女子在艳丽之外,还有一种高洁的风神,其诗结尾“冶容不足咏,春游良可叹”(《乐府诗集·第二十八卷》 419),也隐有寄托与感喟。沈诗把这些都消解了,只剩下描写。诚然,沈诗的描写在辞藻上较陆机有所冲淡,然在音韵上比陆诗更为谨严,显示出重音韵甚于辞藻的特点。

就严格的声律规则而言,永明新体诗是形式主义的极致,其重音韵不仅甚于事、情,且甚于辞藻,如果说陆机的“缘情绮靡”,结果导向崇尚辞藻的形式主义,那么声律论代之以“美听”,又导向另一种形式主义。沈约谓作文当从“三易”(颜之推 272),推崇“直举胸情”的兴会之作;同时,遵循格律的新体诗,篇幅与体制开始收缩,出现了不少优秀的五言四句小诗。这些对于陆机以来繁缛炫博之风,又是一种矫正。至唐代近体诗,音律虽极严格,然辞藻繁缛之弊却得以解脱。

追溯下来,“事”在诗中的让渡,是近体时代到来最根本的起因。而近体产生后,对于“事”,似乎又是进一步的排斥,毕竟,五言四句的小诗,很难从容叙事。至此,叙事隐退的结果——近体诗,开始成为排斥叙事的原因。然而,事或者说叙事,一直都还在,只是改变了其存在的形式,而且也一直对近体诗,对近体诗较常出现的抒情、描写发生着作用。关于此点,只能另文撰述了。

五言诗由汉末发轫,民间乐府得风气之先,叙事诗在这一诗体下获得极大发展,并产生了不少优秀的故事诗。循此而往,中国诗史出现媲美西方的长篇史诗,并非没有可能。然文人五言诗的跟进,使得抒情压倒叙事。文人的文化传统与知识素养,又使得辞章、藻饰较方便地参与抒情,辞藻的中心色彩渐渐显现。随着抒情诗情感力度的消弱,辞采更为凸显。两晋南朝,诗歌的事、情等内容层面都进一步乏弱,藻采上升为诗歌最重要的艺术追求。文学自觉的深化,也在文学形式美中找到寄托。正是在叙事——抒情——藻采这一发展路径中,声律作为形式美的极致,顺势而生。审视五言诗汉魏至六朝的演变轨迹,叙事、抒情的消长,作为原动力,对文学史的重要作用,实在有必要引起充分注意。

注释[Notes]

① 如黄节、萧涤非等先生皆引应劭《风俗通》以释“倭堕髻”,基本认可其时代在东汉桓、灵期间。见黄节:《黄节注汉魏六朝诗六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25-27;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81-82。

② 乐府有《秋胡行》,但古辞已亡。

③ 朱嘉徵:《乐府广序》(第一卷),清康熙清远堂刻本影印本。

④ 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116;王运熙:“论《孔雀东南飞》的产生时代、思想、艺术及其问题”,《乐府诗论丛》,《王运熙文集》(第一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245。

⑤ 葛晓音:“论汉魏五言的‘古意’”,《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2009):14。

⑥ 王运熙、杨明:《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446-47。

⑦ 董乃斌:“古典诗词研究的叙事视角”,《文学评论》1(2010):27-30。

⑧ 见姜亮夫:《张华年谱》,《姜亮夫全集》(第二十二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

⑨ 参王运熙、杨明:《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第一编第三章《西晋文学批评·陆云》,1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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