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宏诗

1

一百年前。洛阳。

“伤风败俗，大逆不道！叫她们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奶奶有一天喝了不少酒，大概是高兴不过，当着她的孙子辈我们，讲起她和我爷爷的美妙人生。

我奶奶是洛阳大街上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而我爷爷是我奶奶父亲捡回来的一个佣人。日久生情，也许是传说中的爱神降临了。有一天，太阳刚刚升起，我奶奶望着这个佣人披一身霞光，浓眉大眼的，白里透红的，好好可爱哟，就动了春心。她，从出娘怀，由于前个女婴不幸夭折，父母对她是百般呵护，百依百顺，走路倒着走随她，蹦跳着走也随她，她是自我感觉什么好的都有了，就是没有怀春这种感觉，就决定抓住这个比什么感觉都好的感觉，不能让古人的遗憾在她身上重演。

于是，她顺手抓把瓜子，边吃边朝这个佣人走去，笑眯眯地朝他胸前吐去瓜子皮，有一块还吐在颈窝里，然后，转过身来，又吐他一口，继续看他作何反应，倒退着脚步退去。

自然佣人感到很惊奇，作大胆猜想，望着小姐来退的笑容，莫非小姐要调戏我？抬手摸下颈窝的瓜子皮，看了一眼，想闻闻，甚至想伸出舌头尝一下，可又怕小姐笑他太贱。

小姐自然注意到了这个过程，看到了这佣人骨子里的气节，觉得这佣人完全就是她的菜。就这样，小姐伸出一根葱样的中指头，向他的眼神勾了一下。他像丢了魂一样，胆大包天地连走带跑过来。

“你叫什么？”

“九鱼。”

“怎么叫这个名字？”

“听我娘说，我在家族里排行老九，出生那天我父亲一网在黄河里打九条鱼，所以就叫九鱼了。”

“还挺有意思的名字嘛！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我听有人喊你爱莲。”九鱼大胆地对视着小姐。

“你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吗？”

“肯定好听！”

“你要倒霉了！”

这声音并不大，却如雷贯耳。九鱼知道，小姐任性惯了，她要谁倒霉，就是她的父母也没法阻拦，谁只有倒霉。九鱼以为是赤裸裸地对视小姐冒犯了她的原故，吓得赶紧收回目光，准备转身走开。

可是，还没转身，就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小姐把他看得一清二楚地说：“看你这点出息！别想开跑了！跟我来。”

九鱼知道是身在屋檐下，只好听从，颤颤惊惊地跟小姐走。哪知转过一廊，小姐把它带到一角，要他抱她。九鱼哪里敢从，知道真的是灾难，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只有死。小姐一巴掌打得九鱼脸发烧，边斥：“想跑，我都做出来了，你只有跑到阎王那里去！”

九鱼就只有本着一死，见小姐解开了胸口的两粒纽扣，露出了粉嫩的白肉，整个人就膨胀了，还嫌小姐解得太慢，挥手一哗的去，平时浮想的美妙就完全显在了眼里，急得像狼一样抱上去，就是死也不枉此生了。

于是，就成了我的爷爷奶奶。

这样的事情，现在已经不足为奇。可在一百年前，在曾经政通人和，誉满天下的洛阳，还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小姐，做出这等事来，谁也没法容忍，父母认为这简直是辱没了祖宗十八代，本要家法活埋，但毕竟只一个女，又是平时过余宠的过错，实在是报应，只好随恻隐之心，放条生路，叫滚得越远越好。开头那段怒斥，就是我曾外公暴跳如雷。

我奶奶真是个烈女子，敢爱敢当，绝不允许伤害我爷爷一根毫毛，这让我爷爷感动一生;不就是要滚吗？就带着我爷爷，很愤怒地越过惊涛骇浪的黄河，一直滚到了我们现在的这个地方。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在讲这段似乎伤风败俗的故事的时候，并不觉得是伤风败俗，有什么不光彩的，而是觉得很浪漫，敢超越世俗，不在意贫富，只在意心动的那个点，脸上露出很幸福的笑容。

2

再说我家现在屋后这个九洞洞，看外面情景，就仿如延安窑洞。事实上，对于我家来说，也很有延安窑洞的意义，我家历史在这里发生了重大变迁。

洞是在一堵崖上，门比屋门稍小，里面却比屋大，大小洞九个，所以就叫九洞洞。这正好被那个和尚奇巧言中。

这里还有一个经过：我奶奶爷爷滚到黄河这边，在最后能望到家的地方，我奶奶一步一回头，想到是离别父母，离别这个地方了，不由跪下大哭了一场。

天空几只雄鹰盘旋。风被树撕得乱晃。我奶奶再痛心疾首，但事已至此，后悔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爷爷劝起我奶奶往前走，走了十天八日，也不知到什么地方了，只见太阳又要落山了，又突然乌云压顶，幸见一庙，就往庙里赶，还没赶到就大雨滂沱，淋得像落汤鸡。我奶奶知道庙里是清静神圣之地，怕不容忍她们这样的男女，便在庙门外的一棵大树下呆着，寻求一份安全。

饥肠辘辘。我奶奶爷爷一天没吃食了，加之被雨一淋，现在是难受极了。我奶奶就叫我爷爷进庙给点钱讨口饭。她们虽然是被撵出家门的，可老娘含泪给她身上的金银并不少，也许是普通人一辈子也挣不到的。不料，我爷爷一脚踏进庙门，就听有人唠叨：“来了，贵人终于来了。”

我爷爷听说过三教九流，以为是个黑庙，吓得倒退三步，转身要跑。

那和尚喜形于色追上几步，喊：“别跑呀！还是个胆小的贵人呢！我迎接你们到来！”

这话我奶奶也听着了，壮我爷爷的胆说：“有人给你说话呢，还转跑啥？”

我爷爷就立住了。

那和尚说：“別吓着了，这不是你想的黑庙。”

“嘿！这和尚真高，怎么知道我以为是黑庙？”我爷爷心里想。

和尚就请进我爷爷奶奶，赏了口饭吃，没有要钱，并在厢房生一盆火，让我爷爷奶奶赶快烤干衣服。

和尚说：“你们真是大贵人呀！我们这里已经整整三个月九十天没有下雨了，若不是你们的贵气带来这场及时雨，今年恐怕颗粒无收，又是民不聊生了。我们真要替苍生谢谢两位贵人呀！”

我奶奶现在吃饱了饭，肚里不难受了，心情舒畅地说：“大师别说笑了，哪里是贵人呀，因不孝顺被家里赶出了门。”

和尚说：“是贵人呀！今日一睁开眼，见一道霞光掠过，我掐指一算，是有贵人要来，原来还是你们呀，还是带来一场及时雨救我苍生的大贵人呀！”

我奶奶说：“大师真会说笑。”

和尚说：“出家人不打晃语。你以为赶出了门就不是贵人呀？赶出了门更印证是贵人。你们要做有贵天下的事啊！”

我奶奶爷爷不懂，便望和尚说：“我们愚钝，请大师说得我们懂。”

和尚说：“出家人不打晃语，看到贵人更不敢胡言。据我感应和目观，你们不要以为是说笑的，是一派胡言，而是你们进入我的灵感了，这是上帝安排的，要不，我是不可能对你们说这的。”

我奶奶同意和尚的话说：“那是。”

和尚高谈起来：“你们前世就是夫妻呀！是前世夫妻没有做够有约，今生今世是应约再续前缘！”

我奶奶想想，觉得九鱼的捡来，觉得自己不顾一切的心动，也许还真是天造地设，是再续前缘。

“你们都有日月星管命，福星高照。不信，男不离九，女不离爱。”

想想，一个九鱼，一个爱莲，还真是。

我爷爷高兴起来：“我们的名字还真是有九、有爱。”

和尚继续阔论：“这连起来，就是九爱或爱九，多神奇的有牵连的名字啊！九永远是你们的大吉。不要问路在何方，就信脚走，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是三年，应该会见到一个与九有关的洞。那里桃花流水，天上人间。那里就是你们今生的生根之地。”

我奶奶爷爷就信脚走，走走玩玩，打打闹闹，哪像是逃生呀，完全是旅游。

三个月不止一点，就到达了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发现了现在屋后的这个洞，进去一看，大洞小洞九个，还真带九。我奶奶爷爷大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感概，认为这就是他们的今生所在，心喜欲狂极了，于桃花流水中唱了一曲大致像今天《天仙配》里的：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

我奶奶非常满意这个九洞洞，冬暖夏凉，觉得若是转去十年更妙，可以捉迷藏。

我爷爷说：“现在照样可以捉迷藏。”就抱起奶奶呵呵呵了半天。

我奶奶爷爷在这个洞里正式拜了天地，成为有了仪式的夫妻。

可当地知道这个洞的人说，这个洞是个仙人洞，曾住过人，天天是噩梦，没有贵气和仙气的人是住不住的。可我爷爷奶奶住在里面，天天一夜开心到大天亮，好梦都做不过来，哪有什么噩梦。

由于我奶奶有钱，就买了一亩三分地，就在这里过起了似捉迷藏的农耕小日子。

3

我奶奶初到这里，觉得这里真是什么都新鲜。看到春意盎然的桃花，自然而然想到了在哥哥那里学到的一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奶奶当然不懂这首诗，哥哥就讲给她听，让她领悟到爱情是机不可失。

我曾猜想，我奶奶那天早晨心动我爷爷，莫非正是受了这首诗的影响？

我奶奶真是幸福，要到山上去看花，我爷爷就背着她到山上去看，还总要采些下来，铺一洞，仿佛洞就在花中。这越是让她们觉得这个洞温馨，越是爱撒欢。

我奶奶想吃桃花流水中的鱼——她那时大概是怀孕了，我爷爷就下河去摸。

我爷爷是生在黄河边，经历了大风大浪，水性天生是鸭子。在这静静流淌的浮桥河，在这波澜不惊的水中，尤其那桃花流水的荫凉里，他摸鱼，就如到菜园子里弄菜，一下河就一个准，总要摸个几碗半桶的回来，喜得我奶奶就如一朵盛开的桃花。

可是，我奶奶还不会生火煮饭，煮的鱼没有鱼味，觉得不好吃。我爷爷更不会做饭，烧火大一把细一把，菜是讲火候的，就更没啥吃头。我奶奶就叫我爷爷拿一锭银子到镇上去学几天。嗨！我爷爷还真是有天赋，溜肥肠，爆炒鸡，三鲜鱼，等等，做的真是地道，学到了一手好厨艺。只是从此就苦了我爷爷，奶奶从此再不沾做饭的边。

花为主人开，饭为爱人做，享受在一种美妙之中。我爷爷从不嫌苦嫌累，所做之菜，总还笑嘻嘻地问我奶奶，比方：

“今天这个鱼做的怎么样，味鲜吧？”

我奶奶尝一下：“嗯，鲜！你还真是个做菜的种！”给我爷爷一个吻，作为回报。

我爷爷就是在这种幸福的气氛中，心甘情愿地伺候我奶奶一辈子的。

再说那一亩三分地。

我奶奶哪里会生产呀，她第一次下田插秧，两脚并在一起，一弓腰，没有了重心，脚一晃，再一乱踉跄，算我爷爷眼疾手快，一把扶在怀里，没让倒进泥水里。我爷爷以我奶奶会领他的情，哪知我奶奶嗔怪扶的衣上是泥，还责怪：“这田里怎么这样啊！”

“你以为怎样？若不是我反应快扶把你，你已经一大屁股泥了。”我爷爷笑着打哈哈。

“你还笑！”我奶奶抓把泥抹我爷爷一身。

我爷爷也不生气，还笑得要死，说：“你还抹我的泥。起田回去呀喂，你哪是做这种事的人啊！”

我奶奶还不，还挨着我爷爷锲而不舍地栽了四五个簸箕大一块，像小学生写的字样的秧。

我奶奶讲起来，自己都笑掉了大牙。

我奶奶说，她想吃玉米，要我爷爷想办法种。我爷爷是做佣人的料，自然种个玉米没问题，可就是找不到玉米种。我们浮桥河畔那时听说都没听说过玉米呢！

我奶奶就别出心裁地说：“那好吧！你每天只有亲我十次，我就不想玉米了。”

我爺爷还像没有办法似的，就每天亲她十次。好像还延续了好多年，直到孩子好像懂点事了再止。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感慨，我奶奶要是生活在当今这个花花绿绿、燕舞莺歌的时代，不知要把爱推到什么高度。

4

再说前面和尚说我爷爷奶奶是一对大贵人，要做有贵天下的事。

根据我爷爷奶奶在这个九洞洞生活的情况，如果说没有贵气和仙气的人是住不住的，我爷爷奶奶还真是一对大贵人。至于要做有贵天下的事，我想，大概与她们生了几个儿子有关。我奶奶在这个洞里生下了四个儿子。

我奶奶是大家闺秀，虽然不像大家闺秀，但大家风范还是有的，重视孩子的教育。她知道识几个字的总比一字不识的强。我父亲老大，我奶奶爷爷便要他去读书，可他总是人在曹营心在汉，总是想着玩，想着到桃花流水边去捉鱼。这大概是遗传了我爷爷的过错。后来，孩子多了，家务事也就多了，我奶奶只好让不爱读书的他在家做些家务，让爱读书的去读。我二叔，三叔，四叔，都读了好多年书。

那年，无意间，我奶奶看到了那个和尚，那个和尚同时也看到了我奶奶，我奶奶喜的赶忙迎上去：“大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真高啊！我们真信脚走，真见到了一个与九有关，叫九洞洞的洞。那里真是桃花流水，天上人间。”

和尚说：“好啊好啊。出家人该的不打晃语吧？现在是不是有四个儿子？”

“是啊。我的什么事你都看的对过。你真是太高了！”

我奶奶觉得机会难得，想邀请和尚到九洞洞去看看，关键是想看几个儿子的出息。

和尚说：“不必了。你们本身就是贵人，带来的那场及时雨又功德无量，加上又沾了九洞洞的仙气，你的儿子在你的脸上我已看到了。让他们读点书吧！你应该不缺钱。如果缺，我这里有两锭银子。”

我奶奶说：“我不缺钱。就是缺钱也不能要大师的钱呀！”

和尚说：“我不也是想立点功德！你的几个儿子可了不得呀！只大的出息差一点，但可以守在你们身旁，另三个都是了不得的将军啊！”

我奶奶知道将军，以为是皇帝封的那种人，觉得这十万八千里的，怎么可能，说：“你这是说的我开心吧？”

和尚说：“出家人不打晃语。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我奶奶就信了。就越是不惜金银，要几个爱读书的好好读。

果然，当中国革命的烈火烧到八百里大别山，烧到浮桥河畔，我几个叔叔正是当口，他们自然而然产生革命理想，都加入到了革命的队伍。我二叔跟李先念提过草鞋，官至正军，还真做到了将军。我三叔半年后当了指导员，当到军副政委，也是将军。我四叔是正儿八经的军事干部，多次带兵与敌人狭路相逢，腰部中弹一次，右耳打掉一块，真是九死一生，功勋卓著，做到军区副参谋长，也是将军。真不幸被那个和尚言中，只我父亲差一些，不过也是我们中国最骄傲的农民。

5

我奶奶看到昌盛的儿子，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她常常想起那个任意妄为的早晨，想起往爷爷身上吐瓜子皮，想起打的爷爷脸发烧，想起爷爷挥手的那一哗啦，完全是某种需要，是天意。

奶奶几乎一生无憾，只遗憾爷爷，说生了三个将军儿，还不知道自己姓啥，究竟是哪个地方的种，哪年哪月哪天生。说的自己和爷爷都很难过。我们都是随奶奶姓的。奶奶就叫爷爷跟她一天一起过生。奶奶添一岁，爷爷添一岁。结果，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闹的满世界都说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说真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我爷爷曾搞笑说：“这还真是歪打正着。”很满意这个结果。

几个儿子曾强烈建议她们趁健康回去找家。可我奶奶说，家里不是资本家就是大地主，儿子们都是前程似锦，怕跟兒子们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叫都死了那个心。可等到她真正要升天了的时候，她又要儿子们去找她的娘家，告慰娘家的父母兄弟，她一生过得很幸福，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做了将军。奶奶一生无怨无悔，即使那时家里认为伤风败俗，但她认为那是天意，希望家里原谅。

事后，三个叔叔出钱，由我带我父亲去洛阳找奶奶的家，找爷爷的家。

我们没有见到昔日的洛阳桥，仿佛那是一个司空见惯的中国城市。奶奶娘家的人，只一个孙子，恢复高考那年考进清华。得知我们寻去了，无论如何要我们等他，他坐飞机回来。毕竟是有血缘，见了面都觉得亲切，仿佛见过面的，感慨万千。

爷爷的身世确实没一点线索，仍只能是一个谜。

我们一起去祭拜了曾外公外母，舅爷舅奶，告慰他们，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姊妹。也不知是否神灵有知，只见烧红的火纸边生起一股小旋风，将灰片旋到了天上，像一只只蝴蝶起舞。

我们望着天空似起舞的蝴蝶，和蝴蝶上空的耀眼太阳，真希望奶奶的父母姊妹天上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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