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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味

2019-11-11朱学东

翠苑 2019年4期
关键词:热豆腐青蒜百叶

朱学东

汪曾祺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读他的小说,常常忘了他写的小说。至于他写的美食,信手,随意,就像家常菜,永远吃不厌。与袁枚常听人言所录下的《随园食单》不同,汪先生自己善烹,是个真正的食家。不过,他写的豆腐,我却有些不同意见:“北京有歇后语:‘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可见这是北京人家家都吃的小菜。拌豆腐特宜小葱,小葱嫩,香。葱粗如指,用以拌豆腐,滋味即减。我和林斤澜在武夷山,住一招待所。斤澜爱吃拌豆腐,招待所每餐皆上拌豆腐一大盘,但与豆腐拌的是青蒜。青蒜回锅肉甚佳,以拌豆腐,配搭不当。”

我是一个豆制品的爱好者,从小就爱,至今不废,什么豆腐、百叶(豆皮),香干、腐竹、豆花,什么红烧、白煨、做汤凉拌,但凡豆腐,我都爱,我也爱做麻婆豆腐、红烧豆腐、尖椒豆腐、尖椒百叶、菠菜百叶、韭菜百叶,等等,虽然卖相不好,总是合了自己口味。但青蒜拌热豆腐,我虽然没条件做,却是我永远难忘的美味。

在我18岁到北京之前,我只知道书上那句俗语,“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但从未吃过。到了北京,大概到大学三年级时,开始下馆子,才第一次吃这道菜。至今我也未觉得有多美味,当年穷学生,必点这道菜,只是觉得作为下酒菜便宜而已。在此之前,我的世界里,我最喜欢的,就是汪老所说的“配搭不当”的青蒜拌豆腐,当然,是拌热豆腐。虽然一年吃不了几回,却也因此印象深刻,就像里尔克笔下波西米亚土豆地里儿童的呓语,纵使你远走他乡,无论天涯海角,最寂寞的所在,都会萦回在你心里。

我小时候最爱冬日吃青蒜拌热豆腐。

青蒜拌热豆腐,首先得有青蒜。江南不爱吃蒜头,吃蒜头那是地道的北方吃法。江南冬日做菜爱用青蒜配伍——无论是烧鱼烧羊肉烧汤,还是蛋炒饭拌豆腐,常常菜快做好行将出锅前,才下青蒜,以确保青蒜的颜色和香味不丢,最佳——因为冬日青蒜才是时令之鲜。青蒜的营养不用我说,关键是味道之鲜美,是采用蒜头无法攀比的。有时我做菜哀叹没有青蒜,北方的朋友都说为什么不用蒜头,不都是蒜么?我只有苦笑。其次是热豆腐。这热豆腐,通常是指现磨现制的豆腐,吃上这热豆腐,得有条件,离做豆腐的地方近。我们小时候过年前,豆腐、萝卜都是过年当家菜,天冷放家,家就是天然冰箱,一个春节都不会坏。所以,每年过年前,家家户户都要浸泡黄豆——黄豆都是自家种的——做豆腐,一到自家做豆腐的时候,就是要过年了。到做豆腐这一天,我们总是心情激动地跟着大人拎着浸泡的黄豆去专门做豆腐的人家,请人家加工,同时小孩们会主动地帮着加豆子推磨烧火,不是勤快,而是,为了做豆腐时讨一碗豆花、吃一块豆腐、嚼一张百叶!其实,家人也早知道小孩们的小心思;其实,大人们也想吃。大师傅最后点石膏时,灶台周围早就坐满了来做豆腐人家的家人!这个时候,边上早已准备好了几个碗,每个碗里,都放着洗净切碎的青蒜,加了酱油,就等着压好豆腐,最后豆腐出包袱的时刻!

时候到,师傅卸下压豆腐架子上吊的青石墩,掀开纱布,满屋热气升腾,新豆腐香味四溢。师傅拿豆腐刀,在一整格豆腐上横一刀竖一刀,然后用刀一铲,“啪”,把一块豆腐笃进一个盛着青蒜和酱油的碗里,接着又一块,直到边上的碗满了,一格豆腐去了好多。围坐的人一人端着一碗,用筷子戳夹,一拌——方言说是戳豆腐,蒜香和豆腐香味一交汇,那种独特的香味扑鼻而来。小孩们迫不及待地要往嘴里送,老人都会用筷子打一下,提醒小心烫着,“热豆腐烫心,会烫死人的。”真的烫心。我后来想,旧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定是指我们这种吃法。但青蒜拌热豆腐的妙处,就妙在豆腐是热的,才与青蒜配搭——热豆腐能将青蒜末烫个半熟,色泽依然青绿,但蒜香味却已完全释放。一清二白,这何尝又不是色香味俱佳!至于放酱油,则是为了让豆腐有咸味,不像北方小葱拌豆腐,要放盐。我小时候有些幸运,不仅自己家每年过年做豆腐,能吃上新鲜的青蒜拌热豆腐,堂叔家做豆腐,我们也能吃上;我隔壁堂爷爷,正好就是做豆腐的,年底每天家里都排队做豆腐,晚上抢着去烧火,至少表示一下,也会得到一块豆腐奖赏。当然,全靠堂爷爷恩宠。

汪老在福建招待所和林斤澜先生吃的青蒜拌豆腐,肯定是凉豆腐,凉豆腐激不出蒜香味,自然味道一般。但要说青蒜拌豆腐不好吃,我肯定是不同意的。

吃过的,都知道。我怀念吃青蒜拌热豆腐。

蚕豆炒蒜苗,是故乡五月初的一道乡野日常菜肴。

五月初,新鲜的嫩蚕豆下来,江南城乡,无人不爱,食之无人不欢。有一年端午节前,我徒步从角门西到颐和园南门,途经玉渊潭时,见一对老夫妻在剥嫩蚕豆。我忽地动了思乡之念,这是江南故乡之物啊,那老两口,一定是南方人。过去母亲在北京,去菜市场买嫩蚕豆,摊主说,永远只有固定几个人买,“都是你们南方人”。

北方人大体没这个口福。汪曾祺老说,北京人是不大懂吃新鲜蚕豆的,这我深有体会。今年早春,我从外面回家,忽然闻到满室煮嫩蚕豆的香味,我突然想哭,跟老岳母说,楼下在煮嫩蚕豆,我好多年没吃到煮嫩蚕豆了。老太太笑了说,你的鼻子还真灵,不是楼下,是我在煮,没想到你这么爱吃。我冲进厨房,打开锅盖,叹了口气,重又盖上,老太太把蚕豆剥了皮熬成糊了!

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在故乡,嫩蚕豆有很多种做法,我都喜欢。比如袁枚说的腌菜炒蚕豆、汪曾祺提到的把煮熟了的蚕豆挂在孩子脖子上、苋菜炒豆瓣、豆瓣烧鸡蛋汤、蚕豆酱烧,等等,等等,我无一不爱。北京朝阳门外常州宾馆的葱油蚕豆,只能是聊以解馋的备胎,排不进我喜欢的嫩蚕豆系列里。不过,有一种做法,袁枚李渔没见过(《随园食单》只记了蚕豆烧腌菜,《闲情偶记》根本未提及),汪曾祺没写过(想来他也没吃过),梁实秋、唐鲁孙没吃过,就是蒜苗炒嫩蚕豆。按节气时令,故乡吃上蒜苗炒嫩蚕豆,正点儿应该在五月初,此时本地嫩蚕豆下来,正好也是本地青蒜拔杆,长出蒜苗(蒜薹)来。不过,如今温室效应,天气热了,蒜苗四月就出苔了,而蚕豆,因为物流发达,岭南的蚕豆,早早就批发到了江南,而蒜薹,大棚生产使一年四季都不缺,遂使蒜苗炒蚕豆,失却了很大一部分时鲜的意义。但我还是最爱本地蒜苗炒本地蚕豆,毕竟,童年的味蕾永远最顽固。

本地蚕豆炒本地蒜苗,好在什么地方?

本地蚕豆,首先是本地水土物候之物,一方水土不仅养一方人,也养一方物产,这也是本地物产在本地当家的最重要理由。橘逾淮而枳,其实是这个意思的反向表达。一个外地过来的物品,用本地水火器物做出来的菜肴,虽然形似,但神未必真在。蝴蝶的翅膀都能扇起太平洋的波浪,何况做菜涉及的产地、温度、水及人的口味都有差异呢!更不用说,更南地方的蚕豆,跋山涉水,逾千里而来,其从蚕豆棵上摘下到江南被买回家,期间的精华流失,或者至少老了不少,是万万不能与江南蚕豆下来时,现摘现剥现做的味道相比的。就一个要素,新鲜,也是吃貨选择本地蚕豆无法拒绝的理由。至于蒜苗,其实无须赘言,也同上述之意。

蒜苗炒蚕豆,做法很简单。从地里摘下蒜苗,正常的洗净切段;从地里拨回蚕豆棵,现摘现剥,若略老,蚕豆嘴上有黑条,去掉,剥好的蚕豆,其实不脏,简单用水冲一下;大铁锅烧热,加勺油,蚕豆、蒜苗一起倒入——其实先放蒜苗或蚕豆或同步放,没那么重要,蒜苗很容易熟的,翻炒,然后加些许水稍焖——焖了蚕豆会更好吃,粉一些,起锅前加些许盐,装盘。清澄对碧绿,一盘蒜苗炒嫩蚕豆就好了。做法就那么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粗暴,但它的味道,无论就酒下饭,都是一份爽口快意的好菜,吃着满嘴清香,带着暮春的江南味道。蒜苗炒蚕豆,蚕豆为主,蒜苗为辅。蚕豆的清香为主,蒜苗的蒜香味为辅,总之不能让蒜香味盖过蚕豆的清香。如果没有本地蚕豆本地蒜苗,远方贩运来的蚕豆大棚里的蒜薹,虽然失却了江南春天的味道,毕竟做法是江南的。就像常州宾馆一年四季都有的葱油蚕豆,总是一种备胎,在思念时聊胜于无,也可做一抵补之物,以慰藉思乡之情。通常,在故乡,我一个人空口能吃一盘甚至更多。连袁枚梁实秋汪曾祺唐鲁孙这些美食名家都没有的口福,在江南故乡,时令一来,家家户户,人人都爱吃。

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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