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维昂娜 付洋

采访对象：

莎维昂娜·格瑞姆，澳大利亚达利奇叙事中心叙事治疗专家，以色列特拉维夫Barcai研究院院长，注册婚姻家庭治疗师。跟随叙事疗法的创始人迈克尔·怀特学习20年，在美国、澳大利亚、以色列、中国等地均开有工作坊。

心理标签：

人们常说，婚姻生活平凡琐碎，埋葬了爱情。其实运用叙事，可以放大生活中的闪光点，激活爱的故事，让日子变得像诗一样美妙而富有情趣。

多年来，我在以色列特拉维夫Barcai研究院教咨询师们如何做婚姻治疗。人们常说，婚姻生活平凡琐碎，埋葬了爱情。其实运用心理学中的叙事疗法，可以放大生活中的闪光点，激活爱的故事，让日子变得像诗一样美妙而富有情趣。

把人和问题分开，夫妻就有机会重新走到一起

叙事大师迈克尔·怀特认为，人不是问题，问题才是问题。把人和问题分开，可以让已经失去连接的家庭成员重新走到一起，共同处理他们遇到的问题。

我曾经给一对结婚40年的夫妻大卫和莉莉做婚姻治疗。

大卫是电工，莉莉是家庭主妇，他们生育了3个儿子。来咨询之前，莉莉被医院诊断为偏执型人格障碍，因为她总是怀疑已经70岁的丈夫有外遇，不停地给他打电话，问：“你在哪儿？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跟哪个女人在一起？”无论大卫如何解释和证明，莉莉都不听。大卫对我说：“她就是一个多疑的女人！每次被她怀疑，我都非常愤怒！”

影响这个婚姻关系的是“怀疑”和“愤怒”，我和莉莉一起探讨：“‘怀疑是怎么影响你们的关系的？怎么影响你的日常生活的？怎么影响你如何看待大卫的？”

莉莉说：“我非常痛苦，就好像每天都生活在乌云里，我不想和‘怀疑一起生活……”通过莉莉的讲述，大卫才知道原来妻子自己也非常痛苦，“怀疑”是一把雙刃剑，既伤了他，也伤了她，其实他们都是受害者。

那么，“怀疑”是从哪儿来的呢？每个故事都有它的历史和来源，莉莉的故事也是如此。莉莉是犹太人，出生在美国。3岁时，她的父母移民以色列，因为移民的过程很艰难，所以莉莉和她的外祖父母被留在了美国。外祖父母很疼爱莉莉，不允许她走出房子，每天都对她说：“宝贝儿，外面太危险了，你要当心，不能出去！”于是，“怀疑”进驻了莉莉的心，她觉得周围是不安全的，因此对这个世界没有信任感。

16岁时，外祖父母带着她一起移民以色列，与父母团聚。但是，她突然发现自己在这里竟然有5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这些家人，她不仅从来没有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这让她感觉既陌生又不安。很快，她又发现爸爸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妈妈哭着对她说：“你永远都不要相信男人！”于是，“怀疑”又来了，她没有办法相信家人和男人。

15年前，莉莉的一个儿子在车祸中丧生，年仅18岁。就像3岁时感觉被父母抛弃一样，莉莉觉得自己又被儿子抛弃了，“怀疑”又向莉莉张开了怀抱。大卫退休后做了电工，要到很多家庭中工作，行踪不定，再一次把“怀疑”带给了莉莉：“你明明可以半个小时回来的，为什么要两个小时？”

这些“怀疑”让莉莉睡不好觉，从早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开始痛苦。

大卫很想帮帮妻子，偷偷请自己的5个妹妹和两个儿子每天给莉莉打电话，转移她的注意力。于是有一段时间，莉莉每天都会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嗨，我是1号妹妹，你今天怎么样？”半小时后，2号妹妹又打来电话了。儿子也纷纷打来电话：“妈妈，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莉莉一头雾水，问大卫：“是不是你找他们给我打电话？”大卫却坚决否认。因为他担心自己一旦承认，莉莉就会说她很好，拒绝他的帮助。大卫是一片好心，但是他的否认再次让“怀疑”来到他们的婚姻之中……

听完这些故事，我们就不会认为莉莉是一个偏执多疑的女人，“怀疑”既有它产生的历史、社会和文化背景，有些还是在夫妻俩的互动中产生的。所以，要跟“怀疑”做斗争，必须夫妻俩一起努力。之后，我用类似的方式和大卫探讨了“愤怒”，“愤怒”的背后也有一段很长的故事，这个过程让莉莉重新认识了丈夫。

经过这种“外化”的对话治疗后，夫妻俩重新建立了连接，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讨论未来。接下来，我们就可以继续探讨如何从“怀疑”和“愤怒”的关系，走到他们所渴望的“信任”和“平静”的关系，“重写”故事。

莉莉每天在一个本子上记录婚姻中美好温暖的时刻，渐渐地，她发现其实生活中有很多不被“怀疑”和“愤怒”影响的“例外故事”，后来，这个本子都被她写满了。大卫也为他们共同渴望的生活做了很多努力，开始每次外出工作都提前告知莉莉，并且保持手机畅通，这个举动让莉莉更安心。夫妻俩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力量，对婚姻更有信心。

从心灵的牢笼里挣脱出来后，大卫每天早晨去公园弹吉他唱歌做表演，莉莉每周两天去医院做义工，热情地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莉莉会精心地为大卫烘焙蛋糕，和他一起唱歌跳舞;大卫会把自己捡到的树叶送给莉莉，和她一起感受秋天的美丽……他们的日子过得比年轻人还浪漫和诗意。

开启寻宝之旅，激活那些爱的故事

我认为，“问题”一定存在，就像婚姻中必定会有争吵，关系也会起起伏伏。但是，问题只占其中一小部分，爱总会比问题多，“问题”不可能打败“爱”。

首先，弄清楚你所认为的“问题”究竟是不是“问题”。从小到大，我们会受到很多习俗、期待和假设的影响，脑子里有很多关于“幸福”甚至是“正常”的标准，比如年龄、外貌、身高、性别、社会地位、金钱、阶层、种族、宗教、教育水平等。想要活得更有力量，就需要解脱那些束缚我们的社会刻板话语。

比如在一些地方，社会文化认为男人要外出赚钱，女人在家做家务带孩子，每个人都被这种社会文化塑造，认为这就是真实的东西。我见过一对夫妻，妻子是一位律师，社会地位很高;丈夫喜爱孩子和自由的生活，选择在家带小孩。他们相处轻松愉快，但是所有亲戚、朋友、同事、邻居都觉得他们不是好夫妻，“怎么可以这样？居然让男人在家带孩子，太奇怪了！”社会的刻板话语让夫妻俩认定自己有“问题”，于是前来咨询。

我对他们说：“不是你们有问题，而是社会对你们有一些不一样的看法，这个问题也并不存在于你们夫妻之间。所以，可能要把关注点放在自己身上去想一想：社会的一些标准和要求，我是不是一定要跟随？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婚姻生活？我们怎么生活，可以让彼此更开心？”后来，这对夫妻决定坚持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问题”也随之消失了。

其次，找到一个特殊意义事件，激活爱的故事。我们的生活是由多重故事构成的，但是当“争吵”起来，我们就会忘记其他故事。

有一对年轻的夫妻，育有两个小孩。他们最初提出的问题是：性生活很少，争吵很多。丈夫说：“她很无聊，对冒险不感兴趣。比起做我的妻子，她更喜欢做妈妈。”妻子说：“他从不满足，永远不明白我工作一整天有多累！”

在咨询中，丈夫回忆起两个人初遇时的情景：“以前，我的内心一直很自卑。我在聚会上遇见她，她那么美丽性感，浑身都在发光。可是，她却向我走来，主动和我说话，那种感觉让我终生难忘，她是我的女神……”这是他们故事中的一个特殊意义事件。

听见丈夫的描述，妻子的眼睛也开始发光：“其实，我也有些怀念那时候的自己。”其实，她和丈夫一起做爱时有很多美好的体验。只是她从小接受的教育，让她不敢享受性爱。同时，为了成为一个标准的好妻子、好妈妈，她甚至不敢向丈夫寻求支持，独自承担繁重的家务，对性生活也更加排斥，夫妻俩都过得不开心。

之后，他们一起分享了彼此的希望、梦想和价值观，商讨新的生活蓝图。再后来，他们一起去海滩上野餐，去山上搭帐篷宿营，寻找各种古怪有趣的餐厅吃饭……每一天都过得很有趣，让婚姻变成一个冒险的旅程。丈夫請了一位保姆帮忙照顾孩子，还为妻子买了很多美丽的衣服;妻子也开始精心打扮自己，那个美丽性感的女神又回来了，而且他们的性生活非常和谐。

其实，寻找特殊意义事件，不仅能帮助夫妻关系，也能帮助亲子关系。

叙事大师迈克尔·怀特曾经讲过一个故事：一个男孩多次尝试自杀，因为，爸爸定期向母子俩施暴，他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在咨询师的引导下，妈妈回忆起一件小事：有一次，丈夫殴打她，8岁的儿子为了转移爸爸的注意力，用石头把窗户砸碎了。妈妈逃脱了魔掌，儿子却因此遭受了爸爸的毒打。一个个爱的故事被激活了：他曾经救过同学，援助过同样遭受家暴的表妹……原来，他是那么勇敢。就这样，“爱”的故事替代了“问题”故事，男孩发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确实让他受伤了，但生活还有希望。而见证了儿子的勇敢，妈妈也更有勇气去处理自己的婚姻。

爱不是凭空而来的，诗意生活需要夫妻一起修炼

我和先生已经结婚38年了，在这么长的岁月里，我们每天都会关注对方的心情和喜好，尊重彼此的工作以及对家庭的付出。我相信，爱从来不是凭空而来的，需要夫妻一起修炼，一起工作，共同塑造他们喜爱的生活方式。要付出一些努力，才能得到充满爱的诗意生活。

在婚姻中，倾听很重要。很多时候，夫妻来到我的咨询室时，都对伴侣很愤怒，大声向我控诉：“都是他的问题！都是他的错！”然后，夫妻俩互相指责，吵来吵去，用力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却不去倾听对方的心声。

于是，我会说：“其实在家里，你们就可以争吵，不用来咨询室做这件事。如果想要解决问题，你们需要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夫妻俩这才渐渐冷静下来。我鼓励夫妻一方带着好奇、尊重和距离去倾听对方的故事，就好像自己是一个陌生人，见证整个对话。负责见证的一方可以避免从问题视角去倾听，可以带着反思去做回应。

夫妻发生冲突时，无论多气愤，都得坐下来倾听，了解究竟是什么困扰着伴侣。因为可能困扰每个人的点是不一样的，不听就不知道对方最看重什么，不听就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学会倾听，才能给爱留下生存的空间。

另外，夫妻一定要有独处的时光，或者为对方做一些他所喜欢的事，让他感觉自己在你心中的位置很特殊。

比如，妻子给孩子烘焙小饼干的时候，专门给丈夫做一个他喜欢的巧克力蛋糕;丈夫出差途中，特意给妻子买一瓶她喜欢的香水。无论工作多忙，都一天至少给对方发两条微信，因为知道对方会在意。爱的修炼就是从生活的细微之处做起，让婚姻多一些爱的故事。爱的故事多了，自然会替代问题故事，让我们的心中充满爱意。

还可以试试把“夫妻关系”外化。可以在家里选择一个标志物，比如一盆花来代表“夫妻关系”。这是夫妻俩的小秘密，别人都不知道这盆花原来是“夫妻关系”。然后每周找个时间，夫妻俩一起对着这盆花进行对话。一个人扮演自己，另一个人扮演“夫妻关系”。

丈夫（妻子）问：“嗨，夫妻关系，你今天好吗？感觉怎么样？”

“夫妻关系”可能会说：

“我今天感觉不错！”

“其实上周感觉更好，没有吵架。”

“我想去餐厅吃饭，你俩要多带我去餐厅！”

“你们最近都没有来看我，把我忘了。你们只管小孩，要多想想我，多陪陪我！”

夫妻俩这样轮流扮演对话，不仅增加生活情趣，还能了解对方的需要，也不会让伴侣感觉有压力。建议把“夫妻关系”的标志物放在家里一个醒目的地方，这样可以经常提醒自己用心经营“夫妻关系”。

请记住，我们的生活是由多重故事构成的，让婚姻过得美好诗意，不是去一味关注问题故事，而是努力去寻找和创造爱的故事。

（感谢北京林业大学李明教授及中国首届国际叙事心理大会对本次采访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