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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笔人

2019-11-06薛森

青春 2019年11期
关键词:船长人类

薛森

“文学的意义是什么?”

趁着来总部的机会,记者部三十多岁、瘦削的吴铭,见到了5号原型机Cosmic AW,他眯着眼打量这个令人生畏的庞然大物,忽然想到多年前大学里的某个下午,枯燥的文学课上教授向大家提出的这个问题。教授照本宣科:“文学的作用,第一在于对整个社会……”当时他正在座位上,年轻气盛,“这帮无聊的教授,什么东西都要定一个意义,连文学也要强塞一个……”但他现在也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了。

Cosmic AW(automatic writer),第一代智能算法的结晶,举世瞩目的文业集团总部“写手”工程的产品,在三年内彻底改变了编辑、作家、记者的工作方式,甚至是他们的工作含义。巨型计算机冰冷、滴答作响的面庞后,算法在虚拟空间中迭代与进化,每日吞吐着以百TB为单位的信息量。单讲其产出的文学作品,就已经令人类望尘莫及,无论是叙事技巧之精湛,情节之跌宕,还是内层上哲学思虑的深刻,抑或艺术品味的高雅,更无需讲它从一开始就冲击的新闻工作。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人类依赖自身创作的时代都已经过去了。Cosmic AW背后的数据库涵盖了从古至今的百亿册图书,百科与历史文献塑造了智能算法的形式,亿兆文字融化作黏稠的数据之流,在这个日夜不息的机器内结晶,铸造了那支抖动着的虚幻的笔。那支笔在计算机的虚拟空间里抖动着,在无形的长卷上游走,创造出每个人每日看到的文字、音频、视频,书写着人类的今天。

在Cosmic AW诞生之前,吴铭的梦想是当一名作家。直到和所有人一样,全脑扫描之后的职业分析把他推向了一个看起来很合适的岗位:记者。吴铭知道,现在的记者与从前已经大不同了,曾经,做一名记者必须要能够下笔千言,但如今他们只是Cosmic AW触手的尖梢,在各地采访的时候,他们只需要用固定格式的编程语言记录下时间、事件、照片等要素,其余交给Cosmic AW就足够了。

“这是时代的缩影”,吴铭想,他不再想什么意义的问题了,几十年前的评论家刻薄地说文化已经死了,如果他们来到今天,恐怕会哑然失笑吧,这个问题如今更加令人不解和头痛了。这时他的提示器响了,新任务,两小时后登上一艘科考船,去木星附近报道引力扭曲的不明现象——每天,有数万名文业集团卑微的记者奔波着,为Cosmic AW触摸现实。

他走出大楼打一辆车去航天场,交通系统分配的的士稳稳停在面前。胡须斑白的的士司机穿着一件古旧皮衣。这是一个令人怀旧的职业,曾经他们凭借聪明和驾驶技术在嘈杂的市区赚钱,会揽活的一日斗金,不会的什么也没有。但现在他们不需要这些了,只要服从交通系统的最优分配,将客人送到目的地即可,一如宏大系统的一个部件。吴铭为打发时间,打开网络,Cosmic AW的作品——一部新剪辑的小电影在信息的洪流中闪耀,贴着文业集团独特的桔红色标签,它刚刚被丢入网络,就有百万用户被吸引过来,竞争对手的信息流仿佛抽干了水一样干瘪下去。与之竞争的通用公司开发的智能算法远不如文业集团的先进,他们的那台Preloader Number One(先知一号)在Cosmic AW面前仿佛孩童——虽然“先知”也能写出超越人类的作品。吴铭甚至可以想象到此刻总部处理请求连接的数据流,仿佛夏天暴雨的水滴接入大地。這正是熟悉的、每周都在发生的场景,吴铭甚至可以预言几分钟内视频信息将在这闪耀中律动、生长,获得转发和推荐,最终成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Cosmic AW也经常创作流行小说,令人惊奇的是,最近许多奇幻类的作品,都在想象人与机器的大冲突,甚至奴役,“意义”的问题又重回脑海,机器若有感情,它绝不会写这种内容,这么写除了愉悦人类,并没有什么启发的意义。如果让现在世界各地的人们写点东西,他们会写什么呢?会不会有相同的想法?更可能的是他们什么也表达不出,自从文学的理想成了幻影,吴铭感觉,他表达自己想法的能力也消失了。

“到了。”

航天转运中心的平台像一面广阔的灰色镜子,人和航天器在上面如同浮尘。吴铭按指令进入到科考飞船内,飞船比以往不同寻常的大,各色人员都有,和他们将去的目的地似乎不相称。但吴铭无暇想这些,他的思路还在Cosmic AW以及他整个人生上。意义的问题如同楔子,嵌入了一切生活的谜团。他又一次回顾了自己按部就班,和大多数人相似的人生,大到听从政府职业咨询算法的安排,步入工作,小到每天吃的食材、听的歌曲,都选自于偏好函数的向量分析推荐,世界某个角落的商业中心的几组向量数据便可以将他的一切刻画殆尽,并进行消费引导。渐渐地,一个中心思想在他心中清晰起来,所谓生活,一如Cosmic AW已经决定了人类的文学。无从选择,便在被动中享受,他越是追求生活,离真正的生活却是越来越远……

窗外闪烁着模糊的星空。

“记者先生,您好。我叫章海,是这儿的船长。”一位精干的军人模样的指令官站到他身后。

“哦,您好,有何贵干呢?”但船长没说什么,领他到指令室。

“请坐,”章海说,“我就开诚布公跟您谈吧,我对造成您现在的处境表示歉意,但为了障人耳目,我们也没有其它做法。”

吴铭心中一惊,但又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现在到哪了?”他急忙问。

“马上要到达太阳系的边缘。”

“可我们的科考任务不是……”

“没错,但任务是任务。”

“怎么会……”

章海顿了顿,好像转移了话题,“记者先生,您知道我们人类为什么在科技如此发达的条件下,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向外殖民?”

“可能地球的资源还足够吧?”

“不,空间和资源都已接近了极限,之所以没有,是因为航空安全评估算法过分复杂,简而言之,就是懦弱。”

“愿闻其详。”

“我作为船长,之前多次提出过殖民拓张的议案,但无一例外都被否决了,因为决策中心的超级计算机无法预测到数百光年的征途中会发生什么,在它们保守的计算中,我们成功的几率不到百分之十。我们的提议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但现在我们已经出发了。”

无需多言,吴铭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处境,船长终于召集到一批勇敢的科研人员,各个领域上的志愿者组成了这艘船上的精锐,利用一次外出的机会,开启人类史上或许是最危险的旅途。

“目的地是哪里?”

“人马座的一颗宜居行星,四百光年。”

“这可是叛逃罪。”

“不,这是我们的选择,人类不应再活在算法的襁褓中,太阳终将熄灭,人类总会走出这一步的,这就是现在的我们。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救生舱,你现在可以安全回去,当然也可以留下,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吴铭问自己,是选择和承担责任。他心底有一个欲望在膨胀,那就是摆脱一切,加入他们,尽管这意味着危险与未知,甚至死亡,但他依然要前进,仿佛这就是所谓自由,所谓真实,是整个生活的意义所在。他隐约记起久远的一个哲学流派,也是讲选择的,名字很朴素,叫存在主义。

“我决定留下。”片刻后他告诉船长。

“好啊,我们欢迎您。”船长握住他的手。

飞船驶出了太阳系的边界,太阳的光芒变得苍白。

船长通告全舰的声音响起:“曲率引擎将于二十分钟后启动,全舱进入低温冬眠预备状态……”

地球的安全中心顯然意识到飞船的问题,超级计算机的人工音调冷冰冰地提示他们返航,一遍遍重复行为的严重后果,直到信号和声音一起微弱下来。

宇宙的无数星辰在舷窗外沉寂着,凝视着这群抉择了的先行者。

章海船长也站在舷窗边,凝望着星空,穿制服的身影和外界融为一体。

章海让吴铭想到凡尔纳小说中的鹦鹉螺号尼摩船长,尼摩的鹦鹉螺号驶入海洋是为了逃离和复仇,章海步入同样无垠的宇宙,却是为了寻找希望。

吴铭有些出神,他想象着数百年后人马座壮丽的星云如何在平滑如镜的船身上映出它恢宏的倒影,“这就是所谓‘希望吗?”他问自己。

而船员们大都向后望着,看那永别了的故乡——地球,逐渐成为一片星尘中的微沙。

吴铭走过去,一个船员见到他,递来一支笔,“吴铭先生,您是记者,您不妨写写我们的故事,关于冒险和抉择的都行,这可能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呢”,吴铭笑了笑坐下同意了,仿佛在这一刻他已经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作家,选择并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他拿起笔,写下了第一句话,这种感觉真是陌生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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