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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异形虫教会我们什么

2019-11-06张伟文跳水

青春 2019年11期
关键词:异形投影培育

张伟文跳水

主持人点评

《论异形虫教会我们什么》是一篇软科幻作品,带有“异形”“克隆人”“AI”等关键词,再加上有些“丧”的末日氛围,让故事整体呈现出一种好莱坞电影的质感——这也是作者在创作过程中追求的,剧情的起承转合,加上一幕幕极具画面感的场景展现,让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颇有一种在看微电影的味道。

从文章的字里行间,可以读出作者丰富的内心世界。她是一个脑洞非常大的在校学生,就连取笔名的方式也独树一帜——据说这五个字,是来源于她大学饭卡充值APP的系统自带组合。我希望在“异能界”的专栏里,这样充满奇思妙想的小伙伴,能够再多一些。

——赖尔

1

林竹一个人下了车,背着行李袋慢慢往联盟边境走。

黄昏时的边境清澈又明艳,水稻田一片接着一片,他举着相机站在田埂上拍村庄后方郁郁的山林,林子里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他放下相机听了一会,感觉这辆摩托车离自己越来越近。

程暮骑着摩托车火急火燎地从林子里窜了出来,她一眼望见林竹,发现他们两个人只隔着一块水稻地,她二话不说把摩托车倒在泥巴路上,踩进田里向他跑去。

林竹第一次见到程暮,就是这样的场景。

一个戴着硕大头盔的女人艰难地踩着水稻田向他跑来,她双脚陷在泥里,挥着双臂对他嘶声力竭地大喊:“跑!”

他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下意识地拿起相机拍程暮的打扮。在他的取景框里,女人后方的林子里突然飞出来一只“鹞鱼”,半米左右宽,身后甩着一条多节的尾巴,朝着他俯冲过来,瞬间闻见一股浓烈的土腥味,他刚看清“鹞鱼”肚皮上的六对附肢,就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怪物捕获了,他举着一台相机无处可逃,被它砸得直接摔在地上。

异形虫和林竹之间隔了一部相机,只能攀在他的脖子上,口器周围的触须窸窸窣窣地在林竹脸上探,他本以为自己要完蛋了,陷在泥里的程暮终于赶了过来。

程暮靠得近了才看出那头异形虫没有攻击意图,她松了一口气,指头在头盔边上抠出一支电击笔,迅速且足够狠毒地扎进虫子背甲里,异形虫立即挣动起来,附肢松开了林竹。

她抱住异形虫,将它扔到一旁,五秒后电击笔放电,异形虫僵直了身体,在地上不动了。

林竹失去意识前,模模糊糊听见有人问他有没有事,他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程暮一身烂泥,实在扛不动他,她问出门看热闹的村民要了个空狗笼,把异形虫塞了进去,电击笔只能让它晕一会,具体晕多久还分个体差异。

她托村民暂时照顾一下林竹,自己拎着狗笼、骑着摩托又回去了。

程暮回礼堂后,撸袖子在自己胳膊上锥了一针营养针,开始检查栖息地的情况,结果有点让人意外,栖息地设备在线,一切运行正常,红外扫描结果显示,异形虫种群数量未发生变化。

她計划明天去栖息地看看。

闭着眼睛想了一会,有什么被她忘记了。那个二百五还没带回来。

林竹醒来脑袋一片白茫茫,估计自己这觉睡得不错。

突然一台相机丢在他眼前的被子上,他回过神来,拿起相机检查起来,房间里另一个人提醒他:“你看看相机坏了没,拖你的时候,没留意在摩托油箱上磕了一下。”

听见这话,他正好翻到二十几张异形虫头部特写,又受到一阵惊吓。

他一抬头就看见程暮正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他局促地摩挲着手里的相机,开口:“没坏。”

程暮点点头对他说:“今天为了你踩坏的水稻田是要赔的,你知道吧?我太忙了没空,你要是有点良心,记得去田里收拾。”

他才反应过来,今天戴着头盔赶来救他的,就是这个女人。

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友好的女人继续说:“在田里干活,没事别乱跑,你怎么知道今天这个虫子不会在你脑子里面产卵。”

他闻言简直要窒息,睁大眼睛盯着程暮看。

程暮对他惊悚的表情勉强满意:“还好今天它只想咬你两口。你早点睡吧,我另外找个地方睡。”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他的双肩包被程暮丢在地上,他拉开包拉链,程暮瞄了一眼,问他:“你明天有空吗?”

林竹没想到程暮第二天会要他上山帮忙。

山里面几乎没有山道,程暮走在前面领路。他背着她的机械器材,不敢走太快,程暮一身轻,她一边走,一边给林竹科普异形虫的生活习性和繁殖季节。等他们走到了靠近山顶的位置,她从林竹的背篓里面拿出两个头盔,让他学着她的样子戴上。

林竹觉得自己不会对异形虫大惊小怪了,直到他从树林的间隙看见一堵墙。

她刚刚跟自己说,异形虫栖息地外筑蒙着高压电网的围墙。

二十米的钢铁高墙,硬生生将山顶圈成一个物种栖息地,他站在墙根,看着程暮用背篓里的材料拼成了一个吊篮,猜测她可能要用这个简易装置上墙。

他愣愣地问她:“没有别的上去的工具吗?”

程暮回头往旁边看了几眼,找到一个灰蒙蒙的小电梯指给他看:“上世纪留下来的,你敢坐?”

程暮每天都要把红外线扫描的种群数量上传他们大学的实验室,而最新数据显示:网下拘禁的异形虫有近一千的数量。

程暮踩在墙上,叫他跟过来,电网电源已经被关了,她自己一个人踏在电网上,把对面所有隐藏设备都找出来检查了一遍,然后招呼林竹结束了,可以走了。

她重新打开电网开关,拽着林竹走回吊篮,平静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回去的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程暮一个人闷声往前走,林竹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等走到半山腰,程暮突然停住了,她在原地站着,扭头看着山下,林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枝叶缝隙间能看见山脚下几座房子上的炊烟,她摘了头盔回头对他说:“现在下去正好蹭饭。”

她走得一头汗,光映在她身上,林竹看着她,心里一动,看她好像在发光。

吃完饭,他捧着碗小心翼翼地问:“在墙上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程暮没避讳他,点头道:“是看到一些东西,”说完提醒他,“来都来了,你就留在这里插秧,晚上我来接你。”

她擦擦嘴,利索地走了。

这天林竹干完活也没等来程暮,只能在村民家里借宿了一晚。

程暮回去把所有抽样扫描记录调了出来,然后把手头上唯一的那只活体样本,过了一遍X光,活体样本的骨骼图片对照历史扫描记录,结果和她在墙上想的差不多:现在异形虫的骨骼年龄和实际尺寸大小有较大出入。

在水稻田袭击林竹的虫子,现在结合骨骼年龄鉴定结果来看,它虽然体型接近成年,但可能还没学会捕食。

在异形虫的进化历史上,确实存在过性别模糊的阶段。只有异形虫雌雄同体时期的分裂繁殖,可以解释如今异形虫的骨骼年龄偏小的现象,她脑海里浮现出两个字:返祖。

第二天林竹是被村民送回来的,程暮就住在村里小学的空礼堂里。

林竹推门走了进来,程暮背对他站在桌子前,固定住被麻醉的异形虫的头部。她在它头鞍沟上划拉了几下,用力地刷开表层蜡状保护膜,找到了头部极小的气门,她顺着这个气门往后比到背甲的第七分节,她在这一分节上反复摸了几遍,忽然轻轻感叹了一声。

她找不到生殖腺。

林竹问她:“怎么了?”

她偏过头看着林竹,组织了一下语言说:“异形虫繁殖是靠雌性将受精卵产入寄主大脑里,实现寄生繁殖,我跟你说过吗?”

林竹不明所以点点头。

“但现在这种方式已经变了。”她“邦邦”地敲了敲异形虫。

“异形虫以前在体型还没有进化到这么大的时候,它们不分性别地分裂繁殖过,那时候它们也没有生殖系统,”程暮怕他听不懂,讲得很慢,“而这只骨骼年龄说明,它从一出生就有成年体型,这说明它也可能是分裂繁殖的。”

“逮到它的当晚,种群总数没有变化,虫子可能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分裂的子体直接产在网外,但根据虫子现在的骨骼条件,很难还像古代直接分裂,具体是什么情况,我还得再研究看看。”

第二天中午,林竹从水稻田插完秧回来,发现程暮不在,异形虫和笼子也不在,房间里显得古怪。桌上贴着一张潦草的留言,署名是龙飞凤舞的“程暮”两个字。

林竹从出生起就没这么玲珑剔透过,他猜程暮走了。

她在留言的最后说会回来找他玩,林竹控制不住,笑了起来。笑完又挫着脸叹气,他觉得挺郁闷的,他可能是恋爱了。

他在边境住到了秋天,等小学开学了,他就接替了程暮在这里的兼职,除了音乐课什么都教。

小学人少,事也少,过了寒假,夏天来得也快,林竹一年就如此这般地等过去了,程暮也没回来。

林竹知道她不至于多写两行字就为了骗他,但忍不住记挂她。程暮不用手机,留言上也没写联系方式,林竹想不到没办法,委婉地问了小学的校长,有没有程暮的消息。

校长多少知道一点程暮的情况,老人家辗转联系到程暮在异乡工作的大学,把校方在电话里的话,对他转述了一遍:程暮因为个人感情问题,在异乡自杀了。

2

礼堂还是程暮离开的样子,林竹这一年住在村子里,他怕程暮回来找不到东西,除了定期过来开窗换气,扫尘除灰外,什么都没动。

他克制地站在礼堂门口,扶着门默念了几遍:“她归于虚无,不见了。”

推门还是比走进来容易,门开了,林竹却原地停住了,他望见礼堂那扇没有窗帘的窗户,眼睛顷刻就红了起来。

此刻窗外阳光烈得像酒,他头一遭体会到,原来红尘也会提刀杀人。

他打开窗户,着手收拾程暮遗物。衣服估计被她带走了,几个抽屉里只有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小玩意,林竹仔仔细细收了一箱子,转身搬凳子的时候没注意,凳子腿撞了箱子,一个面筋包那么大的圆球从箱子里颠出来,弹着弹着滚远了,他放下凳子,追过去捡球,球在地上“啪”的一声投出一线光,光直直地射向他身后,他冥冥中突然听见程暮说话,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声音在他背后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不敢回头去看,心里问自己,我终于疯了?

但那声音还在说话:“嗯?”

林竹站起身来,试探性地回过头,一个程暮的全息投影坐在他刚刚搬开的凳子上,看着他的眼睛。投影的“程暮”穿得很暖和,和林竹记忆里的程暮习惯一样,总面无表情地对人提问题,这样的程暮不凶,甚至看起来很呆滞。他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他刚刚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她的死讯,正在收拾她遗物的时候,本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恍惚间还以为这世上有神迹发生。

林竹垂下眼睛,避开她的目光,难过又愤愤地想:这女人这时候都不肯放过他。

“程暮”悠然地晃腿:“你怎么这个表情?”

他听了这句,报复性地踢了小球一脚,小球滚了几下,“程暮”闪了一点雪花出来。

“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她”挑眉道:“你知道這个联络定点多难做吗?”

他昏了头,忍不住要跟死人赌气:“你留这个东西下来?”说完他想到了什么。

“主要给栖息地装的,礼堂这个是留给你的。你没看到吗?我回来找你玩了啊。”“她”站起身,朝他走过来。

林竹听见“她”一步一步踩在地上的声音,惊诧地睁大眼睛。

“程暮”看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觉得好笑,“她”拉着林竹的手摸上自己的脸,林竹突然被吓得要往回抽,却看见他的手从“程暮”脑袋里穿了过去。

这场景实在惊悚,“程暮”本人却没什么反应,甚至还乐了一下:“这个真的费事,我还差个脑袋没做好,就死了。”

“她”话没落地,表情僵住了。让“她”惊讶的是林竹的反应,他竟然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林竹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看着“她”。“程暮”憋了半天,瞥见他的脸,好一会,尴尬地对他说:“对不起。”

林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道歉,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做错什么。

他伸手去揉眼睛,才发现自己眼泪掉下来了。

“程暮”有些犯愁,“她”没想到林竹会知道,反应还这么大。“她”看着他掉眼泪,真诚建议:“你今天先回去,我想想怎么跟你说。”

林竹把眼泪一抹,装作无事发生,拉过门把手走了。

林竹白天的时候在“程暮”身上浪费了太多情绪,晚上翻来覆去,屋外夏虫叫了一整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洗了脸就往礼堂跑。

投影的小球也不怕缺电,“程暮”还站在窗前,仿佛姿势没变过,“她”抬头看是他来了,双手握了握又放开,让林竹找个地方坐着,“她”停顿了一会,先给他讲了理查德的事。

“她”提炼了一晚,把故事简练成了两句话:理查德是她在异乡工作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当地人。他们恋爱、订婚,但在订婚之后,因为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他们两个人后来又分手了。

“她”不高兴细讲,能省略的地方就糊过去。林竹盘腿坐在地上听得一头懵,他问:“因为什么事情?”

“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家的长辈不喜欢我,长辈对我有一点意见,”“程暮”解释了一下,“我可能没跟你说过,我成年才从福利院搬出来。”

“再后来理查德跟他们家介绍的姑娘越走越近,那姑娘我也认识,人不错,我就把戒指还给理查德了。”

林竹听到这里,脑子里把这段和程暮的死对上了,狠下心问“她”:“你就因为他,才烧炭自杀的吗?”

“什么烧炭?”“程暮”声音蓦地小了下去,“我不是自杀,我那时候确实不好过,但也不至于把命给他。”

那时候她一边在学校实验室做异形虫繁殖方式的研究课题,一边还在画联络定点的设计图,异形虫繁殖方式毕竟只是她一个推论,这个推论需要更多的证据来支撑,从边境带来的那只虫子被她悄悄养了起来,由于样本资料过于珍稀,她只能用培育箱凭空一遍遍模拟异形虫繁殖,不合理的地方揪出来一点点修正,为了尽量保住活虫子,也为了避开理查德和他的新女友,她跑去异乡郊区租了山里护林员的闲置木屋,把木屋改成了临时实验室,后来干脆住了进来。山里僻静,适合蒙头研究,但条件终归比较简陋,除了护林员隔几天绕路给她送点柴火外,程暮平时靠打营养针度日。

就是在初春时候,山里开始化雪了,那几天程暮冻得指头都伸不直,烧柴取暖的时候没注意,她因为一氧化碳中毒晕死在屋子里,可能是几天后护林员来送柴才发现的她。

她做的联络投影时刻和她本人记忆、情绪和心理保持更新,林竹现在看到的“程暮”,就是她死前最后更新的模样。

“程暮”说到这里,基本也把自己的一辈子回顾完了,最后死在意外上,“她”也不知道该总结什么,语塞了一会,告诉林竹:“我说完了,你让我一个人呆会。”

林竹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默然走了。

“程暮”站在窗前听着他关门下楼的声音,现在是夏天,“她”把手放在大衣的口袋里,低着头想,“她”以为程暮在世上消失了,但她没有。

“她”以为“她”会介意跟别人提她生前这些破烂事,但“她”对着林竹顺顺当当地讲完了,讲述过程中,“她”甚至没有产生多少负面情感,对理查德他们一家是,对钱榆那个小姑娘也是。

“她”看向窗户自己的影子,直觉这个女人不脱外套热死活该,但“她”实际感受不到冷与热。“她”不自觉地攥住衣服,窗外风拂过树林,绿浪好一阵翻涌,现在“她”整个人除了看起来是真的,其他全部都是假的。

想到这里,“她”一顿,突然无可奈何地意识到,程暮死了。“她”只是一段程暮生前有过很多联系的程序。

而程暮这个可怜人如今被困在“她”的身体里,再也没有未来。

林竹回去之后,一刻不停地把程暮的留言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几行字的内容他早就能背了,他比照着程暮的笔迹回想起“她”说的话:她在写下这些字之后,去了他没去过的地方,谈了一场十分不愉快的恋爱。

林竹沮丧又乐观地想,好在“她”还愿意说出来,好在她不是自杀的。

程暮没忘记答应他的话,已经回来了,那么总有一天,她会好起来的。

但从这天之后,“程暮”一天比一天沉默。林竹下了课去看“她”的时候,“她”往往坐在窗户前面,只要他不出声,“她”就当他没来过。

“程暮”看着窗外什么话也不说,林竹就坐在“她”后面一点的位置观察“她”,“她”可以保持着一个姿势看上大半天,礼堂窗户正对着栖息地的山,他起初还以为“她”在想异形虫的事,他编过几个自己都听不下去的问题,想分散“她”注意,但“她”只是侧过头来,安静地听完,再给出一个林竹听不懂的解释。

这不太对,林竹下意识想到,会不会是程序出了什么差错,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对“程暮”提,只好抱来自己的电脑,借口检查投影球充电口,把投影球连上了自己的电脑,“程暮”看了他两眼,随他去。

投影球似乎是默认的开放式权限,成功連接上之后,和“程暮”猜的一样,他什么也看不懂。他动机不纯,不敢动作太大,心虚地把电脑转到了一个“她”看不到的方向,抬眼瞄了一眼“她”的反应,“程暮”甚至都没看他。他摘下投影球,关上电脑,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没等来“程暮”问罪,他才放下心抱着电脑回去了。

程序的东西,他看不懂,也不敢乱动,但他找到一段视频和几篇论文,论文他扫了几眼看到“基因编辑”“生物打印”几个字眼,看起来和程序无关,像程暮随手存在里面的。他打开那段视频,两个小朋友从滑梯上一前一后地滑下来,对着镜头喊:“程暮阿姨”,他在那一瞬间听见了程暮的笑声。视频只有四十多秒,林竹卡在最后两秒里,反复听了几遍,他反思自己是不是逼着她想起了很多不好的回忆,他恐怕是的。

林竹大晚上打着手电筒,来到礼堂,他知道“程暮”不开心,这种不开心让“她”日渐消沉下去。他推开礼堂的门,原来他对她什么都不了解。

窗前的“程暮”笼罩在月光下,好像要被月光吞噬。

林竹心里一阵颤抖,她看起来即将乘风归去,恍惚间他透过“程暮”的背影仿佛看见了她死前的那段时光,她一个人躲进深山,孤零零地直到生命终结。他手足无措地想了一会,干巴巴地说:“我看见你存的那个视频,两个小孩子轮流坐滑梯的。”他噤声等她开口。

“程暮”背影轻轻动了一下,好像在想他说的什么,“她”低下头,祷告一样的低语:“程序里面的吗?那是理查德两个侄子,”“她”好像有点怀念,“是不是很可爱?”

林竹想起来程暮不被未婚夫家庭接受的原因,她原本可以从那个理查德手里接过她从没得到过的东西,林竹鬼使神差地问:“你有没有给你未来的孩子想过名字?”话一脱口他就后悔了。

但“她”侧头,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轻轻告诉他:“喀什尔,是个女孩。”

他有一点惊讶,他没想到“程暮”会真的回答他,“她”在投影启动的这一个星期里,第一次展现出了想跟他再聊聊的兴趣。

但“喀什尔”这个名字结结实实地碾在他身上,压得他差点跪下来,当她在异乡期望落空的时候,她在想什么?他抬眼深深望了“她”一眼,“她”表情如常。他把脸埋在手掌里,闷声对“她”说,他可以申请领养一个孩子。那个喀什尔可以牵“她”的手,吻不了“她”的脸颊,也可以亲吻“她”的脖子。

林竹在黑暗里等了一会,等他把眼泪憋回去,也没听到“程暮”回话。抬头发现“程暮”正认真地看着他,好像在揣摩他的话,然后他听见“她”开口说:“你不能这么做。”

“你不能为了一个人,就盲目地把自己的人生推进到‘父亲这个阶段,”“程暮”吸了一口气,“听起来像,你没有尊重你自己,也没有尊重那个孩子。”也没有尊重她。

他以为“她”会直接说他荒谬,但她的话比指责他荒谬还让他伤心,他想解释给“她”听,却听见“她”慢慢地说:

“还有就是,林竹,你取悦我没有意义。”

“程暮”轻飘飘地揭开他的心思,他哑口无言,他还没来及感到难堪,就悟到了“她”说的意思。那女人的投影没有在月光里融化,他就要先一步死在黑暗里了。

他怀念的程暮没有死而复生。

“程暮”看见了林竹眼睛里闪动的泪光,“她”站在朋友的立场,一方面觉得早点让林竹看清比较好,而另一方面又因为林竹难过。这些天“她”一直在纠结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投影最初就不应该打开,“她”早该结束程序。

“程暮”斟酌了一下,慢慢地说:“我正好跟你说一件事,联络定点之前一直长时间运行,程序近期可能会休眠一段时间。”看样子他也不会再想见到她了,“她”想了一下时间,“说不定会有好几年。”

林竹安静地听完,出人意料地接受了,他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理解地点点头,对“她”说:“好。”

“程暮”当机立断直接关闭了程序,消失前隐隐约约听见林竹对“她”说了什么。

3

“等她的时候,其实我也过得很开心,等你估计也一样。”林竹说。

定点关闭后,“程暮”这段意识没有泯灭,“她”陷在程序里面,静静地等待程序将“她”吞没,死亡来临前的时间过于宁静,以至于“她”能听见自己心里在说什么。“她”刚刚只来及望了林竹一眼,一抬眼的工夫却看清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个英俊的青年就像程暮一开始知道的那样,看起来礼貌且克制。

“程暮”一点一点回忆林竹这个人,关于这个人,在程暮记忆里,林竹是她一个很好的朋友。但“她”今天看见林竹站在那里,直挺挺地要为程暮捧出一颗心来。“程暮”不禁想,如果是程暮本人看到那一幕,她会怎么想,“她”一时竟然无法确定。

程暮她不知道林竹的感情,而“她”又不能替程暮对此做出回应,“她”和林竹的时间线已经错开了。可是除了程暮,谁都不能给林竹一个结局,想到这里,“她”突然挣扎起来。

“她”迫不及待想给林竹一个结局,让其中牵扯的所有人能够得以解脱。

瞬间,程序将“她”吞噬了进去。

不久,联盟异乡菩提山中,一座木屋里的灯闪烁了两下,亮了起来。

“程暮”扶著灯的开关有些茫然,“她”环顾一圈,屋子还是“她”熟悉的模样。

“她”被程序灭顶之后,接着被回收到了程序终端的数据库里,数据库里保存着程暮这个人的各方面参数,是联络定点运行的框架和规则,而这个数据库还留在程暮出事的木屋里。

程暮当时精力有限,程序各方面做得比较粗糙,她甚至没有设置使用者权限。“程暮”在数据库里越过权限,直接启动了屋里的投影球,投影球蒙了一层灰,积灰让它有点接触不良,信号灯闪了两分钟才把“程暮”放出来。

“她”站在程暮生前的实验室里,觉得一切恍如隔世。

异形虫的笼子已经空了,“程暮”也没指望它能在一氧化碳过量的环境里幸存下来,“她”在笼子下面的架子上找到了她用来模拟异形虫繁殖的培育箱,“她”吃力地把培育箱拖了出来,接上电源检查了一遍,确认机器还能运行。

“她”趴在程暮试验台的地上摸了一圈,终于在地板缝里找到了两根程暮的头发,“她”捏着头发丝,跪着挪过去输入培育箱密钥,把头发放进箱内材料槽,进行完这一切后,“她”吸了一口气慎重地关上培育箱箱门。培育箱至今只是无实物的模拟运行,但原理都大致相同,“她”有个想法,无论如何都要试试。

培育箱“嗡嗡”的启动,开始程暮的DNA复制。培育箱本来就不是为了人体试验设计的,“程暮”担心出差错,守着培育箱动也不敢动,异形虫繁殖的模式可以照用,只是没有母体样本不能对比着进行分裂实验,“程暮”计划用数据库里的参数一比一生物打印程暮,完整打印出一个人体是一个大工程,到时候培育箱能不能塞下一个程暮还有待观望。

“程暮”把培育箱调到最大功率,然后把木屋里的灯关了,她得在木屋蓄电池电量告罄之前把自己打印出来。培育箱的指示灯发着莹莹的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凑近了看,培育箱里面有条不紊,先造筋骨再覆血肉,她把脸贴在箱门玻璃上,仿佛能感受那一点微弱光芒带来的能量,“她”不禁陶醉地想,人真是艺术品。

“程暮”守了培育箱差不多两个月,木屋周围的空地上被“她”铺满了太阳能电板,最后打印完成的程暮以蜷缩的姿势睡在箱中,培育箱指示灯全部灭了下去,维持待机状态,“程暮”的手仔仔细细地摩挲了一遍玻璃箱门,“她”含着眼泪,全息投影无法模拟人落泪,导致“她”的脸一直在间歇地闪烁,“她”终于不欠谁的了。

“她”就这样在地上坐了一会,起身站起来,弯腰关闭了角落的投影球。

数据库接下来会把程暮和“她”的记忆全部传输给培育箱,再由培育箱把这些记忆植入程暮的海马体。到时候程暮会给林竹一个结局,这么想着,“她”被分解成无数个闪烁的光粒,流淌的粒子明明灭灭,彻底坠湮在数据库里。

程暮醒来发现她被人关了起来,她整个人一件衣服没有,被严丝合缝地塞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氧气充足还算喘得上气,就是轻轻一动都磕得全身疼,她想了一会这算什么别出心裁的霸凌手段,窝着火费劲地用手肘顶开箱门,咬着牙把自己挤了出去,她猛地一下摔在地上,没滚远因为被胳膊上插的管子扯了一下,而管子另一头正连在箱子里面,程暮挨了这一下,疼得躺在地上直抽气。她反应过来这个小箱子是她给异形虫做的培育箱,抬眼看见四周围她放了好几盆水,配合此时的场景来看越发奇诡,她还在纳闷,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之前培育箱有几次温度过高,她担心打印的时候出意外,接了水来物理降温。

她被关在培育箱里,怎么打水?

想到这里,剩下的记忆轰然决堤,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脑海里各式各样的人都在抢着跟她说话,南腔北调地喊她“程暮”,最后全部声音都像退潮了一样平息下来,只剩下一个年轻男人,他在那个夜里对她说:“等她的时候,其实我也过得很开心,等你估计也一样。”

程暮拔掉培育箱的插管,“啧”了一声。林竹这句话,为什么听起来这么渣。

她换上“她”提前准备在培育箱旁的衣服,简单收拾了行李,不管渣不渣,她得去趟边境。

林竹才吃过中饭,就被校长叫了过去,说有人打电话来找他。

校长室里的电话屏幕上浮现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全息影像,这个人对林竹出示了联盟检察官证,开口却是机械音:“请问是林竹本人吗?”

林竹看见他姓名那栏是一串编号,迟疑地点点头。

“事情是这样,您的朋友程暮涉嫌冒用他人身份信息,现……”

“不好意思,”林竹尽可能礼貌地打断了他,“我是有一个叫程暮的朋友,可是她已经去世了。”

“对,我们也知道,所以她现在还面临联盟二级指控,”AI一顿,给了林竹缓冲的时间,“指控罪名,非法人体实验。”

程暮没想到她在机场就被扣了下来,几个AI客客气气地要求她出示身份证件,她用的证件已经被注销了,因为涉嫌冒充“程暮”,只能跟AI们走一趟。

她不仅没买到机票,现在还要被联盟起诉。答应帮她联系林竹的检察官一直没回来,边境条件有限,一通电话不知道要转接几遍才能联系到本人。她蹲在电子看守所里,垂头丧气地想,已经被火化的人,突然大庭广众下排队买机票,被逮到真是活该。

但在实验这件事上她确实理亏,她的实验室听说她利用非法手段死而复生后,每天都有人换着借口想来参观她。联盟二级指控犯都配有专人看押,但她没有犯罪记录,也没有反社会倾向,属于二级指控犯里警戒等级最低的。负责程暮的警卫每日任务就是帮她赶走那帮提醒她要补实验报告的疯子。

今天任务完成后警卫转过身来,隔着红外线牢门一板一眼地告诉她,他们已经联系上了林竹,林竹电话里说他大概后天能到异乡。

“那真的太好了。”她呼了一口气,终于放心了。

林竹到異乡之后,直到开庭日才见到程暮,他被挡在警戒线后,远远看见她好像瘦了一点,程暮低着头被四个AI警卫围着走,他们在他眼前走过,程暮应该没看到他。林竹看见她的尖下巴,心蓦地揪了起来。

联盟三级以上的指控一律不公开审理,程暮工作的大学替她请了辩护的律师,林竹和自称是程暮实验室同事的一群人坐在一起等待判决结果。林竹有点慌,但程暮同事们正聚在一起热火朝天地嘀嘀咕咕讨论着什么东西。

“……要有基因缺陷的话。”

“可以提前剔除再重新打印……”

“……实验报告还得催催她。”

“没有实验报告真是不行……”

“不行,不行。”

林竹以为跟程暮的事有关,悄悄凑过去听了几句,他还在努力理解的时候,判决结果出来了。

林竹身边的人喊着:“实验报告!”一窝蜂朝程暮跑了过去。

程暮身边的警卫把那些人挡了开来,她一眼看见了人群外的林竹。

她先愣了片刻,眼神一点点温柔下来,快步走到他面前,笑着对他说:“你怎么这个表情?”

联盟承认了她身份,但禁止她再进行此类人体实验。

程暮回去木屋把她的培育箱拆成了一包机器零件,装进了她的行李里面。

从此他们定居在边境。

林竹后来听程暮说,她在电子看守所里的时候,其实想了很多,其中她想,她学虫子复制了一个自己出来,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她想,错了也没办法,错了她就认罪。但她无论如何都要——她当时握着他的手,风从山中来,吹进窗户,窗外翡翠色的树林,绿得不可思议。而她那双比夏天还要动人的眼睛里闪着光,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活着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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