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劲松

2015年9月16日，美国纽约，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右）参加《今夜脱口秀》节目，主持人假装自己是特朗普给希拉里打电话（@视觉中国 图）

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不喜欢特朗普，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她此前就曾批评特朗普政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灾难”。民主党发起对特朗普的弹劾后，第二天，希拉里就在推特发声支持。

“美国总统背叛了我们的国家。”希拉里在推特中呼吁，“我们必须采取行动，他对那些使我们强大和自由的事物来说，是一个明确而现实的危险。我支持弹劾。”

随着第二个告密者的出现，特朗普面临弹劾的风险越来越大。包括《经济学人》、CNN在内的多个民调显示，超过一半以上的美国人认为应该弹劾特朗普，很多共和党参议员也表示要慎重考虑投票问题。在众议院议长南希·佩洛希推动下，弹劾进程正在加速。

即使包括特朗普在内，美国历史上遭到弹劾的总统也只有四个，走到投票的只有两位。总统犯下什么罪会遭到弹劾？弹劾该如何进行？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在45年前的一份文件里，这份文件的作者之一就是希拉里·克林顿。

1974年，为了给弹劾总统尼克松找到理论依据和实现方式，她和另外两位年轻律师合作撰写了这份弹劾备忘录《弹劾总统的宪法依据（Constitutional Grounds for Presidential Impeachment）》，不过当年尼克松在弹劾之前就宣布辞职，让屠龙术无用武之地，这份文件被埋在了国会。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1998年，这份文件被共和党人兴高采烈地复活，用来弹劾她的丈夫比尔·克林顿，好在民主党参议员的支持足够坚定，让克林顿逃过一劫。现在，这件武器再度被民主党人操起，指向特朗普。

“重大犯罪和过失”是什么意思？

10月2日，71岁的希拉里与女儿切尔西一起来到ABC《早安美国》的节目现场，接受女主持人艾米·罗巴赫的采访，期间，自然谈到了针对特朗普的弹劾。

“我认为有关乌克兰的证据无可辩驳，因为它直接出自白宫”，希拉里表示并不担心众议院议长佩洛西领导的民主党人对特朗普进行弹劾调查时越权，“但得出弹劾结论之前，调查应该深入下去”。

大概很少有人像希拉里那样，对弹劾有着丰富的经验。攻防双方的阵营，她都曾参与过。在克林顿遭弹劾期间，希拉里领导团队，顶住了针对丈夫的弹劾危机，更早之前，她还亲自参与了对前总统尼克松的弹劾工作。

“我想是在圣诞节前后，比尔（克林顿）的电话响了，他接到了约翰·多尔的电话。”30年后，希拉里在其回忆录《亲历历史Living History》写道。她当时已经和克林顿确定了关系，并有了女儿切尔西。多尔告诉克林顿，他在组建一个律师团队，为弹劾尼克松做法律准备，名单上有克林顿，还有希拉里。克林顿由于要参选国会议员，拒绝了这次邀请，希拉里加入了这个团队。

约翰·多尔是议会司法委员会尼克松弹劾调查的首席法律顾问，他还是美国司法部民权司首席检察官助理，一个温和的共和党人。

1974年的尼克松，已经深陷困境。“水门事件”的证据逐渐浮出水面。包括白宫幕僚在内，所有的证词都开始指向白宫决策层。受到调查的幕僚为了脱身，主动交代理查德·尼克松上任后，曾在整个白宫安装由语音自动启动的录音系统，并录下白宫中几乎所有的谈话。根据对这些录音磁带进行监听后发现，尼克松在水门窃听案发前后，曾经明示或暗示应该掩盖其上任后的一些并不完全合法的行动。

众议院司法委员会准备展开弹劾程序。虽然美国宪法明确规定了弹劾流程，但针对国家最高领导人的弹劾，仍然要准备大量细节工作，比如，如何确定总统的行为确实达到了应该遭到弹劾的标准？

上一次弹劾还远在1868年，当时的美国总统安德鲁·约翰逊在参议院以一票之差躲过了弹劾。到了1974年，所有参与过那次弹劾的人都已经去世，司法委员会需要重新搜集资料，为弹劾找条路。这项任务就落到了三位年轻律师身上，其中就包括26岁的希拉里。

他们住在国会山饭店的二楼，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工作20个小时。多尔对写作班子制定了严格的保密制度，不能外出，不能和朋友交流。“警告我们不要保留日记本，敏感的垃圾要放在指定的垃圾箱中，切勿引起别人的注意，并避免进行各种社会活动。”希拉里写道。

对于希拉里和其他几个律师，多尔分配的是一些非常技术性的工作，让他们对弹劾的相关规则和要求进行程序性的研究，甚至让他们搞清楚进行听证会时，每个人就座的位置。

卡尔·伯恩斯坦在《希拉里传：掌权美国的女人》一书中披露，在完成了研究弹劾调查程序的任务之后，多尔又给希拉里和其他同事布置了另外一个任务——确定以前那些弹劾案的确切基础或者标准，希拉里因此起草翻译了宪法中提及的可以弹劾总统的“重大犯罪和过失”具体含义。

当时普遍的观点认为总统必须犯下直接的罪行，国会才能弹劾。他们的研究结论取得了突破，弹劾总统的门槛不需要如此之高。“证据表明，只有在被调查人实施了犯罪行为时才对他进行弹劾的做法，不符合这个短语的内涵和精神，这也无法达成当初这项制度的设计者们的初衷。”在提交的備忘录里，希拉里和同事解释道：“制宪者没有写出固定的标准，因为他们当时并没有办法预见未来的犯罪形式。取而代之的是，他们从英国历史吸取了教训，制定了通用和灵活的标准，以适应未来的情况。”

总统的录音带

接手这个任务前，希拉里是认识尼克松的。当时尼克松邀请克林顿去白宫谈他的俄罗斯之行，克林顿带上了希拉里。“我们在二楼与他会面的，他知道我正在做医保的课题，并夸我工作很努力”，希拉里在回忆录里写道。虽然党派不同，但尼克松对于她和克林顿一家，是有知遇之情的，曾经大力提携克林顿。当1992年克林顿上任时，还有一些美国人都将他当作尼克松的继承人。制定这份备忘录时，希拉里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1974年1月1日， 希拉里与众议院委员会同事就尼克松弹劾案展开合作（@视觉中国 图）

希拉里和她的同事们花了几个月时间，深入研究了美国建国以来和宪法相关的大量文件，以及国会图书馆中百年历史的剪报，最后他们得出结论，总统并没有凌驾于法律之上。希拉里在报告中写道：“总统确实有一定的权威，一定的地位，有一定的豁免权，但妨碍司法公正代表着权力的滥用，而且是很高层次的滥用，这就是弹劾的基础。”

最终的备忘录共有64页，除了妨碍司法公正外，他们还详细探讨了哪些罪行可以导致总统被弹劾，以及如何弹劾的路线图。这份备忘录还包括一个历史课，回顾从14世纪开始，英国人以及美国人是怎么运用弹劾这个工具的。

从开国到1974年，美国众议院一共表决了83项弹劾案，其中包括十二名联邦法官，一名参议员和安德鲁·约翰逊总统。其中，涉及到具体犯罪行为的不到三分之一。大部分是违反职责，导致公众对其履行公职能力的信心严重受损。

这个结论非常重要，在之后两个弹劾案中，克林顿和特朗普并没有具体的犯罪行为，只是他们的举动导致公众信任危机，众议院就可以展开弹劾。

希拉里听了大量的尼克松谈话录音，其中有一卷录音带里传来尼克松对高级助手们说的一些话：“我才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让你们阻止这一切发生，让他们……设法掩盖或者干点别的什么……我要的就是这样。”

在希拉里和她的同事们看来，这卷录音可以作为确凿证据，证明总统确实犯下了罪行和过失，应该被弹劾。这时的尼克松，也意识到自己可能会遭到弹劾，于是选择在1974年8月9日辞职。

“我是从电视上看到他辞职的消息的，我并不开心，这是我国历史上非常悲伤的一幕，对于他和他的家人来说，也是痛苦的时刻。”希拉里回忆道。

尼克松辞职后，《弹劾总统的宪法依据》作为员工报告被封存在国会图书馆，后来也几历修订。克林顿上任之后，共和党对他有深深的敌意。经历了竞选违规资金指控、对其阿肯色房地产投资的调查等，共和党始终没将他搞倒。他与莱温斯基的桃色事件，给了共和党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从国会的故纸堆中翻出希拉里参与制定的这份文件，如获至宝，作为终极武器来对付克林顿。

总指挥希拉里

从两个人共同生活之初，克林顿就表现出了花心征兆。希拉里在华盛顿和同僚们研究、起草备忘录，研究弹劾尼克松的问题时，克林顿就已经在和其他女人约会了。有一次，帮助克林顿竞选议员的工作人员甚至听到她在电话里对克林顿说，如果克林顿继续拈花惹草，她也要在华盛顿找个人上床。

这种性格，终于给他带来了严重的政治危机。

1998年8月15日早晨，已经做了总统的克林顿叫醒了希拉里，对她说出了与莱温斯基关系的真相。两天后，他要在大陪审团前作证。克林顿在床边踱来踱去，第一次告诉妻子情况比他过去承认的要严重得多。他说和莱温斯基之间的关系很短暂，很快就过去了。希拉里回忆，当时自己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了。“我大口吸气，开始哭泣，并大声质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向我撒谎？克林顿只是一遍遍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保护你和切尔西。”

这时候，轮到希拉里来保护克林顿了。

乔治亚州共和党众议员鲍勃·巴尔（Bob Barr）在《华尔街日报》上发表的一篇专栏文章中，提到了希拉里参与制定的那份弹劾备忘录，并向美国宣布这份备忘录的重大意义。

该文以“亲爱的克林顿夫人”开头，感谢第一夫人为国会议员提供了一份“路线图”，从而让弹劾她的丈夫有了理论依据。“该备忘录看上去客观，公正，引用资料翔实。历经23年，仍然具有现实意义。”

共和党人争相从这份备忘录中援引材料，证明应该弹劾克林顿总统。

弗吉尼亚共和党众议员鲍勃·古拉特（Bob Goodlatte）称这份备忘录是“历史性的”。根据这份备忘录，克林顿与尼克松一样，同样妨碍了司法公正，而且性质更为恶劣。佛罗里达州共和党众议院，宪法小组委员会主席查尔斯·卡纳迪（Charles Canady）在众议院辩论期间也反复引用这份备忘录，证明克林顿有罪。

众议院司法委员会民主党高级助理特德·卡洛（Ted Kalo）表示，两党一致同意这份备忘录非常重要。“从宪法解释来说，这份1974年的备忘录是最先进，”在接受采访时他表示，“这是对弹劾最简洁，最易于理解的文件，清晰描述了众议院弹劾权力的适用范围。”

共和党引用这份备忘录以及对希拉里的冷嘲热讽，她一直没有回应。为了日后的政治生涯，她选择了和克林顿站在一起。据《希拉里传：掌权美国的女人》，希拉里很快就召集有关人员，命令他们投入战斗，总指挥由她亲自担任。一场保卫总统，抵制弹劾的工作开始进行。

据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回忆，希拉里对弹劾走向非常清晰。她把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列了出来。只是，让她感到很懊恼、遗憾的是，她关于尼克松弹劾案的工作记录找不到了，否则她会做得更好。

最终，由于希拉里与克林顿的工作，以及共和党操作的问题，导致国会民主党人异常团结。在1999年2月12日参议院对克林顿弹劾案的最终表决中，以55票反对对45票赞成否决了指控克林顿在绯闻案问题上“作伪证”的第一项弹劾条款，接着以50票赞成对50票反对又否决了针对他“妨碍司法”的第二项弹劾条款。两次投票中，所有民主党人都站在了克林顿一侧，没有一个人加入共和党。

虽然两个人那段时间已经分居，希拉里私下对克林顿也冷漠到极点，但她仍然帮丈夫打赢了这场弹劾战争。克林顿和希拉里的政治生涯保住了。

“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

希拉里参与制定的那份弹劾备忘录一直没有公开，直到2017年，在水门事件期间曾为司法委员会成员工作的前加利福尼亚州众议员佐伊·洛夫格伦将其发布到了网上。

接受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采访时，洛夫格伦解释自己公开的原因，是为了针对特朗普。“很多人提出了弹劾特朗普的建议，大家可以参考这份备忘录，这是一份非常严密的文件，向公众公开是有帮助的。”

转眼又过了二十多年，现在轮到民主党人拿起这份备忘录砸向共和党的总统特朗普。

很多民主党人依据这份备忘录，催促佩洛西快点行动。迈克尔·康威（Michael Conway）于1974年擔任司法委员会工作人员，是克林顿和希拉里的长期朋友，他在3月发表的NBC专栏文章中引用了该备忘录。他抨击当时的佩洛西举动太过谨慎，认为只有出现“两党共识”时才能推进弹劾，这与1974年备忘录的结论并不一致。

北卡罗来纳大学法学教授迈克尔·格哈特（Michael Gerhardt）是一位宪政研究专家，写过多本关于弹劾的书，他的《关于弹劾，你应该知道的（Impeachment： What Everyone Needs to Know）》是2018年的畅销作品。当众议院终于决定发起弹劾调查后，他曾就弹劾这个主题到国会作证，认为这份备忘录“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具有权威性，可以作为弹劾特朗普的指引。

这一次针对美国总统的弹劾，虽然希拉里并未具体参与其中，却以这样特殊的方式，发挥了其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