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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咸鱼上卖声音的女孩

2019-11-06杨梓晨

妇女之友 2019年10期
关键词:北辰树洞室友

杨梓晨

语聊圈,是一个以声音陪伴安慰他人的小众职业圈子。出于好奇,大学生郑子颜加入这个声音世界,贩卖自己的声音,体验着好奇与刺激,这个握住话筒的大学生,听见了这个现实世界的脉动。

故事时间:2018—2019年

故事地点:天津

半夜十二点,我醒过来摁掉闹钟。室友们已经睡着,我裹上大衣,捏着手机溜出寝室。晓月就快打电话过来了,我哆哆嗦嗦在宿舍走廊溜达,等着铃声响起。

两个月前,十九岁的晓月成为我的固定客户。她是一个城郊便利店的员工,每月总有几天晚上十二点下班,回家途中,经过一段没有路灯的棚户区。低矮破旧的房子阴森森的。每回经过时她都后背发凉。在网络上看到我的信息,她便和我联系,希望能跟我通话,给她壮胆。

“喂,子颜,我是晓月,我下班啦。”电话接通,嘈杂的风声灌进来。

我控制不住困意,打了个哈欠。

“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打扰你。”

“没事啦没事啦,这是我应该做的。”

午夜单比白天单价格略高,我很开心有这样稳定的客户。

“今天经理调来一个男生和我一班,搬货再也不会砸到脚了。”晓月性格内向,身边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和同事也说不上几句话,唯独喜欢在电话里和我交流一天的趣事。十分钟后,她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我知道她正在小跑着通过一片棚户区。

我听见电话里晓月深呼一口气。“子颜我到啦。”

“好的,那你快点休息吧,晚安。”

挂断电话,我轻轻推开宿舍门,滚进被窝,合上眼睡着了。

我是一个贩卖声音的女学生。在网络上,我挂出自己的照片,通过和陌生人聊天赚一些生活费,按时间和具体需求计费。购买聊天服务的人很多,需求也是千奇百怪。根据需求不同,价格也有区分。这个圈子被称为“语聊圈”或者“树洞聊天”。

和热衷社交活动的室友不同,我喜欢宅在寝室里,主要原因是没钱。父母离异,爸爸独自支撑我上学已经不易,生活方面我不敢奢求太多。我爱逛二手平台,淘二手商品节省开支,最大的特长可能是和卖家讨价还价。

2018年9月,我看到一个好看的女生在平台上售卖树洞聊天服务,出于好奇点了“我想要”。卖家发来价格表:“半小时二十元,萝莉音闲聊,这是基础价格。如有特殊要求,价格可议。”配着萌萌的表情,明显话里有话。

我想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咬牙买了半小时。等候将近四个小时,终于排队排到了我,电话对面传来清新明亮的女声:“喂,你好。”

“你……你好。”和陌生人聊天,我有点紧张。

“小姐姐你的头像是李洙赫,你也喜欢他嘛?”

“你也喜欢他?”

半小时过得很快。卖家下线前,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怎么能做到和陌生人聊起来?好羡慕你。”

“没有什么难的。看看你喜欢什么,然后和你聊。不了解的可以上网查,总之让你开心就行了。”

我明白了。她可能并不喜欢李洙赫,甚至半小时前都不知道他是谁,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聊得很开心。这样看,树洞聊天并没那么难,无论倾诉还是闲聊,只要能让对方开心,生意就是成功的。于是,我把自己挂了上去。

事实证明,我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树洞聊天的准入门槛并不高,但大部分人会选择高销量卖家,小白很难起步。半个月过去,我不断调整价格,替换照片,修改商品介紹——“百变声线”“情感达人”“随时在线”,帖子依然无人问津。我心灰意冷,准备再等三天,没有订单就去奶茶店做兼职。

顾北辰在最后一天出现了。他的主页空空荡荡,资料显示这是个男性,刚刚注册。

“我想买四个小时,有空吗?”

“好的好的有时间。有特殊要求吗,比如说萝莉音?”

“正常聊天就行。”

室友调侃我,说上来就是大单,当心骗子。我知道她是好意,可是骗子又能怎样,顶多骗骗时间。

接着就是拍下付款,发微信号,加好友确认收货。我拿出从上一个卖家那里学来的套路,翻开顾北辰的朋友圈。头像应该是他的照片,笑容自信不僵硬,微微抬起的小臂随性自然,腕上手表瞩目,西装整齐,口袋巾优雅地露出一角。往下看,他的朋友圈每天都在转有关“行情分析”“风投前沿”的内容,穿插一些在宴会上端着高脚杯的照片,文案礼貌官方。我和室友啧啧赞叹,顾北辰的圈子显然不是我们这种学生能企及的。

印象中,这算是典型的精英人士了。

电话接通。“你好。我今天买时间就是想跟人说说话。”

听到这句,我有点措手不及,忙说:“嗯,我听着呢,你说。”

对面沉默,电噪声和隐约的叹息传入耳膜。

“女朋友跟我分手了,七年的感情说散就散。我很难受,可是不能说……拼命工作都是为她,现在她走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原来顾北辰在上海某家投行工作,每天忙到凌晨,忽视了女朋友,感情在茶饭之间缓慢崩塌,他毫无察觉,直到女朋友离开才追悔莫及。更要命的是,工作逼得他将情绪管理得一丝不苟,所有情感出口都被堵得严丝合缝。

“客户绝不会信任情绪不稳定的人。”他说。

顾北辰似乎不需要和我交谈,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倾诉对象。他细碎又没有逻辑地聊着生活、工作中的委屈和不快。四个小时很快过去,顾北辰发了额外的红包,直白地表示,非常感谢我,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听他说话了,希望以后常和我聊天。

挂掉电话,我有点茫然。没想到,这样一位精英人士也有感性脆弱的一面。白天,他是朋友圈里无懈可击的职场精英。深夜,他在电话里卸下伪装,露出伤疤。毕竟,谁也没必要对一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表演。

他只是一个被生活压得需要喘息的人。

自那以后,我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平均一天能接两三个小单,运气好的时候能有一两个一小时以上的大单。高峰期集中在晚上八点以后。为了多赚一点钱,我会接一些非常晚的单子,半夜裹着大衣在楼梯间瑟瑟发抖,捏着嗓子嗲嗲地说话。楼道隔音不好,我只能压低嗓子,提心吊胆控制音量,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旦有动静就赶紧开溜。

顾北辰那样的客户并不多。大多数人想听我用“萝莉音”或“御姐音”卖萌,讲网络段子。我一度成为寝室里最熟悉网络梗的人,有段日子一听到“小拳拳”三个字就想吐。

另外,有些需求十分独特,要我进行角色扮演。

2018年11月,有一个男生找到我,希望我能在电话里扮演他的女朋友。他是一个同性恋,家里有三个姐姐,父母把传宗接代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对他非常严厉,希望他能光宗耀祖。现在他29岁,父母一直在催婚。他没有勇气把男友带回家,只能让我扮演女友和父亲通话。我们俩提前对好了台词。结果那天不仅是他父亲,我甚至和他全家都通了话,回答他们巨细无遗的问题。

尽管如此,事情还是没有缓解。后来他告诉我,父母催促他将女友带回家,两人尽早完婚。他终于爆发,与父母决裂。

这样的需求我能理解。还有一回,可以称得上祸事。

临近年底,我接到一个不起眼的单子。顾客的朋友圈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信息。很多客人害怕隐私泄露,会注册微信小号,这倒没有什么。通话过程中,对方给我发送一篇文章,要我用嗲嗲的萝莉音念出来。那是一篇没有实际意义的文字,充满拟声词和肉麻的亲密称呼。这时我已经进入树洞聊天行业x个月了,知道这种行为叫聊污。

聊污在这个行业并不少见。有太多人想在繁忙琐碎的生活中寻求一点陌生的刺激,而适当给予这种刺激,算得上树洞聊天这行的必备功课。

“不好意思,我不聊污。”

对方不死心,发来一篇正常的文章,同时还有一个红包,金额五十,不大不小。

“现在可以了吧?快读。”

我用萝莉音读出文章。电话对面呼吸急促,甚至开始大声地、毫不掩饰地喘息。我感觉胃里泛起阵阵恶心,时间一到就掐断电话,删掉微信。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遇到公然在电话另一头喘上的,还是接受不来。

两天后,这人再次购买,电话接通后开门见山。

“我看过你的照片了,你长得不错。约一次多少钱?”

微信接二连三弹出图片,对方发来自己的银行卡余额,还有身体某部位的特写。我立刻挂断电话,删掉微信,并且把他的账号拉黑。没想到他搞来数个小号,每次我的商品上架他都迅速拍下,不付款,导致商品无法再次上架。反复数次,我终于忍无可忍,私信问他:“你到底想怎样。”

“我警告你,别嚣张。你跟出来卖的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你住哪,干什么的,你当心我找人揍你。”说完发了一张阴险的笑脸。稍后他发来一张照片,显示出我手机所处的大致位置。

“这片都是大学,你是学生妹吧?你要是不答应,我天天去你们楼底下蹲你。”

这件事导致的结果是,我换掉手机号,连续一周蜷缩在寝室,就连到食堂买饭都要室友帮忙。那一周我精神颓靡,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每晚噩梦不断。曾经我对这样的人心存怜悯,觉得是生活的匮乏与饥渴让他们变成这样。如今我意识到,自己过去活在温室里,除了身边的人和事,对世界一无所知。电话,让我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人间百态。

这世界本身就是一座森林,鲜花与野兽是同时存在的。

随后我大大减少了接单量,还会有意识地筛选,发现不对劲立刻拉黑,把苗头扼杀在摇篮里。我也暗示自己,这不过就是一笔生意,不要对客户投入过多情感,然而事与愿违。

元旦前夕,我接到一位母亲的订单。

最初,她在帖子下面评论:“我不会用这个软件,麻烦告诉我,如何私聊你?”

她的头像是一个女孩子的自拍,笑容灿烂,眉眼弯弯,主页个性签名写着“女儿,妈妈想你!”我还没来得及回复,她又发来另一条留言:“你和我女儿年纪差不多,我能听听你的声音吗?”

我回:“可以的,您拍下就好,您前面还有两个人。”

两个小时后,我给她发信息。她秒回,看来一直守在手机前。电话接通,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乡音浓重。简单的开场白后,我忍不住问:“您是不是阳泉人?”

她愣了一下,惊喜道:“我是哩!”

听到乡音,我也兴奋起来,两人开始用阳泉话交谈。谁知没说两句,对面的声音就带上了哭腔。“你和我闺女太像了,她也喜欢穿粉色的半袖……”说到这里止不住地抽噎起来。我有点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问她出什么事了。

她的哽咽把故事搅碎成零散的片段。

2000年初,阳泉市下岗大潮,不少国有工厂倒闭,职工拿了补偿金另谋生路。她和丈夫双双下岗,南下打工,把年幼的女儿留给母亲抚养。多年来聚少离多,夫妻缺席了女儿生命中重要的成长时刻。女儿高三时,夫妻俩决定把开在杭州的早餐店盘掉,回到阳泉团聚。

老天和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我闺女那段时间胃疼,疼得满地打滚。我和她爸觉得学校的伙食跟不上,吃出胃病来了,就给她送饭。没想到过了几天,她开始吐血。我和她爸慌了,赶紧去市医院检查。医生说她已经是胃癌晚期了。”说到这儿,忍不住失声痛哭。

随着她的哭声,我的心也疼起来。

“我羡慕你爸妈能有你这么好的闺女,我后悔去了南方,没有守在她身边,是我亏欠了她,是我对不起她。”

我喉咙发涩,鼻腔胀痛。不光是因为她女儿去世,还因为我自幼父母离异,妈妈远嫁湖南,每年过生日的时候才能见一面。离开妈妈的十八年里,我一直怀疑妈妈对自己是否没有亲情,只有生母这一份责任。在她的哭泣声里,我恍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并不正确。我说:“您女儿也不会希望您这么难过。她一定希望您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过接下来的日子。”

她说:“闺女,我有一个请求,你能叫我一声妈吗?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再听最后听一次……”说着声音颤抖。

世界如此之大,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悲喜。树洞聊天就像是凿壁偷光,我接起电话,得到光,也给予光,即使只有短暂的几十分钟而已。

我调整一下情绪,尽量控制哽咽的声音说:“您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健健康康,不要挂念我,不要担心我。妈。”電话挂断,眼泪抑制不住地涌出来。我从手机里翻出很久以前的照片,放大照片,怔怔地看着。

那是一张用手机拍下的纸质照片,像素很低,模糊不清。画面里有个白白净净的圆脸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站在花坛旁边。女孩看女人,眼睛闪着光。那是妈妈和小女孩的我。

而在多年以后,我终于主动地拨给了那个牢记心间却无数次鼓起勇气又放弃的湖南电话号码。

本文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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