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芳娣

“一起过日子了，让着他点。”

缝纫机、自行车、彩电、双缸洗衣机，出嫁前夜，看着全凭自己双手挣来的嫁妆，我满心欢喜溢于脸上。娘见了，却在我耳边说这样的话。

女儿出嫁，该是交代女婿多多关照自己的女儿，这才是正理。娘现在来了这么一句，我心里老大的不快活。

“自己丫头的个性娘不知道？做人要强，做事要强，说话也从不让人，风风火火的样子。小顾厚道，你要先替他想想，学会尊重他，学会让步，宽容的人总没亏吃……”

一

婚后的日子，我处处以先生为主，让小家充满温馨。数年后，先生便凭借我在业界的人缘与制壶的技艺，承包了宜兴紫砂五厂的一个车间。他想干一番大事业了。

不过，我对他知根知底，他好逞强，要面子，动不动就是豪言壮语，这些可都是办企业的大忌。我转弯抹角地提醒他：单干了，干不好就不是夫妻俩的事，要害一群工人吃不上饭的。遇上大事，夫妻之间先商量一下，以免吃亏。

先生已习惯了我的和颜悦色，听我一说，大嘴一咧：“夫妻一心泥土是金嘛，这还用说？放心吧，用不了几年，咱就能挣个大产业出来！”

说实在话，创业之初他还是夹着尾巴做事的。待经营正常后，他的大男子主义便冒了出来。

一天，堂屋里的电话机突然响了起来，先生接起电话，是我们最大的销售商打来的。靠得近，对方又是大嗓门，我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顾总吗，我家里在造别墅，这个月的货款看来要拖一拖。我知道你在家里做不了主，芳娣在吗？叫她接电话，我跟她说。”

这分明是激将法啊！给他加工的壶价本就低，月结月清是早说定了的。现在又逢月底，厂里急等钱支付工资、水电等开支。我担心先生吃不住这话，赶紧想抢过话筒拒绝，哪知先生响巴巴回了过去：“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用得着她插嘴？支持你，就下个月结！”说罢，“啪”挂了电话。

面对着急的我，先生说：“电费我去借！工人工资嘛，都是本乡本土的，欠几天怎么了？男人说话，顶天立地，就这样！”

两个“顶天立地”，我知道没办法了，硬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话。第二个月我们才知道，那个销售商根本没造房子，他利用先生逞强的个性拖欠货款。后来花了天大功夫，除要了些零钱回来外，其余欠款全打了水漂。

因为家里有个“顶天立地”，我家掉进大窟窿。此后，夫妻俩埋头苦干，还清外债，终于又过上平常日子。

二

掉进坑里还能爬出来，我非常庆幸，以为先生也有一样的想法，不再乱折腾。可是某天他见朋友纷纷办厂，扛不住了。

“芳娣啊，咱得自己办厂，光明正大，当一个响当当的老板！”先生所谓的与我商量，只能说是“通知”一下，他私下早就做足了准备。讲了几晚的“悄悄话”后我才明白，他之所以铁了心要办厂，是因为认识了一个“好朋友”，有一笔“长期的”“高利润的”巨额生意等着他。

“投资那么大……又不是没吃过亏。”娘在我出嫁时说的话，我时时记在心间，故提醒先生时点到为止，怕伤他面子。

“等有了钱再办厂黄花菜不都凉了？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早办厂早得益。明天开始，你负责借款，我去落实土地、业务。”

我被他一阵“顶天立地”弄昏了头，竟答应了。一番努力，终于建成了厂。果然，先生去杭州签下了一个早已说好的“重大的战略合作”合同。

这是一笔出口业务，先生回来当天，预付款就入了账。他要我陪着喝几口庆祝。可我见了他带回的样品，吓得魂飞天外——这产品的生产工艺我们不具备，定价也低，即使能顺利生产，也不一定保得住成本。先生愣了：“订合同时我哪知道这么复杂？只知道是茶杯，谁知道他们用这个封了样？”

后来了解到，这家公司与附近所有厂家都打过交道，皆因生产工艺复杂、价格过低而没合作成功。万万没想到，烫手山芋竟落在我们手里。

明知吃亏也只能认。然而，就在我们终于试制成功，大批量投入生产了一个多月后，对方公司因资金链断裂违约，货不要了。投了数十万元成本，现在产品全压在仓库，这后果还得了？

“顶天立地”的先生再不淡定。他基本不说话，连着抽闷烟，整夜不眠。

三

厂子停产了，催债的人坐在家里。这个时候，我明白，要迈过这个坎，唯有夫妻同心，“现在厂还抵得了债，咱赶紧转产，走老路，专做茶壶。”先生眉头一皱，“四周紫砂壶厂烟囱林立，满世界的壶，竞争这么激烈，想靠做壶翻身，难啊！”

“竞争激烈也是好事，可以倒逼我们走创新之路。”山穷水尽了，一味埋怨没用，只有让先生树立起信心。先生一直钻在自责里，听了我的话后明白过来：“也对，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有什么坎过不去？从今开始，你就一心一意做壶，设计、烧壶、销售由我来。”

先生那句“顶天立地”又蹦出了口，我知道，我们家又有希望了。

此后，用夜以继日来形容我们的工作时间一点也不为过。苦干了一年，我们创出了一批有个性且深受壶友喜欢的作品。

先生大着胆子，挑了一把“宝葫芦竹”壶，参加了当年的“中國华东工艺美术品展”，竟从数千件同类产品中脱颖而出，荣获铜奖。同年12月，我们联手制作的“立韵”壶，斩获“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精品赛”银奖。这些荣誉让先生倍受鼓舞。而办厂两年过后的一天，我们突然发现家里的债已还去大半了。

2006年春天的某个清晨，我正在做坯，一夜没合眼的先生将一张图放在我的面前，“看看，是不是有了突破？”我一看就知道，此壶虽由“东坡提梁”壶演变而来，却大有亮点：壶盖由一根下实上细的圆柱构成，此柱将盖钮混成一体，而圆柱之高又冲出了提梁的顶部。造型独特大气，设计别具匠心。

“浩大的三峡工程，神奇的嫦娥一号，都是炎黄子孙创造的奇迹，抚今思昔，我想创作一件紫砂作品来表现中华民族的精神。”先生沉静地说。

“从外沿线看，此壶恰好是一个‘人型。‘人踏壶为地，而提梁又可喻作天，‘人破天而出，直冲九霄。此‘人可真是顶天立地啊。”我刚说到此处，先生往我肩上重重一拍：“哈哈，你真是我的知音呢，这正是我要取的壶名！”

在我的精心制作下，这把“顶天立地”壶在当年第八届全国陶瓷艺术设计创新评比中获得大奖，随后由南京博物院永久收藏。

年复一年，我们在国内的行业评比中连得金奖，社会也给了我紫砂非遗传承人等极大的荣誉。然而，最让我感到幸福的，还是家中有个“顶天立地”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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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肖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