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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将自己的书赠给北大图书馆

2019-11-04刘淑丽

博览群书 2019年10期
关键词:工具书阅览室草地

刘淑丽

离开北大已17个年头,曾经很自信自己的记忆力,但突然之间发现许多事情变得越来越模糊,有关北大、北大图书馆的记忆也是如此。像一条河,一路流淌下来,水中存活的生物越来越少,即使是水量,也日渐减损……况且,自己在北大的岁月,又是那么短暂……

2002年7月的一天,我到中华书局报到,同事把我领到《文史知识》编辑部,我将工位清理打扫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访三楼的图书馆,去那里借书。当时的梁静波老师很惊讶,问我是不是临时工,说一般新来的编辑都是老编辑领着来的,怎么你上班第一天就自己来了。觉得我很奇怪。我自我介绍之后,顺利从图书馆抱回一大摞书,经过二楼期刊编辑部外间长长的走廊,抱到了自己的书桌上。心里那个高兴和得意,觉得自己一下子不孤单了。

大约当时潜意识中以为,新到一个陌生环境,除了图书馆,没有什么地方是更好的去处。也许,这也是一种惯性行为。研究生毕业刚到一所海滨大学当老师的时候,最能待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了,尤其是教工阅览室,平时几乎只有我和管理员两人。那时教工宿舍在校内,去图书馆很是方便。而离开北大,最不舍的不用说,肯定是图书馆了。

到北大读博的时候,百年校庆刚过,北大图书馆也整饬一新。入学不久经常去的是一楼的工具书室。当时的英语课单词量大,尤其是阅读和作文课,每次课后写英文作文、搞懂教材,是最需要投入时间和工作量的事。这样的功课,只能在工具书室借助大辞典完成。那时网络还不很发达,电子词典也有其局限性,因此,工具书室的各种版本、各家出版社的英汉、汉英、英英等词典,就是完成英语功课的最好的工具了。

印象中,除了四楼的文学阅览室,北大图书馆的各阅览室从早8点开到晚上10点,中间不关门。因此,早去抢占座位就意味着能拿到自己所需要的书。一年级上英语课的同学都面临同样的情况,所以开了门大家就都冲着各种外语工具书而去。当然,也有不常有人光顾的工具书,还有总是有固定借阅者的工具书。我在这里经常碰到一个非常刻苦的男生,也是我们那一届的,他每天翻的不是英文、日文、俄文、德文、法文之类的工具书,而是数种梵文词典,让我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份好奇、羡慕或者说是敬佩,总觉得我这英文工具书是大路货,浅了些。

那年冬天,有时还能在图书馆遇到一位老太太,穿着呢子大衣,围着一条典雅的围巾,花白稀疏的短发,她每次去的时候都拿着一本《潘光旦文集》,书中夹条或折页,总是边翻文集,边查对、校正,后来我做了编辑,回想当时的场景,猜想大约是《潘光旦文集》要出版或再版,她在做校对工作吧。想必那位老太太,是潘光旦的后人或者是女儿吧。她那样仔细查对、校正、边看边写的样子,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大概她也是那段时间经常光临工具书阅览室的一位年纪最大的读者。后来,得知北大出版社2000年12月出版了14册《潘光旦文集》,通过查资料与照片,发现那位老太太长得很像中年时潘光旦的夫人赵瑞云,也许她就是潘光旦的女儿,《潘光旦文集》的编者之一、生于1931年、毕业于北大历史系、曾担任过北大社会学系副系主任的潘乃穆女士。

来到北大的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平时看不到的经典书籍、专业书或只是在书上才能知道书名的图书,现在几乎都能看到了。一下子出现在眼前的这些书是那么耀眼,晃得人眼花缭乱。我也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感叹兴奋之余,居然蠢笨地开始抄书。那时,一个亲戚给了我们一箱子硬皮笔记本,我每次去图书馆,都带着我厚厚的16开铁锈红的硬皮笔记本,一丝不苟地抄写我认为不错的书籍。工具书室有一套四库全书,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抄其中的《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抄张溥的题辞等。后来,我才逐渐意识到这种方法有问题,影响自己的阅读速度与广度。而且,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那时我的舍友,也是我先生在凤凰卫视兼职做撰稿人,每月去录播两次,收入颇丰),我们也就陆陆续续买了一些书,一些经典的集子、二十四史等陆续备齐,平时翻阅比较方便,也告别了傻乎乎抄书的日子。

后来,常去的是四楼文学阅览室,喜欢什么样的书进库里挑,可以在阅览室读,也可以借出。那时候比较贪婪,一次入库总要带五六本出来,放在桌子左上方踏实,也希望尽快看完。实在看不完放到书架上,跟老师说还要看,下次来的时候直接到临时书架上取,非常方便。一般文学阅览室的人不多,因为主要是中文系的学生去看,阅览区的桌子也没有几张,而且文学阅览室中午关门,吃饭回来,还没到开门时间,就去人文社科阅览室看看。这个阅览室很大,书籍也比较杂,哲学、历史、社科类的书籍都有,而且,阅览室的另一半有现刊和过刊,也有学位论文。在查资料的过程中,经常会无意中碰到学长师兄师姐们的论文,顿生羡慕、敬佩和敬意,希望自己将来的论文也写得如他们一样精彩。那时候,局域网、互联网在北大还算比较新的事物,清华知网刚刚创建,到期刊阅览室查阅、复印论文是经常性的事,记得写得最快的一篇论文《傅玄妇女诗及其对妇女命运的思考》,就是在期刊阅览室花了一个星期完成的。

当时每人书包上都备一把小锁,进了图书馆首先找柜子把书包等杂物存入锁好,只带纸笔、水杯和手机入内,在一个阅览室看书疲倦了,也可以临时到别的阅览室转转看看,脑筋清醒一些后,再返回来继续看。尤其是夏天,宿舍里没有空调,自备的小电扇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大家就早早去图书馆占位上自习,阅读,查阅期刊,不到十点钟音乐响起、馆里赶人是不出来的。

写论文过程中,还有一个不得不去的阅览室,就是保存本室。这个阅览室里的书都是在其他阅览室看不到的,仅有的。阅览室不是开放的,将所需书目检索条给了老师后,她们会入库找出来,而且只能在柜台外的阅读区查阅,不可以外借,好像也不可以拍照。因此,大多数情况是核查二手资料,或查阅看不到的书籍。核查的书籍如果当天没有看完,可以告诉管理员老师说还没有看完,他们就不会往库里归位,下次来看的时候就能比较方便快捷地拿到手了。那时,《钱宾四先生全集》《金石萃编》等书就是在此查阅的。保存本室还有民国年间的旧刊和报纸,常常也是按图索骥地去查阅。民国时期报刊的面貌给人的印象是很震撼的。

古籍阅览室相对而言去的次数不是很多,主要也是查阅当代未刊本时才去,但古籍阅览室安静的环境、古色古香的书桌、台灯和读书架,令人喜爱不已。我们去的时候,经常能碰到汪春泓老师,拿着一个小本子,看看记记,有时候点头,有时候聊上两句,很亲切。汪老师十分用功,知识渊博,又平易近人,在同学们中很有人缘。

港台阅览室利用率相对来说较低,那里学生也少,挑一个好的临窗的位置,看书的间隙,适合发呆。那里的玻璃窗很大,晴天的时候,蓝天上的白云,慢慢悠悠地飘着,飘过一块大玻璃,再飘过一块大玻璃,转个角儿,拐过弯儿,还是能看到那块似乎静止实则在飘走的云朵。当时到底看了些什么书,现在记不起来了,唯独对夏日不紧不慢飘着的云记忆犹新,不知道为什么,在所有阅览室中,它似乎离人最近。

夏日的傍晚,路灯还没有亮,落山的夕阳,余霞照满西天,图书馆前的草地上,绿草茵茵,白天的炎热之气,在渐渐地消去,偶有凉风穿过回廊,坐在回廊的水泥凳上,十分的惬意。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大群大群的燕子,在草地停留,在空中飞舞,叽叽喳喳的叫声是那么的清脆、嘹亮、密集,绵延不断地呼啸而来,盘旋之后,又呼啸而去。虽然燕子是儿时常见之物,但如此大规模、有气势、旁若无人地歌唱、聊天、窃窃私语的燕子,平生还是第一次见,也明白燕园为何称之为燕园了。

图书馆南配楼外绿草地上有一棵银杏树,它和南配楼的建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可以入选明信片的美景。秋风初起的时候,茵绿的草地上零星飘落几片黄色的银杏叶,像是敲响晨梦的音符,轻巧,美丽,梦幻。秋风肆意、秋意渐浓时,可看到银杏叶在风中旋转、起舞,留恋、挣扎,最终落在草地上。草地上黄绿相间,浪漫而丰厚,直到那绿色被黄色覆盖,只偶尔悄悄咪咪地露出一些稍微泛黄的绿,像星星的眼。从这样的草地上经过,心总像在是颤抖或是加速。冬天大雪飘落的时候,白雪盖在银杏树巨大的伞形树冠上,也洒落在草地上,由明黄逐渐变得枯黄的银杏叶,执着地在白雪的覆盖下露出来,表达一种执拗和不服气。这棵银杏树是仅次于北大西门华表旁的、给人印象最深的银杏树了。无论冬夏还是春秋,它见证了来来往往经过它身边的学子们匆忙的身影,仿佛亦记录了他们心中的踌躇满志。

周末的时候,学习累了,也会到南配楼地下室观影。就像点歌一样,有许多分类不同的菜单,许许多多的电影尤其是外语电影,都能在这里找到。找到一部,花上10元,一人一臺电脑,戴上耳机,就可以享受自己喜欢的电影了。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看英文电影最多的时光。

其实,在自己的小心思里,还对只去过一次的北大文库阅览室念念不忘。这个阅览室所收书籍都是毕业于北大人所写的,当时就曾暗暗告诉自己,我以后的书也要放在这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博士论文扩写而成的书北大图书馆也有,但自己却从没有将自己的书赠送给图书馆,大约是对自己的一种不满或不自信吧。而且离开北大,走上工作岗位之后,常常告诫自己的就是忘掉北大吧,忘掉北大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庸常平凡的日子和岗位上,默默地一直去做,而不致有太大的忧喜、不平和所谓的不得志。成,毕业于北大之幸,败,皆由于自己的鲁钝和懒惰,与北大无关。

那时住在南门附近的25楼,那1200多个日夜,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图书馆与25楼之间,除去假期和节假日,每天上午、下午、晚上,自己也记不清去过多少次图书馆了。以至于多年以后,还是能梦到自己借出的书记不清该还哪个阅览室,是文学阅览室?还是人文社科阅览室?还是一楼的外借库?还梦到出了图书馆后,黑压压密密麻麻都是自行车,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那一辆。这些,令梦中的自己十分困扰。

记得中文系百年系庆之前的夏天,编辑部拜访时任系主任的陈平原老师,五院二楼会议室,陈老师谈到为迎接系庆要编的一系列书,告诉我说你也可以写写在北大中文读书的日子,我最终没有写,而且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写过类似文章,是因为深知自己在北大时日浅,与同学、学长、师兄师姐们比起,实在惭愧。毕业后做编辑,学业亦无起色,更觉没有多少可写。如今受前辈师长提携而写下琐琐碎碎,依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但是借此机会,也促使自己在思考,北大图书馆给予我的到底是什么?我想和我一样的许多学子,为什么如此依恋北大图书馆,大约因为,几年与它的相伴,最终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学习和探索应该是一种生命状态,它贯穿一生,不会因为年龄老大或者岁月渐老而丢弃、忘记。这种探索和学习,还包括对于真理的追求,对于真善美的向往,亦应遵从自己的内心,一生践行,不违己,不违心,如此才能保持初心,不辜负自我。

这是北大图书馆这座神圣的殿堂,对于在其中受过熏陶的学子的一种启示吧。这种敬畏,使自己保持清醒,时刻检视与自省。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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