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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曲(外二题)

2019-10-30毕万智

飞天 2019年9期
关键词:陇东土炕艾蒿

毕万智

小时候长期生活在乡下,每到暑假,不是放牛放羊,就是采药。家乡的山山洼洼,到处都长有药材,最常见的有甘草、柴胡、鸡爪黄连、秦艽、远志、麻黄等。夏秋天的雨后,很多药材只需用手轻轻一拔,即可连根拔出,五颜六色的小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我们把拔出的草药,用蓑草扎成把,放在窑洞外的窗台上晾晒,等待大人们采曲时用。

我见过的曲有两种:一种叫大曲,一种叫小曲。奶奶是采曲的高手,她把小麦晒干,用石磨磨破麦粒,形成粗片,将晒干的柴胡、鸡爪黄连等药材洗净,用开水熬煮,至水颜色变黑为止。将药水晾凉,倒入粗麦片和打碎的大曲“引子”(上次采曲时留下的曲种),搅拌均匀,装进一种木制的升子里压实,打成厚三寸、长宽均为七八寸的方块。下面铺一层麦草,其上铺一层艾蒿,中间摆上曲块,上面盖一层艾蒿,艾蒿上再盖一层麦草,顶层一定要包裹严密。七天后“翻身”,即把曲块上层翻到下层,下层翻到上层,仍用麦草和艾蒿严实覆盖,再存放七天。采曲时如果天气炎热,曲块适宜存放在干净的地面;如气候凉爽,则宜存放在温热的土炕上。曲经过一个月时间的存放,内外全干透了,这时要搬至室外,在阳光下暴晒几日,曲就算采好了。这样采制的曲叫大曲,装进笼子,存放在室内阴凉干燥处。

小曲的采制和大曲相近,但所用原料不同。小曲用粘糜子面采,还是先将柴胡等药材熬成药水,晾凉后,把小曲“引子”磨成细粉,和粘面均匀搅拌在一起,将面团揉成兵乓球大小的圆球;取一个竹筛子,下面铺一层麦草,上面铺一层艾蒿;艾蒿上面摆上小曲圆球,小曲上再盖一层艾蒿;艾蒿上再盖一层麦草,将小曲严密包裹在艾蒿和麦草中间。天热时放在室内地面,天凉时放在温热的土炕上。三天过后,翻一次,再用原来的方法覆盖,继续存放七天,直至小曲球干燥后,移至室外在阳光下暴晒。采曲的时间,按道理讲,一年四季都可。但以伏天所采曲质量最佳。难怪故乡的老年人,在教晚辈采曲时,常说采曲时太阳要红,艾蒿要晒热,他们在不知不觉地遵循着曲霉的生长规律。至于年轻的晚辈,脑子自然要灵活一些,他们知道采曲需要较高的温度,于是就发明了用电褥子采曲的新方法。

采曲所用的曲种叫曲霉,属真菌一类,广泛分布在谷物、空气、土壤和各种有机物品上。采曲所用的麦子、麸皮、米等原料,生物学上叫培养基,经过蒸煮,接受来之于空气等物品上的曲霉孢子,这是一个自然接种的过程。培养基接种后,经过保温,培养基上便会茂盛地长出菌丝,此即酒曲。对霉菌的利用是中国人的一大发明创造,日本有位著名微生物学家坂口谨一郎认为,中国人对霉菌的利用可與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相媲美。关于酒曲的最早文字,周朝著作《书经·说命篇》中有“若作酒醴,尔惟曲蘖”的记载。酒曲的生产技术在北魏时代的《齐民要术》中得到全面总结,其中记载的作曲法,同家乡的作法几乎完全一样。由此可见,古时作曲方法的流传之广泛,影响之深远。

采曲是昔日家乡妇女必备的一项生产生活技能。故乡谁家娶了新媳妇,进门后不久,奶奶、婆婆就要手把手地给教采曲。采曲手艺,甚至成为衡量一个新媳妇是否心灵手巧的标准。难怪古人在选择作曲时间时,以七月七日“乞巧节”为多。这既体现了善良的农村妇女对大自然的崇拜及穿针乞巧,也体现了她们对所采曲的乞求成功。采曲时间,是确保采曲成功与质量的重要因素,之所以选择七月,主要是由于七月是高温时节,适宜霉菌生长发育之故。

采曲是为了酿酒。家乡农妇用自制的曲所酿的酒有两种:一种是只用小曲酿成的糊涂子酒,一种是既用小曲又用大曲酿成的黄酒。每当烈日炎炎的收麦时节,用家乡烧开的糊涂子酒泡上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一碗下肚,数日一曲三折辛苦劳作的疲惫便烟消云散,即使身子再苦再累,心却似神仙一般,这可能就是家乡的“小糊涂仙”了。到了冬季的农闲时节,约上几个亲朋好友,用一种特制的锡壶,热一壶黄酒,高一声低一声地拉家常,人也舒坦,心也舒坦,真正过的是“一酌千忧散,三杯万事空”的酒仙生活。

石 磨

石磨是一种粉碎粮食的工具。在陇东,它原是农家必不可少的生活设施。

陇东的石磨,从打制到安装,都有严格的规范。打磨所用的石料是产于当地的一种质地细密坚硬的砂石料。打成的石磨由上、下两扇大小一般的圆柱体组成,上扇圆柱体的表面等距凿有三个眼,叫三叉眼,眼上安装的木质短棍,叫磨橛,用于套磨绳和磨棍。上扇表面还凿有两个磨眼,呈圆台体状,上部直径一寸二分,下部直径一寸四分。眼下凿有眼泡,粮食经磨眼溜下后由眼泡拨出,起拨籽作用。在磨面时,磨眼上插的几根细木杆,叫眼棍,用以调节、控制入膛籽量。下底面上,装有由一截短钢管制成的“凹形”磨串,直径一寸二分,用于和下扇连接。下扇的上表面装有“凸形”的磨棋,多用雄子木等硬杂木做成。磨棋和磨串相套,便将两扇磨连结在一起。

石磨从外表看,并不复杂。其最有“学问”的地方在上、下两扇结合部分的底面上,这也是石匠斫磨时最具“匠心”的地方。打开一副石磨观看,简直是一幅精巧的工艺品。在上扇的下底面和下扇的上底面上,被心灵手巧的石匠打制成“九学九齿”。“九学”即九个扇形,每个扇形又由九齿组成;九齿中有六齿等长,长度四寸二分,另三齿渐次缩短。所有磨齿整齐有序地排于圆面的外侧构成一个圆环,环内低凹处是磨膛。这“九学九齿”也叫“九股八卦”,相传,有些学问颇深的石匠还可利用磨中的“九学九齿”从事占卜。

制作石磨所用的工具主要有磨锤、斫刀、剥掉子和钻头。石磨的制作看似简单,实则不凡,里面还包含着一定的数学原理。磨扇底面的周长是直径的三倍,再按直径的三分之ー,将周长分成九个等份,即“九学”。制作一副石磨,一名匠人一般需七至八天时间。石磨制成后安装时,需筑一个土台,叫磨台,台高一尺七寸。打成的新磨,一般每磨一斗麦需三个小时。

石磨粉碎粮食所用的劳力,多为畜力,也有用人力推拉的。以前的陇东农村,粉碎粮食基本上全靠石磨。在机动、电动磨面机出现以后,石磨主要用来推豆腐、拉荞珍和加工牲畜饲料。在这方面,它是钢磨所无法代替的。

石磨的发明者是春秋时期的鲁班。他不仅发明了磨、碾,还发明了专门用来凿石的钻子。因此,石匠都尊奉鲁班为祖师爷。在今日的陇东农村,人们还将石磨神化为“白虎”,将碌碡神化为“青龙”,对石磨具有很强的崇拜意识。比如在安装磨棋时,不准用鞋帮等“不净物”垫衬;忌讳女人在石磨上坐骑休息;石磨的打制、安装都需选择良辰吉日;用旧的石磨不得随意胡乱丢弃;以至农村的老人、孩子生病后家人也要到磨房里跪在石磨前烧香点纸,以求逢凶化吉,消灾免祸。这种崇拜意识的形成,除与人们对它的发明者鲁班的尊崇有关外,很大程度上体现了陇东人民对粮食的一种崇拜意识。昔日长期缺食少衣的陇东农村人,不仅珍惜粮食,也由于“爱屋及乌”心理的影响,产生了一种对与粮食有关的其它物件的崇拜心理。这既是陇东农村人面对严酷自然和疾病的一种“心理疗法”,也是陇东农村人艰苦、节约精神的另一种反映。

今天,石磨既是我们的祖先在求生中聪明创造才智的见证,也是陇东人民生活艰苦、落后的见证。随着时代的发展,我想在不远的将来,石磨很可能成为人们见证当地农耕文化历史、发展观光旅游农业的一个重要项目。

土 炕

土炕,也叫火炕或土床,是北方人用土坯或砖头砌成的供睡觉用的长方台,有孔道跟烟囱相通,可以生火取暖。我的家乡在甘肃环县,地处中纬度地带,深居内陆,冬季漫长,气候寒冷,土炕是乡亲们最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睡觉设施。男人在土炕上结婚,妇女在土炕上分娩,小孩在土炕上长大,直至去世才离开土炕。土炕伴随了乡亲们一生,始终与乡亲们生死相依,日夜为伴,乡亲们也和土炕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从有记忆之始,便知土炕的存在。那时候,我不仅在土炕上睡觉,取暖、做梦、玩耍,就连治病也离不开土炕,每遇头疼,奶奶就用一碗凉水,三根筷子,一把菜刀,给我送病;将三根筷子站立在水碗中,口中念念有词,说些村子里已故亡人怪罪的话,然后用刀将筷子打倒,再将碗倒扣在门墩旁说也灵验,这一送,头就真的不痛了。如果肚子犯病,则自个兒爬在热炕上,不一会儿工夫,便“药”到病除。山里孩子患病,睡土炕成了最好的治疗方法。

睡惯了土炕,自然十分熟悉土炕的建造方法。建造土炕叫“盘炕”。我们老家的土炕,大多选择窑洞内靠近窗户一边的墙壁搭建。最早期的土炕,是用土坯(家乡人叫墼子)搭建的,先用土坯砌两道墙,正面墙高一米左右,在下部的中间留一方洞,叫“炕墩门”,用于投放燃料和掏出灰烬。侧面墙需要砌得高于炕面三十到四十厘米,这高出的部分,叫“栏杆”。其实是一个长方体的土台子,主要用于摆放煤油灯、火柴、旱烟、水壶一类的小物品。现在的土炕,多数都不做栏杆。两道墙砌好后,在砌成的墙和窑洞墙面围成的方坑内,填满细碎的干土,刮平压实,家乡人叫“填炕”。接着又在炕面中间部位挖一个直径约三十厘米的圆柱状坑,用长麦草、泥土和水搅成泥巴(家乡人叫大砸劲泥),填入柱内,夯实,形成一个名曰“炕墩”的柱子。然后,再在干土上镘抹十五至二十厘米厚的大砸劲泥,做成炕面。以后的工序叫“捶炕”,待炕面稍微晾干后,先用木制的锤子捶打炕面,每一、两天捶一次,十天、半月过后,再用斧头背精打细捶。打造炕面的最后一道工序是“上面子”,即用筛面的罗儿,将打碎碾细的胶泥,通过罗儿后的细碎粉末,加水搅拌成泥浆,在炕面薄薄地镘抹一层,用泥镘反复镘抹,直至炕面平整光滑。至此,一个土炕就算搭建成了。最后,还要“掏炕”。待炕面稍干后,将炕道内的干土,通过炕墩门掏出,再填上牛羊粪或柴草衣子等燃料,谓之“煨炕”。第一次煨炕,要燃料充足,烧至炕面出现水汽,叫“出水”。燃料点燃后,袅袅炊烟通过烟囱缭绕上升,久居乡下的农家孩子们,这时候往往会跑出室外,像看天上的云朵一般,观赏飘然远去的烟雾。说到烟囱,老家人叫烟洞,有两种,一种叫串山烟洞,是顺着土炕窑洞墙面一侧垂直挖打的,直上直下,顶端在崖背,优点是烧炕时火旺烟利,缺点是太费燃料。另一种叫斜烟洞,是在窑洞窗户附近挖打一个斜洞,直通炕道,这种烟洞做起来省时省工,又节约燃料,颇受乡亲们欢迎。

土炕烧干后,还需要在炕边加装木制的“炕栏”。炕栏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是保护炕边,二是装饰作用,有了炕栏,土炕美观好看。土炕的大小,没有严格的标准。一般是三米宽,两米长,也有更宽的大炕。之所以是三米宽两米长,是因为老家的羊毛毡每页是一米宽两米长,一个土炕铺三页毡,大小适中,比较合理。炕上的铺设,因家因人而异。我小时候,家境贫寒,家里土炕上的铺设十分简陋,最下面是竹席,上面是沙毡(用山羊毛做成的毛毡),全家仅有的一页绵毡(用绵羊毛做成的毛毡)也只能供下队驻村的干部享用。虽然简陋,但温热的土炕上铺上粗糙的毛毡,温暖平实,睡在上面,既不得腰椎间盘突出、风湿病一类的病,还可以就地取材,现场治疗皮肤瘙痒症。另外,睡在土炕上,即使土炕热到烫人的程度,也不会像睡在电热毯上那样,令人口干舌燥。当然,土炕也有缺点,比如到了夏天,你不烧有些潮湿,烧了又有些热人。总之,冬暖夏凉的土炕,是乡亲们严寒时取暖、疲惫时休憩的极好去处,难怪家乡有“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田园诗般美好的说法。

土炕是土窑洞里的主要设施。窑洞里搭建了土炕,就像楼房里安上了席梦思床,才真正有了家的样子。现在,人们对生活质量的要求越来越高,有些在城里生活的农村人,也有在楼房里搭建土炕的,有些农村人,也有在窑洞里摆放席梦思床的。土窑里有洋床,洋房里有土炕,这是真正的土洋结合。到底是睡在土炕上好,还是睡在席梦思床上好,这要取决于生活环境和生活条件。农村搭土炕,就地取材,经济方便,城里搭土炕,燃料不好解决,还严重污染环境。当然,如从个人的角度选择,睡在啥上有利于健康就睡啥,睡在啥上不失眠就睡啥。说长道短,土炕虽然土气,但奉献给人的却是无尽的温暖。

“南人习床,北人尚炕”。土炕是北方人抗御严寒的一大发明和创造。土炕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2006年,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对徐水县东黑山遗址进行挖掘时,发掘出一处西汉时期的火炕,将土炕的历史提前到了两千多年前。西汉苏武,在天寒地冻的匈奴地带牧羊十九载,据传就是得益于土炕才存活下来。史籍记载,金朝主子每和诸将进餐时,就在“炕上用矮台子,或木盘相接”吃饭,这个“矮台子”,无疑就是我们家乡的“炕桌”了。南宋人朱弁,作为中原使臣出使过金朝,曾一度在北方生活,写过《炕寝》一诗:御冬貂裘弊,一炕且踪优。西山石为薪,黝色惊射目。只识绝可迩,将尽还自续。飞飞涌玄云,焰焰积红玉。由此可见,当时生活在北方的满族人,不仅睡土炕,而且已经开始烧煤了。特别是“将尽还自续”一句,是我终于明白了小时候父亲用煤炭烤火时,每天晚上睡觉前用煤灰埋住火炭,翌日晨又抛开煤灰,但煤炭还继续起火的道理。南宋著名诗人范成大,也写过“稳作被炉如卧炕,厚裁棉旋胜披毡”的诗句。至于今人,也都有过描写土炕的语句。当代著名作家老舍,在《宗月大师》一文中,有过“我们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几乎禁不住他的声音的震动。”的句子。刘绍棠在《本命年的回想》中,精彩地写道“一捆捆柴禾捅进灶膛里,土炕烫得能烙饼。”诗人王国良有“坐在同窗的土炕上喝酒,每个话题都是热的”的滚烫诗句。由此可见,每一位热爱生活、关心百姓疾苦的作家,都深刻地记忆着土炕,深情地眷恋着土炕。

窑洞是人类最古老的房,土炕是人类最古老的床。人类从远古时居住在洞穴,到窑洞到房再到高楼大厦,是一种进步;从睡在草铺,到睡在土炕到木床再到席梦思床,也是一种进步。土炕的诞生,是人类生存状态的一次革命,人们凭借土炕,度过了漫长艰难的苦寒岁月。土炕不仅是乡亲们安身立命的生活设施,更是乡亲们身体和精神的依托。到了现在,土炕愈来愈成为北方人的一种怀旧情愫,一种文化记忆,我想,在不远的将来,窑洞和土炕会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载入世界文化史。

土炕,承载着我童年的记忆,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永远给予我温暖的回味。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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