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tsu

我老家附近有个部队，里面有养军犬的基地。

十几年前我家的小狗跑丢了，我又在外上学，家里突然寂寞下来。部队里有个工作人员是父母认识的人，给我家弄了一条被淘汰的小狗出来。我妈喜欢杰克·伦敦，就给它起了《野性的呼唤》中主人狗那个洋气的名字，巴克。

暑假我回家时第一次见到巴克，它大概四个月，拴着粗链子，对我狂吠不止。我叫它的名字，它很疑惑地突然收了声，歪着头想为什么我知道它的名字，之后就慢慢地试探着凑过来闻我。我花了半天时间，用了点食物就跟它混熟了。后来我试图教它坐下、握手等口令时，终于弄明白这狗身强体健的为什么会被淘汰。

因为巴克是个大笨蛋。这狗非常之蠢，蠢到一条狗的智商下限。一个简单的“坐下”死活学不会，我用食物逗引它，告诉它坐下，它立刻就坐下，但只要我手里没有食物，喊破嗓子它也不听。后来，它形成的条件反射是我把手一扬它就坐下，“坐下”这两个字却根本听不懂。终其一生，它再也没有学会其他任何技能。

巴克还是个馋狗。馋到看到食物就流口水的地步。因为太闹腾且破坏力很大，它两个月大起就被禁止进屋，用一根粗铁链拴在院子里放杂物的小屋门口，晚上就睡在小屋的地上。它曾经眼见着屋里开饭，一气之下挣断了链子稀里哗啦地拖着铁链冲破夏天用的纱门直奔餐桌而去，最后被我爸硬拖出去。冬天，我家要把炖好的熟食放进小屋冻起来储藏，需要经過它的势力范围，我妈把一盆肉顶在头上走进小屋，巴克站起来搭着我妈的肩膀仰头闻着盆里的香味，然后眼睁睁看着那盆肉被放在它远远够不着的柜子顶上，不甘心地仰天长嚎。它吃整颗的大白菜，吃所有的水果，除了豆子以外，从来不挑剔食物，扔给它什么食物，都能吃得渣都不剩。

巴克非常之凶。虽然在智力上有缺陷，但它在体格上确实具有一条优良警犬的身体素质。它勇猛无脑，只要有任何可能侵略到我家的情况出现，比方说门口路过一个人，房顶上经过一只猫，它都要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地咆哮，却因为铁链的束缚让它无法冲出去施展拳脚气得死去活来。我的朋友们来找我，只敢等在胡同口。我们曾试图像别人一样上街遛狗，但是因为巴克太蠢，分不清自己的势力范围，在大街上见了人也不要命地乱叫，便只好带它去荒无人烟的河边空地上遛。当我爸把缰绳交到我妈手里后，巴克瞬间将我妈拽了个跟头趴倒在地，直朝我飞奔而来。我想到要是它跑了一定会咬人，便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把它压倒，它以为我跟它玩，快乐地用脚蹬了我一身土。自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带它出去过，只能拴在院子里。可它却时时回想起外边精彩的世界，总想趁人不注意再出去。终于有一天，它挣断了链子跑到了前街，用我爸的话说：幸好我及时跑出去了，差点把人咬了。之后它就换上了更粗的铁链。它一共挣断过七八根有我手腕粗的链子，但因为它的愚蠢和鲁莽，再也没有得到过自由。

巴克还是个话痨。它除了正常的吠叫，还会很多种不同的叫法。它时常自言自语，先是疑惑地上扬着“嗯”一声，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之后呜噜呜噜许久，又恍然大悟地下降着“嗯”一声，像是想明白了心中的疑虑释然了。它每次赶走了门外的路人，都像炫耀功绩一般低声呜呜许久。夜里，它常常被特地赶来跟它吵架的猫气得发疯，挣命似的朝屋脊上端坐的猫们大声叫骂，等到猫儿不屑地走了，它又开始对着月亮发出长长的狼嚎，嚎一阵喝点水，接着嚎。有邻居跟我妈说，自从你家养了这狗，咱们这一片再也没被盗过。我妈讪笑着回应，因为听不出来这是夸奖还是抱怨。但是，我们一片盗窃案高发的时候，确实绕过了我们这两个胡同，也算是它的功绩。

巴克很依赖人。如果我家没人，它就不吃饭，不管等几天，因此我家不能长久没人在家。养巴克的几年我一直在外上学，不怎么回家，唯一一次跟它单独相处了十几天，是因为我父母要带祖母出门旅游，我特地回家照顾它。那几天它跟我相处得很好，虽然它吃着我做的饭总是叹气。

那年夏天，巴克突然生病了，到了第三天，它再没有站起来。据我爸说，它死前一直看着屋里，不舍地流眼泪，最后在主人的抚摸下闭上了眼睛，我父母找了离家近的野地把它埋了。我爸打电话把整件事情告诉了我，我爸说，这狗十年来几乎没有生过病，偶尔感冒吃点药就好了，归根结底，它还是老了。我知道，我早就注意到它的胡子、嘴边都变成了白毛。虽说看起来是得了急病，但也可能是大限到了。

跟巴克同一窝出生的小狗也许做了军犬，或者警犬，在各自的岗位经历各种各样的挑战。但是这只被淘汰的笨蛋，这辈子也没学会任何技能，没出过远门，只在它的一亩三分地尽职尽责地看家，之后寿终正寝死去，这就是它的结局。

巴克在我家度过了一生，也是我生命中十年的时光。这么多年我与它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我一直很挂念它，每次打电话都要问问狗在干嘛。我不知道巴克在没人搭理它的时候是否会感到孤独、寂寞或者失落，但是在我跟它相处的时候，它看见我永远摇尾巴，土黄色的狼眼里透出白痴一样单纯快乐的神情，似乎我们就是它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