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宇

阿里地区人烟稀少，却是野生动物的天堂。左页图为诺尔玛措湖畔的水禽和牧场，右页图为甲热布措的清晨以及荒原上的藏原羚。

三年前，我和好友铁人一起完成了阿里北线的骑行，阿里地区恶劣的生存环境、壮美的自然风光，至今仍在我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我和铁人再一次，对阿里中线发起了挑战。我们选择从双湖出发，骑向一条车辙稀少的道路，自东北向西南斜穿S301省道以北的阿里荒原，然后再从尼玛并入传统的阿里中线。迎接我们的，将是天堂般的风景，地狱般的旅程。

双湖→尼玛：少有人走的路

从双湖县出发，接下来的3天要骑行250公里，此前没有任何关于这条路线的攻略可以参考，我们要面对的将是完全未知的世界。

雨过天晴的双湖县城格外清新，西边的山上有终年不化的雪盖，丝绒般的蓝天里飘着朵朵白云。我们从这里出发，沿着X50县道前往尼玛县，在接下来的3天里，我们要骑行250公里，此前没有任何关于这条路线的攻略可以参考，我们要面对的将是完全未知的世界。

沿着县道一路朝西南方向骑行，路迹明显，路况也在预料之中——再熟悉不过的搓板路。出发没多久，就看到西南方向的鄂雅错湖，正在阳光下闪着淡蓝色的湖光，接下来三个多小时它都会在我们的视线之中。接着遇到了藏原羚和藏野驴，相比上次在阿里北线，这次我们遇到野生动物时已经波澜不惊，但是阔别三年又一次来到藏北荒原，心里满是亲切感，觉得是与一个粗犷的老友重逢。

亲切感很快就被前路漫漫的枯燥所替代。这条路非常荒凉，沿途只有少数骑摩托车的藏民经过，骑了42公里左右，距离出发已经过去4小时，铁人调侃说我们骑车比跑马拉松还慢。确实，高海拔又是逆风，再加上糟糕的路况，平均时速也就10公里左右。

虽然速度慢，但正好欣赏沿途的风景。20公里之外的朋彦错盐湖，能看到远方阳光下的浅蓝线条，左前方5公里外的北雷错湖则在阴云下泛着白色。北方的山峰突兀嶙峋，呈现出奇特的血红色，在雪山洁白的冰盖映衬下，非常醒目。最神奇的是，藏北的视野极其辽阔，可以同时看到西边的艳阳高照和南边的电闪雷鸣，场景相当魔幻。

又骑行了80公里后开始寻找露营点。为了拥有更好的视野，我们选择在山脊上而非山坳里扎营，风非常大，帐篷被吹得严重变形，需要用大块石头固定，煮饭都得蹲在帐篷的背风面点燃油炉。晚上九点多，风停止呼啸，我们走出帐外。璀璨的水波星空荡漾在黑色苍穹，木星在右，火星在左，银河拱门自南向北纵贯夜空，时而有流星划过，美得醉人。晚上睡觉前，我们在帐篷里一边享受啤酒一边看纪录片《高山》，很符合当下的心境。

第二天继续在荒原湖畔挣扎前行，诺尔玛措湖畔有一套完整的生态系统，栖息着大量野生动物。湖边笔直的搓板路仿佛延伸到世界尽头，让人首先在视觉上被打败，疲惫而绝望。再加上逆风，我们拼尽全力也只能骑出10公里时速。因为逆风，我和铁人会轮流在前方破风，轮到铁人破风时，我跟在他后边就没那么无聊了——因为需要动用微妙的技巧去控制车身，尽量靠近他但又不至于碰上，最大可能地减少风阻。

日落余晖正一点点变得温柔，冷暖色调的交融是藏北荒原最迷人的色彩。我们到达露营地甲热布措湖畔，看见牧民的房子，大片的羊群，还有张罗着把羊赶回羊圈的牧民们。选择了一户牧民，挨着房屋找避风处搭帐篷，但好心的牧民邀请我们进屋，还提供了热水和电，相比于昨天的露营荒野，今晚睡觉前能在屋里享受温暖宽敞的空间，真的幸福太多！

第三天很有盼头，一路上都在盘算到尼玛县城豪吃一顿，然后入住舒适的酒店洗个热水澡。但是由于走错一段路，我们不得不推车翻过一个小山丘，然后再龟速爬上达则错湖前的垭口，然而爬完第二个垭口之后发现，下山的道路年久失修，已经被冲毁！这给了我们一次非常刺激的体验——我们只能沿着雨季山洪冲出來的干涸河床一路速降，一直到达则错的湖盆！双手捏紧车闸，在宽阔的河床上一路俯冲，车身颠簸得咣当作响，整个速降过程肾上腺素飙升！

当天下午5点，终于来到达则错湖盆的平缓地带，所幸剩下的路大多是微下坡，速度有所提升。代价是速度变快后，身体也得跟着车身承受高频率的小幅度颠簸，在胃里空空的情况下，五脏六腑都不好受。

日落之前，沐浴着落日余晖，终于见到远处的尼玛县城。虽然还有27公里，但心里总算有个寄托，丰盛的晚餐和温暖的被窝都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希望永远是最美好的东西。

尼玛→措勤：中线的一错再错

辽阔的原野、湛蓝的湖水、纯白的雪山……与壮美的风景相对应的，是已经疲惫到近乎崩溃的身体，甚至开始怀疑最初的骑行选择。

三年前骑行阿里北线时，就曾到过尼玛县城，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这次我们要从这里出发，沿着S205省道南下，前往当穹错北边湖畔的文布北村。在这段大约79公里的路上，竟然有相当长一段柏油路，飞驰在柏油路上的感觉颇为享受。

柏油路南侧是大片蜿蜒的水泽，航拍视角不错，于是放飞无人机，近处蜿蜒扭曲的浅滩泻湖，远处的咚果错湖，墨绿色的弹马地错湖……镜头里的场景出人意料地漂亮，如同镶嵌在大地上的翡翠挂坠，又如同上帝的水彩画一般，令人眼花缭乱。我们继续前行，骑到海拔4900左右的垭口时，在经幡飘扬的拐弯处，当穹错湖就这么映入眼帘。因为居高临下的视角，也因为晴日里的天光云影和湖边的雪山映衬，眼前的一幕美得不真实！

离开当穹错之后直奔西藏第四大湖——当惹雍错。其实当穹错与当惹雍错属于一个湖盆，两个湖曾经相连，后来湖水退缩，两湖相隔数十公里，而当穹错的藏语本义，也正是“小当惹雍错”。骑行在两湖之间的湖盆路上，我们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前方苯教的神山圣湖——达果雪山和当惹雍错。“达果”和“当惹”在古象雄语中分别是“雪山”和“湖泊”的意思。

骑上一处坡顶，见到远处群山苍茫下一条蔚蓝色丝带，那就是当惹雍错了。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狂飙到湖边，眼前这片蓝色如此静谧深邃，看上去比天空更遥不可及，仿佛通往另外一個世界。当惹雍错不仅湖面辽阔，而且最深处超过210米，是目前已知的西藏最深湖泊，也是中国仅次于长白山天池的第二深湖泊。水深意味着湖盆陡峭，水面以上的部分也延续了这样的地势，当惹雍错西岸的S205省道已经不能用起伏路来描述了，完全是翻山。从湖岸到山腰，再回湖岸，再上山腰，如此反复，40公里的湖岸公路累积海拔爬升高度，保守估计1500米！

实话实说，纵使近处湛蓝的湖水和远处白雪皑皑的达果雪山风光再迷人，但我们最真实的感受却是无尽的疲惫、焦虑甚至愤怒。

焦虑是因为糟糕的路况和无尽的上下坡，我们开始担心能否在天黑之前骑到嘎尔哇村，赶路的心情一直占据主导，无暇留恋美景；愤怒则是不停地质问自己，为何要用骑行这种自虐的方式来完成旅途，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甚至产生了放弃和质疑骑行本身的念头。偶遇的壮丽风光固然让我们惊艳，但大多数时间里，阿里的荒原上，只有起伏的地表上简陋粗犷的线条，白花花的天际线上晃动的水气和折射的色块，以及耳畔始终呼啸的风声。我甚至连耳机都懒得戴，以求沉浸地体验和思考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荒原的孤独、原始与野性会让感官变得敏锐，所有的情绪都会被放大，所有的想法都那么赤裸。

离开当惹雍错，翻过垭口，一头扑进扎日南木措的湖盆。湖盆草地上的路况非常糟糕，只有车轮轧出来的轨迹，而且经常被狭长的季节性积水湖淹没，我们只能在茫茫草原上尽可能找方向正确的车辙印跟着走。

这个湖盆里零星分布的湖泊很漂亮，色彩各异，形状非常妖娆，在航拍的视角里，这样的地表散发着一股浑然天成的美。但跟这些小湖相比，反倒是西藏第三大湖——扎日南木错让人觉得没那么惊艳，湖水的颜色不如当惹雍错好看，而且有点单调。而且这里的路真的太不适合自行车，感觉这片大地正在通过自行车轮慢慢榨干我们身体的能量，阿里中线的美丽是坐在越野车里的，骑自行车真的太痛苦了，以至于影响我们欣赏风景的心情。

接下来我们需要绕到磁石乡再去措勤县，磁石乡政府的一个工作人员帮我们安排了住宿，他是湖南的退伍军人，他的工作很大一部分是负责救援。八月是雨季，自驾游客也多，平均每天晚上都会接到救援电话——因为湖盆路很容易陷车，我们昨天也确实遇到陷车的自驾游客在等待救援。

措勤→帕江乡：惊喜与遗憾

幸运地借宿牧民家中，体验到倦鸟归巢的暖意和人间烟火的幸福。然而，到达帕江乡的我却不得不因事中断骑行……

从措勤出发，沿着S209国道往西北方向骑了十几公里，在一处路口有明显的指示牌，我们从这里拐向措勤到亚热的公路。

意外的是，这段县道居然有一段是柏油路，新修的路面干净平整，几乎没有别的机动车，我和铁人边骑边聊。柏油公路上骑行了20公里之后，拐入前往亚热乡的道路，再一次进入搓板路，逆风逼得我们骑得很慢，上坡就只能下车推。忽然一阵强对流积雨云飘过，冰雹雪子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这一段路程，搓板路、上坡、逆风、冰雨，骑行“四大虐”聚齐了，我们只能默默忍受。

到了傍晚，阳光渐渐将影子拉长，空气渐冷。这时看见远处有牧民人家，屋顶炊烟袅袅，便忽然有了倦鸟归巢一般的暖意，这种烟火气息有一种幸福感，仿佛重回人间。我们选择了一户牧民家借宿，屋子里住着一大家子人，包括四个可爱的小男孩。男主人很好心地收留我们，一杯又一杯地倒酥油茶，我们也给孩子们分糖果和牛肉干。屋里很暖和，吃过一顿简单的晚餐后，就在椅子上写日记，没有手机信号倒也耳根清净，疲劳的一天终于过去。

这户人家有一个小伙子特别热心，听闻我想买啤酒，就开着摩托车载我去隔壁一户牧民家去买。他把摩托车丢给我，问我要不要开一段兜兜风，我说不太会这种换挡的摩托车，而且草原上路况也不好怕摔车。买啤酒的路上，他让我猜他年纪，我以为是20岁左右，实际上他才15岁。他在帕江乡上了两年小学之后就辍学回来帮家里放牧，说再长大一些，就去外边的世界闯一闯。

一夜之后，清晨的阳光让帐篷里迅速升温，帐外却是一片清冷。昨晚的雪下得很大，草原周围的山头全白了，阳光出来之后大地的色彩特别清亮，今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收拾睡袋帐篷的时候，我们也感受到了牧民们的生活：早上女人们在挤奶，男人们吃完早饭后骑着摩托车出去放牧，小孩子们一直在玩耍，一点都不畏惧镜头，特别喜欢拍照。

出发之后一直在草原上行进，骑行没多久就到了加波错，也许是昨夜下雪的缘故，湖水没那么清澈。我们从这里开始翻山，在溪谷中看到很多野生动物。之后便是开阔地带，几乎是一条笔直的路通往帕江乡，远处已经能够看到塔若错和扎布耶茶卡盐湖西北侧的一排雪山。

午后阳光燥热，周围风景也单一，我和铁人实在饿得不行，停在路边吃完路餐才继续往前骑。这时，已经能看到成双入对的野马在金色的草甸上狂奔，远处则是蓝白相间的扎布耶茶卡和其它湖泊。扎布耶茶卡盐湖是全世界锂产量排第二的盐湖，从地平线的方向上看有天空之镜的感觉。而在无人机的航拍视角里，色彩就变得更加丰富：草绿色的牧场，暗红色的滩涂，白色的大片盐卤，蓝色的湖水……这片大地如此鲜艳而梦幻。

今天的原计划是骑行到帕江乡，然后前往20多公里外的扎布耶村，但是因为家人的缘故，我不得不提前三天中断行程，需要迅速赶回内地。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中途放弃骑行，让我心情有些郁闷。尽管距离旅途终点只剩下最后三天，但毕竟家人是最重要的。说来巧合，因为昨天从措勤县城出来一路逆风，那时我便说，要是再连着两天逆风，我骑到帕江乡就不骑了，太遭罪了。结果今天没逆风，我也骑到帕江乡了，正带着高昂的士气打算勇往直前时，却不得不让这段旅程戛然而止，留下了此行可待成追忆的遗憾。

夜晚星空下我和铁人谈心，喝着拉萨啤酒，我感慨道：“人生怎么能有这么多遗憾呢？”铁人说：“没有遗憾怎么叫人生呢。”接下来，铁人要骑着我那辆已经在藏区骑了6500多公里的自行车继续前行，他在检查我自行车时，发现我后轮刹车的螺丝都震得松动了，可见阿里中线一路是多么坎坷颠簸。

带着些许遗憾告别这段荡气回肠的阿里中线穿越之行，我知道自己有一天还会回来，回到帕江乡，把剩下的那段旅途再重新骑完。毕竟，不留遗憾，才是我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