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兮

田间，垄上，热辣赛火炉。

云朵熔成膨胀臃肿的白色雾团。飞鸟像是在温水里煮着的青蛙，疲惫而温热，不自觉地飘零而过。那老农黝黑着脸孔，拿脊背对着他的作物们，不发一言，只是叼着烟，烟圈也消融在热气中。

我就坐在窗前看他，在摆着娇嫩室内盆景的窗前，颇为小资的格调前方铺开一片黄土地肆意生长的赤裸荒芜。双层隔音玻璃窗悄悄隔绝了外头伏天的热浪，隔绝了土地自有的浩瀚深厚的气息，将里外隔成互不相识的两个世界。

我常坐在这里看他。看窗外的四季流转，看他在田地间的孤独劳作。当母亲为搬到城郊的房子拥有小院花开的春天欣喜时，我却在后窗发现了这一大片荒杂的土地。于是日日看，看他戴着草帽挽着裤脚在田间播种，很小心地数着数点下去，又很小心地覆上一层薄薄的土。我的十指没有沾过泥土，亦不明白埋下一颗种子时会怀揣怎样的心情，只觉得，像老农那般，让一颗种子的生命静卧在泥土中澎湃怒吼，该是很庞大的欢喜。我喜欢看他，仿佛自己在做这样琐碎而又不辞辛劳的工作，喜欢这样慎微又憧憬的心情。充满希冀的时刻四季都常有，他总种下许许多多的品种，五颜六色地开了一地，在沾满露水的清晨给我妈捎来鲜湿的一捧。我总疑心他这样种庄稼赚不了什么钱，不过图个乐罢了。守着门等他的自行车穿破晨雾驶来，清澈如洗的蓝天就像油画一般追随在晨雾的身后铺开，掐着钟表踢着石子揣测车铃会在几时几分拨开晨光摇曳到我面前，亦揣测着他把一颗种子埋下时的心情。

我是多么盼望那些埋下去的种子能快快长大啊，春天都已经过了那么一大半了，可它们就是杳无音信，而我还在恼人的春日里望眼欲穿。它们睡过头了吗？我日思夜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时在想，嘴里嚼着米饭时心里在想，在第二天的数学课上还在想，冷不防脑袋就要挨老师一顿敲。折磨人的三点一线生活，是多么需要一场春暖花开啊。它们姗姗地、不紧不慢地冒出脑袋来，突然就在某个春光即将熟透的时分，嗖嗖地结出了丰腴的果实来。

我曾经嗅过土壤的清香，馥郁而甜蜜，和不知所起的温柔夹杂。当我躺在床上，它就从窗缝溜进来，它就爬进我的鼻腔，打开我的身体。我就看到种子破土萌发，抽出枝条，看到金黄的穗子在烈火般的骄阳下燃烧，看到玉米、茄子不羁地扩张领土，看到小油菜青青翠翠，嫩得快滴出水来。

我也看到他们来了，透过玻璃窗，他们手里的镰刀射出刺眼的光芒。

测量器械在空中指手画脚，软装中华在手中递来传去，一双鳄鱼皮皮鞋一脚踩歪了几株玉米苗，又一脚踩落了黄灿灿的南瓜花。这块土地怕是要保不住，开发商要盘下这儿的所有空地，不用说，又是平地起高楼。他们吐出的烟圈喷在老农的脸上，老农的脸变得僵黑，手开始局促地放在裤管两边，后来又交叉着背在身后，又后来好像觉得太阔气些了一样，搁在了身前。

我惊愕着呆立在窗前，一时间忘了言语与动作，只觉得心里的种子被遗弃在柏油路上，接受着太阳的酷刑审判。

他们展开施工蓝图，挥动着镰刀，玉米、茄子，应声倒下。那刀面光洁如初，可我却看见，那刀锋上的簇簇血痕。田边最高大、最衰老的那棵树亦应声倒下，留下土地上一个泥泞狰狞的破洞，和它残损的一段树根。那老农蹲在田垄上，还是只抽烟。陈年的烟斗，喑哑的咳嗽，暴力挖掘的土壤……

我的心沉得发酸，嗓子噎得说不出话来。或许只是因为尘土飞扬的土地上那一排倒地的“烈士”们，又或许是因为那窒息在地底下的种子幼小的生命痕迹。

工程一拖再拖，听说资金周转上似乎出了问题。那个树根的残骸，从年前到年后，还是血淋淋地躺在那里。

某个昏昏沉沉的早晨，当我挣扎着拉开窗帘的时候，我居然又看见了那田间的老农！还是那袭长衣衫，那顶稀稀疏疏编织成的草帽，又在田间踱着步。竟然，又在播种！在那一片荒凉落魄的败景之间，他伛偻着腰，弓背，俯身，起身，又俯下去，平静而细致地重复着这个也许重复了几十年的动作，他的脊柱弯成一张拉满的弓。我第一次感觉到，播下一颗种子是一件很从容的事。那颗饱满的种子以非常从容的姿态滑落，静静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与世间外物全然无关。尽管明天推土机可能就会把这里夷为平地，但他坚持想要埋下什么，有什么东西正想要执着地在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种出一个春天。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悸动着。

谁还会顽强地想要种出一个春天呢，在这个荒芜的季节里？我们太过于习惯去掠夺、去借取甚至去偷窃一个春天了，我们从未想过这样一个花团锦簇的时节是否属于我们，我们的贪婪与挥霍是否会将它榨干。耕耘，播种，然后浇灌，收获，是多么美好的过程。漫长的等待是足以消磨的幸福，是可以驰骋荡漾的春梦，是优美而必要的对于果实的铺垫。给我一方土地，埋下一颗小小的种子，我给你种一亩春光灿烂。当我们觊觎天空的时候，却越来越挽留不住大地，挽留不住土地的缱绻。我们亲手建造了巴别塔去接近蓝天与上帝，又亲手断绝了与生养了人类万千年之久的大地的联系，亲手割断了乡土情结中最重要的对土地的依恋。浮在天空中的城市，注定容不下一颗小小种子梦想的萌发。

然而，有些人也注定会穷其一生坚守着最后的家园。那老农，那土地，那粗糙黝黑的手，从未停止过播种。一如行道树在城市中无足轻重的坚守，在黑暗里，在寂寞里，在不被了解的孤独里把光明迎来。

我们真的能守住这片家园吗？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很早就说过：“當我们开始寻找，我们就已经失去，而如果我们不去寻找，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眼下所拥有的是多么可贵。”时光年轮，飞速推进。一回首，土地遍体鳞伤，满目疮痍，物是人非事事休。有些人老去了，那绝活技艺竟也随着烟消云散;有些风景一闪而过，无奈瞬间便成了绝唱。

窗外，空中悬挂着暂时歇工的打桩机的狰狞长臂，土地上，老农孑然的身影，旁若无人地劳作。热浪滚滚中，土地将不远处的高楼以及喧嚣的车流挡在一边，这躁动的世界与他无关。将窗帘一把拉开，让盛夏的烈焰倾泻进来。从寒冬起蛰伏的种子，原本以为无法睁眼见一见这世界的面，这一刻，我将它埋下。我是那个注定要用毕生岁月来坚守的人吗？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什么答案赶在时间的步伐前就能揭晓。可是，如果它完全是徒劳，也要让这徒劳发生。生活，需要种出一场春暖花开！

就这样，埋下一颗种子。在寂寞的人间，煎熬的日夜，迷惘的时代，我同老农，都拥有了压路机也无法碾压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