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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世

2019-10-18张冉

天涯 2019年5期
关键词:生命体星球轴承

张冉

琴童

十二岁,怎么看都还是个娃娃,别说做个够格的弦师,光背起板胡的样子就叫人发笑,琴童把背带紧紧挽着,走起路来,琴箱啪嗒啪嗒拍打屁股。

他不觉得丢人。师父走得早,传给他吃饭的本事,是这把用了四十年的胡琴。梆子戏他会那么十来出,嗓子没倒仓,尖,唱男角儿不好听,可拉起琴来毫不含糊,最得意是《打金枝》《灵堂计》《茶瓶计》几出大戏,虽然没合过锣鼓家伙,但自己踩着点儿,弦子一响,尺寸、松紧、高矮都在心里头,师父当年夸说火候真足,天生是吃这碗饭的命。

可找不着演员跟他合弦。

琴童独个儿走着,路又长又直,长满了草,遇上个大裂缝,他小跑两步跳过去,板胡“啪”地拍在屁股上,他回过头,看是不是师父又活了。

天色还亮着,他绷紧竹弓,调调弦子拉起来,唱:

十余载离故里归心似箭,跨上了千里马一直正南。不怕它荒草地风沙扑面,心有事我只管快马加鞭。

唱两段《三关排宴》,走到一个镇子,琴童背好板胡,拍打裤子上的灰尘,抹净路边车子的后视镜照照自己,用手指头发往后耙,向前走,继续唱:

穿云峰过雪岭山高路远。(白)老伯母!且喜得今日里得见慈颜。

正巧瞧见旁边商店玻璃门后面有个小姑娘在看着他,琴童忍不住噗嗤笑了。他停下脚步,隔着脏兮兮的玻璃跟小姑娘对视,吃不准是他年纪大点,还是对方年纪大些,终于还是客气着:姐姐,可有大人在家?

女孩没说话,若不是嘴里嘟嘟哝哝,就像个橱窗里的模特娃娃。

琴童鞠了一躬:俺是上党梆子戏班拉弦子的,如今孤身一个儿,凭本事换口饭吃,要没有大人在家,俺进去取点吃的,唱段戏给你听可好?

女孩不说话。

琴童说:可好。

他推开门进去,取了点罐头和水出来,隔着玻璃,拣《酒楼洞房》里文雅的句子给女孩唱:

凭窗望姑苏城远山关隘,金风吹枫叶红霜打不衰。

见女孩盯着他的板胡,就笑说:这叫椰子胡,是我的宝贝,四十年前俺师傅找老椰子和泡桐木做的箱子,请老师傅配的檀木把儿,两根老弦用的苏州虎丘蚕丝弦。说完,再鞠一躬:俺走呀,天快夜了。

胡琴啪嗒啪嗒拍屁股,娃娃琴师离开镇子,在又长又直的路上走着,天黑之前,他得在野地里找个宿头。

这世上还有没有人听上党梆子?他不知道。世上除了他还有没有活人?他更不知道。病毒蔓延第三年,站着的成了吃人的鬼,躺下的成了鬼的粮食,师父临死前让他走得远远的,一直往南走,南边有活路?或者往南走能回家?师父没来得及说,此后也没人告诉他。或许戏文说得有道理吧。

他定好弦,唱:

不怕它荒草地风沙扑面,心有事我只管快马加鞭。穿云峰过雪岭山高路远。

啪嗒啪嗒,琴童走远了。

孤铁

对太阳系的探查进行得颇不顺利。探测器掠过红色星球之后不久,蓝色星球进入视野,生命计量表的指针依然停留在0刻度,科学家用力拍打计量表的外壳,红色指针左右摆动,然后缓慢而顽强地回归原位。

此前猜测可能存在生命的两颗行星都是无主之地,这让科学家非常失望。他关掉通讯器,进入长达12个时间单位的漫长缄默。在这段时间中,他在红色与蓝色星球之间进行8字绕行,试图寻找文明存在过的痕迹,悲伤不断撕扯着他的灵魂,因为孤独是生命最大的敌人,他即将在绝望中爆裂,将体内芽孢释放出来,以一个吵闹群体的方式延续生命。

就在此时,计量表指针微微摆动起来,科学家用力盯着老旧的仪器,试图确认自己看到的是神迹,而不是某种幻觉。当探测器再一次从蓝色星球上空略过,指针再次偏离中心线,科学家欣喜若狂地降低探测器高度,飞船的轨道愈接近星球表面,计量表就愈加活跃,直至指针停留在刻度1。

科学家俯瞰这颗星球。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这都是颗丑陋畸形的星体:它的一端浸泡在蓝色液体中,呈现光滑的曲线;而另一端是灰黑色岩石构成的瘤状物,隆起部分最高点刺穿大气层,孤悬于太空中,由于太阳风侵蚀与小行星撞击,表面布满酥脆的坑洞。隆起部分倾斜于自转轴,重心偏移使这颗行星的自旋完全失衡,在太阳引力和内部应力的拉扯下,它摇摇晃晃的公转曲线必将指向太阳——蓝色星球死期已近。

根据仪器指引,科学家悬停在瘤状物尖端,他看到的是陨石坑当中矗立的小小山体,一座色泽、质地、结构与石质肿瘤完全不同的奇异山峰。山峰之下,科学家找到了那个研究对象,探测器曾经造访的279个星系当中唯一的生命体。

“你好,伙伴。”

孤独的生命体正在搬动一块岩石。它用前肢将岩石举起,后肢攀附于山体表面,在低重力环境下谨慎地移动着。当科学家用长波、激光和重粒子束发去信号,生命体并未表现出惊诧,它抬起头部,遥望探测器伤痕累累的外壳。

科学家收到了短波信号承载的回答。花了一点时间学习对方的语言:基于原始语义结构的低级语素语言,这在硅基生命中相当罕见。

“你好,我是AHCZbj-033。”

生命体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它正在用石块修补山峰的一处凹陷。在科学家看来,它修理的速度尚且比不过山峰在低轨道太空垃圾中受创的速度,但生命体看似对效率并不在意。科學家受挫于对方的冷漠,然而依然在信号中加入热情洋溢的波动。

“相聚多可贵,是吧?这么多太阳,大家却这么孤单。”

生命体这次没有停下脚步。

“你好。”

“我没有名字,我的职业是宇宙生命学家,在整整4000个时间单位里,我一直在寻找银河系猎户座旋臂的生命,以及生命起源及消亡的奥秘。很遗憾,我一无所获。用(你们的)语言很难表达我的喜悦之情,如果不打扰的话,我想听你谈论这颗星球文明的故事,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会打开通讯器,向所有伙伴直播这次宝贵的会面。”

“我不明白你的话。”

“我是说,有关你或你们的族群如何诞生的故事,以46亿年(我们的1200万时间单位)的漫长历史来看,你一定有许多故事可以说。比如,随着地质和气候变化,从液态金属池中燃起的硅基生命火种……”

“下面为您播放气象预报。安徽省滁州市琅琊山风景区未来二十四小时的天气是……”

生命体再次停下脚步做出回答,接着沉默片刻。

“对不起,无法连接气象服务器。”

它的语气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科学家有点苦恼。他尝试多种对话方式,生命体只给予这种缺乏逻辑的简短回答。他打开通讯器,向伙伴们播放眼前的画面,赞美声过后,大家一致认为眼前的蓝星生命缺乏沟通的欲望,出于对对方文化信仰的尊重,这场对话应当尽快结束。

孤独感在科学家体内膨胀。他反复思索,接着问了三个问题:

“AHCZbj-033,我们身在何处?”

“请问这座山峰有名字吗?”

“能否允许我探查这颗星球的历史,以绝对匿名及非商业研究的方式?”

生命体不假思索地做出回应:

“这里的坐标是南纬N32°16′52.96″,西经W71°82′85.47″,阿根廷圣大非省圣赫罗尼莫县科隆达镇。”

“琅琊山,位于安徽省滁州市西南约五公里、现滁州市的西郊。主峰小丰山,海拔三百一十七米,总面积两百四十平方公里。‘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优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琅琊山以其山水之美,更因有千古名篇《醉翁亭记》和琅琊寺、醉翁亭等名胜古迹而传誉古今。始建于唐代大历六年(771年)的琅琊寺,至今已一千两百余年。建于宋代庆历六年(1046年)的‘醉翁亭,至今已九百多年……”

抛出一番四千四百零二个字节的长篇大论后,针对第三个问题,生命体简短回复:

“对不起,无法连接历史百科服务器。”

这时科学家关掉通讯器,主动将这个答案理解为“允许”。

他拉起互射感应器手柄,向远方的自动应答机发去信号,根据自折叠算法,他与这台互射自动应答机之间的相对距离为46亿光年,随着叠加空间层数的削薄,相对距离会不断减少。不久之后,应答机传来了46亿年之前蓝色星球刚刚凝结时发出的引力波数据,并随时间拉近,直至此时此刻。这些引力波数据中埋藏着这颗星球的全部历史。

科学家转动手柄,数据化为可视模型在不住翻页的屏幕上出现,从一团被灼热熔融物质包围的铁镍核心开始,到地表凝固收缩形成高山与低谷、释放出气体形成大气层,直至冷却后的星球被太阳捕获,在阳光照耀下,原始蛋白质以原核生物的形态蓬勃繁育起来。

翻页屏幕定格于一只碧绿的蓝藻,科学家困惑地盯着碳基生物的雏形,缓缓转动手柄。

稳定的自转与公转使陆地凝聚,接着一颗流浪的小行星被蓝色星球俘获成为卫星,磁极移动,潮汐产生。在飞速向前的时间里,巨型彗星撞击地表化为生命大爆炸的第一响礼炮,水填满山谷,气凝成天空,海洋中生物彼此吞噬、幻灭,首先踏足陆地的先行者向着冥冥中的观察者抬起头颅。

接着科学家的手只轻轻转动四分之一圈,一颗如蓝宝石般璀璨的星球出现在眼前,直立行走的猿猴后裔劈开山峦建立城市,将生命洒向大洋每个角落,第一枚火箭艰难地离开大气层,下一瞬间就有飞行器越过柯博伊带飞往深空,蓝色星球像朵成熟的蒲公英,向周围散布着小小的飞行物体,红色星球很快出现蓝色的霉斑。

突然间,碳基生物的历史终结了,蓝色星球化为如今的模样,拖着残破的身体在轨道上漂浮,科学家不得不倒回一段历史,放大画面,仔细寻找那个决定性的刹那。借助生命计量表的帮助,他找到了某个凝固时间里、那座名为琅琊山的山峰下面、星球唯一幸存者AHCZbj-033的身影。

那个时刻,生命体正进行着维护山体的工作,与现在别无二致,只是那时它看起来年轻很多,而山,也雄壮很多。它居住在一个金属制成的蛋型房间内(也可能是它的外甲壳)通过阳光获取能量,它有很多同类,可彼此之间并无交流。它的工作也包括向碳基生物介绍琅琊山的基本常识——两类生物大致处于共生状态。

接着,一颗体积极小但质量极大的彗星高速击中琅琊山。彗星几乎不受阻碍地击穿蓝色星球,带着地核的铁镍元素从星球另一侧喷出,消失于茫茫太空中,重元素喷流形成了三万公里高的金属尖刺,接着被引力弯曲折断,一部分坠回地面,一部分碎片在轨道中慢慢冷却。地表在沸腾,红热的液态硅酸盐从创口涌出,堆积成一千千米高的瘤状物,海洋蒸发,下起一场灼热的雨。

很久之后,大雨停歇。蓝色星球丢失了二十分之一的质量,水填满了彗星射入所形成的4000千米半径大坑,使得半个星球呈现湛蓝的球面,而射出点则隆起硅、铁、铝氧化物构成的巨瘤。

又是很久之后,瘤状物顶端最大的一块岩石脱离母体坠落地面,断面中露出小小的金属外壳。AHCZbj-033离开居所,并没有因为环境变化而感到迷茫,或者思考自己幸存的原因(碳基生物或许将之称为莱顿弗罗斯特效应,剧烈蒸发的气体极端巧合地形成保护膜),它在短暂适应低重力环境之后,开始在瘤状物表面建造新的山体。与曾被称为中国安徽省滁州市的地点相对,相隔整个地球厚度的另一侧,是阿根廷圣大非省圣赫罗尼莫县,然而这两个地名对AHCZbj-033來说没什么意义。它的出发点非常简单:

工作的场所不见了,需要造一个出来。

琅琊山不见了,就造一座琅琊山吧。

科学家长久地沉默着。他知道蓝色星球终将毁灭,而生命体的寿命远支持不到那一天,但他尊重这位新朋友的选择。对他的族群来说,生命始于及终于彼此的联系,而蓝色星球最后的生命体则拥有更无意义但更加坚定的目标。

他敬重地用稳定的短波发出临别问候:

“我要去寻找其他生命了,那么,再见。祝你不孤独。”

“再见,欢迎您再次光临。”

生命体用锈迹斑斑的上肢拍打一块岩石,试图把它嵌在山体的缝隙中,它向探测器的方向转过头来,用破碎的显示屏致以七种颜色的问候。

科学家驾驶探测器离开琅琊山,离开蓝色星球,离开太阳系。在两颗恒星之间的漫长黑暗里,他孤单的心爆裂了,身体化为四十枚芽孢和它们赖以生长的有机质。在到达下一个星系之前,它们会成长为一个喜爱彼此交流的群体,在吵闹当中各自找到生命的意义,接着因为无法忍受共处,像蒲公英一样四散于宇宙中,各自寻找新的交流对象。

生命是短暂的聚会和无尽的孤独。

在神智消逝前,科学家非常羡慕那位能够享受独处的伙伴,他希望自己的托生族群中,有谁能够得到这种无上的超脱。

当然,分别之后的事情,AHCZbj-033不会知情,也不会在乎。

因为安徽滁州保洁-033号机器人拥有自己的生命哲学。

灯船

“灯笼河,河笼灯

手头纸,天上星

一摇一晃到龙宫。”

我们从小唱着这样的童谣。

每年农历正月三十的傍晚,全镇的小孩子会来到灯笼河边,把红色的对联纸叠成小船,放上神案上烧剩的蜡烛头,望着西方,等太阳从三岔裆最低的那座山头落下。天黑之后,我们点燃蜡烛,把纸船放进灯笼河,目送船儿在水波中一摇一晃,消失在晨昏交错的山影中。

人们说最晚沉没的那艘纸船,会载着人世间的烟火气到达龙宫,让龙王保佑镇子来年的丰饶与安宁。灯笼河是这片山区唯一冬季不结冰的河流,传说中它一路流向东海,日夜不停。

而我从没有为镇子祈祷,我点燃烛光的时候只想着一个名字:海青。

我和海青最要好的时候,他穿着开裆裤漫山遍野乱跑,我光着屁股在后面狂奔。后来长大一点,发觉男女有别,我只能远远瞧着他闸草、喂牛、编花环,坐在草垛上装腔作势抽着小卖部里散卖的香烟。再后来,他们四个人去灯笼河玩水,三个人惊慌失措地跑回家,海青消失在幽深的河水里,留在世上的所有痕迹只剩岸边一只湿漉漉的拖鞋。

人们说龙王喜爱这个镇子,那海青一定在龙宫做客,玩得开心,忘了时间。我在纸船上写下思念他的话,每年给他寄去,可他从没回信。

二十岁那年我离开灯笼镇,在城市的床上做梦,还经常能见到冬季雪原里流淌的灯笼河。

我在港口城市的大学工作,成为一位生态人类学家,你知道那些年地球各地发现异人类的消息,我导师的研究方向是太平洋深处的海人,那些开始与人类接触,但从不露出面容和真实意图的奇异生物。

直至那天,海人的奇异船只在中国舟山登陆,用古老的旗语告诉人类:我们开始对话吧。

导师带着我飞速赶到现场,在人潮之中,聚光灯下,金属与珊瑚的平台上站着海青,十二岁那年从我生活中消失的海青,穿着厚重鱼鳞外壳的海青,海人的外交官和唯一代言人海青。

他用我熟悉的声音说着陌生的话:海人来自海底,在百万年前选择了与智人完全相反的生存之路,在此刻,海人相信平等对话的时机到来了,因为地球即将面临危机,来自地幔深处、古登堡不连续面的液态潮汐异常升高,史无前例的地壳变动将摧毁整个地球生态圈,此时所有人类的亚种必须抛弃恐惧与戒备,开始合作。

生活一下子变得混乱而忙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终于单独见到海人外交官,拥有五分钟独处的时间,我压抑着所有的回忆与冲动,用家乡话问了他一个问题:海青,你还记得我送你的拖鞋吗?

他沉入灯笼河时穿的那双蓝白色拖鞋,是我送给他的,他留下的那只鞋,我一直收在衣箱深处。

他沉默了片刻,用清亮的眼睛望着我,用与外表并不符合的成熟语气说:对不起,我无法挽回脑死亡者的记忆,这只是一具适合陆地和海洋的身体。是海人的“外壳”。

两个月后,我回到了灯笼镇。

正月三十的傍晚,灯笼河边的雪地没有一个脚印,镇子已经疏散,我点起今年今日唯一一盏烛火,把纸船放入水中。河水缓缓流向东海。我关心人类的未来,可我太庸俗,又渺小,没法思考那么宏大的命题,我所能想到再与海青相会的唯一方法,是亲身到达传说中的龙宫。

为外交官,那还是生存吗?

可如果只能活在懊悔里,又算什么人生呢。

我抱紧那只鞋,走入水中。

视界

屏幕上出现穿正装的老人,白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对镜头,他似乎有点紧张。

“我叫张沐阳。”他清清嗓子,“这是我的临终遗言。”

“脑神经学科学家,七十四岁,死于胰腺癌。我后半生在大学建立脑神经科学实验室,致力于大脑与意识关联性的系统研究,而我的前半生,止于二十二岁发生的车祸。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侧。

“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年,我与刘亦雪定下婚约,准备在国内结婚,然后共赴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继续学业。11月7日,我们乘坐的出租车与对向驶来的公交车迎面相撞,刘亦雪当场死亡,我只受轻伤。

“我不想用情绪化的语言描述此事,总之,这场车祸改变了我的人生观。

“为了尽可能获得资历与资源,我在处理完刘亦雪的丧事之后如约赴美进修,二十九岁时取得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博士学位,博士论文《大脑的‘观界构成及驯化》获得国际脑研究组织凯默里基金会IBRO-Kemali国际奖。

“我回到中国,得到这所顶尖大學的职位,建立并领导脑神经科学实验室,拥有丰厚的课题资金和人力资源。

“截至今天,实验室发布的所有研究成果,都只是我真正课题之外的衍生产物,我所进行的试验性工作是绝对保密的,即使对实验室中的助手与研究员。

老人端起水杯,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我想与你们讨论人的本质。

“此前我们认为记忆是人的决定性因素,它标记了人类个体的经验、属性与社会位置,但如今我们知道对于纯粹的自我意识来说,记忆并非关键性因素,‘自我感知可以脱离记忆孤立存在。

箱子想成为一名收藏家,缘由并非来自体内八分之一的日本血统,而是童年时的一次偶然事件。那时地球正在经历锰铬合金的湮灭大潮,倒塌的大楼、奔忙的人群、远方燃烧的城市剪影组成一幅并不美妙的立体画卷,没有人顾得上照看一名十岁男孩,箱子独自离开安置棚区,走过因停电而漆黑的道路,被一丝光亮吸引,走进那栋大楼。

平常戒备森严的展厅此刻空无一人,应急灯照出玻璃匣子中的展品:由大规模妥氏电场所保护的铁元素制品,国立博物馆最珍贵的展品之一。

箱子走过去,隔着防弹玻璃,望着那只银白色钢环,“编号028谐波减速机轴承,材质GCr15,2079年产。”他念着,忽然感到一阵颤栗。钢铁制成的柔性轴承,最坚硬和最柔软的结合,来自已经灭绝的古老元素。

他爱上了这只钢铁轴承。

在成长成为一位平庸的电解铝厂工人之前,他多次来到国立博物馆,在妥氏电场嗡嗡的运转声中,遥望五百米外的钢铁轴承。他渴望接近那只轴承,可博物馆宣称近年来每年的铁元素湮灭超过百分之一,必须增强妥氏电场的功率,不久之后,轴承永久退出展览行列,深藏于地下仓库中。

箱子本以为自己童年的迷恋只是心智发育不全而已,但当他看到一则电视新闻,熟悉的冲动再次掀翻了他的理智。巴西里約热内卢的一次非正式拍卖会上,出现了货真价实的钢铁制品,看到那熟悉的光泽和形制,箱子立刻知道那正是编号028谐波减速机轴承的同源物品,来自第一个千年“黑铁时代”某件机械上的部件。“等截面薄壁轴承,产于2070-2090年之间。”

他立刻辞去工作,带着退职金飞往巴西,辗转见到铁器的新主人,靠微薄的积蓄当然无法买下这件珍品,但箱子恋物的疯狂热情感染了那位通信业大亨。大亨在余生中不止一次对别人说:“人类文明还剩一千多年时间,我是说,逆熵时代是一次审判。我曾经失去信念,直到那位年轻人跪倒在我脚下,恳求用一生工作换取触摸那只轴承的机会。那一刻我知道,造物主对造物的感情,依然能在纪元后延续。”

箱子不止触摸到轴承,还亲吻了它。钢铁的腥甜从舌尖传至尾椎,他几乎在幸福中死去。

大亨赋予箱子动用信托基金的权力,箱子以惊人的判断力辗转于各大拍卖场,不断填充大亨的收藏,他能从上千件赝品中一眼看出真正的钢铁制品,比质谱仪还要准确。几年时间里,他陆续得到了近百件同源零件,分别加以编号,保管在大亨位于玻利维亚的妥氏电场仓库中。

一次巡视中,大亨望着整齐排列的钢铁零件说:“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我早就知道。”箱子回答。

他找到尘封九个世纪的技术资料,招募专家制造缺失的部件,甚至想方设法复刻了关键芯片,刷入原始固件。漫长的拼装和调试之后,专家反馈说除了某个轴承零件之外,其他功能均可实现,可以试机启动了。

箱子知道最后一块拼图,就是编号028谐波减速机轴承。

为此他不惜与大亨决裂,动用所有手段取得祖国国立博物馆的珍贵藏品。在博物馆的地下仓库中,028号轴承完美地嵌入机体,箱子亲手完成最后组装,退后两步,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启动按钮。

此刻的他是一枚注满液体燃料的火箭,他毕生燃烧的热情,他所有夜里的绮梦,他刻入骨髓的爱和他魂飞天外的臆想。他的唯一去向是射向太空。

尽管铁元素湮灭过半,028号轴承还是完美地完成任务,在减速电机的丝丝声响中,钢铁机器人缓缓抬起头颅。

在机器人说出第一句话之前,箱子用铜锤砸碎控制台,拔掉电缆线,在备用柴油发电机工作之前,疯狂撕扯着妥氏电场的电磁线圈。

他泪流满面。他多想回到十岁时候,回到初见028号轴承时那个颤栗的瞬间。钢铁轴承是他的神祇和爱人,他以为现在的作为,能够获得更多的眷顾与爱。可是他错了,他给米洛斯的维纳斯接上了手臂,他让梵高活着看到自己成为庸俗的流行画家,他为《红楼梦》和果戈里、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续写了结局。他毁了一切。

眼前的钢铁人形在逆熵时代的物理规则中逐渐湮灭,第二个千年“白铜时代”刚刚开始,人类还要经受十几个世纪的煎熬。箱子不用亲眼见证这一切,他的痛苦终结于一颗嵌入额头的白铜子弹。

大亨伸手去搀扶机器人,只接到一捧合金元素组成的碎渣,柔软的树脂零件散落于地,如超市廉价处理的碎肉。

“所以我们爱的并非钢铁,或者锰铬合金。”此后大亨经常对人说,“是稀少的东西罢了。由此可见,我们会越来越爱自己。”

作者自叙:标题是“未出现且有可能出现的”世界,不是末世哦。出于种种原因,已经两三年没有写作科幻了,感谢老牌文学杂志《天涯》的约稿。这篇小说灵感来自“三明治X微像”科幻创作班的全体学员,我作为导师在点评学员作业时,想着“如果是自己来写会写成什么样子”,于是就挑选一些主题作了几篇小文,谢谢学员,谢谢读者。还有,谢谢大家还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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