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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修文物一样修玩具

2019-10-15杨建伟沈佳音

看天下 2019年25期
关键词:王莹毛绒玩具毛绒

杨建伟 沈佳音

朱伯明在修复毛绒玩具

上海虹口区的一栋老房子里,木制写字台上堆着十余只毛绒玩具,它们都有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皮肤破损,有的断臂残肢。72岁的朱伯明打开台灯,戴上眼镜,用针线仔细地缝补着一只蓝色的小熊玩偶。

他是一位毛绒玩具修复师,为这些受伤的玩具做“微创手术”。已经有上百只毛绒玩具接受了这种“微创手术”。但修复一个玩具也不只是做一场“微创手术”那么简单,整个过程更像是一场漫长且无微不至的伤后护理。

在他手下,破旧的毛绒玩具宛如重获“新生”,恢复了出厂设置。“修复娃娃时,我特别当心。”朱伯明形容自己就像一位文物修复师,“文物有生命,这个更加有生命”。在那些千里迢迢把娃娃送来修复的主人们的眼里,它们就是无法割舍的家人。

“它病了,病得很严重”

“有这个小动物一直在就会让你感觉很安心,它就是我无条件信任的一位家人。”24岁的陈骋带着“小兔娘”来找朱伯明。这只兔子玩偶陪了她快20年了,有点脏了,也有几处破损,甚至连手都“断”了。

这不是小兔娘最初的模样。五六岁时,“小兔娘”来到了陈骋的身边。她给“小兔娘”安上了许多“人设”:性别女、外向精明、受人喜爱……陈骋也会模仿它的口吻,自己跟自己“对话”,但她不会跟小兔娘说伤心事。“它的人设就是一种很开心、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很多不开心的事我都内化了,不会跟它讲。”儿时,陈骋不是一个太合群的人,身边只有一两位关系比较好的朋友。

“小兔娘”还有另外一些名字,例如“小狗心”,在陈骋看来,这只兔子就跟狗一样忠诚:“狗很忠诚,但人是会变的。”

而32岁的王莹也把毛绒玩具当作亲人和朋友。9岁左右,她在放学后的地摊与“猪香猫”偶遇,那时她的父母正要分开了。王莹一眼就看中了这只小熊玩偶,但身上没有钱。第二次再去时,不巧店家没开门。直到第三次去,她拿着自己的零花钱,经过一番砍价,才以18元的价格将“猪香猫”带回了家。这是王莹用自己钱买来的第一个毛绒娃娃。从此,她一直搂着它睡觉。

有了“猪香猫”的陪伴,王莹觉得自己没那么孤独了。“感觉它们好像是活的,有灵魂。”有时,她还是会为一些事情难过,哭了就会用身旁的“猪香猫”擦眼泪。

如今,陈骋与王莹都已长大成人,但岁月也在她们的毛绒娃娃身上留下了一道道印记。尽管陈骋每次都是洗手后再去摸“小兔娘”,但时间一长,它还是染上了一块块污渍,模样不再雪白,更令人难过的是它在一次清洗中断了手。

“猪香猫”也是如此,身上逐渐变得斑驳。为了把它洗干净,王莹找了偏方,把它放进粗盐里一直晃,结果不仅没把“猪香猫”洗干净,反而把它的眼睛和鼻子磨坏了。“它病了,病得很严重。”王莹很难过,有一次,她拿起“猪香猫”,开始数它身上的伤。“数出好几十个来,我就突然哭得特别伤心,感觉它骨折了,得了白内障,好像要死了。”

为了让一起长大的伙伴康复,她们陆续踏上了“寻医”之路。

暂时的分离

知乎上,有人曾发帖问:“中国有没有可以对那些十几年的旧毛绒玩具进行修复的地方?”在35个回答中,最高赞的回答里提到了朱伯明。他把答题人女朋友那个全身多处断裂的兔子玩偶修复到了完好如初。

朱伯明修复的第一个毛绒玩具是他儿子的。1997年的一天,他那6岁左右的儿子突然哭喊:“我的敏敏呢?”那是朱伯明送给儿子的一个玩偶,儿子为其取名“敏敏”。敏敏当时有些破旧,朱伯明就主动拿去修补,却没料到弄巧成拙,改变了敏敏嘴巴的形状。“原来(它的)嘴巴是笑的,现在变成不笑了,抿着嘴好像不开心。”儿子无法接受这样的改变,让爸爸再修一遍,没想到朱伯明又把它洗坏了,线头脱落,连棉花都掉了出来。他继续修,这才把敏敏还原成了最初的模样。

朱伯明从小手巧。小学五六年级时,他就开始学习裁剪,改革开放前,他常为家人做衣服。后来,他又在一间研究所工作,会修理黑白电视机、收音机等电器,还会负责一些与声控技术相关的项目。

三年前,朱伯明开始集中修复毛绒玩具。这源于一位女客人的建议。她的毛绒玩具是一只陪了她31年的棕色小熊。由于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抚摸它,时间一久,这只棕色小熊掉毛严重。在一次日本之行时,她打听到日本的“玩具医院”提供修复娃娃的服务,但费用高昂且不能满足她“修旧如旧”的要求,便只好作罢。回国后,经朋友介绍,她找到了朱伯明,没想到在为期一个星期的修复后,这只小熊如获新生。

“你有这个技术,怎么不开一个毛绒玩具(修复)店?日本还不到1.4亿人口,中国有近14亿人口,你还怕没人找你修娃娃吗?”听到这位客人的话后,朱伯明突然开窍:“我退休了没事情干,晚年能帮助这些孩子们圆梦挺好的。”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找上门来。2018年年初,王莹辗转找到了朱伯明。送“猪香猫”过来修复之前,王莹心里万分纠结,因为从拥有了“猪香猫”的那一刻起,它便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她的身边。中考、高考的时候,她会把它放在考场外的书包里,祈求它为自己带来好运。无论去哪里,王莹都会把“猪香猫”带在身边,用一个塑料袋装好放进包里。在王莹的镜头下,“猪香猫”经常会成为风景照的主角。她的微信头像就是与“猪香猫”的合影。

修复就意味着短暂的分离,但如果不修复,那“猪香猫”很有可能只能再陪她几年了,最后,王莹狠下心,一咬牙:“還是修吧。”

客户做的玩偶报告

修旧如旧

收到“猪香猫”后,朱伯明先是观察它的全身。“每收到一只娃娃,我都会看一两个小时,看它的神态和模样。”看仔细后,朱伯明会拍下娃娃的三视图,记住它们修复前的模样。万一他要是修复错了,还能根据这些三视图来还原。

做好这些准备后,他便开始清洗娃娃。“先顺毛两次,再逆毛(清洗娃娃里面的部分)一次。”朱伯明现场演示起了自己清洗娃娃的手法,动作缓慢有条理,很温柔。就连吹风干燥的时候,他都是小心翼翼的。朱伯明一般把吹风机吹出来的风控制在50度到60度之间,一定是要通过自己的手掌把风传送过去,这样不会使溫度过高,以免把娃娃吹得毛发结块。

更讲究的门道还在于清洗剂。朱伯明现在用的毛绒玩具清洗剂是独家配方,是他与化学博士等一同研发出来的“秘方”。如果清洗剂含有碱性成分,则会致使娃娃掉毛,于是他们便在前年9月时研发出一种既不伤害玩偶纤维组织的,又能把它清洗干净的非碱性清洗剂。“我们不是清洗,是分解,把覆盖在(娃娃)上面的汗渍、油渍等逐步分解。”

曾经,有一位客人6年没给自己的玩偶“洗澡”,因为他先前曾给它洗过一次,却把它洗掉毛了,后来便再也不敢轻易尝试。当这个玩偶被送过朱伯明家时,满身污渍。朱伯明把它清洗干净后,主人激动地说:“现在我的宝宝真是宇宙第一帅哥!”

清洗完成后,接下来便是配线。为了找到合适的毛线,有时朱伯明会多走几家毛线店或者毛线市场。他挑选的都是质量较好的羊绒毛线,结实牢固,且毛线的颜色要与清洗后的娃娃的颜色相同。

配好线后,朱伯明回到家中,开始缝补娃娃。有时,细微的缝补差别都会带来全然不同的修复效果。曾经有一位女客人来找朱伯明修复娃娃,还说他是她的偶像,长大后也要修复毛绒娃娃,结果后来又骂朱伯明把她的娃娃修坏了。“现在我的娃娃连嘴巴都张不开了。”她大声叫喊。朱伯明只好解释,她以前每天都按娃娃的嘴巴,把毛绒都按掉了,而他在修复时补上了毛绒,因此与从前的样子有些区别。“你每天按一下,这上面的毛绒不就慢慢掉了吗?这样一来它就笑出来了。”

从此以后,朱伯明修娃娃时变得更加当心,也更坚定了一条准则——修旧如旧。

三年来,朱伯明修复了数百个毛绒玩具

这不是朱伯明唯一一次被误解。有一次,一位江苏常州的客人在收到修复后的娃娃后把他骂了一通,一边骂一边哭。她以为朱伯明把她的娃娃修走样了,殊不知那只是“走绒”的表象:毛绒类的填充物一般都需要3到5天的时间,才能在娃娃身体里面分布均匀,而这个过程则会引发所谓的“走样”。果不其然,几天后,这位客人又连忙打来电话道歉,说自己错怪朱伯明了,还补充说:“我的猫仔是天底下最好的(娃娃)。”

如果说修补是“微创手术”,那换眼睛、鼻子等步骤则是大手术。这时,朱伯明会用上游标卡尺、镊子等工具进行作业。“游标卡尺非常准,不会偏差一根头发丝。”测量完成后,朱伯明会将这些部位3D打印出来。他通常会让他儿子帮忙绘图,接着输入数据,等成果出来后再把边角磨平,进行微调。

朱伯明就是用这项技术治好了“猪香猫”的“白内障”。“王莹非常厉害,差两三根头发丝都看得出来。”朱伯明感慨。第一次制作完新眼球后,王莹发觉“猪香猫”的眼睛相较之前还是小了些,便又亲自去了趟上海找朱伯明,请求他再给“猪香猫”做次“手术”。朱伯明答应了,还现场演示了修复眼睛的整个过程,但王莹不敢看。“他就坐在我对面,抠啊、弄啊,问我看着难不难受。后来他说你看好了没,我说好了,他才完工。”

看着修复好的“猪香猫”,王莹的心终于踏实了。“终于回来了,像一个住院的家人出院了,好健康。”

“眼睛复杂多了,它看透了主人的性子。”朱伯明解释其中的门道。有时,他还要调配娃娃的眼睛的颜色,因为有些年代久远的娃娃的眼睛颜色与现代款大不相同,“每个娃娃都有它的特点,它的脾气,都有固定的性格和形态”。

“我就修复了一个娃娃,怎么就拯救了你?”

三年来,毛绒玩具的主人们不断地在给朱伯明出难题。两年前,他修复了一个上世纪六十年代出厂的娃娃,它来的时候已经残破不堪,不仅掉了很多毛,甚至连眼球都不见了。主人说这是他去世的父亲留下来的。“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把它修复好。”接到这样的恳求,朱伯明只好硬着头皮上。由于没有留下娃娃还有眼睛时的照片,只能“盲人摸象”。他跑去图书馆查阅资料,找那个年代娃娃流行的款式、主色调和样式等,再根据娃娃主人画下来的眼睛大小,推测出娃娃原来眼睛的模样。

“给它装上后,它复明了,没想到一下子就成了。”朱伯明连忙问那是不是她娃娃的眼睛,对方在微信上一下子发来五个大哭的表情。“就是它,就是它!开心死了!叔叔你拯救了我,拯救了我们!”

朱伯明有些纳闷:“我就修复了一个娃娃,怎么就拯救了你?”但说着说着,或许是受对方的情绪感染,他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又带着一些成功后的成就感。“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他们还欣赏我这手工活。”

朱伯明也能理解主人们与娃娃之间深厚的感情。在他眼里,每只娃娃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些娃娃都有二十几年了,都有一点点脾气和性格。它们会开心,也会怕疼。”朱伯明把它们视为小孩,有时候,他也会梦见娃娃们。在梦里,娃娃们向朱伯明喊疼,他只好安慰它们说:“这只是微创手术,不要怕。”

因为这份理解,朱伯明曾经接下了一个让他夜不能寐的任务。一位中国驻英国大使馆的32岁的男客人特意从英国飞回来,请求朱伯伯连夜修好他的猴子玩偶。“给我五天时间。”朱伯明再三斟酌,说出了这个时间期限,没想到对方硬是要他三天之内把娃娃修复好。“不行,只能三天,超过三天就忍受不了。”离开了这只猴子玩偶,他心里都是空的,饭都吃不下。

这是一只曾经失去了双眼的娃娃,背部还缺了一块毛皮。这位客人对修复的要求很高,就连玩偶身上的气味都要保留。朱伯明只好熬了两个通宵把娃娃修复好,压力巨大,“压力大得有时还会胜过你的喜悦”。

根据修复难度、主人想要还原的程度(比如七成、九成),朱伯明的收費从几百到几千不等。

“朱伯伯是按小时收费的,他有匠人匠心,值这个价钱。”修复“猪香猫”,王莹大约花了七千块钱,她觉得非常值,“修复‘猪香猫本身时长就比较长,大概就要五千多块钱。眼睛非常非常难调,他没有加钱,我就又给他发了红包”。

王莹一直带着她的“猪香猫”

清洗玩偶

本刊记者采访朱伯明时是八月中旬,但他的档期已经排到了十月中旬,随着声名远扬,越来越多人来找他修复娃娃。他们大多二三十岁的年纪,娃娃陪着他们一起长大、生活,对于那几百到几千元不等的价格也能接受。

欧阳姿就是其中一位。她的那只毛绒玩具是一岁时收到的,如今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面目难辨了。欧阳姿不奢求能修复得完美如初,只是想让它恢复成正常娃娃的样子就好。“它是陪我一起长大的一位家人”,青春期时,欧阳姿会把一些烦恼悄悄说给它听,却不会跟父母说。在她奶奶病重的那年,她还向小熊许愿,祈祷她快点好起来。

在这些毛绒玩具主人的眼里,他们就是一家人。只是他们的这份情感有时候不被周围人理解,甚至还受到嘲笑。初一时,朋友在欧阳姿家后发现了这只破旧的玩偶,直言它丑,还打趣问她以后要是结婚了还会不会搂着它睡。在得到欧阳姿肯定的答案后,她的朋友大声取笑她,其他同学听到后也在笑。欧阳姿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可能他们感觉我已经长大了,而玩偶是小孩子玩的东西”。

家人就是要一直陪在身边的。从前,陈骋给“小兔娘”的设定是永远停留在3岁的美少女,但现在她改主意了,“小兔娘”已经“成长”到20岁了,是陈骋眼中的大姑娘了。“她不结婚,她会一直变化,但不变的是所有人都还是很喜欢她。”

“猪香猫”则变成了王莹的“大儿子”。“猪香猫”见证了她求学、找工作、换工作、成家的所有时刻。在她眼里,“猪香猫”会永远支持自己。“‘猪香猫的人设就是妈妈(王莹)永远是对的。”

(应受访者要求,欧阳姿为化名,感谢莫肖玮、张梦竹接受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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