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秀红

很久以前，枳镇里有一家李记药铺，老板李通出身中医世家，精通医道，前来求医买药的人络绎不绝。

李通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起名百合。百合聪明美貌，从小就帮着打理自家生意，十六岁上才很少出内堂了。女孩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再抛头露面就不合理法了。上李家提亲的媒婆踏破门槛，她一个也相不中。父母对女儿百依百顺，婚姻大事仍然由着她的性子来。一晃两年过去了，亲事还没着落，父母开始着急上火。其实，这丫头心里早有了人，只是不敢表露出来。

李家药店里有一个伙计，比百合大一岁，叫曲阳。曲家的家世原本不错，可惜曲阳年幼时父母双双去世，自小由舅舅养大，十岁那年，舅舅将他送到李记药铺当学徒。他机灵勤快、识文断字，还自学了一手行医的本事。一来二去，青梅竹马的二人之间产生了情意。虽然见一次不容易，两颗心却更加贴近起来。

这年冬天特别冷，百合小姐知道曲阳肯定还穿着单薄的冬衣忙进忙出，十分心疼，就把自己的红色棉坎肩脱下来，让贴身丫鬟偷偷去送给他。丫鬟再三嘱咐曲阳，坎肩只可以穿在里面，千万别露出来被人瞧见，曲阳一口答应。他穿上贴身的棉坎肩，暖在身上，甜在心里，干起活儿来更卖力气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天气渐渐转暖，曲阳穿着那件红坎肩就是舍不得脱下。这一天，春风和煦，曲阳挥舞着大扫帚打扫院子，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大汗。脖子出汗太多，红坎肩的脖领子都被汗水浸湿了，把曲阳的蓝布大褂给染上了红色，恰好被一旁的一个伙计柴三看见了。这柴三早就猜到小姐偷偷和曲阳相好，十分嫉妒，琢磨啥时候把这事儿揭破才好。现在一看，机会来了。

柴三瞄着李掌柜，见他踱出了大堂，就故意大惊小怪地嚷嚷：“曲阳，你脖子出血了！”说完装作关心似的来到曲阳跟前，扯开他的外衣，曲阳慌了，赶紧挣扎躲避，可是汗衫里头的红色坎肩还是露了出来。

“曲阳，这是相好送你的信物吧？真好绣工，我好像见过谁也穿了这样一件，是谁呢？”柴三故意装糊涂，这么一嚷嚷，李通的眼神就给吸引过来了，这一看，脸色就变了。小伙计身上怎么会穿着一件女孩子的红坎肩？这院里院外，只有女儿一个女孩子啊！他忐忑起来，高声喊道：“曲阳，给我过来！”。

曲阳正在慌乱，抬头看到老板横眉怒目那张脸，马上意识到大祸临头。他赶紧放下扫帚，一旁的柴三低声说：“赶紧跑，死无对证。掌柜的最恨女人不守妇道了，要是查出了这是小姐干的，只怕小姐性命不保……”曲阳一想可不是么，他拔腿就往外跑，出了大门转眼就跑没影了。

他这一跑，更是不打自招。李通立刻回到屋里，让夫人刘氏去查看女儿的红坎肩是否还在。刘氏大吃一惊，便去询问女儿。百合见事情败露，只好实话实说。还辩解说她和曲阳是清白的，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父母哪里肯信，女儿竟然和伙计私通，这还了得！此事已经被柴三看见了，也难以隐瞒。李通在枳镇也是有头脸的人物，传出去还怎么有脸见人？按当地风俗，做出伤风败俗之事的人是要被处死的。李通决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女儿处理掉，让刘氏自己想办法。

女儿是娘的心头肉，丈夫的决定又不能违抗。刘氏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自认为可行的法子。她在自家药房配制了迷药，打算把女儿迷倒后装进牛皮袋，扔到潍河里，让她自生自灭。能不能活命，一切就看天意了……

父母这样绝情，曲阳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百合万念俱灰。她毫不犹豫地端起药碗，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很快就不省人事。刘氏让丫鬟帮忙，将昏迷的百合和早已准备好的东西装入一个大牛皮袋子里，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在下人的帮助下，把袋子抛入潍河之中。刘氏站在岸边，看着装着女儿的牛皮袋在水中晃晃悠悠地往下游漂去，禁不住放声大哭，心里默默祈祷着……

再说曲阳跑出来以后，沿着潍河岸边往下游跑，一口气跑出七八十里，直到第二天早上，实在是跑不动了。他镇静了下来，才有空理清思路。不知道百合小姐怎么样了。自己这一跑，岂不是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而且还给她招惹祸端。不行，必须回去，只说是我一直垂涎小姐的美色，偷出了红坎肩，要杀要剐随人家的便，只要小姐没事就好。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沿着河岸往回走。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又饿又累，觉得浑身无力，于是蹲在河边洗了把脸，顺便捧了几捧水喝。忽然，他发现从上游漂来一个大包。是什么呢？出于好奇，他找来木杆打捞起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把牛皮袋捞上岸，解开扎口绳，牛皮袋子里装着一个人，竟然是他朝思暮想的百合小姐！

曲阳明白，小姐这是被沉河处决了！他禁不住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将小姐从袋子里抱出来。感觉小姐虽然不省人事，但身子软软的，热乎乎的，不像是死了的样子，试试鼻息，还有呼吸。他喜出望外，将小姐搂在怀里，又是捶背，又是掐人中，同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她要是就这样走了，自己也随她一起，到阴间做夫妻去。这辈子本来就没人疼，没人爱，能和小姐死在一起，也值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小姐的身子似乎动了一下。他一阵惊喜，赶紧一边摇晃小姐的身子，一边呼唤：“小姐，你醒醒啊……”

小姐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睁开了眼。当她发现自己躺在心上人的怀里时，情不自禁地搂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

两个人平静下来后，小姐说：“既然上天安排你我重逢，那我们就结为夫妻吧。”于是两个人跪在地上，苍天为证，潍河为媒，插草为香，拜过天地，结成夫妻。当他们手拉手要离开的时候，回头看到那躺在地上的牛皮袋子。曲阳说，是这条牛皮袋让我们重逢，带上它一起走吧。咱们现在身无分文，有了它既可以当被，又可以当床，就把它当作我们的新房吧。

曲阳把牛皮袋提在手上，感觉沉甸甸的，里面還有东西。他撑开袋口，看到袋子里有两个包裹。一个包裹里是一百两银子，另一个包裹里是李家的祖传秘方。百合忍不住哭了。她知道，这是娘的馈赠，有了这些东西，他们就有了活路。

为了离家乡远一点儿，两人沿河岸一直走了几个月。

这一天来到一个繁华市镇，只见行人摩肩接踵，房屋鳞次栉比，商品琳琅满目，真是一番好景象，一定能找到一条活路的。两人停了下来，用花剩下的银子租了三间门面房，又进了很多药材。百合出身中医世家，从小耳濡目染，跟父亲学了不少医术；曲阳在药店当学徒，早把进货买卖那些本事学了一身。加上包裹里的祖传秘方，小夫妻行医卖药，生意很快就有了起色。

几年后，已经是这个镇最大的中醫堂药房，并且生下一双儿女。夫妻俩乐善好施，广结人缘，在当地颇有名望。

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好，百合也越来越挂念父母，想回去看看，又怕父亲仍然不肯原谅自己。他们决定等孩子再大一些，一家人再回家乡，也许看在外孙的份上，倔强的老头会接纳自己的女儿女婿。

这一天中午，有人来到百合家，说街心有个老妇人眼看就饿死了，百合大善人肯不肯施舍一口棺材？

百合赶紧放下生意，来到街心，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躺在路边，已经奄奄一息。百合蹲下去一搭老妇人的脉，感觉脉息细弱，一副垂死之象。正在此时，老妇人突然睁开眼看着百合，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百合觉得这妇人有些面熟，仔细一看，不禁惊呆了，这竟然是自己的母亲刘氏。她猛地扑了上去，喊了一声娘，抱住娘亲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娘，你怎么来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见到女儿，刘氏狂喜之下，有了点儿精神，挣扎着说：“快，你爹在镇外破庙里，不知道这会儿还有没有气……”

百合求近处的店家给妈妈喂点儿热汤水吃，自己一口气跑到破庙，推门进去，看到了须发皆白的父亲，正躺在地上倒气，不由得百感交集……

当初，李通恨女儿做下伤风败俗的事，恨不得一把将女儿掐死。可女儿真的没了，他的痛苦一点不比老伴儿少。女儿在，他的日子过得有盼头；女儿不在了，他还有什么指望？精神时常恍惚，也无心打理药店，经常出错。有一次，他给人家拿错了药，病人竟然药物中毒死了。那家人是当地的豪强大族，不依不饶，把他告上了县衙，为打官司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官府又趁机盘剥，为了救命最后连房屋药房都卖掉了。从此再也没人找他治病求药，他和妻子穷困潦倒，一无所有，终于在一次酒醉后说出了心里话：“悔不当初啊，要是闺女还在……唉，是我糊涂啊！”

刘氏这才把当初自己做的事儿和盘托出。然后，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女儿现在是死是活，如果老天放她一条生路，大概是在潍河两岸活命吧……”

在刘氏的劝说下，李通决定去寻找女儿。老两口沿着潍河两岸，一路乞讨，一路打听，却杳无音信，夫妻俩还同时染上了伤寒。

这一天，他们互相搀扶着来到这个市镇，再也走不动了，在破庙忍饥挨饿过了几天，李通渐渐不行了。刘氏挣扎着到市镇中心，想打听镇里有没有一个叫百合的女子，没等说清，就昏倒了……

一家人终于团聚了，经过女儿女婿的细心诊治，李通夫妻很快康复了，就此留在女儿家里一起生活。女儿感恩母亲，时时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对父亲却总是不无芥蒂。她不能彻底忘记父亲当年的绝情。还好曲阳对岳父十分恭顺，亲自动手给岳父母调理膳食，孩子们也围在老人左右姥爷姥姥地叫着，让李通多少有些安慰。

这一天，百合和刘氏清扫家务，看到那个牛皮袋，不由得百感交集。刘氏提到当年给女儿留的一百两银子，百合笑着说，祖传药方比银子珍贵多了，要不女儿哪有今天？也未必有机会和父母重逢了。

刘氏奇怪地说：“药方？什么药方？咱家的药方都是你爹亲自掌管，我哪里拿得到？”百合愣住了，这时一旁的李通才说，其实刘氏的一举一动，哪里能瞒过他的眼睛，是他偷偷在牛皮袋里装了药方，就是想为女儿多留一条生路。

百合如梦方醒，原来父亲还是爱自己的！不由跪在父亲的身前认错。从此，百合药房多了位德高望重的坐堂老先生，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药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