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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意写作的六次突围

2019-09-28王海峰

文艺评论 2019年6期
关键词:写作学爱荷华学科

○王海峰

一、概念突围

Creative Writing,最早被译为“创造性写作”,现在被华语界普遍翻译为“创意写作”。学界普遍认为创意写作概念兴起于20世纪30年代,即以美国爱荷华大学开设创意写作专业为主要标志。但事实上,作为专业与学科的创意写作要比作为概念的创意写作晚很多。例如,在美国心理学家David Guy Myers 著的《The Elephants Teach:Creative Writing since 1880》一书中,作者将创意写作的概念追溯到了19世纪80年代。①该书言及,在1837年,美国作家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便提出了创造性阅读(Creative Reading)和创造性写作(Creative Writing)的概念。创意写作是相较于“传统写作”这一概念而言的。不过,我们知道,传统写作并非全然没有创意的。故而,创意写作并非是一个与传统写作“相对”或“相反性”的概念,而是一个“加强”或“强调性”的概念。即上海大学葛红兵教授所说的:对创意写作而言,创意是第一性的,写作是第二性的。而一般意义上的写作,则是写作是第一性的,创意是第二性的。

然而,我们对创意写作这一概念进行历史性思考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在历史上凡是具有革命意义的写作,都是具有创造性的写作或写作活动,例如《史记》《红楼梦》。如此一来,我们便更加难以区分创意写作与传统写作在概念上的差别了。

我们知道,写作活动并不是一种孤立的生产劳动,也并非是一种单一方向或单一学科的思维活动。写作是一种极为复杂的能够融入多个行业、融合多种思维的生产劳动。从最早的记录性写作(无创造性可言),到之后的书写所见所感的诗文(具有一定的艺术性),到参与社会政治和意识形态形成的思想性极强的政论文章,再到虚构文学文体小说的形成,写作经历了内容、思想、文体、语言等多层面的变革,而几乎每一种变革,相对于传统意义上的旧的写作理念来讲,都可谓是“创意写作”了。这种将写作及写作活动变革定义为创意写作的概念是广义上的创意写作。

而我们普遍所言的创意写作是狭义上的创意写作,它与传统写作的主要分别在于其是构成文化创意产业的关键。“‘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是以文字创作为形式、以作品为载体的创造性活动,它是文化创意产业链最重要、最基础的工作环节。”②“创意是一种思考、建构世界的方法,是觉醒、敏锐、突变出来的,并非素材与规模积累而成。在创意写作思维里,现世世界永远不完美,创意写作的目的就是重建一个全新的世界。”③“创意写作不仅培养作家,还更多地着力于为整个文化产业发展培养具有创造能力的核心从业人才,为文化创意、影视制作、出版发行、印刷复制、广告、演艺娱乐、文化会展、数字内容和动漫等所有文化产业提供具有原创力的创造性人才。”④创意写作的概念中包含了两个问题,一个是作家能否通过专业方式培养的问题,另一个是写作成为文化创意产业的关键一环。第一个问题国内作家、学者、教师争论不休,其实很多商业化的欧美创意写作工坊已经给出了不容置疑的答案,但是否是最终答案或普遍答案,这仍然需要时间与实践证明。第二个问题直指创意的本质作用,事实上,这是写作向文化学、美学、艺术学、设计学、经济学、心理学、社会学、广告学、传播学、政治学等学科延伸的必然结果。

“创意写作正在重构商业与新媒体时代下的写作动机、写作秩序、写作思维与写作文本……创意写作的写作动机是需要和产业目标相契合的,即一方面具有文化和社会的效益与价值,另一方面具有商业和经济的效益与价值。除此以外,创意写作也应该具有相当的艺术审美,并十分注重用户体验。”⑤写作,在不同时期其概念的外延发生着不同的变化。作者、读者、编辑、文本四个方面的关系在新媒体时代、数字出版时代、创意写作时代、电子商业时代发生着重大变化。在这四者关系当中,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作者的范围不断扩大,从专业的神坛走向大众与平民;作者的身份当中也夹杂着编辑、读者的身份,越来越多的自媒体写作者担任网络媒介编辑;读者的地位不断提高,读者也在阅读、评论、打赏、留言等行为中参与或影响作者创作;编辑的视野与职责发生了转变,对已经纳入共有知识产权领域的作品进行再创作的能动性不断提高;文本的变化是更为直接的,主要表现在富媒体文本的产生、网络文本的热销、原有文学文本分类方式的模糊、大写作理念将写作划分为虚构写作与非虚构写作、文本的跨学科属性越发明显,等等。

创意写作已经超出了正常专业、新闻、学术或技术形式的文学范围的任何写作,通常通过强调叙事工艺、品格发展、文学比喻的方式或诗歌和诗学的各种传统来识别。综上所述,创意写作的概念正在创意写作专业、产业实践中不断被清晰化与确定化,已经从传统意义上的写作学概念中挣脱出来,正在走向与其他学科相融合的具有工具属性、商业属性与传播属性的大写作概念。

二、理论突围

最初的创意写作理论着眼于创意,将创意理解为原创性(Original)和不可模仿性(Nonimitative)。从人类思维视角看,一部分人具有创造性的天赋,这些人思维活跃、经常用超常规的思维方式去思考、表达和写作,这些人的写作和常人的创意不足的写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还有一部分人对语言有很强的敏感度,能够将自己内心的丰富、敏锐的感觉用极为贴切或极具创造性的词汇表达出来。这两种人都是优秀的创意写作者。这是一种依托于天赋而形成的创意写作理论,这种理论与传统意义上的写作学理论有很大交叉。

第二种创意写作理论将创意写作放置于文学写作之内。此种理论认为创意写作需具备文学写作的基本属性,或者说,文学特征是创意写作学的最大特征;认为文学本身具有实践性,可以通过创意写作成为以实践为基础的艺术;同时也认为随着创意写作自身理念或理论的发展,创意写作理论逐渐跳脱了原有的文学理论局限。此种理论观点主要体现在马克·麦克格尔(Mark McGurl)《创意写作的兴起:美国战后文学的系统时代》、阿伦·泰特(Allen Tate)《什么是创意写作》、罗伯·蒲伯(Rob Pobe)《创意:理论、历史与实践》等著作中。

第三种创意写作理论则是大众化和普及化的,即认为所谓创意写作是人人可以为之的。葛红兵、冯汝常在《创意写作学科的基础理论与实践问题》一文中认为,“当前生产力和文化发展条件下人类以语言为媒介的原创力的养成及其规律”是“创意写作学研究的逻辑起点,也是其逻辑终点”⑥。该文章认为,研究创意写作应从狭义的创意写作学入手,而非将创意写作与广告、影视、文学创作、文学的社区化服务混为一谈。文章认为,创意写作学的基础原理是“人人可以写作,但写作能力需要培养”或“人人能创造”“人人能写作”。这种理论也成为目前的主流理论。

陈晓辉在《中国化的创意写作学科体系猜想》一文中认为,“创意写作最主要的特征有三点:一是创意性,二是实践性,三是商业性。具体而言,创意性要求注重理论思维和创新意识的训练和拓展,实践性则强调创作实操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商业性追求的是创意写作在文化产业中的现实效益。在此基础上,它还衍生出四个特征,即理论性、跨学科性、开放性、生长性”⑦。创意性毋庸赘言,其亦是传统的写作学、文章学所推崇的重要精神内核与行文动力。传统文章学中的“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郑板桥)、“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赵翼《论诗》)等都直言创意的重要,坦陈最求新颖。而实践性与商业性则是久居象牙塔内的文章学、写作学的下沉与普及,并更加强调写作的工具性和功利性。

当今时代,创意写作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写作不再是一件神圣或高不可攀的事情。何建明在谈中国非虚构文学发展时,认为创意写作有全民写作、本土意识、真实性与创意性几个理念。⑧这里所谓的“全民写作”便是写作学的普及,例如其中的“民间述史”则是史学与文学的平民化或民间化。本土意识,这是涉及到民族或地域文化认同的问题,这也是创意写作的中国化问题,但此方面的落地理论要求与创意写作实践密切相关,学界还未见系统论述。

创意写作有很多理念,一些理论也在接受检验,当然也有认为人类的所有写作都是创意写作者,这种观点显然是有些武断了。

在中国古代文论中,虽然未曾有直言创意写作者,但是其所谓的创意却无时无处不有论及。典型的也是较早的如晋代陆机《文赋》中道:“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此处说的是意与物、文与意的相称相逮问题,指出了一种以客观之物为写作中心、讲究文辞以达意的写作理论。钱钟书在《管锥编》中称其为“内外通而意物合”。这实际上,是写作理论中的两个途径:一个是观察外物,产生情意,情意是否能够完满或恰好表达外物;另一个是用语言写出情意,语言文辞是否能够完满或恰好表达情意。而钱钟书所说的“内外通而意物合”,则是非常符合中国古典美学、哲学和文论中的“天人合一”“万物与我为一”的理论思想。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中说:“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⑨在这一理论中,刘勰说得更加具体,将思想与文思区分开来,形成了“物——思——意——言”的四位一体的文学创作理论。

从创意写作理论生成的视角来反观中国古典文论或欧美创意写作实践,创意写作理论似乎正在进行取舍,取中外写作理论中适合自身实践发展的相关理论,舍中外写作理论中不合适自我更新的相关思想。

针对微观的理论研究,高尔雅《创意写作能力量化理论研究论纲》是建立分解和评测创意写作能力系统测量标准的一篇文章,文章将创意写作能力分为基础能力和专业能力两个层次,认为“创意写作基础能力指的是一般创意写作者开展创意活动所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创意写作专业能力则是指成熟创意写作者所具备的素质,标志了一般创意写作者的成长方向和训练目标”⑩。文章总结了55 项创意写作能力因子及相应的一级和二级测评指标,并创立了测评方案。高尔雅试图从写作能力科学性的角度量化写作能力,这种尝试是有益的,但如何应用于实践和实用各种创意写作活动则是应该深入研究的问题。目前所见论述中,创意写作理论最值得关注的理论成长点便是跨学科意义上的理论生成。这也是创意写作理论的突破点之一。而关于创意写作及创意写作学的理论基础和基础理论问题,国内还未见系统而深入阐述者。笔者认为创意写作学理论并非需要创造,而需要梳理和总结,即从外国创意写作实践和理论、中国古典文论、中国既有写作学理论等理论中汲取养分,加之与其他学科及文化产业创意相结合。这可能是构成创意写作学理论突围的一种方式。

三、学科突围

创意写作在教育领域(成为专业)或大众范围(成为培训机构)的确立,普遍认为是在美苏冷战之后,以美国爱荷华大学培养专业的创意写作人才为主要标志,“1936年,美国爱荷华大学在威尔伯·施拉姆(Wilbur Schramm)的领导下启动‘创意写作项目’(Creative Writing Program),设立创意写作艺术硕士学位(Master of Fine Arts),开启了创意写作的学科化历程,逐渐赢得了声誉,在海内外产生了较大反响”⑪。这可以作为创意写作学科的发轫。在随后的几十年里,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国际写作计划”邀请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成百上千位作家参加爱荷华大学创意写作学科建设,其中邀请的中国作家人数便业已过百。在中国大陆,自1979年始才有作家(萧乾、毕朔望)应邀去爱荷华大学。此前20年(1959-1978年)都是中国台湾和香港作家赴爱荷华大学参与交流、讲座。创意写作学科的相关种子在我国台湾和香港率先生根。“20世纪末,我国香港和台湾地区率先引进创意写作课程。”⑫

而在我国,最先大力提倡创意写作学科建设者是上海大学葛红兵教授。葛红兵团队在2009年于上海大学建立中国第一个高校创意写作研究中心,距今已有十年。十年间复旦大学(2009)、上海大学(2012)、广东外语外贸大学(2012)、北京大学(2014)、西北大学(2014)、同济大学(2015)、浙江大学(2015)、中国人民大学(2015)、北京师范大学(2016)、南京大学(2016)、江苏师范大学(2017)、重庆邮电大学移通学院(2019)、华东师范大学(2019)、四川大学(2019)、江西师范大学(2019)、东北师范大学(2019)等高校纷纷设立创意写作(研究生及本科)专业。这些专业授予学位的所属学科也较为多样:戏剧、影视、广播电视、艺术设计、美术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学等。经过葛红兵及其团队的倡导,到目前国内约有近百所高校开设了创意写作课程,“数十所高校设置了相关本科和硕士专业,如今创意写作界已经拥有中国作协所属单位和高校联合共建的‘中国创意写作中心’‘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上海研究培训基地’,各个大学自主创设的研究中心、教学中心等十余家,该学科在中国已经拥有‘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及‘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大学’‘中国全国创意写作大会’等世界级平台”⑬。葛红兵认为创意写作学科中国学派的建构是创意驱动型社会的需要,提倡建立“创意本体论”文学观念,从而构建具有创意性的中国话语。

经过葛红兵及其团队对创意写作学科建设的大力疾呼和全国高校诸多创意写作教师的共同努力,我国创意写作学科度过了引进、初创两个阶段。我国创意写作学科突围之后的任务便是中国化、本土化、理论化及产业化。

葛红兵、冯汝常发表的《创意写作学科的基础理论与实践问题》一文旨在论述创意写作学学科的理论建设及相关问题。此前,葛红兵、雷勇还针对英国国家创意写作学科发展情况进行了深入研究。英国于1970年创立了第一个创意写作艺术硕士学位,截止2006年,“英国已经有140 个本科、70 个硕士、20 个博士创意写作项目”⑭。文中引用了乔丹·巴克(Jordan-Baker)在《创意写作的哲学》一文中的总结,认为目前的创意写作学科建设有两种观念,一种是整合论,一种是君主论。前者主张创意写作学科是一种人文学科的拓展,后者主张创意写作是一门独立的学科。这也是目前我国创意写作学科发展的主要争论问题。创意写作的学科突围和专业突围是如影随形的。目前我国创意写作专业建设如火如荼,其学科独立或学科归属问题反倒出现了被弱化的现象。创意写作学科建设需要从专业建设开始,也需要走出高校的象牙塔,从大众与产业中汲取建设支撑力量。

我们纵观美国一百三十多年的创意写作发展历程,其也是理念、制度、方法、论证不断的发展过程。而真正使得美国创意写作学科走在世界前沿的力量,不是学科建设的疾呼或专业建设的自囿,而是创意写作在美国社会、产业中的实践成果。这是我国高校创意写作学科和专业建设需要注意的一个重要问题。而当下创意写作学科建设的宏观研究明显多于微观研究,在教学方法、专业建设、人才培养、课程讲授方面的研究明显少于学科建设研究。这是创意写作学科研究亟待突围的困境。与此同时,跨学科突围也成为创意写作学科突围的重要任务。目前还未见有专门论述创意写作跨学科发展的具体而系统的论文。更多论者着眼于创意写作学科的建立理论、创意写作学科与中国语言文学学科的比较优势等方面的研究。

四、文本突围

传统文章学、写作学意义上的文本突围或文本革命离不开文体学意义上的文体创新。例如古体诗向近体诗的革新,由近体诗向新诗的革新,由故事、传奇、话本向小说的革新,等等。而创意写作的文本突围实际上要比传统意义上的文体革命复杂许多。

第一,国内外创意写作相关图书出版,尤其是最近几年大量引进国外创意写作图书,直接导致我国读者和写作者的创意写作文本观念发生变革。国际比较通行的创意写作观念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原有的文体学对文本的分类观念,将写作分为虚构写作、非虚构写作和诗歌写作。一般的创意写作专业艺术硕士(MFA)课程均可从这三个方面进行归类。而从创意写作专业教育角度而言,创意写作的文本突围首先是从引进国外创意写作文体分类教材开始的。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创意写作书系”,该书系自2011年出版《成为作家》(多萝西娅·布兰德)、《经典人物原型45种:创造独特角色的神话模型》(维多利亚·林恩·施密特)、《小说写作教程:虚构文学速成全攻略》(克利弗)等图书,至今已经引进出版逾六十册创意写作专业图书。中信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有限责任公司、中国文史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脸谱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等诸多出版社都纷纷抢占创意写作图书市场。据中国标准书目网数据统计,自2005年8月至 2019年7月31日,我国共出版以“创意写作”为书名的图书152 种,其中2015年9月至2019年7月31日出版的以“创意写作”为书名的图书共计101 种。最近4年出版的“创意写作”为名的图书占14年出版图书总量的66%。可见,创意写作图书出版在最近三四年十分火热。

第二,非虚构文本的创意写作势头强劲,取得一些突破性成绩。近年出现了很多非虚构写作者,如梁鸿、王树增、阿来、刘亮程、姜淑梅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出版了一本《文学视域下的民间述史研究》,将非虚构写作定性为文学视域内的“民间述史”写作。“新媒体环境下,叙述与表达迅速变成极为随意之事时,更激发了民间历史见证者的个体表达欲望……叙述的个人化与个性化,就是民间化的具体表征……大众史观关注的并非是历史的宏大作用和意义,而是需要将历史放进个人的感受和经历中,需要有一种亲民性质的有血肉的现场感。”⑮这是“非虚构写作”与“民间述史”能够画上等号的一种阐释。报告文学作家何建明认为,非虚构文学写作也需要创意,主要表现在两个层面:一个是切入点的考量,另一个是写作材料的辑合。⑯何建明从创意写作角度探讨中国报告文学创作是极具突破性的思考。

第三,跨文体写作逐渐成为创意写作的一种常态。上海大学谭旭东在评价“北大培文杯”某生作文时曾鼓励跨文体写作,认为该作文“是介于散文、科幻和小说之间的一种创意性作品。按照传统的作文模式”⑰,而这种写作恰恰展示了作者的丰沛想象力。创意写作融入了各行各业,这也是创意写作能够被大众所普遍认可与接受的重要原因。创意写作的文本如胶似漆地和行业、产业相结合。创意写作正在重构商业与新媒体环境的写作文本形态。“创意写作的写作文本及修辞是丰富多样的,这取决于文本的载体和传播方式,也取决于创意写作内容……网络游戏《英雄联盟》中每个游戏角色出场的台词,虽然是游戏中反复诉说的几句话,但是却饱含了对人物、人性、命运与意念的深刻思考。”⑱

第四,从阅读学视角审视创意写作,创意写作的文本突围要求并非自今天才有的,它其实是自古有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一种东西。例如,卡夫卡在1904年寄给朋友奥斯卡·波拉克的信中写:“我们只该读会咬痛、螫刺心灵的书。书如果不能让人有如棒喝般震撼,何必浪费时间去读……人们真正需要的书是读后令人有如遭遇晴天霹雳的打击,像失去至亲至爱;或让人有被放逐到荒郊森林,面对不见人烟的孤寂,就像自杀身亡。好书必须像把冰斧,一击敲开我们结冻的心海。我对此深信无疑。”⑲国家越发达,其文化创意产值在国民经济产值中占比便越大。而作为文化创意产业的最基础和最核心部件,创意写作的文本突围也便显得越发重要与关切。

五、产业突围

“中国创意写作发展面临的现实与美国创意写作发展的现实有很多的相似之处,我们共同面对这一个新的发展时代,这是一个网络时代,是数字技术更新换代迅速的时代,文化创意产业在国家产业结构中的布局得到重视。”⑳研究创意写作的诸多学者也都在强调创意写作在文化创意产业中的作用发挥问题,但在具体教学、实践中取得成绩者寥寥。在高校范围内的创意写作人才培养,多着眼于创意写作的理论探讨、学科建设等方面,而产业突围的思考则因为创意写作教学者作家、教师、学者的身份多与文化创意产业、商业有所隔膜而无法深入。

上海大学许道军等人对当代中国作家培养经验进行考察后,总结了7 种主要培养模式。这7 种模式分别是:1.中国作协作家培养模式;2.鲁迅文学院作家培养模式;3.网络文学作家培养模式;4.偶像作家培养模式;5.大奖赛青少年作家培养模式;6.高校作家培养模式;7.台湾文学奖作家培养模式。㉑许道军等人探讨的题目限于作家培养模式,虽然更偏向于文学性和专业化,但可以作为创意写作人才培养的文学创作突破口。而这许多的作家培养模式也在逐渐走向产业化,虽然每种模式都有各自的瓶颈,但通过优化制度、融入产业的方式,都可以成为培养产业人才的一种方式。

从产业的角度分析,创意写作虽然看似和文学结合最为紧密(那是以文学为基础和训练出发点),但其实创意写作和其他学科的关联更为广泛,尤其是在新媒体环境和数字出版产业链之下,创意写作可以融入各行各业的产品广告、产品说明、企划文案、影视脚本、视听语言、科学普及、地域文化认同……创意写作的随物赋形能力是传统写作不可比拟的。这一点也是由创意写作与传统作文的差异决定的。正如布鲁斯·霍纳(Brace Horner)在《重写创意写作》(Rewriting Creative Writing)一文中所言:创意写作是在构建新的差异,是要突破陈规,而非消除差异和更加规范。㉒创意写作的文化与商业意义也基于此。

在理论可能性方面,陈晓辉等做了一些较为深入的探讨,认为:“创意写作自身携带强大的破解现实难题的社会效能。在‘普遍精神贫困’的时代,创意写作与互联网的联姻,为解除人口的自卑感、恐惧感、焦虑感、堕落感、自适感和漠然感等精神贫困问题提供了现实操作的可能性。”㉓

葛红兵等认为:“一度创意”发生在创意写作阶段,“二度创意”发生在创意产业阶段;认为文学的本质是“从创意写作到创意产业的转化”㉔。从个人写作到产业写作,是创意写作走向文化创意产业的必然发展过程。葛红兵等人还具体探讨了文学和创意写作产业化的问题,提出了“跨媒介转化”“跨时空转化”“跨业态转化”三种模式。事实上,从数字出版的角度讲,很多文学作品或创意写作作品,都是IP(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识产权)资源,作品一旦被培育成为IP,那么,便进入到文化产业链条之内了,也便有了“衍生”和数度创意的可能了。爱荷华大学的创意写作使得爱荷华市成为与爱丁堡、墨尔本齐名的“文学之都”(2008年被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授予),正是因为爱荷华从事创意写作领域的人数比已经远远超越了全球其他城市和地区。㉕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官网(www.unesco.org)这样介绍爱荷华市:“80年来,爱荷华市一直致力于写作。爱荷华大学爱荷华作家研讨会在大学层面开创了创意写作教学的先河;大学和整个城市都有数十个创意课程。爱荷华市被称为作家的长期居所,拥有一系列独特的有影响力的文学机构,探索新的教学方式和支持作家。其中许多文化遗产都位于爱荷华大学。除了作家工作室,该大学还是国际写作课程,非小说写作课程,翻译工作室,剧作家工作坊,西班牙语创意写作MFA 以及爱荷华州书籍中心的所在地。”㉖创意写作在爱荷华已经从爱荷华大学突围,融入整个城市,这是创意写作产业突围的一个典型。而中国的创意写作产业突围从哪里开始、如何开始、怎样实践,则是所有创意写作者、教学者、研究者和参与者需要思考与实践的命题。

我们也注意到,有一些研究者正在思考将创意写作与地域文化产业发展结合。欠发达地区的研究与实践者之中,如兰州城市学院李晓梅等人在《创意写作与西部地区文化产业发展关系研究》中提出了“西部高校逐步申报创意写作专业”“利用民间资本设立创意写作工坊”“将创意写作与西部地区特有文化结合”㉗思路,但论述限于提出与概述,未能深入;如黑龙江大学林超然等人创办的有“国内独树一帜的家庭文学写作工坊”称号的“林记出品”微信公众号(仅1年粉丝逾五千人),实现了自媒体语境下家族写作工坊“从个人写作到集体写作的超越”“从文学写作向文本写作的转变”“从旧媒体到新媒体的话语更迭”“从身份认同到集体意识的寻求”㉘等独特的文学创意产能。其虽然还存在诸多问题,但仍不失为使创意写作从家族化努力走向产业化途中的一种可贵且有效的尝试。

六、素养突围

美国小说家珍妮特·伯罗薇(Janet Burroway)现在美国西北大学教授创意写作课程。她的创意写作班是面向大众的,她教授过的人形形色色,有中学生,也有老奶奶。伯罗薇说:她教了30年创意写作课,只有4 人真正以写小说为生,其余人仍旧从事之前的职业,但“创意写作丰富了他们的人生”㉙。事实上也是这样,在美国,很多学习创意写作的人都有一份与写作全然不相干的全职工作,学习者在业余时间学习创意写作,他们的目的可能是让他们的全职工作更美妙,也可能作家是他们曾经的梦想,也可能仅仅是为了丰富创意不足的生活。不论怎样,这在一定程度上传达了一个讯息:创意写作是构成现代人类素养的一部分。

林超然在《写作,是中国教育短板》一文中认为:“写作能力代表一个人对文明的掌握程度,代表一个人对技能的认知高度,代表一个人对世界的理解深度,这种能力的形成,需要一个逐渐完善、发展的漫长流程,需要打破课上课下的严格界线,需要实现从‘以文为本’到‘以人为本’的切实超越,需要内外因素相互作用摆脱一种封闭式系统,对于这些我们必须有足够的认识。写作是现代人缺之不可的基本能力、基础能力,是思维习惯和创新能力的逻辑起点,是衡量民族创造力的关键指标、主要观测点。对它,我们应当上升到强化全民素质、维护国家安全的认识高度。”㉚

写作是一种素养,而且是一种基础的国民素养。虽然近些年我们看到了全民阅读的推广和立法,但是阅读始终是一件没有办法定量或硬性考量的事情。阅读与写作本来是一体的,一个是输入的过程,一个是输出的过程。从阅读考量的角度来讲,我们应该在读后写出点什么;从日常生活角度讲,我们应该在读后丰富人生;从产业或商业角度讲,我们应该在读后所有产出。尤其是在自媒体蓬勃发展的新媒体时代,微信公众号、企鹅号、大风号、简书号、百度号、网易号、微博、博客、搜狐号、大鱼号、头条号……以及众多网络写作平台,不计其数的大小自媒体写作平台,都促使写作成为一种全民性的业余活动。这种活动的目的,或是大众出于表达自己的需要,或是进行另一种尝试的需要,或是寻求网络存在感的需要……总之,在全民可自由写作的时代条件下,创意写作则成为一种区别于传统写作的重要素养。这也是提高全民写作素养的突围方向。

首先,创意写作是基于传统文学、艺术学、写作学、语言学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新兴学科。创意写作需要写作者具有三个阶段的素养:第一个阶段即使用和驾驭母语写作的素养;第二个阶段是创造性写作的素养;第三个阶段是将创意写作融入生活与产业的素养。创意写作既注重对语言和写作本身(非功利性)的驾驭,又注重创意与写作的关联和产出(功利性)价值。这也是数字出版时代创意型人才需要具备的一种基本素养。

其次,创意写作素养是传统产业社会与经济发展向文化创意驱动型社会与经济发展转向的基本需求。近些年,我国很多城市都在探索文化创意产业相关产品、人才的开发与培育方式与方法。例如,连续几年的深圳文博会(http://www.cnicif.com/)文化创意项目已经引起了政府、高校、行业与产业的多方关注和支持,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连续20年的创意星球学院奖(http://www.5iidea.com/xyj)也不断加大力度,重视和强调参赛者创意写作素养的培养和提高。“创新驱动”发展更是成为一项重要的发展战略,其中创意写作的实际分量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创意写作作为一种素养同写作一样仍然没有得到该有的重视。创意写作从概念引入,学科确立,到理论体系正在构建,本文实践与突破有待深入,产业化模式与路径需要进一步探索阶段,但提升或普及到全民素养层面,则有待将来。

①Myers,D.G.The Elephant s Teach:Creative Writing since 1880[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

②葛红兵《创意写作学的学科定位》[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

③许道军、葛红兵《创意写作:基础理论与训练》[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8页。

④[美]马克·麦克格尔《创意写作的兴起:战后美国文学的“系统时代”》[M],葛红兵、郑周明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⑤⑱王海峰《当代写作学研究需要注意的五个问题——兼谈“非构思写作”的界限》[J],《写作》,2018年第6期,第47-52页。

⑥葛红兵、冯汝常《创意写作学科的基础理论与实践问题》[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7期,第13-18页。

⑦陈晓辉《中国化的创意写作学科体系猜想》[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第85-89页。

⑧⑯何建明《创意写作理念与实践:中国非虚构文学发展的新契机》[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第53-56页。

⑨周振甫《〈文心雕龙〉译注(修订本)》[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97页。

⑩高尔雅《创意写作能力量化理论研究论纲》[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第65-70页。

⑪宋时磊《创意写作在中国接受与传播的历史考析(1959—2009)》[J],《写作》,2018年第6期,第57-68页。

⑫吴侠、董迎春《“创意写作”的转型与实践——以广西民族大学“写作学”课程转型为例》[J],《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18年第5期,第50-55页,第60页。

⑬葛红兵《创意写作:中国化创生与中国气派建构的可能与路径》[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第57-64页。

⑭葛红兵、雷勇《英语国家创意写作学科发展研究》[J],《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第175-184页。

⑮王海峰《民间述史维度及偏向》[J],《文艺评论》,2017年第12期,第95-99页。

⑰谭旭东《相信新一代的文字创造力》[N],《中华读书报》,2016年1月13日,第18 版。

⑲阿尔维托·曼古埃尔《阅读史》[M],吴昌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15-116页。

⑳安晓东《美国创意写作研究的一次集成》[J],《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3期,第13-16页。

㉑许道军等《创意写作的中国资源——当代中国作家培养经验考察》[J],《写作》,2019年第3期,第54-71页。

㉒Graeme Harper.Changing Creative Writing in America:Strengths,Weaknesses,Possibilities[M],Bristol:Multilingual Matters,2018年版.

㉓陈晓辉《创意写作、互联网与反精神贫困的一种可能性》[J],《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18年第4期,第3-7页。

㉔葛红兵《文学的“创意”本质及其产业化问题》[A],《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高峰论坛(2016-2017)会议论文合辑》[C],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2018年版,第13页。

㉕葛红兵、刘卫东《从创意写作到创意城市——美国爱荷华大学创意写作发展的启示》[J],《写作(上旬刊)》,2017年第11期,第22-30页。

㉖UNESCO.Iowa City[EB/OL],https://en.unesco.org/creative-cities/iowa-city,2019-08-18.

㉗李晓梅、李文娟《创意写作与西部地区文化产业发展关系研究》[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第97-100页。

㉘王海峰《“林记出品”:自媒体语境下的家族写作工坊》[J],《艺术广角》,2019年第3期,第34-40页。

㉙新京报书评周刊《国内外一度批量出现的创意写作、作家班,真的有用吗?》[EB/OL],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07471016489281556&wfr=spider&for=pc.

㉚林超然《写作,中国教育的短板》[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11月17日,第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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