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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抗美援朝的烽火中走来

2019-09-25魏淑文

中关村 2019年9期
关键词:伤病员伤员火车

魏淑文

2019年2月25日上午,我如约敲开了女志愿军老兵——卢仲勤的家门,门开了,一位满头银发、活泼开朗的老师站在门口,我们俩很快相拥在一起。此时,我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拿出《在轨道上前进》一书,在卢仲勤眼前一晃,她冲着我高兴地说:“小魏,你买到这本书了!”我笑眯眯地说:“新书买不到了,淘来一本旧书而已。”卢仲勤把这本书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就像看一件稀世珍宝。“唉!”她叹口气惋惜地说:“我那本书,被人借来借去,已经找不到了。”我说:“卢老师,不要紧的,您喜欢这本书,先留下它。我回家后让老公再帮我从网上买一本。”卢仲勤一听竟像孩童一样笑了,笑得特别灿烂。

我们的聊天就围绕着《在轨道上前进》里面记述的“卫生列车”的话题开始了。

盧仲勤快言快语地说:“你看过电影《英雄儿女》吧,片中的主人公王芳受伤了,回国治疗所乘的火车就叫‘卫生列车,专门负责从朝鲜往国内转送伤病员,我就是一名在卫生列车上服务的白衣战士。”

我望着她点头说:“卢老师,我看过这个电影,喜欢王成、王芳兄妹,尤其是看到王成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在阵地呼唤:‘为了祖国,向我开炮!时,常常泪流满面。现在,我明白了您的工作职责。那您是哪年跨过鸭绿江,成为志愿军,成为卫生列车上的一员?”

她打开沉寂在心底的记忆娓娓道来。

卢仲勤于1934年3月出生在河北任丘,随母亲长途跋涉到哈尔滨与闯关东的父亲一起生活。小学读到四年半辍学,进工厂当了童工。1949年8月考入哈尔滨市卫生学校(供给制),因抗美援朝,他们四十位同学于1950年12月4日提前毕业,志愿报名参加抗美援朝,上级将他们分别编入十七、十八、十九三个卫生队。她所在的是十九卫生队,归属东北军区军事运输司令部卫生处。

为了躲避敌机的袭击,出发前必须搞好伪装,类似迷彩。卫生列车上的全体人员,都投入到“和稀泥”劳动中,即,将黄土用水搅拌成稀泥状,然后将稀泥盛进各种容器,涂抹在整列火车的车皮上,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卢仲勤刚刚十六岁,浑身是劲,她登梯子爬到火车高处涂抹稀泥,正当干得起劲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梯子一晃,把她从高处重重地摔了下来,后脑勺硌在石子上,当场昏迷,情况严重。迅速赶来的医生立即给她注射了一剂强心针。不久,她苏醒过来。

当天夜晚,一列火车轰隆隆地从他们车旁飞快驶过,震得车窗玻璃颤响,车上的医护人员飞奔到车窗前,撩起窗帘向外望去,只见那列火车扭动着长长的身子向前冲去。漆黑的夜晚,黝黑的火车,如果不是火车烟囱不时冒出少许火星外,什么都看不出来,仅一眨眼的功夫,火车消失在夜幕中。他们见状悄悄议论,“人家卫生列车过江了!我们何时过江?”

当他们的准备工作就绪后,立即接到过江的命令。列车将载着这些祖国的优秀儿女,奔赴抗美援朝的前线,过不了多久,他们将载着几百名伤病员,通过敌人的种种封锁,回到祖国。

火车行驶不久,这群年轻人就一起唱起了《共青团之歌》“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紧接着,他们跨过了鸭绿江。仅一江之隔,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江那边是欣欣向荣的祖国,江这边是战火燃烧的朝鲜,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疮痍。

由于战争环境恶劣,列车只能昼停夜行。即便如此,也会遇到许多突发情况,不是前边铁路被炸断了,就是铁轨旁的定时炸弹爆炸,列车行进特别艰难。敌机在上空不时盘旋侦查,扔下强光照明弹,接着成群结队的轰炸机轮番轰炸,对他们造成威胁,天亮前,列车必须开进隧道隐蔽。

卢仲勤至今记得第一次遇到飞机袭击时的情景,他们接到命令后迅速跑下列车,找到低洼或土坡后比较安全的地方藏身隐蔽。这时,敌机就在他们的上方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似乎要把耳膜震破,然后疯狂地俯冲扫射,炮弹不时落在四周,从没上过战场的卢仲勤被这从未见过的阵势吓哭了,此时听到一位带着山东腔的老兵说:“别哭了,别哭了,飞机听见哭声又该回来了。”别说,这招管用,吓得卢仲勤立刻闭嘴,不再哭了。卢仲勤就是在隆隆的炮火中经受锻炼,逐渐成为一名英勇顽强、护理技术娴熟的白衣战士。

转运伤员的现场,情况紧张,时有敌机疯狂轰炸、特务破坏、打信号弹、开黑枪等各种危险。在没有站台、没有照明的黢黑夜晚,全体人员接到命令后,立即冲上前去,那命令像闪电一样,他们的动作如电掣风驰,担架抬、人背、手扶,有的窗口甚至架起了木梯,把重伤员连同担架直接从窗口送进车厢。

卢仲勤每背起一个伤员前,都会小声问:“同志,您是哪儿受了伤?”这样,她背的时候尽可能不去触碰其痛处。她的个子不高,又穿着棉衣棉裤,背着伤病员行走已经十分艰难,往火车上送伤员时,她的脚够不着火车上的台阶,只能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扶手,借助车上的人拽,依靠下面的人推,才能勉强登上车的台阶,将伤病员送上火车。接着,再去背后面的伤员,每送一个伤员上车,都累得她呼哧带喘。可当伤病员一踏进车厢,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迎面扑来,跃入眼帘的是厚厚的草垫子、白色的垫套,松软的稻草,从里到外都是崭新的,漂白的床单与周围新漆过的赭石色车壁相映成辉,明朗、洁净,一种久违的温暖袭来。

在他们接收的伤员中,除战伤外,大多是冻伤造成的截肢,以及被凝固汽油弹烧得面目全非、四肢不全的伤员,病员中伤寒、肺炎、消化道出血等频发多见,更多的是因严重缺水、伤病员不能洗澡而造成的细菌及病毒感染。最令人气愤的是敌人投掷细菌弹、感染成疾造成非战斗减员,伤病员情况惨不忍睹。卢仲勤和她的战友们逐一登记核实伤员情况。在登记过程中,她们发现有的伤员,就是威震敌胆的英雄。

其中,有个叫杨石山的伤员,是朝鲜战场上的排弹英雄,他在朝鲜战场拆卸一个个定时炸弹,为战友排除危险,当他拆卸第108个定时炸弹时,炸弹突然爆炸,炸飞了他的左胳膊及右腿,一个威震敌人的英雄瞬间变成了残疾军人,卢仲勤怀着对英雄的敬仰,每日配合医生治疗,并细心看护,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直到把他安全护送回祖国。

至今卢仲勤很难忘记为他换药时的情景,白剌剌的骨头茬,鲜红的嫩肉,而他不喊不叫。分手时,杨石山这个铁打的汉子用仅有的右手握住卢仲勤的手,眼里淌出感激的泪水。

其实,在列车上护理伤病员有诸多不便,尤其是用水。有一天,列车上一点水都没有了,医护人员只好下车四处找水,当卢仲勤及战友们,捕捉到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时,立即向前冲去,一条纤细的水沟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小水溝里的水清甜、诱人,这是一沟救命水啊。领导赶紧组织人力用脸盆、水桶等舀水、传水,一直传到火车头,每人都分到水喝了,火车也储存了够用一段时间的水。

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在战场上占不了便宜,便使用了骇人听闻的细菌战,使许多无辜的人丢掉性命。为了防止细菌侵入,卢仲勤与医护人员一起,到朝鲜百姓家买来细高粱秸杆,剪成一寸长,同时买来比较饱满的玉米粒,用水泡大、晾干后,就用红药水、紫药水染上色,然后用绳子串成一条门帘,每个车厢都挂,门帘上面还利用颜色串出“保卫世界和平”“抗美援朝”等口号,别有一番景致。

卢仲勤所在的卫生列车共往返朝鲜、中国四次,将一批又一批伤病员,送回国内,使之得到及时救治,真不知他们挽救了多少志愿军将士的生命!记得第一次分离时,卢仲勤所在车厢的伤病员送给他们一面锦旗,上面有六个鲜红的大字“献给白衣天使”。伤病员们是用旧军装当锦旗面,红字是哪来的?原来有个伤员的未婚妻,邮来一个象征爱情心意的红兜兜,他们就用这个红兜兜,剪出“送给白衣天使”六个红字。这件珍贵的礼物,连接着伤病员与医护人员在朝鲜生死相依度过的日日夜夜。尽管双方恋恋不舍,可千里相送,终有一别。伤病员依旧像上车时一样,被人扶着、背着、抬着……

走了,伤病员都走了,原本热热闹闹的卫生列车安静了,车厢空空荡荡,卢仲勤的心抽紧了……随后,他们将列车内外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将沾满污秽的床单、被罩全部拆洗干净,挂在外面临时拴好的绳子上。寒风吹来,荡起了所有的衣被,它们有节奏地起伏着,多像伤病员们分别时不断挥舞的手臂。

在卫生列车转运伤病员任务即将完成时,卢仲勤结识了自己的爱人,后来结婚生子。六十多年来,他们相依为命、心心相印。多年前,他们同时签下遗体捐献协议,决心为祖国和人民做最后的贡献。他们默默诵读:“最后的死去和最初的诞生,一样都是人生的必然;最后的晚霞和最初的晨曦,一样都是光照人间。”前年,老伴先行而去,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如今,卢仲勤望着老伴的遗像,思念不已。我在想,他们的内心世界是丰盈的,他们胸有大爱,他们将自己的青春、热血乃至全部精力献给了祖国,最后还要将自己仅剩的遗体献给医学,献给迫切需要的人们,他们不仅是我们最可爱的人,还是值得全社会尊重和敬佩的人。

1954年4月,卢仲勤完成转运伤病员的任务,胜利回国,后经过深造学习,临床实践,成为一名主治医师。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她响应党的召唤,再次迈出国门,支援坦赞铁路建设两年,治病救人。

离休后,她参加社区学雷锋、志愿者工作,是居民的贴心人。社区不足五平米的卫生服务站成了卢仲勤心中的一份牵挂,她也成了社区居民心中的保护神。人们常用最美不过夕阳红来赞美这位老人,她当之无愧地成为北京市五星志愿者和有影响力的志愿者。她被评为北京市健康老人、北京市孝星、北京市巾帼志愿者之星、北京市离退休老干部先进个人。

卢仲勤常对人说的一句话是,“党对我恩重如山,是党把我这个童工出身的孩子引上革命道路,让我学医,入了党,我伴随共和国一起成长。”这位从战火纷飞中走出来的女志愿军老兵,从不居功自傲,无论做什么,都透着质朴与真情,洋溢着由内而外的温暖。

2018年12月25日,卢仲勤被确诊患肾癌,立即做了切除手术。起初,儿子隐瞒病情,后来在她的追问下,儿子如实招供。听到身患癌症的消息,她泰然自若。手术后,她在微信群里发诗一首。题目是《我又回来了》:“一病跨两年,丝毫不可怜。拿掉破圆球,继续永向前。”人们看到这首诗,犹如看到了卢仲勤的铮铮铁骨,听到了她无所畏惧的朗朗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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