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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2019-09-20成路

美文 2019年17期

敬请原谅在一部关于战争的作品里,刻意回避了一些战争场面的血腥描述、训练和战斗的细节叙述、对具体事件的评价。

——题记

一 我的胸章编号:999/S0559

2016年12月10日,我接到战友王红的电话相约:12日至17日一起回访老山。我召集延安诗人和朗诵艺术家12日在中央红军与西北红军会师后、被毛泽东评价为“给党中央把全国革命大本营放在西北的任务,举行了一个奠基礼”的第一场战役——直罗战役胜利地举行“2016延安诗会(第三场)长征,长征”,只能遗憾地说,我去不了。

这天回到家,从书柜的最高层拿出我30年都没有打开过的一个红色小包。这个小包用黄线在正面绣着:“献给最可爱的人,陕西团员青年”;背面绣着:“陕西省外文书店张赞景”。从小包里拿出我的两枚胸章,一枚:S-0/999,这是步兵A师直属分队的标识章。一枚:999/S0559,这是我赴滇作战的个人编号——步兵A师直属分队第559号战士。

我也是一名老山的兵。原来准备遗忘,最起码淡化的一段经历突然在脑子里闪回:军列下娘的眼泪、炮火炸得惨白的山体、烈士的遗体、缺失了肢体或者器官的战友、蜷在渗水的狭小工事(猫耳洞)里的裸體、知道刻着自己名字的骨灰盒存在着执行突击任务士兵的一滴泪水……我的脑子乱了,全乱了,诗会上可能有很多不妥的言辞或者行为,好在得到了朋友们的包容。在诗会返回途中,我小心地给王红打电话:首长,明天来赶得上吗?他说:来吧。这样,朋友们自行回家,送大家的车专程把我送往火车站赶17点50分发往西安的D5089次列车。那天出奇地堵,紧赶慢赶迟了3分钟。在售票窗口改签了13日1点1分的K1685次车票。在这里我得感谢那天的检票员,他没有执行旅客只能提前两个小时内进站候车的规定,我提前7个小时走进了延安火车站候车室。

在候车室选择了一个有电源插座的角落席地坐下,取出笔记本和数码录音棒充电。我把自己在这7个小时里交给了30年前。

1985年下半年,训练科目增加了军列线路架设、部队开进登车卸载演练、战地救护等科目,频繁地进行一级战备紧急集合训练。按照战备等级划分,一级战备,即局势极度紧张,针对中国的战争征候十分明显时,部队所处的战备状态。也就是说,完成一切临战准备,部队处于待命状态。具体训练是:携带所有装备,每人一袋粮食,床板等非战斗用品集中堆放,营房打扫干净,库房贴上封条,以作战单位登上军车准备开进等等。看电影也由原来每周一次增加到两至三次,内容两大类:1.战争题材的黑白片;2.军事科教片。

在这里得交代一下,我所在的部队是:陆军驻陕某集团军步兵A师直属通信营有线连(架线连)1排1班。排长:赵晓健;班长:马建民;副班长:刘奉周;战士:彭恩虎、叶全林、成党录(成路)、李金虎。

那年我17岁,其实战士们都是一群大点的孩子,只是感觉部队,不过就是训练嘛,时常训练结束向炊事班送粮食时还留一点跑到小卖部换点糖果。9月上旬的一天晚上全营紧急集合,师参谋长张杰宣布了:中央军委1985年8月26日的命令——我部赴云南老山地区轮战一年。回来后全连点名,连长杨旭光、指导员达举功作了战前动员报告,并且宣布了战时纪律,其中有一条,第二天全部剃光头。后来在西南把我军号称“西北狼”光头军的头发就是从那天剃掉的。

战争背景

1979年2月17日至3月16日,中国人民解放军边防部队对不断武装侵犯我国领土的邻国霸权主义者进行自卫反击战。1979年3月对邻国自卫还击作战后,敌军不断对云南省文山州边境一线进行挑衅、袭扰、蚕食,进而入侵老山、者阴山、八里河东山等地区。为了驱逐入侵的敌军,保卫领土和边境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巩固国防,除云南省军区所属部队坚守边防一线外,还先后从各大军区抽调部队参加防御作战。

时间 :1979年—1989年

紧急集合结束后,营房里的气氛全变了。好像一下子,每个人的性格都变得时而沉默寡言,时而暴躁。战时用的急救包、止血带等配发给了每个战士。用81式步枪置换了56式步枪。专业装备也几乎全部进行了更新。各地的慰问团陆续前来。我连的结对子联谊单位是渭南4号信箱,青工们来到营房慰问,也邀请战士去他们单位参观。首长也开始下连队了。时任师政治部主任李统厚来到我们班说:我当战士时就在你们这个班,今天回来,就是希望打完仗还能看见大家!

从那时开始,战友们之间私下里几乎没有交流过战争、战场这样的话题。可是训练时,已经明显是多重的负担——战术——心理——体能。

这年有14个陕西省宝鸡和旬邑籍的新兵分配到连队,但没有一个老兵退伍,我亦然是一个新兵。

这是一段熬骨煎肉的时间。入伍时大姐夫妇送给我的手表是唯一感知亲人体温的物件,也是这块手表让我能够准确地记录下赴滇作战开进的时间表(后来手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这是我终生不可原谅自己的一件事情):

12月5日06:00 营房开拔。

11:54 步兵A师赴滇作战先遣部队军列(乘坐闷罐车厢)渭南站出征。

13:10—15:15 靠停西安军供站。

21:30—21:43 靠停宝鸡军供站。

12月6日11:40—12:55 靠停略阳军供站。

16:30—15:35 靠停四川广元军供站。

12月7日10:40—11:30 靠停峨眉军供站。

19:10—20:10 靠停越西县普雄军供站。

12月8日07:55—08:55 靠停攀枝花金江军供站。

14:30—15:55 停靠云南省禄丰县广通军供站。

20:18—21:08 靠停昆明西站。

21:08—21:30 昆明东站部队卸载。

12月9日 原昆明炮兵教导大队休整。

12月10日07:30 摩托化(摩托化步兵主要乘坐汽车、摩托车)开进。

11:30 驻营14军炮团。

12月11日07:30 继续开进。

16:30 驻营开元市。

12月12日16:00 抵达临战训练营地——云南省文山州平坝区。

关于出征,地方政府在陕西省渭南火车站广场举行了欢送仪式。据说,来了很多各界群众,场面热烈、隆重、感人,鲜花很多,哭声很多。我们排是从货运通道提前进到火车站的,外面举行仪式的时候,我们在执行架设军列专用电话线路的任务。我和同乡战友孟民生在车厢顶上做最后一次线路检查时,站台上的人开始拥挤了。在人流的洪峰中,我瞬间发现了三舅。我说,民生,我舅来了。他说,这么多的人就是来了,你还能看得见。我舅确实来了,还有我的父亲、母亲。后来我写了一篇短文《以往的记忆》:

“疲劳困顿的时候,抬起头,把眼睛从深扎的书桌上拔起移向窗外,风结伴着白云在天空游荡,那平铺的、太阳绣锁彩边的云朵,使我坐在诗歌的温柔之乡,需要叙说一块头巾。

“一个晴日,我爬在列车的顶上架设电话线路,腳下的这个大铁器,等不了多久,它将轰鸣着把一群士兵运载到西南疆场上。在我干完所有的活直起腰的时候,父亲、母亲和三舅抬着头看我,他们的眼睛和脸面都极为平静,是坚持等待的表情。赶快下车,悬梯很长、很沉。我感觉到了时针飞速滑行的声音,像套子,沉重我的双脚。终于步上了月台,军号也吹响了开进的信号。我前倾的身体定住了,瞬间,返身登上了闷罐车厢,三舅跑过来塞给我一个包裹,父亲搀扶着母亲,他俩用慈祥的目光盯着我。火车鸣笛奔驰。

“我的眼睛丢失了他们的身影。

“坐下来,怀里的包裹是母亲的头巾缝制的,里面装了26颗苹果。我把苹果分给战友,认真地把这块自我记事母亲就顶着的棕红色头巾叠起来打进背包。从此,我对棕红色便有了偏爱,在后来为胸前的挂件挑选链条时,营业员再三推荐避邪、吉祥的大红色,我还是固执地选购了棕红色。

“还是说说凯旋后。在一个白光的晴天,当我把棕红色头巾双手还给母亲的时候,她说,邻居告诉我你要打仗去了,情急之中,我顺手用头巾缝了个包,装上咱院子的苹果就和你父亲赶路,想看你一眼。村口碰见了你三舅,他说也想看你一眼。我仨挡了辆拖拉机在山岭村赶上了客车,客车摇摇晃晃,到白水县城天已经黑尽了。住进旅社我的心就像悬在空中,我说你父亲,今黑无论如何得赶路。过了很长时间,你父亲回来说,车问下了,走。天微亮的时候进了营房,哨兵告诉我们你们排已经开拔了。司机说,送你们去火车站,尽尽心。

“车站广场人挨人,水泄不通,我仨转了几圈都进不去。你三舅问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中年人,我儿在里边要上火线了,想看一眼,怎样才能进去。上翻斗车,我送你们。坐在小翻斗车里咚咚的几经转悠上了月台,看见你在火车顶上弯着腰架线,你拉着电线朝车头走,我仨跟着走,走着走着,我和你父亲就软了,一个搀着一个,只能看你!

“此刻,倾泻的晴光洒满了顶着棕红色的头巾的母亲。我伸了伸手,想讨回棕红色头巾,但不敢。”

闷罐车厢的上端有八个小窗户,两个半开的门用栏栅挡住。要从窗户往外看,得脚下垫个什么东西再伸长脖子才行,这样一个排的兵员都挤在半开的门前看风景。看风景也是在寻找乐子,也是为接下来闲谈寻找话题。第二天后,栏栅上就再只趴着一个,或者三两个人,他们的头朝向与火车行驶的相反方向。

在换成摩托化开进到开元市驻营时,我在附近市场看见好多卖淡黄灰色的檑木砧板。读《水浒传》第三四回:“只见上面檑木、礮石、灰瓶、金汁,从险峻处打将下来。”见到这么多檑木不由多看了几眼,它不只是古人作战时从高处滚下打击人的大块木头,也可以是做饭的切墩。

临战训练营地,我们也叫部队集结地,是在文山州平坝区政府所在地附近的山坡上搭建的一座座活动板房组成的。活动板房周围全是野草。我们排住在最西北角的一座活动板房里,任务是在大部队到来之前架设通全师的电话线路,并且要熟记在心,保证有故障在第一时间排除。熟记在心包含了两层意思:1,线路的走向。2,部队首长和作战单位的代码。

先遣部队是没有炊事员的,供给单位在一个简易棚子里,砌了个锅台,上边放着一大、一小两口铁锈都没有除的锅,灶具和粮食。好在全营先来的几十号人在一个锅里吃饭,通信连总机班的女战友肩负起了做饭的任务,几个人围在锅台上做饭别扭的样子实为好笑有趣。

平坝,是一个温凉丘陵山区,我们冬天去了还热,一下子感觉到携带的越冬被服成了负担,开始清理出秋冬服拿到邮电所往回寄。在邮电所填写包裹单的时候,字越写越潦草。柜台里上了年纪的营业员另外拿出一张包裹单说,别急,慢慢重写,字写潦草了家人会担心的。我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一下,重新工整地填写包裹单。从邮电所出来,看见街上穿着汉、壮、苗、傣、回、瑶各种民族服装的行人,来时的奇怪感突然成了亲切。

平坝,是战区了。训练的科目增加了体能和实弹,增加了亚热带地理、地形、物候的认知。

临阵鼓励士气的方法很多,誓师典礼便是自古延续的法宝之一。1986年1月15日晚上,步兵A师直属分队举行了誓师大会,有线连参加这次誓师大会的战斗序列是:

连长:杨旭光;指导员:达举功。

文书:赵利平。卫生员:余国江;通讯员:沈古宏。

一排排长:赵晓健。

一班:马建民(班长)、刘奉周(副班长)、彭恩虎、叶全林、成党录(成路)、李金虎、袁大华。

二班:陈新义(班长)、曾有培(副班长)、雷益明、李立明、王起山、尹树年。

三班:张建荣(班长)、陈国华(副班长)、孟民生、葛俊平、王庆星、刘广新、贾虎勋。

二排排长:樊宝民。

四班:周朝斌(班长)、秦兆助(副班长)、芦会良、李武、姚建斌、何永祥、朱虎堂。

五班:邹佰军(班长)、王忠臣(副班长)、王治国、张田生、牛公智、张军、韩宇飞。

六班:龙岗庆(班长)、谭长生(副班长)、刘芳林、华荣熙、强军平、冷广生、周光忠。

三排排长:谭军林。

七班:严照军(班长)、魏强(副班长)、白兴元、马芳军、王尔新、李家平、胡小宣。

八班:程庆丰(班长)、张国旗(副班长)、胡胜旺、张开强、秦德茂、朱家宏、唐起富。

九班:李世国(班长)、顾习军(副班长)、李文革、王根学、王登荣、何广发。

司机班:蔡贵忠(班长)、何得轩(副班长)、杨俊文、张传林,李小军、张圣朝,莫永革、屈红芳、惠和平。

司务长:杨庆东。

炊事班:林永才(班长)、雷文锁(副班长)、瞿囯其(上士)、袁栋博、陈天平、罗安政、王世瑧。

丙寅年除夕,这天出完早操后,宣布停止训练两天。我和几个老乡在宿舍对面的荒山坡上闲转悠了一个下午,回来准备去炊事班领面粉和馅子包饺子过年,床铺上放着6岁侄子晓辉1986年1月23日、农历腊月十四日写给我的信:

四爸:工作好好!

好好工作。

成晓辉,成晓辉身体很好好。

儿,成晓辉学习很好好。

四爸,你要好好学工作。

四爸,你要好好学习。

儿  成晓辉

元月23日

在孩子稚嫩的笔迹下,一封仅有56个字的信里,有12个“好”字。我知道,这是大哥、大嫂对战场上小弟担心的另一种表达——我把这12个“好”字视为家人的祈福语。

临近训练结束的时候,我阅读了俄罗斯作家伊萨克·巴别尔著的《骑兵军》,后来也有翻译成《红色骑兵军》的。这本书记录了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苏波战争期间,在波兰的苏联骑兵军的故事。我也想记录下自己的战争,可是感觉笨拙,3月5日,就托瞿囯其上士用135元钱买了台“傻瓜”照相机。这台相机陪伴了我此后的军营生活。

4月6日,临战训练结束了。根据保障通讯的阵地分布,我连设置小坪寨、马黑、南榔、甘田、曼文、钢桥6个维护哨保证战区有线通讯的畅通。我们班驻守南榔维护哨。

车站广播传来女播音员的声音:K1685次开始检票了。

二  仅此而已

兰州籍还没有见过面的战友马新生为我买好了去昆明的机票。

2016年12月13日7点5分,东方航空mu2181次空客A321型飞机把我带上了10000米的高空。

在10000米的高空我不敢往下看,离开了窗口的座位。我知道,30年前就是从下面的这条陇海铁路,转宝成铁路,转成昆铁路上用专列把士兵送到老山去的,有好多人再也没能够回来。我知道,这些灵魂可能就在铁路上嘶叫,他们嘶叫时滴落的血是能淹没一个省份,或者一条铁路途中的峡谷。

我今天回来,是寻找救赎的途径。

1986年4月7日吃过早饭,每个维护哨两名战士,12个人组成了步兵A师有线兵的第一批接防人员乘坐东风四驱动卡车向阵地开进。到今天,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唯一的一次晕车,不知道是天气原因,或是水土原因,或是胆怯,半路上呕吐出苦酸的黄水。卡车在简易的战备公路上颠簸、弯曲绕行,道路边布满了两米以上的草绿色伪裝网。这样摇晃了两天,我呕吐了两天,8日临近黄昏,杨旭光连长把副班长刘奉周和我送到南榔维护哨。他把我俩介绍给正在轮战的陆军驻鲁某集团军B师直属通讯营有线连的1班长,说,尽快熟悉线路,保护好自己的生命。

哨所是一个敞口的山洞。洞口用沙袋垒了一米多高的墙,侧边安装了一扇用炮弹箱子拆下来的木板钉的简易门。山洞处在敌方炮弹着点的反截面,是一个安全系数较高的哨所。

这个山洞有多深,谁也没有走到头过。洞子里用竹子搭设成中间高,两边低有坡度的骨架,在上边覆盖雨布,把常年山石渗出的流水引到两边的水槽里排出去。老山地区是亚热带丛林地区,每年4月15日到10月15日是梅雨季节。在这里真应了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老话。外边下大雨,洞里下大雨;外边出太阳,洞里下小雨。这样,我们的被褥是潮湿的,衣服是潮湿的。闷热天睡在潮湿里,腋下、裆部溃烂了,又好了。查线,解放胶鞋渗水脚老浸泡在水里,也穿雨鞋,也赤脚,脚趾缝总是溃烂的。这些都不是受伤,也不会评定伤残,可溃烂留下的瘙痒得终生携带。

这位班长给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兄弟,今晚上饭我做了,明天就轮你们做。当时我觉得这多么不友好啊?几天后我就非常有同感地对后续上来的战友用这种口吻交值了。灶具有:煤油炉一个,铝锅一口,铁炒锅一口,盆两个,菜刀一把,炮弹箱子拼起来的案板一块。粮食有:面粉,大米。饭只能有两样:煮米饭,把面和起来用菜刀削成很厚的面片。菜是报计划,连队相隔一段时间送,青菜容易坏,长期就是土豆了。副食有:雪菜罐头0.2元/听,橘子罐头0.7元/听,小黄鱼罐头1.4元/听。在这里,我还知道了有一种叫“方便面”的食品,是华山基地生产的,0.15元/袋。4团通信连的上士韩帮林是我的同乡战友,偶尔也搭乘他们团的供给采购车去南温河买一点时令鲜菜。在这里,战士喝一种地方上很劣质的高浓度土酒“白兰地”。

4月9日,这位1班长带着我俩把南榔维护哨负责的线路段全部熟悉了一遍,并且再三交代,不许随意走动,到处是雷区;不许在暴露地段停留,敌军随时可能炮击。他还说:老山是天堂,2.6方向是人间,那拉口是地狱。这是对阵地控制地形的形象比喻——老山控制点高于敌军,2.6方向平行,那拉口低,被敌军压制着。南榔在人间。

一周后,赵晓健排长、马建民班长、叶全林、李金虎陆续上来了。我们班紧张地把维护段的线路全部更换了一次后,开始了战地的日常生活。白天还好过,维护线路,站在洞口看山,看竹子,看偶尔路过的水牛,看偶尔路过的山民。这里的山民大多是天宝农场的农工,即便是老年妇女,他们也多数赤着脚,腰里别着一把砍刀。晚上就难过了,摸着黑,反复地讲故事。谁讲不出来就罚吃压缩饼干。

30年后,我在老山主峰上见到了为回访老兵免费供应茶水的盘印发。这位当年荣立三等功的支前民兵回忆说,打仗前,邻国军队占着这里,到寨子里就抢,偷老百姓家里的鸡,还打老百姓。这里有好多茶叶地,我们就不敢采。他们当兵的打我们的民兵,把小坪寨一个60多岁的村民打死了。1984年4月23日,支前民兵集中在2.6方向,我编在118团。连长、指导员是当兵的。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边境上的狗都打死,27日晚上部队过来了,我们就配合领急救专用的担架。每一个分队都发一只鸟,用来测试毒气,如果鸟不行了,就赶快戴上防毒面具。

当我说,2.6方向就是南榔,我在那里也驻守过1年。他亲热地抱住我说,哪个国家打架哪个国家穷,他们国家的人来做工一天30块钱,他爱干不干。

在这里,有几个重要的日子需要记录一下。

4月14日,查线途中遭到了炮击,距离我最近的炮弹爆炸点不足20米。也是从这天开始,对战争不再胆怯。

5月4日,中国青年节——“爱国、进步、民主、科学”为核心精神的节日里,连队缝制了一面123×91㎝的誓词红旗,拿到各哨所让战士签写。罗安政战友把自己保存了30年的这面旗2016年11月1日经韵达快递寄给了我。尽管旗帜上有十多处时间的腐蚀洞,有尘埃的污染痕迹,但当年用碳素钢笔签写的誓词还是有47条能够辨别清楚的。

6月11日(端午节)凌晨,老山地区强降暴雨指挥部与马黑维护哨失去了联系,我与叶全林按照连部命令赶到时维护哨夷为平地,一个战友都找不到了。天亮后找到谭长生副班长,他说肚子疼,当我们把他背到南榔交给卫生员不久就牺牲了。另一队人找到了强军平,挂在半山的柳树上,他成了马黑维护哨唯一幸存者。接着与连、营陆续赶来的救护人员沿河流搜寻战友,依次找到龙钢庆班长、华荣玺、刘芳林的遗体,几天后在河流的淤泥里找到了樊宝民排长已经腐烂了的遗体。烈士遗体找到后,精疲力竭的我睡了好久。醒来马建民班长笑着训我:好啊成党录,四发炮弹都把你没有炸醒?这我才知道,睡着后敌军炮击南榔,有四发炮弹的爆炸点就在我们维护哨前。

关于这天,我多年后写了《仅此而已》的纪念文章:

“我在努力地忘掉一件事情,18年了,也没能忘掉。最近和朋友谈论有关生日的话题,扯起了往事,我拿起语言的利刃一点一点从心灵深处剥落,五个生命和一句‘仅此而已的故事。

“17岁那年,我受命在南疆参加了一场战争。我驻守的阵地旁是一个团卫生队,每天都有伤残的士兵在此接受创面处理、包扎而送往后方医治,阵亡的士兵的遗体被清洗后装进一条被称作烈士袋的草绿色化纤袋子送向火葬场,这种绿袋子是通往烈士称谓的一条简便道路,士兵悲壮地调侃:那是母亲的子宫,进去了便就安全了。这个时候,我往往自觉不自觉地想起强盗在田野里焚烧庄稼,也想起了无奈的农夫。18年间,我的眼睛前常常出现一片殷红的幻觉,亲密的朋友说,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告诉我们这是战争留下的后遗症,不要刻意忘掉什么,记录下来让它宽慰你的灵魂。

“我很懦弱地从这段记忆里打捞没有血光的战事。我的懦弱是在多次失去身边可爱的生命开始形成的,直至今天,不敢大胆地爱不能切齿地恨一些事物,留下了中庸的嫌疑,在生活中似乎没有了原则。爱人说:懦弱虫。这时,我会伸出双手撕碎灿烂的阳光,我要怀念。

“一场大雨,据说是这个地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在没有任何征兆,雷和闪电也隐藏了的情况下悄然地来了。大雨持续了4个多小时的时候,監控机里传来连部的呼号:南榔、南榔,马黑已丢失,速前往马黑。南榔是我驻守的哨所。

“我和叶全林摸黑向马黑哨所奔去,临时修筑的战备路横溢着泥石流,踩下去,泥浆漫在大腿根,我俩扔掉雨鞋,扔掉雨衣,除过枪支和必要的通讯器材外,一切负重全部扔掉了。

“匍匐在淤泥上艰难地前行,这样才不易陷进去。

“天微微泛亮的时候,我们赶到了马黑。哨所驻扎的山谷已经是一片大水漫过的淤泥,工事没了,驻守在这里的六名战友没了。我俩扯着嗓子喊叫,山谷间久久地回荡着他们的名字,回音过后,空寂如死,得不到应答。就在前一天,我和甘田维护哨的孟民生与丢失的刘芳林还结伴去连部驻地采购过端午节的食品,可人就是找不见了,我想他没能够吃上前一天采购的过节食物。刘芳林是我一位要好的战友。

“抢救小分队赶来了,他们传达了指挥部的命令:必须找到丢失了的战士,即使牺牲了,也得找到遗体。我被编列进寻找马黑哨所士兵的特别行动小组。寻找战友,沿峡谷的水流方向,穿行在茂密的丛林里毫无道路可寻,我和战友们避开大树、巨石,手攀着藤条,足蹬着溪水下的瀑布。倒在地上的枯树,出没的毒蛇阻碍着我们前进的速度,还得防止地雷及与敌军可能的遭遇。我们就在这种无止境的孤独、危险与使命的紧迫中行进。

“找到的战友遗体衣服全部被水的冲击力夺走了,他们赤裸着,手臂张开处于拥抱的状态僵硬了。这是他们对生的最后挣扎。

“还有一位战友没有找到,我们继续行进,天然形成的隧道里,那可能是水量很大的河流无路可走,冲击大岩石而形成的,也可能是地壳运动造成的。在隧道中稍微前行一点,脚下就打滑,我们拼命地在凸凹不平的石头上寻找立足点而踏蹬。无数次的摔倒,手和脚都流血了,浑身全是泥,但必须前行。这次除过寻找战友的任务,似乎还有某种东西等待着我。

“行进到甘田川,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我们发现了一处亮光,好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走近看见一间茅草房,房子中央有一堆燃烧的柴火,那是白族山民做饭用的炊火,不分昼夜地燃烧着。从屋顶天窗穿过去的烟,像后来我在北京城为爱人买的那条蓝色披肩一般,飘荡在夜空。在火旁,有一位白族老爹像物件一样静静地躺着,他是天宝农场的老农工。战争已把这个大型国有橡胶农场变成了废墟,工人举家内迁,这位老爹留守了下来,看护橡胶林,看护他的家园。我们告诉他我们要找战友。他平静地说,孩子们,前边不远处的山是天然坝体,水要慢慢地渗走,冲下来的东西到这里就是尽头了,等吧。他拿出吃的和玉米酒给我们充饥暖身。老爹又躺在火旁,独自唱起歌谣,忘记了我们的存在。

“几天后水已经退尽了,烈士的遗体横卧在泥浆里,我们这些北方兵作了各种努力都无法靠近烈士。老爹取下腰间的砍刀,砍倒他家园子里的一棵大香蕉树,他把快要成熟的香蕉用砍刀利索地劈得满地。他说,听爷爷讲这是上辈人留下的大树,它的吸水性和飘浮性都很好,这下可派上用场上了,他用香蕉树作浮舟帮助我们从泥浆里打捞出烈士。一个上午,他都沉默地劳作着,没有说一句话。现在记录到这里,我清楚地想起,抬起烈士临出发时拿出钱答谢的时候,他断然拒绝的神情。

“‘只不过是干了点能干的事,仅此而已。

“在这‘仅此而已的简短话语中,使我充满了做人的自觉。”

6月11日暴雨以后,强降雨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尤其在月底将要送给养的时间,又一轮大滑坡,冲毁了所有战备路。飞机空投,民兵运送。教导员带着人给我们哨所送来了食物,其中有一块肥肉。吃了几天压缩饼干,反胃得肥肉怎么也咽不下去。雨布破了,到处开始漏水,盆锅都成了盛水的容器。经过连队允许,在洞子里翻修了竹子骨架,更换了雨布。这是我们班的一项工程。

按照换防计划,维护哨每3个月撤下阵地休整一次。在工事里每天都是倒计时,把3个月92天往完的数。进入到了7月,谁都不说,谁都在等待换防的命令。直到8月了连部来电话说,这次休整没有你们班,等下一轮吧。这期间,杨旭光连长,达举功指导员先后返回渭南驻地了,赵晓健、王炎玲接替了连长、指导员职务。一天,执行任务常能碰面的团后勤处一个志愿兵在哨所不远处中弹牺牲了,这告诉一个事实,在前线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即使炮弹的反截面也一样。

10月初,突然给我们这个具有中枢性质的维护哨更换了一台40门的监听交换机,配属了通讯连的载波员季勇红来。接到命令,把所有线路进行一次整修。这时,我们只能凭借感觉知道有战斗任务了。到10日左右,明确下达了出击作战有线保障任务的命令:1,增加线路运行情况的监听频率;2,每天一次巡视线路改为每天三次;3,配合载波员季勇红保证载波机的正常运行。13日晚上,全班处于待命状态,在线路监听中,知道了这次战斗的代号是蓝剑-B行动(简称10·14战斗)。

在这次战斗中,我们连6个哨所完成了整个战斗师与团之间的有线通讯任务。3班长张建荣带领刘广新、贾虎雄完成了指挥所至0号阵地的有线通讯任务。两个月后,我被陆军某集团军(丙)司令部授予“老山战区优秀通讯兵”称号,奖品是一块红色的毛毯。

关于10·14战斗,在另一部分详细叙述,这里就不再谈了。

我们班的哨所紧邻4团指挥部,配属执行北虎行动作战任务。1987年1月5日7时7分,全线炮火向2.6方向的对面敌军占领的310高地周围覆盖了过去,北虎行动(简称1·5战斗)开始了。这次战斗8分钟控制了表面阵地,1小时50分钟打完。

这是一次袭击战,当敌军反应过来后,将覆盖我军前沿阵地的炮火移向了我军占领阵地。第一突击队撤到屯兵洞后,还有烈士遗体在阵地上,突击队再次组织冲上阵地,这次战斗打的很艰苦,也很残酷。

在这里,我得叙述摄影作品《不要忘记他们》。战斗中,指导员汤健康和一名突击队员拿着棉被掩盖宋建平的遗体,以免遗体再次受到伤害。突击队员中的摄影干事柳军顾不上敌人的炮火还在头顶、身边呼啸着,冲过去,拍下了遗体的惨状和掩盖遗体的瞬间。据说,有人评价这组捍人心弦的作品是两国战争10年间,战地新闻摄影不多的最佳作品之一。

中午,突擊队和配属部队陆续回来了,我在卫生所目睹了14名战士的遗体收殓进烈士袋,45名伤残战士。目睹的冲击力把我彻底打击成一个胆怯的人。后来,我和团侦察连的同乡战友张忠录(在这次战斗中荣立一等功)相互搀扶着在路边来回走动,这是在驱赶自己内心的恐惧。至今,我珍藏着一枚北虎行动臂章,这也是我从战场上带回家唯一沾血的物品。

两天后,3团英雄4连在那拉口方向执行了攻打167高地的黑豹行动(简称1·7战斗)。

167高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像一枚楔子。敌军在高地上修建了20个屯兵洞及大量防御工事,囤积了大批武器弹药,驻守着一个连的兵力时常袭扰我军。

这次战斗后,1月8日晚,河内广播电台称:1月7日,中国军队向我边境地区发动了两个团规模的进攻。1月9日,“美国之音”报道称:1月7日,在中越边境爆发了自1979年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战斗。这两则报道,显然扩大了战况通报。

时间里,把每过去的一天都可以看作是死亡。这样,经历其实就是自己的遗产,战争给我留下的遗产就是“逃跑主义”。

在1990年代的10年间,我作为可以培养的青年干部,先后担任了乡人民政府副乡长、乡长,乡党委副书记等职务。如果注意观察这段中国乡村社会的变化,就不难发现:1,农副产品开始过剩,滞销。2,农业生产资料随着工业产品的升值而涨价。3,医疗体制改革,教育体制改革,农民生活成本在增大。4,农村掀起了水、电、路、通讯等基础设施国家补一点,农民筹一点的建设模式,如此等等。我归结为政策缺陷,让本是基层政权的乡级政府的工作人员,其职责被俗称为:催粮要款,刮宫引产。

2000年春,我经历了一次千名群众上访事件。

记得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和文书说事,群众陆陆续续在往院子里聚集,人越来越多。他们开着拖拉机,骑着摩托车、自行车,还有坐畜力车的。我就把自己老旧的藤条椅子搬到房檐下坐着问,你们这么多人来有事啊?他们说,乡长,你给我们解释一下今年苹果税(农林特产税)的事。在1980年代,我所任职的乡大力发展苹果产业,那时刚刚改革开放,物质短缺的太久了,所有农副产品都能卖出去,价格也很好。按照地方农林特产税的征收办法,以某年为基数,逐年增长下达任务。这样一来,税额基数越来越大,据实征收就没有办法完成下达的财政收入任务,采取了早期测定产量,参考上年价格(上年最高的出售价)向果农下达完税任务。现在回忆起来,实在是荒唐至极,那个时候这就是实行的一种工作方法。

记不起来了,那天我一个人是怎么样到晚上12点多把群众劝走的。总的说,就是解释,承诺,后边解决等等吧。当时有干部说,叫村干部来领人。我说,他们是和我乡长讲理,叫村干部干什么。也有说,叫派出所的警察来,这样不安全。我说,群众是问税,不是打架来了。这天晚上我就决定,辞职,也叫“逃跑”吧!

这年8月,《南方周末》头版大幅报道了湖北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李昌平上书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反映“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的基层情况。2002年,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了李昌平以此内容写成的《我向总理说实话》,这本书畅销一时。

在全县税收大会上,我作了辞职申请,但没有批准。我的前任书记王众全说,你把腿放长,人家想怎么打,就让人家怎么打。直到年终,县委以没有按时完成工作任务为理由,在我劝退千名群众上访的房子里宣布了我的免职决定。

几年后,我写下如下的文字:

“一间狭小的房子,是我和同僚经常预谋事件的场所。一个临近年关的中午,上级党委派员在这个场所宣布了对我的免职决定。要员返府,我友善地说:大雪刚过,路滑得很,慢点走。他们气都没哈一声,上车扬长而去。我七窍生烟,好言也遭白眼。

“过后,我把此言讲给一位忘年交的朋友,他温温地一笑,亏你在仕途十载,讲话分寸也没能学会。我请教智者,他拿来一帖让我自学:身在仕途,讲究分寸。

“分寸是醒悟。谋事、行事,在没有固定的操作规则和被操作规则的存在下,完全是凭借灵性把握,辉煌或者彻底消亡仅在一瞬间。

“我说的,也是在感悟贵人脸上丰富的表情过程中隔肚皮识心。识得其心,就在灵性指引下义无返顾地去做,让贵人心慰贴,脸灿烂。

“三寸长的舌头,附上灵性它与天对接,与地缝合。行走于仕途,穿梭于醒悟空间的仁人志士是最容易向往铁路的轨距:一米四三,全国一管制,铺筑的、搬道的、驾车行驶得省事、省心。我听说过有一位在大山深处的铁道工,长年只从甲段到乙段,来往乘坐免费火车。退休了,回到城里坐公交车,乘务员喊买票,他习惯性地说我是道上的。乘务员怨怒地说,没规矩。老工人说,一米四三,分寸不差。身边的仕途仁兄叹一声:能有一个一米四三管我们,脚下悬空的钢丝绳索也该落地了。在铁道上,只需睁眼观察信号灯,遵规矩而行,这样就减少了舌头的苦役,也打住了舌头的罪名:祸根。

读帖使我想起了口蜜腹剑,想起了唐人李林甫。

秦岭山脉有金矿,勘探官派信使快马策鞭飞报宰相府。李氏接报向同僚告之,对皇上缄口不语。许多天后,玄宗谕召李林甫。问,朝野都在议论秦岭有金之事,你可知否?对,知道。

问,何以不报?对,秦岭乃固我大唐天然屏障,采金,危及我江山。龙颜大喜。

行文至此,我的手指哆嗦。

强项令董宣跳了出来。湖阳公主的家奴仗主犯了人命案,董府辑拿归案,快办处斩。汉武帝为了顾全公主姐姐的情面,下旨董宣,给湖阳跪卧磕头认罪。董氏拒不。刘彻令两个武士压倒董宣头颅。

真难过。我不得不从历史的巨大博深中回转身来断想,我们一直不好意思正视,它确实在我们的生活中存在的分寸。它是什么呢?贿赂是用财物买通别人,把握分寸往往要牺牲鲜血。

我曾在一场战争中流过了血,现今又在义务献血流动车上献了上千毫升,我的热血真的不多了。

行走仕途,没有醒悟分寸。回转身来,诗歌温暖了我虚汗流淌的灵魂,因为诗歌不需要架设X光机:隔腹破译心。

是起身和智者告别的时候了,他的帖子没能教会我什么。

我身旁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中年男子,老在偷偷摸摸地看手机,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空姐规劝了好几次,最后我说,大家的命不当紧,你的命呢?

广播传来乘务长的声音,飞机现在开始降落,地面温度46℃。我突然想起扶起樊宝民烈士已经开始腐烂的遗体时,是冰的。

越过座位,我看见依舱门而坐的空姐的眼睛,一眨不眨,她是在规劝我——你是有罪的!”

三 “小草”

昆明去文山的MU9583航班是19点45分起飞,20点30分落地。

为了能够早点到达麻栗坡,我征得马新生战友的同意,退了机票搭乘拼坐车前往。沿途喀斯特地貌上红土丘陵一波一波的,石林和玉米杆交错在一起,道路旁的红凤凰花一串串地倒挂着。

经过文山州时,我想起《含笑花》诗报和时任主编壮族诗人瑙尼(黄士鼎)先生。可以说,是这一报一人引导我开始真正意义上的诗写作,另一段将详细叙述。离麻栗坡,离老山越来越近了,我也越来越惆怅了。将要站立的旧地,是痛苦和惨烈的旧地,也是我心灵成长的旧地。

1·7战斗那天的深夜,我悄悄地一个人走出工事,坐在山坡上向那拉口方向望去,白天两军交战的山体还是一片火海。天亮后,按照王炎玲指导员的命令,我就要离开作战了275天的阵地,打起背包撤离南榔维护哨,回到师直属分队驻地曼棍参加“战地诗歌朗诵会”。我走了,马建民、刘奉周、叶全林、李金虎他们四个人分担我的战斗任务。我感觉自己是要逃跑。下阵地早一秒,可能就活了下来;下阵地迟一秒,可能就壮烈牺牲了。好在我们都活着一起踏上了回防的列车,减轻了我内心的罪孽。但是,谁也没有预料到年龄最小,整天嬉皮笑脸的李金虎退伍几年后精神崩溃意外死亡了。

叙述到这里,我得提起胡小宣战友,他的笔名文冰。他比我年龄大几岁,入伍前就在《星星》诗刊上发表过作品。到阵地上,对死的恐惧、对生的眷恋、对亲人的思念等等情绪都得表达,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提議,和正在完成函授教育的我、王尔新三个人成立“小草”诗社,筹备编辑油印《小草》诗报。后来程庆丰也加入了进来。我写信请父亲从延安地区洛川县城寄来一块刻字钢板、一支刻字笔、一卷刻字蜡纸交给负责编务工作的胡小宣。

关于我与“小草”,1987年3月18日《光明日报》发表了记者应波采写的报道《他们的校园是硝烟弥漫的战场》的片段:

他们是战士,又是诗人

在采访中我还了解到,为了方便战士们表达自己的情感,战士胡小宣、成路等创办了诗刊《小草》。1986年7月9日,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巴金同志为《小草》诗刊题词:“小草,祝你快快生长。”

在前沿阵地,我见到了诗刊的副主编成路,这位18岁的小战士,常年戍守在离敌军很近的阵地上。他说:“每次,大家把诗寄给我,我改编后,再从阵地上寄回去。到我的阵地上要经过几个暴露地段,为了满足战士们的心愿,我三次带着同志们写在香烟纸上或压缩饼干包装纸上的诗篇来到‘编辑部。”成路接着说,战士的生活是非常艰苦的,他们想通过写诗来提高自己的文字水平,表达自己的心声。这个在战火中诞生的诗刊创办快半年了,已经有12首(诗)被省级报刊采用。她的问世使整个前线都兴起了写诗热,带动了全军战士的热情。

我为诗社仅做了报道中提及的这点事,再无贡献,唯有受益。

“小草”的生长,是在部队首长的栽培下,受到各界人士浇灌的结晶。文学巨匠巴金就是接到胡小宣告诉他我们在老山办《小草》诗报的信件后,很快寄来了报道中的题词,并且接受了担任名誉社长的请求。据说,“小草”诗社成立的这条消息当年全国的所有报纸、电台、电视台都报道过。1990年代初,我在农村下乡,从老乡家火炕上用旧报纸糊的墙围子上还看到了这条消息;中央电视台在历史上的今天栏目介绍过“小草”诗社的成立和我如何写诗、编诗。

1986年末,部队派了三位代表去上海拜谢了巨匠巴金,《文汇报》是这样报道的:

“小草”诗社代表登门拜访巴金

本报讯(记者王聪)日前,三名来自云南老山前线“小草”诗社的战士到巴金寓所拜望了他们的名誉社长。他们对巴金说:“我们前线战士都很崇敬您,您的书我们都非常爱读。”

这个在前线阵地上成立起来的“小草”诗社,曾经得到巴金的热情关怀。巴金同志在诗社成立时亲笔为他们题了词。这次,诗社派了三名代表专程从前线来沪拜望巴老,转达前线战士们的敬意和问候。

巴金非常感谢战士们的深情厚意,他说,你们来,也是对我的鼓舞,我五十年代去过朝鲜战场,曾经和战士们在一起。战士们把用炮弹壳做成的和平鸽和拐杖送给巴金,给巴老佩戴上了前线战士的徽章,他们在给巴老披上前线战士的军服时说,您去过朝鲜,穿过军装,现在您年纪大了,不能去老山前线,但我们还是要给您穿上我们的军服。

巴金把写的一些书赠送给战士,并在战士的纪念册上写下了“永远记住你们。巴金”。

这则消息各种媒体迅速转载转播,上海市普陀区真如镇中心小学也因这则消息聘请我为校外辅导员。这样,我尽量抽时间给孩子们多写信,讲老山的故事——有时我也就是把军《猛击报》《猛进报》上的报道抄写一遍寄给他们。后来去这所学校,据他们讲,在广播里经常听我的前线来信,我的名气在这里很大。也因之,我和学校的时任总辅导员韦凤喻老师由此结下了至今的友谊。

战后,我退伍回原籍了。胡小宣编选了一本“小草”诗社战士诗选,请巴老题写了书名:《炮火硝烟中的旋律》,请李瑛撰写了序文,交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诗人弘征担任责任编辑。在这里,我向胡小宣敬军礼!

巴金老三次为士兵的“小草”题词,我为了铭记老人的关爱,每次更换电话号码本的时候都会在首页第一行写下:巴金,上海市武康路☆☆☆号,77056☆☆。

“小草”是在巴金老等众多老师、首长的关爱下成长起来的。是“小草”把我引入到写诗的行列,我也热爱上了办诗社,办油印诗报,办群众诗歌活动。回想起来,我倡导成立过5个诗社(文学社);油印过3份小报;2014年开始,按照1941年艾青他们发起成立的延安诗会“开展诗歌交流、介绍国外的诗歌理论、探讨诗歌的发展、举行诗歌朗诵”的传统召集延安诗会。

讲述我在诗学上的坚守和进步,得感谢“老山军民共建诗会”和诗会上遇见的老师们。

这次诗会由《含笑花》诗报与军政治部主办,1986年11月10日至14日在麻栗坡县民族中学召开。瑙尼(黄士鼎)先生是这一诗歌盛会的主要策划人之一。

“小草”诗社的胡小宣、王尔新和我作为老山前线的战士诗人被邀请与会,我们给大会赠送了“诗神与老山同在”的锦旗。

会议上,周良沛、申身、晨枫等老师简单发言后说,让战士们多说说。战士们大多是讲了在阵地上怎么写诗的过程。

会议间隙,周良沛老师为我题写了鼓励语:“小草不小,没有草没有植被的山,也是要被塌方夷平的。”《云南日报》的副刊主编组了一个专版稿子,约请周良沛写综评在次年的1月10日推出,发表了我的处女作《站在生存与死亡线上》。

参加诗会的代表在麻栗坡烈士陵园凭吊烈士活动中,我在纪念碑下朗读了《为了那面旗帜》。革命老区江西的青年诗人张云说,这首诗得改改。他就动手改了诗稿,后来发表在《语文报》上。张云回到南昌给我寄来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选》《法国印象派诗选》等十几本书,还给我开了一份必须阅读的书目。从这时起,我才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诗歌阅读。原来零星在杂志上读诗,就像刘奉周的老乡调侃我说,你对一份杂志的好坏评价,就看有诗歌栏目没有。我和张云相识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与一个特定的生存环境,他后来在文章中写下,就此,我们结缘:结下一段美丽的诗缘,结下一段绵延至今的情缘。这是一种经过血与火洗礼和淬炼的情感,以诗歌的名义,它至为圣洁!

现在,我保存着与张云往来的很多封信件。诗学、生活他都给予了我解惑和帮助,正如他2006年在文章中所言,从当年老山前线的小兵,到而今《延安文學》的副主编,并参加了诗刊社第22届青春诗会,我几乎一步一步的见证了他的成长道路——成路,一位靠自己的毅力和发奋而成就的大器诗人!

给我写信较多的还有诗人王久辛。他在大军区文化部工作,编辑我的稿子,推荐我的稿子,鼓励我把诗写下去。尤其是刚退伍回到地方上,周围全部是陌生的,一下子不知所措。王久辛的信件坚定了我继续写诗的信心。

晨枫老师,也是会议后通信较多之一。

连部驻地在曼棍村的一个沟谷里,由7顶帐篷组成一个长方形的营房。一条西北流向东南的小溪经过营房旁汇入红河。

到连队,我是临时回来人员,没有床铺。雷文锁战友接收我和他同睡在一张床上。

白天,去营部附近一座活动板房里,通信连的白玮领着我,和另外两个战友(记得女战友姓李)排练朗诵,她其实是我们的辅导老师。我的好多字发音错误,白玮会纠正几十次,搞得她哭笑不得。

在排练朗诵时:1月18日,公安部《啄木鸟》杂志社编辑、作家李晓敏来寻找“小草”诗社的诗人,经请示首长同意,我和胡小宣陪他爬上了老山主峰;2月19日,连队党支部党员大会表决吸纳我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

黎焕颐、陈村等四人组成的上海作家访问团来到了阵地上。他们参加了在曼棍洞——师部指挥所的大溶洞里举行的“战地诗歌朗诵会”。我第一次站在灯光照射的舞台上读诗,比听见炮弹声还要紧张,吓得浑身冒汗。

首长上台接见朗诵人员时,李统厚主任握着我的手说:有线连1班的战友,保重!

再见到首长是4年后。1991年,我把战地诗和退伍后写的乡土诗编选了一本诗集《战争·原野》,交由陕西旅游出版社出版。铅字版已经拼好放在了架子上,可是自然征订不到基本印数2000本不能开印。我怀着试一试的心态,拿着征订单找到参战时我们的师政委刘冬冬大校。他当即给现任政委李统厚上校写了一封信,信的结尾:战士的进步,就是部队的最大骄傲。

李统厚上校看完信问需要订阅多少本?我说,803本,每本2.8元。他用朱红色的笔在征订单上批完字,询问了班上其他战友的情况。我向他逐一作了汇报。大校高兴地说:都活着就好。他还应我的请求题写了书名。

我回到家的第三天,接到责任编辑薛放的电话,基本印数已经够了,明天开印。我说,谢谢。我的处女诗集就这样公开出版发行了。书出版了,出版社没有做任何解释把书名改成了《原野》,可笑地抄了曹禺大著的名字。对于我,这是喉咙里放了根鱼梗。

朗诵会后,在连部住着,完成临时交给的应急任务。接到三哥来信,他说,电视上报道慰问团在战地演出,画面里有个小兵,他给父母说那就是我。让我写信也就这样说一下,安得父母心。高炮团战友冯晓波,从三转弯阵地来到曼棍看我,他准备写一本《俗语词典》,正在收集词条,希望我给予帮助。同时我得知,他的这一举动,受到了时任陕西省文联党组书记方杰的高度认可和大力支持。我什么也没有能够帮助冯晓波,现在都觉得枉费了他的信任。

4月17日早上,赵晓健连长通知我,你做好准备,晚上押运器材车撤离曼棍到平坝休整。

前线执行战斗任务的这一年又10天时间,在我的生命背景当中,是一个独立的部分。战争是盛大的,是死亡的边缘,个体的战士都处于软弱、无助、茫然,甚至愤怒的状态。这种状态对我的影响直至现在,自己总是和自己纠斗,有时候尖锐,有时候自己也颤栗。农村的混沌少年期,记忆是模糊的。长大了,能记事情了,听到的是枪炮声,看见的是血、战友的残体、烈士的遗体——恐惧笼罩着。也是这些伤者、亡者在教化、影响、消解我反叛生命的意念。就这时候,我开始学习写诗了,自己把这段时间称之为个人诗歌建构的初始源——作品里渗入的原形引导我的思想走上了歌颂的道路。

歌颂庇护我受了恐吓的灵魂,清洗我目击的残酷之物。

打完仗活着,就有义务把战场上的灵魂——向上的生长力传下去。正因此,我采用原始文化意象写作,把军事词汇用到文学思考上,如运用军号“冲锋、靠拢、追击”的曲式结构为写作策略,考虑诗歌整体战略等。经过努力,现在已著诗集7部、诗学札记1部、人物传记2部。曾获第2届“柳青文学奖”、中国首届地域诗歌创作奖等,也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反向思考,如果没有“诗歌现实”不停地让我建设,占领我的思维,那么战争后遗症的狂躁与破坏可能使我变成一个“坏人”。

有的巧合事情说起来就很有意思。30年后,我在鲁迅文学院学习,在微信朋友圈上读到同学莫卧儿的作品《我和死神有过两次交谈》:

八十年代的血压飙升如火箭,少年也不例外

那年在学校给老山前线的解放军写完慰问信

回家时激情澎湃,脚上根本不听使唤

没事先左右看就冲到马路中间

一辆自行车飞来,下坡途中速度极快

我弹了出去,头重重磕在地上

医院醒来遍身是血,奇怪的是并不惊惶

倒能记起倒地瞬间前方曾有一团亮光出现

像是引领,又像是拒绝

三十年后,因病手术需要全身麻醉

巨大的屋子四壁洁净,闪烁着冰冷奇异的光泽

医生说话打岔,趁机将麻药注入我体内

渐渐的,眼前人影一片灰白,仿佛到了冥界

中间的记忆几近空白

从亲人的呼唤中醒转

“回来了哦——”不禁暗自唏嘘

每年医院都不缺实施全麻而永未醒来的绝唱

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我们之间一定

秘密交谈过什么,不然他不会如此轻易松手

——每次弥留之际都有一瞬我看到

肉身正沐浴着金色的细雨,向远处那团亮光飘去

而彼时那人清澈,欣喜,并不愿停留原地

也不想重返人间

阅读到这种与那场战争有关联的生命思考的作品,不由就想和诗人交流。在一次课间,我找莫卧儿谈这首诗说,我就是你给写慰问信的老山前线的解放军。一起交谈的诗人阿华给我俩讲述了她的恋爱故事:在与某部战士书信往来中,他信里写下,当我流完最后一滴血的时候,呼唤的是你的名字。阿华被打动了,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战后,男友到家里来看过她,最终因为地域等原因,这段恋情成了记忆。如同战争,我的记忆。

我乘坐的汽车行驶到了麻栗坡县城外,隔着车窗看见上烈士陵园的路,我注目默哀。

赶到活動的集结地,特功5连的老兵们散坐在宾馆的大厅、餐厅里,他们几乎都很沉静,看不见久别的喜悦。是的,我在来的路上幻想过若干个进入麻栗坡的表情,唯独没有笑。

王红和凤凰卫视的朋友开始采访老兵和他们的家属了。我穿上他们订制的绣有“自卫还击,保卫边疆,参战老兵”训练服,整理了一下军容——整理军容是军人的功课。尽管“记忆的复苏,也是梦的复苏”。是梦,就会有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