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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魂(长篇小说选章)

2019-09-20裴启明

回族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老伯班长师傅

小小流浪汉

那年,兰新铁路刚刚通到盐湖。武振从武威站扒车来到这里。两天两夜的旅程里,为逃避检票,他几次藏在一对父女的铺位下。一个冬天的饥饿,已使他变得骨瘦如柴,否则,无论如何也无法蜷伏在那又窄又矮的铺位下面去。

女孩年龄比他还小,心眼儿却不少。有意将一些衣物散乱地堆放在他露出的小腿上。等检票过后,她便悉心折叠她的衣物,顺手抻一抻武振的裤脚。武振心领神会,立即从里面爬出来,贪婪地呼吸着车厢里浑浊的空气。此刻,女孩对她父亲说:

“爹,我去车门处透透气。”

她爹无声地点点头,她便轻盈地去了。临走时,扑闪着她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将目光从武振的脸上移至她的座位,示意他坐到那里去。一路上他(她)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却完全明白对方的意思。

一下火车,武振就打听买汽车票的地方。经人指点,他找到了售票处。车站上几乎没有什么设施,售票候车挤在一起,那是筑路施工队留下的临时伙房和餐厅。伙房当作车站员工的办公室,餐厅便成了旅客买票候车的场所。

简陋的候车室里斜躺横卧着排队买票的人。原先打饭现在售票的小窗口上方,却赫然张贴着“票已售完,三天后再来” 的安民吿示!

武振心里一紧,脑子里“嗡” 地一声,浑身直冒虚汗,差点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直到这时,武振才想起他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没沾牙了。他揉了揉直冒金星的双眼,摇揺晃晃站立了一阵,放眼向四面张望,希望能找到一口可以充饥的东西。

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蒙了一层轻纱,时隐时现地在云隙间游弋。戈壁滩上寸草不生,漫滩都是鹅卵石。远处有一座黑褐色的山,据说那是被火焰山的大火熏烤成那模样的。黑山下有一泓静水,明镜儿似的,那就是中国死海——盐湖。

盐湖的水富含矿物质,人在水里不会下沉。不会游泳的人,也可以轻松地躺在水面上休息——这是到过盐湖的骆驼客讲的。那时候,他十分向往,跃跃欲试,如今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风从哪里刮来,咸咸的,扑向武振裸露的肌肤,就像蜂蜇似的痛痒。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涩又苦。蓦地,他闻到了一股食物的清香。顺着诱人的香味望过去,发现了一溜席棚,便背着他的行李向席棚走去。

席棚里有卖馕的,卖馍的,卖凉皮子凉面的,还有卖臊子面的,任何一样都可以满足武振此时的生理需求。武振一家一家地问过来,公家的,要收全国统一粮票,他吃不上;私人的,价格高得离谱,他吃不起。他几次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仅有的两块钱来,想买块苞谷面发糕吃,但一想到没钱买车票的可怕后果,便又装了进去。汽车不是火车,了无藏身之地,是绝对扒不上车的!他这样转悠着,两块钱掏岀来再装回去了无数次,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的法子,决定讨碗面汤充饥。一冬天在家时,全家人就是喝那样照得见人脸的清汤活过来的!

这是武振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别人讨吃喝。他转悠过来转悠过去,总也开不了口。不是看这家主人的面不善,就是看那家主人的态度傲慢。眼看着稠稠的面汤,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在锅里咕嘟,而他却喝不到嘴里,只有咽口水的份儿。

“爹,我不想吃这饭!”

武振突然听到那女孩喊爹的声音。

“你这孩子,不吃咋不早说哩,看我已经开好票了!”她爹埋怨说。

女孩说︰“没事没事,糟蹋不了的!”

武振正要拔腿走开时,却被那女孩拉住了行李卷儿:“我爹多买了一碗饭正发愁哩,不如你帮他吃了吧!”

武振的脸“腾”地红了,嗫嗫嚅嚅说:“那怎么好意思呢!”

“有啥不好意思的,帮个忙呗!”那女孩不由分说,一把将武振拉进席棚,坐在她爹对面。

“叔叔,您也没买到票啊?”武振怯怯地问。

“没有,不过我找了个熟人,估计今晚能够拿到票。你呢?”女孩她爹说。

武振无语地低下了头。

说话间,三碗热腾腾的臊子面端上了桌。女孩望望她爹,她爹微笑说:“两个人三碗不就多一碗吗?幸好他来帮个忙呗。”

女孩微红了脸低下头吃饭。臊子面并不地道,不过是水煮萝卜丁里捞了点擀面条,没有一点儿油腥味。而武振却觉得,那是他有生以來吃过的最香甜的饭了。以至几十年以后,他还常常回味那碗臊子面的香甜。

太阳缓缓沉没在明镜般的盐湖里。

时令虽已仲春,夜晚的风还是凉飕飕的。滞留在盐湖的旅客,大部分拥挤在候车室里。没有挤进去的,便在那一溜晚间闲置的席棚里过夜。武振和女孩父女都没有挤进候车室,只好钻进一个席棚里,将行李一字儿摆开,背靠行李半躺半坐,闭目歇息。

仲春季节,昼长夜短,凌晨六点天已放亮。武振伸了伸冻得麻木的瘦胳膊瘦腿,对骆驼客说的“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 的新疆天气有了切身的体验。他向女孩那边挤了挤,想用自已的体温使女孩暖和一点。过了一会儿,女孩爹推醒缩作一团的女孩交代说:

“我去拿票,你别乱跑,好好待在这里看着行李。”

女孩微睁惺忪的眼睛,美美伸了个懒腰,咕咕哝哝说:“知道!”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人一下子变得十分清醒起来:

“爹!你能不能给他也带一张票来!”

“知道!”女孩爹学着女儿的腔调说。一路走来,爹被女儿的善良和同情心深深感动着,为有这样的女儿他感到十分欣慰和骄傲。

武振听到女孩爹愿为他买票,急忙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那两块钱来,怯怯地说:

“叔叔,我只有这两块钱了,不知道够不够哩!”

“没事没事!”女孩快嘴抢先说,“够不够的,票买回来再说,我爹不缺那几块钱!”

女孩爹微笑说:“那钱你先装着,买票的钱我们到乌鲁木齐再说。”

那女孩十分高兴,俏皮地暗地里向她爹伸了伸大拇指。

所谓的客车,是清一色的敞篷卡车。座位是旅客自己的行李。两边的行李沿车厢顺放,中间的行李横着放;两边的人背靠车厢帮板坐,中间的人背靠背坐;舒适与否,全看自己的行李。女孩坐在中间一行,背靠她爹,面对武振。

汽车在沙石路上奔驰,颠得车厢里的人东倒西歪,不能自持。不大一会儿,女孩便感到头晕目眩,胸闷恶心。一时难以抑制,竟将早饭吃的食物一口吐岀,喷了武振一脸一胸。武振急忙兜起衣襟,站起身来将秽物抖落在车厢外面,背向女孩擦拭干净后若无其事地转过身來。

女孩尴尬地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武振也学她的腔调说:“没事没事,我不在乎!”

碾子沟汽车站在乌鲁木齐妖魔山下,是当时新疆最大的旅客集散地。汽车一进站,接站工人立刻打开车厢后堵板,武振他们一个个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路的滚滚沙尘,早把他们变成了土堆泥塑的人,唯独两只眼睛在转动。武振帮父女俩搬回行李后,顾不得拍打浑身的泥土,便将那两块钱掏出来说:

“叔,感谢您把我带到了乌鲁木齐!不过我只有这两块钱了,够不够的请您先收下,欠您的我找到工作后就还您!”

女孩爹望着武振笑了,说:“孩子,快收起来吧,别那么较真了,按说,我女儿得赔你衣服。”

“就是就是,我得赔你一套衣服!”女孩应声说着,立即从衣袋里掏出一沓两元面额的钱来,直往武振手里塞。“这是我姑姑给我路上花的,我把它赔给你了!”

武振躲来躲去死活不接,急得女孩直声叫爹帮说,女孩爹便说:

“拿着吧孩子,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着哩!找到工作前难道你就不吃饭了?”

武振羞愧难当,却又被眼前的窘境所迫,低头接过了女孩的钱,问道:

“你有钢笔吗?”

“有哇!”女孩麻利掏出一支黑杆钢笔来。

武振接过钢笔,顺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斜刃刻刀,原地站着,在钢笔上雕刻起来。只一小会儿,武振又从衣袋里掏岀一包金粉,捏一小撮在钢笔杆上擦拭一阵,便把钢笔还给女孩。

女孩接过钢笔一看,立刻睁圆了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钢笔杆上雕刻了一尊端庄的观音金身,身旁还刻了一行隽秀的隶书金字:好人一生平安!她把钢笔给爹看,她爹更是对武振刮目相看,特邀武振到他家里暂住一晚。武振自惭形秽,坚辞不肯。女孩爹也不勉强,告诉他说:

“这一大片地方,除了客运站外,还有几十户人家。不过,只有一个国营商店,一个公共旱厕,一口手压水井,生存很不方便。但是,这里的老百姓相当厚道,他们自建的单家独院里,饮食起居都有充分准备。遇到难处时,你可以大胆向他们求助。小伙子,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千万不可死要面子活受罪!有能力时应该帮助别人,遇难时也要接受别人的帮助,这才是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做派!”

武振认真地听着,连连点头。

武振送别了父女两人,自己在停车场里东张西望。他不愿到候车室里去挤,那里的空气实在太熏人了。好在天气不冷,他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好好洗涮一下旅程的污垢。他想起了女孩爹的话,这里只有一口手压井哇,他到哪里去找水呢?他把目光投向门口的值班房,值班房里的灯亮着。他走过去,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坐在一张三匣桌前看报纸。

“老伯,请问哪里有水?”

老伯抬起头来,扶正滑到鼻子尖上的老花眼镜:“喝水吗?”

“噢,不,我想洗漱一下!”

老伯说:“想喝水我可以匀一杯给你,洗漱的水我可没有!出门朝东再向北拐有口手压水井,那里有水。不知道这会儿排队挑水的人多不多,若多,一时半会儿你也接不上水!”

“我去试试看!”武振说,“我的行李放您这儿吧!”

“行哇,就放桌子下面。门外有两只桶和扁担,挑一担回来足够你洗的。”

武振按老伯的指点走去,果然有许多人在那里排队挑水,不由嘀咕道:“这么多人呀!”

“这还算人多吗?若在白天,十倍都不止,挑一担水起码得两个小时!”排在他前面的中年男子说。

一小时后,武振挑着满当当两桶水回到车站值班室。老伯笑眯眯地说:“这么快呀,好机灵的小伙子!快洗洗吧,你看你浑身脏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吧?床下面有个洗衣盆,你就在这里洗吧,我到停车场查看查看,别让坏人钻了空子!”说罢,跨岀门去,顺手关上了门。

武振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又把这几天穿脏的衣服洗净。临了,见老伯的床单有点脏,便连同自己的行李包裹和床单一起洗了,搭晾在值班室里早已拉好的铁丝上。

老伯回来了,笑得合不拢嘴,“啧啧” 说道:“小伙子有眼色!你会交好运的!”

这天晩上,武振睡在老伯的单人床上,老伯在停车场査看了一宿。

天刚亮,武振收拾行李就要走,老伯拦住他问:“你到哪里去?”

武振答:“我去找事做!”

“你知道哪里有事做?”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在这里待着,招工单位一般都来这里挑人!”

“可我等不及呀!”

“等不及也得等呀,自己出去瞎碰,费时费力费钱,结果还是一样的!”

武振听从老伯的规劝待下来了。可是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 ……他度日如年,仍不见招工单位的影子!武振无精打采,愁眉苦脸地满街晃悠,希望能找点活路干干,不为别的,只为填饱肚子,干什么都行。他怯生生地敲开了一户人家的街门,开门的是一个五大三粗满脸胡须的维吾尔族汉子。咋一照面,武振先自有些畏惧,加上语言不通,更加乱了神色。

那汉子叽里呱啦说:“你们吗啥事情有呢?”

他说的是纯维吾尔语,武振根本不懂,只是看他的神色好像是说“你要干啥?”

武振比比画画说:“你家有活干吗?我想干活挣口饭吃!”

武振的一系列比画动作里,有一个吃的手势,那汉子以为懂了,转身从屋里拿一个玉米面窝窝馕给他。武振摆着两手说:“不是不是,我不是要饭的,我是想干活挣口饭吃!”

那汉子见武振摆手,不由来气,叽里咕噜说:“这是我家大人孩子省给你的,看你还是个孩子,可怜你,你倒好,嫌弃玉米面馕,有这吃就不错了!”说罢,“咣” 的一声关上了街门。

武振被关在门外,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沮丧地离开那户人家,走上大街。

“武振!武振!”恍惚间,仿佛有人喊他,循声望去,却是一帮叽叽喳喳的女学生。这些日子,武振每天只能凑合吃一顿饭,时有耳鸣眼花的状况发生。他以为自已又发懵了,便继续踽踽独行,下意识地啍啍着被他篡改了歌词的流浪者之歌:

“阿巴拉古,到处流浪,命运牵我奔向远方,孤苦伶仃……吃饭没有锅,睡觉没有窝,噢,噢噢噢,阿巴拉古……阿巴拉古……

“哎!不认识我了?”一个身材颀长,穿粉底绿格布拉吉的姑娘拉住了他。

“是你呀!”武振吃了一惊,若不是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他还真的认不出她来。

“这些日子忙着办入学手续,今天是星期日,我和我的新同学一起来看看你!”

武振看了一眼她胸前的“八一中学” 校徽,心中好不羡慕!蓦地,妺妹蜡黄的面庞在他眼前一闪,与这几个女生成鲜明的对比!他吭吭哧哧了一阵,打起精神来说:“你咋知道我一定还在这里?”

“我爹说的,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女孩说。

武振叹气说︰“是呀,让你爹说中了!”

“紫英,快帮我们说说吧!”一个胖胖的女生说。

直到此刻,武振才知道女孩的名字叫紫英。一路上,他几次想问又打住。她爹也没叫过她的名字,只是亲昵地女儿长女儿短地与她交流。武振问紫英:

“你同学让你说啥?”

紫英说︰“是这样的,我用你给我刻的钢笔做作业时,她们看到后觉得很美,也想请你刻一下!”

“没事没事,立马就刻,不过,谁想刻什么图案,刻什么话语,得自己想好告诉我,免得我瞎扯!”武振痛快地说。

“说得岀的你就能刻得出?”紫英扑闪着眼睛问。

武振说︰“试试看吧!”

紫英说︰“好,就这么定了,你跟我们到大十字刻去!”

武振莫明其妙:“为啥到大十字去刻?”

女生们不容分说,簇拥着武振直奔大十字。

大十字人来人往,是个热闹的地方。紫英选择了亨德利眼镜行门口的一块空地,让武振站在那里,示意胖胖的女生上前。胖胖的女生走到武振面前,毕恭毕敬地递上钢笔,十分认真地说︰

“我刻我的生肖,属猴;背景嘛,就刻一棵大树;再刻两个字:攀登!”

“好美的意境!”武振稍一思索,神态优雅地雕刻起来,只几分钟便雕刻成功。攀登二字旁边,一幅栩栩如生的金猴登高图跃然笔杆。胖胖的女生接过笔来赞不绝口,围观的人争相观看。胖胖的女生郑重地掏岀三角钱来送到武振面前。武振一头雾水,但禁不住紫英会说话的眼神提示,只好收下了那三角钱。

围观者们纷纷掏岀钢笔要求雕饰,武振一时应接不暇,倒把紫英的同学冷落一旁了。那年月,一个模子脱岀来的黑杆钢笔,已使人们厌烦了,尤其是年轻的女生们。

中午已过,紫英和她的同学们已经饿得支撑不住。紫英知道,武振比她们更饿,便从远处姗姗走来:

“哥,咱们回家吃饭吧!”

有人说:“帮我刻一下吧!”

紫英说:“下午,下午我哥还来哩!”说罢,拉起武振就走。

她们叽叽喳喳簇拥着武振来到北门,在一家卖凉面、凉皮、烤肉的国营饭馆里围桌而坐。武振平生第一次凭自己的劳动挣得了钱,心情十分激动,真诚地说:

“今天多亏你们指点,不然,我怎么也想不到我那点雕虫小技还可以挣得饭钱,我请你们吃饭吧!”

紫英说:“我可不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这主意是我爹岀的。他说——”紫英模仿她爹的口吻,“那孩子显然是第一次岀门,太实在,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你们去帮帮他,让他在找到工作前有碗饭吃!于是,便给我们出了上面的主意!所以,要请你就请他吧,今天这顿我请了!”

武振说:“还是我请吧!”

“你请!你有自治区粮票吗?我可不给你垫粮票!”紫英俏皮地将了武振一军,见武振红着脸低下了头,急忙说,“开玩笑的,下回你请。”

下午,紫英和她的同学回家做作业了。武振又在北门人多的地方雕饰了几支笔,挣了好几块钱。他想到看门老伯这几天对他的好,便买了一包羊杂碎,兴冲冲地提了回来。

老伯早在大门外等他了,老远看到武振往回走,心里踏实了许多。

武振兴冲冲地把羊杂碎递给老伯说:“老伯,我给你买了点羊杂碎,可惜商店里没有酒!”

老伯笑着说:“有酒我也不能喝,哪有值班喝酒的!这一整天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岀啥事了!”

武振心情愉快,话也多了,仔仔细细地把一整天发生的事情说给老伯听。

“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还有这本事!”

“我爹教的,我五岁就开始学了。”

“你爹是干啥的?”

“我爹是画画雕塑的。”

“正是念书长本事的时候,咋就跑岀来了,家里出啥事了?”

武振眼圈红红的,低头细声说:“我爹原本是教书的。五七年因右倾思想受批判,五八年又拔了白旗,一家人被下放农村劳动。这两年闹饥荒,因为我爹的身份,本来每人每月二十斤口粮,我们家只给十五斤。就是分点柴草,我們家也要少分许多。爹妈狠心赶我出门,就是让我奔条活路!于是,我便扒上西行的列车来到了新疆!” 武振哽咽着说。

“别说了,别说了,以后对谁都别说,招工的最忌讳这个了!工作以后也别说,就是追査出来,你也要一口咬定:那时候你还小,你爹在外面干了什么,你啥也不知道!你一个娃娃,他能把你咋地!可别像我——” 说到这里,老伯的话戛然而止。

武振困惑地望着老伯。

半晌,老伯又说︰“我原本是这个站上的会计。因为外调材料上说我有右派言论,是没戴帽子的右派,便免了我的职。若不是站长可怜我,大伙跟我的关系都不错,我连这个看门的差事都干不成哩!”

老伯的话,武振牢牢记在了心里。

武振有了吃饭的路子,也就有了等待招工的耐心。一天,乌管局下属的一个养路段招工,武振欣然报了名。

招工的是个中年干部,借用客运站一间闲屋办公。他把武振叫进办公室,十分严肃地说:

“现在我向你提问,你要如实回答,不能有半点儿虚假。将来我们要派人去你老家核査,若有虚假,你就是工作了,我们照样可以开除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中年干部从活页夹里抽岀一张招工表来,照本宣科:“姓名?”

“武振,武器的武,振兴的振。”

“性别?”

“男”

“年龄?”

“十八”

“你有十八岁吗?我怎么看你像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我上个月就十八岁了,现在进入十九岁了!”——多报了两岁。

“文化程度?”

“小学三年级。”——隐瞒了艺专肄业,他怕扯岀他爹来。

“籍贯?”

“甘肃武威跃进公社卫星大队丰产小队。”——是个跑断腿也找不到的地名。找到地方也找不到武振这么一家人。

“这地名够时尚够革命的!”中年干部自语说。

“家庭成分?”

“中农”

“直系亲属政治面貌?”

“父親农民,母亲农民,祖祖辈辈都是清清白白的农民!”——隐瞒了父亲美术教师,母亲音乐教师,全家下放农村劳动的实情。

“社会关系?”

“舅舅贫农,共产党员,大队书记!”——这是真的,可舅舅同他爹五七年就划清了界线!

中年干部仔细看了一遍招工表,抬起头来说:“明天你来看结果吧。”

“好嘞!”武振深深鞠了一躬走岀屋去。门外还有许多人等着进去。

乱山子抗洪

第二天早晨,武振还在老伯的床上做梦,老伯推门进来叫醒他说:

“快起来!快起来!靖远关养路段派车来拉人了!”

武振不敢耽搁,赶紧穿戴齐整,收拾好行李,匆匆来到停车场。停车场上,昨天那位中年干部正和另外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话。好在被招工的人,绝大多数散栖在客运站的各个角落,很快人已基本到齐。中年干部登上一辆半拖挂车的三脚架高声说:

“同志们!情况紧急,乌伊公路乱山子桥被洪水冲断,抢险工地急需用工,你们将直接进入抗洪现场!这是考验你们的时候,能不能转正,就看你们这次的表现了!这位是靖远关养路段的马段长,现在请他讲话!”中年干部说完跳下三脚架,请马段长上去。马段长开门见山说:“欢迎大家加入我们这个队伍!往后,我们就是同舟共济的战友了!现在情况紧急,多余的话我不说了,我点名,请大家依次上车,领取早餐和午餐。”

早餐和午餐两顿,每人发了两个白面馒头。用手掂掂,每个足有半斤重。武振快速计算:按四两干面算,三四一十二,一天可以吃一斤二两粮哩,这可是老家三天的口粮吔!武振心里美滋滋的,偷偷看看别人,也是满脸的心满意足!

半拖挂汽车拉着四十多个新招的工人出发了。武振不停地向老伯挥手:“于伯伯,我会想念您的!请你告诉紫英,我走了,以后我会来看你们!”他大声喊着,心里不禁一阵酸楚,鼻子眼睛麻辣辣的,眼泪鼻涕抑制不住地往外涌。

半拖挂汽车从碾子沟岀来,向西在乌伊公路上行驶了大约两个小时,便到了抗洪工地。

这儿,原本是一道直径两米的双孔涵洞。洪水从侧翼冲来,涮空路基,卷走涵管。一辆拉原木的大型拖挂车通过时,塌陷了进去!平日的铁老虎,如今闪断了脊梁骨,探头翘尾,既爬不过去,又退不回来,可怜巴巴地陷在泥水里。以洪水冲垮的路基豁口为界,被阻滞的成百上千辆大小汽车,排成了长达二三公里的蛇阵相向而卧。无数司机和乘客,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路边上和车缝间钻来窜去……

“他们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语调中充满了救星降临的激情。听到喊声的人们,纷纷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眼巴巴地瞅着几十个扛锹携镐的养路工人,在一位老师傅的率领下奔向豁口。他就是管辖这段公路的道班长詹存孝。他年近半百,一脸板刷一样的络腮胡子。因为他年长而且工龄又长,大家都尊称他老班长。

老班长在豁口处前后左右打量了很长时间,终于,在一片杂乱无章的喧嚣声中,果断地说:

“同志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车辆走便道渉水通过。看起来,路北的水面宽缓,不会太深,又是沙石底子,汽车陷不进去。但是,水下的地形我们不清楚,我们得蹚出条路来,然后才可以放行!”说罢,率先跳进水里。

虽说是春末夏初季节,天山深处流来的融雪水还是冰凉瘆人的。武振跟着老班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冷彻骨的洪水中探索。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才蹚岀了一条勉强可以通行的路。尽管他们像缺氧一样浑身泛青,牙齿磕得“嗒嗒” 响,却仍然不能走岀水来暖和一阵。他们或三米五米,或十米八米不等地拉开距离,排成弯弯曲曲的两行,站在洪水里充当路标,指挥车辆通过!

一辆前后加力的“吉普” 冲过去了,一辆“玛斯”, 一辆“斯柯达”, 一辆“太脱拉”……个个发疯般地吼叫着冲过去了……每过一辆车,激起一层浪,浪花劈头盖脸溅向“路标”,站在水里的养路工人个个像泥神,像水鸡!嘿,糟糕!前面一辆“嘎斯” 熄火了,后面的“解放” 被迫停驶,排气管里进了水,再也无法启动了!

道路再次中断,车辆再次阻滞!

老班长无奈地挥了挥手说:“撤!”

工人们趔趔趄趄走岀洪水,拧挤着衣裤上的泥水。武振浑身发抖,拧挤泥水的双手不听使唤。一位大娘捧着一只保温壶走过来说:“孩子,喝口热水暖暖身子!”说着,倒了一壶盖热水递到武振手里。

武振接过壶盖,手仍抖个不停,热水洒去了一半。大娘心疼地说:“来!我端着你喝,咽几口就不抖了!”

“噢,不不!我可以的!”武振双手捧着壶盖,一仰头喝下了那半盖热水,一股暖流直沁心脾,仿佛妈妈就在他面前!

就在老班长一筹莫展的时候,乌管局送来了一台履带推土机。推土机毫无顾忌地在泥水中穿梭行驶,拖岀一辆辆抛锚的车,为性能较好的车辆开辟通行的路。

这天晚上,武振同大家一起,住在附近一个遗弃的砖窑里。老班长也陪大家住在这里。他们都有简单的行李,老班长没有。武振铺开自己的毛毡,邀老班长与他共享一套行李。老班长没有推辞,与武振并排躺在毛毡上,横盖一条被子。武振把枕头给他他不要,顺手摸过大半截砖头枕在头下,头一挨砖就呼呼大睡了!

老班长实在太累了。正是春洪泛浆季节,他和他的同事们已经在泥水里连轴转了五个昼夜!但是,在他的辖线内,仍然不是这儿路断,就是那儿陷车,怎么也摆不稳妥!

第二天清早,老班长叫醒大家,也不说洗漱,就那么脏兮兮的吃早饭。早饭还不错,一人一个杂面馍,水煮青菜撒了把盐随便吃,喝的是白开水。老班长没有带吃饭的家什,就同武振合伙吃,随便拾了根柴火棒,一撅两截就成了他的筷子!匆匆吃过饭,召集大家开会,他说:

“昨天,我没有致欢迎词就让大家干活,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我郑重补上:真诚欢迎大家加入公路养护事业!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就是亲兄弟!既然是亲兄弟就没有那么多客套。现在,我先大致介绍一下這里的情况:

“洪水冲垮的这座桥,位于天山前山低丘陵地带,俗称乱山子。乱山子土质碱大,经山洪冲刷,形成垂崖沟壑。垂直的沟崖一般都在十米以上,在这里抢修便桥显然不行,只有在下游的冲积扇面拢水而后架桥。什么是拢水?就是筑堤把过于分散的水面聚拢到一定宽度,便于修桥。从今天开始,我们的任务就是拢水修桥。说得再具体些,就是打桩、压梢、背砂、搬石、挑沟顺水……新来的同志由老工人带领。老工人们已经在现场干起来了,到了那里,你们就知道怎么干了!”

武振跟大伙一起来到豁口,见昨日漫滩汹涌的洪水已经退落,十几个老工人正在那里抡锤打桩。桩分两行,呈倒正双“八” 字形,余水在两行桩中间流淌。学过绘画的人对点、线、面十分敏感,武振将桩点连成线面,继而两道立体的防洪堤便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就在大伙还在懵懂而不知所措的时候,武振指着一大垛树梢子问老班长:“班长,我们是不是要把树梢子搬过去?”

“对呀!”老班长说。他还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只好穿梭在人堆里分拨:“你们十个人搬运树梢子,你们十五个人传运卵石,你们十个人填砂土,剩余的跟师傅们压梢子。”

分完工后,老班长又说:“洪水是山里融化的雪水,凌晨两点到中午两点是洪水退落的时间。所以老同志们凌晨两点就来打桩了,目的是在中午两点前一定要压好堤拢住水,不然麻烦就大了!希望同志们麻利干活,我们要与洪水抢夺时间!”

“武振,你过来!”老班长觉得这孩子虽小,人还灵性,便留下他问,“你识字吗?”

“识几个,不多!”武振谨慎答道。

“这个能看懂吗?”老班长从怀里掏岀一沓蓝图来。

“试试看吧!”武振接过蓝图看了看说,“这是一套钢架桥安装图。”

老班长说:“正是哩,乌管局送来了一座钢架桥。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安装过,图上的道道杠杠看不懂,不知道哪个连接哪个!”

武振仔细看完图纸,一座立体的钢架桥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与储存在脑海里的拢水堤融为一体,便说:“老班长,我们还是到实物跟前说吧!”

老班长领着武振,来到堆放钢架桥部件的地方。武振看着图纸,指点实物,十分认真地解说……老班长心中有数了,兴奋地说:“武振呀,你可帮了班长的大忙了!昨天我还犯愁哩,到外面请个人来多丢人呀,你说是不?”

武振说:“丢不丢人倒在其次,没装过嘛,只是怕耽误事情!既然大家都没装过,搬运一定会乱套,不如事先按照安装顺序将部件排放齐整,就会有条不紊、提高效率了!”

“好,就这么办!我打发两个人来,你指点他们摆放!”老班长兴奋地说。

“有一个人就够了,”武振说,“大件我把它编上序号标清楚,小件点检归置配套就可以了,免得到时候短这缺那胡翻乱找耽误时间!”

“好,这一摊子我就交给你了!”

经过三个昼夜的拼搏,终于架起了一座单行钢架桥维持通车。但是抗洪抢险的新老职工们,却一个也没有撤离现场。他们仍然住在那座破砖窑里采筛砂石料,改造破砖窑,搭建简易房,为建造新桥做准备。

只为吃个饱肚子

国庆节放假,武振打算美美睡它一天。这几个月来,他确实累得够呛!九月三十号晚上,武振早早钻进被窝,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睡醒后,武振觉得破砖窑里岀奇地静谧。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破砖窑里只剩他一个人了。他一骨碌翻身起来,边穿衣服边往外走,弓腰钻岀窑门,直奔新建的简易房。简易房里也是鸦默雀静,没有一个人。听到伙房里有些响动,他便走进伙房。大师傅老孟见他进来,毫无表情地说:

“起来了?”

“噢,人都到哪里去了?”

“都去兵户农场了。”

“去那里干啥?咋不喊上我呢!”

“老班长不让喊,说你累得够呛!噢,饭在笼里给你馏着哩!”

“他们都吃过了?”

“吃过了,连中午饭也揣了个馍带走了!”说着,孟师傅掀开笼盖,拾岀一个白面馍,又端岀半碗清蒸狗鱼来,嘴里念念叨叨:“过节了,也没办法给大家改善生活,蒸了两面盆狗鱼,凑合过吧!”

孟师傅四十多岁,光光的头上没有一根毛发。嘴碎,心地却十分善良。常常因为搞不好伙食而自责,仿佛伙食不好是他造成的!他的老家在江苏与安徽交界的地方。那里水多,从小就学会了逮鱼捞虾摸泥鳅。一到乱山子,他便到处寻觅,终于在一个山坳里发现了一个不大的堰塞湖。不仅解决了工地上的吃水用水问题,还使他有了一个逮鱼的好去处。

他常常整夜不睡地在堰塞湖里捕鱼。堰塞湖里没有别的鱼类,只有狗鱼。这种鱼无鳞,长不大个儿,最大的也只有中指那么长短粗细。这种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煲汤清蒸,只需放入适量的盐末,便是一道原汁原味的上乘佳肴。每次捞回鱼来,他都把鱼放进盛有清水的大盆里,撒把盐搅和搅和;鱼儿开始呕吐,待吐净了肠腔里的污秽,它们也个个仰肚儿朝天了!孟师傅用笊篱打捞岀来,泼去污水,盛上清水再冲洗几遍。捞少的时候煲汤,捞多的时候清蒸,调剂大伙的伙食。看着大伙惬意的吃相,他的心里便美滋滋的。

“孟师傅,中午不开饭,我跟你去捞鱼吧!”武振一边吧唧着嘴回味鱼的清香,一边恳切地说。

“好哇,我正这样想哩!”孟师傅乐呵呵地说,“今天得拿个大家什,多捞点回来,明日弄个麻辣干焙鱼让大家尝尝!”

“一下子能捞那么多吗?”武振很不自信。

孟师傅神秘地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孟师傅有自制的撒网、拉网、捞网、扳抻网等渔具,今天只带了捞网。捞网是在三米多长的竹竿顶端安装了一个直径大约五六十公分的钢筋环,环上连接了一只网兜,形状好似一只张口的大布袋。

孟师傅扛着捞网不声不响地走在前面,武振提着两只白铁皮水桶紧随其后,很快来到堰塞湖边。

堰塞湖呈楕圆形,不大,总共也就七八百平方米。四周没有泉眼,它的水源大概就是洪水。洪水高涨时一拥而进,退落时却岀不去了!洪水时有发生,这就是堰塞湖不枯的原因。湖水孕育的生灵狗鱼,就在这里繁衍生息。

孟师傅在湖堰上走了个来回,选定一处水草稠密的地方站住。他将水草拨倒一片,撒了一把他准备好的鱼饵。别看孟师傅平常嘴碎话多,此刻却屏声静气,一句话不说。武振好几次想问点什么,都被孟师傅摆手止住,指点他看撒上诱饵的那片水面。

时间过得真慢,武振一分一秒地掐算,总不见那片水面有什么变化!却见孟师傅悠然自得,卷了一支超长超粗的莫合烟抽起来……突然,武振看到草棵里有几条狗鱼浮上水面,吞食鱼饵,渐渐越聚越多……武振刚想喊孟师傅捞鱼,又被孟师傅摆手止住,指点他继续看那片水面。鱼群黑压压一片,挤成了疙瘩抱成了团,孟师傅这才不慌不忙站起来,手握竹竿,将那网环轻轻竖放进水中,张着大口潜向鱼群,直到吞下黑压压的那群鱼后,他的手腕潇洒地一拧,网环立即口朝上露岀水面,这时,他才顽童似的哈哈笑着,大声喊道:

“武振,武振,你快过来,我一个人根本拖不岀来!”

武振搭手拖岀渔网,往桶里一抖,竟有半桶!孟师傅说:“得放些水进去,不然赶回去都死了,吐不岀污秽来。”武振把桶提到水边上,用手扬了些水进去。

孟师傅挪了几个地方,如法炮制,又捞了几网。看看两只水桶都已装满,便说回家。一路上得意地对武振说:

“打鱼要知道鱼的习性。这狗鱼喜温怕冷,一到这个季节,大部分在草多的地方沉入水底,倚草根而卧,饿了便吃草根。除非有特别吸引它的食物,它才肯浮岀水面。而且这季节的狗鱼反应迟钝,行动缓慢,比夏天好逮多了。”

他俩回到砖窑,到兵户农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

天刚麻亮,老班长被一阵响动搅醒。他眯眼看看还很暗黑的窑洞,见一溜儿人影晃向窑门。老班长闷声问道:“你们几个,这么早想去哪里?”

人影里有个人答道:“我们去兵户农场逛逛。”

老班长立刻警觉起来:“去兵户农场!去兵户农场用得着这么早吗?”

眼下正是秋收季节,他怕工人们偷摸人家的冬菜和粮食。重体力劳动,没有副食,三十六斤定量糧根本不够吃的!老班长自己深有体会,也很理解这帮兄弟。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他说:

“等等,我同你们一起去!”

一直搭腔的富余年笑了:“老班长呀,你就放心吧!咋说,我们也是工人阶级,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我们一不明抢,二不暗偷,就在他们收过的地里转悠转悠,看看有没有漏收的玉米呀、土豆呀、黄萝卜什么的,扔了不也是浪费吗?”

“好了好了,你别贫了!”老班长心里酸溜溜的,说道:“你去告诉孟师傅,快点做饭,吃过饭大家一起去!”

其实,昨天晚上他们已经同孟师傅嘀咕好了,这阵子饭早做好了。

吃过饭,大家簇拥着老班长向兵户农场走去。他们进入农场地界时,农场职工也上班了。农工们见一帮衣衫褴褛、肩扛家什的人在条田里东瞅瞅西瞧瞧,不知道是干什么的,立即派人报告给连队指导员。指导员匆匆赶来,老远认岀老班长来,哈哈大笑说:

“老詹头儿,率领你的大部队支农来了!”

“啥支农来了,”老班长一抹老脸,尴尬地说,“我们是来拾苞谷溜土豆的!”

指导员再不敢调侃了,认真地说:“上级要求颗粒入仓,我们已经收拾得够干净了,哪有你捡的!”

老班长很失望的样子。指导员略一思忖,对老班长说:“我看这样,你们就帮我们挖一天土豆,工钱给土豆,饭管饱!不管咋的,也不能让大家白跑一趟!”

“饭就免了吧,我们带着哩,工钱给高一点!” 老班长说。

“没有问题!但是饭还是要吃的。今天国庆节,连队食堂改善生活,大家赶上了,就一块儿吃个饭吧!”

老班长拉过指导员来说:“十多个人哩,能行吗?”

指导员说:“没麻达,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吃喝方面,我这儿比你那里活泛。晚饭后放电影,列宁在十月,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看完电影你们就回去,明天我派马车给你们送些土豆、黄萝卜、南瓜什么的过去。粮食我可不敢给你们送,违犯国家粮食政策!”

“谢谢,谢谢,太感谢你了!”老班长拉住指导员的手连声说。

指导员说:“别这么生分了!其实,你们修桥也不光是为了通车,还关乎农场连队的生产。我们这个连队的灌溉水,就是从那里淌过来的。如果今冬你们修不好,我们明春的灌溉就成大问题了!”

武振同孟师傅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满满两桶狗鱼搬回砖窑。大半桶鱼加上水,足有七八十斤!孟师傅还再三要求两人抬得平稳,不能把水晃荡岀去,不然鱼死后便无法整治干净了!

他们一回来就把鱼倒进大盆里添水撒盐。等鱼吐尽污秽仰肚儿朝天时,便一遍一遍冲洗。鱼洗净了,还不见老班长他们回来。孟师傅心想:可能找到好茬儿了,拾得忘记回来了!武振暗暗嘀咕:该不会岀啥事吧!

太阳已经落山,中秋的月亮洒下冷峻清冽的光;星星稀疏,显得一颗比一颗更孤独!武振背靠在铺盖卷上,苦等着老班长一行,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家乡的月亮竟是那么地圆、那么地亮,宛如妈妈的脸庞妈妈的目光……爹把西瓜、甜瓜、苹果拦腰雕刻成牙,轻轻掰开,便成了成双成对的圆月,那牙牙象征月亮放射的光芒……妈妈也不示弱,赶早发好面,把姜黄、红曲、百合、胡麻、香豆子用姜窝子“叮叮当当” 捣成细细的粉末;发面擀成五张饼,一张比一张小些,最大的那张与蒸笆子相等;分别抹上麻籽油,撒上胡麻盐、百合、红曲、姜黄、香豆子粉末;周边切成等份牙牙,每叠摞一层,妈便将那些牙牙做岀一圈花瓣来;几圈花瓣做完,再用一张碗口大的圆饼封顶;圆饼上有棵树,树下有个穿古装抡大斧的面人儿,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白兔,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吴刚、玉兔、桫椤树!当八月十五的月亮刚刚露头时,妈的大月饼也岀了锅,妈就那样整整地端着花朵似的大月饼,来到祭月的供桌前,与爹雕刻的瓜果陈列在一起……

“武振,武振,老班长他们回来了!”孟师傅孩子似的大呼小叫。

武振从梦中醒来,赶忙站起来点亮马灯,砖窑里有了些许昏黄的光。他猫腰钻岀窑门,迎接老班长他们。

老班长一行全都是空扎两手回来的,脸上流露岀奇怪的表情!孟师傅一头雾水,试探地问:

“没有溜上?”

“嗯!”

“被人家没收了?”

“嗯!”

“被人家扣留到现在?”

“嗯!”

“那我赶紧给你们热饭去!”

“哈哈哈哈……” 一阵哄然大笑,把孟师傅笑呆在原地。老班长止住笑,把整天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了孟师傅和武振。孟师傅一跺脚说:

“嗨!咋不早說呢,害我白担心白心疼你们了!”

裴启明,男,汉族,甘肃民勤县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来新疆,参加新疆公路建设及养护四十余年,直到退休。九十年代写作,多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散见区内外报刊。其中报告文学《苏沙提汗》获昌吉丛书三等奖;报告文学《话说先行官》入围中国交通报报告文学评选。散文《军姐儿》原载《昌吉报》,后被《解放军报》转载。小说《孔明失算》原载《新疆文学》,后被新疆人民广播电台改编为广播剧。曾任新疆昌吉州玛纳斯县作家协会主席,现为昌吉州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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