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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边时光:我的家及其世情的敞开与澄明

2019-09-17陆嘉明

教育界·下旬 2019年6期
关键词:榴花石榴树石榴

陆嘉明

(续前)

4

同样看榴花,出乎不同的幸福感和审美观,宋代苏轼与韩愈既有相通的心理感受,二者则又迥异其趣—

紫陌寻春去,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惟见石榴新蕊、一枝开。

冰簟堆云髻,金尊滟玉醅。绿阴青子相催。留取红巾千点、照池台。

(《南歌子·暮春》)

暮春时节,榴花尚未盛开,非为观赏最佳时。诗人兴来径过紫陌寻春,拂尘郊外探花赏榴。尽管惟见的“新蕊”“一枝开”,依然陶醉其间,同与时人“看花”而归,心情舒展欢欣鼓舞。眼前一枝新蕊,胸中恰有“红巾千点”,犹谓夏日榴花绽放热烈时,像千万条褶纹紧束的鲜艳红巾。白居易有诗曰:“山榴花似结红巾,容艳新妍占断春。”(《题孤山寺石榴花,示诸僧众》)然坡公赏花未届榴花“容艳新妍”盛开时,明明是词人的想象抑或心中的期待,却别生意趣,偏说是自己要“留取”下来(按:取,语助词,无意义),以映照池台展现另一番好光景。

心生向往,是一种美好,一种好心情,然而,果若待到“红巾千点”榴花盛开,真个能如想象那样,展现出心中冀求的这种理想境界吗?

那也未必。那要看人的处境和心情。

苏轼在朝中为翰林学士时,因卷入王安石变法的是非漩涡,屡受排挤和打击,被贬外放守杭州,心境当然不会好,其时也作过一首榴花词《贺新郎》,情调不啻与《南歌子·暮春》有天壤之别。

上阕云——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斯词上阕叙写一位孤寂的“美人”。其时乳燕飞舞华屋,屋内悄无一人。梧桐树阴渐转过午,已近傍晚,有美人新凉出浴,玉手玩弄一柄白绸团扇。百无聊赖,万般无趣,冷冷清清地依枕孤眠,一时睡着了。恍惚间似闻绣户帘外有人推门,惊破了瑶台之梦,却原来是风吹竹枝的声音啊。

上阕以“桐阴”“风竹”衬托美人之凄寂,下阙则以榴花反衬其孤独悲凉的心情——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暮春过后渐至盛夏,“浮花浪蕊”如桃杏诸属已然零落殆尽,只有姗姗开迟的榴花“半吐红巾”,悄无声息地陪伴“幽独”的“美人”。待到容艳新妍烂漫时,细细“看取”“秾艳一枝”,不由得对花伤情,“芳心千重”悲叹无时,不就像这紧紧缠束的榴花吗?怕只怕经不起风雨摧折花落无影,惟惊绿叶依旧“芳心”无寄,即使聊可饮酒花下稍慰寂寥,到头来还不是与榴花一样簌簌坠落共洒“粉泪”吗?

有美一人者谁?词人孤芳自赏且以虚拟形象自况也。

绣户冷寂“若待得君来”,又何以“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坠泪绛英纷落的石榴树下?却原来是词人自己人生失意的心理感触,具象化地借石榴美人以寄托一己之孤独情怀也。

前词所云,因心情好,惟见“新蕊”“一枝”,则心有期待,向往无限,“留取红巾千点”,这是多么美好的憧憬啊。然而,斯时正逢榴花盛开姿容娇艳,形同舞裙,尽可细细“看取”“秾艳一枝”,无奈“西风惊绿”,落红满径。豁达如坡公,也难免感伤之绪油然而生,怅惘之际,最大的痛苦是无告的寂寞和精神的孤独,对酒花前心也寂寂“不忍触”。落花纷纷,清泪潸然,人与花同命共运“两簌簌”啊。

斯词颇有骚体风韵,“美人”自许且多情,读来令人百感交集。天杳杳,水渺渺,泪眼盈盈犹叹流年青春将逝,“此情只有落花知”(苏轼:《浣溪沙》词句)。

青山乱叠,清波一派,满肚子的“不合时宜”,唯有孤山西湖知,浪掷功名目断浮云,休管它个人生无常亲友在否,凝思无语聊且移情榴花以自解,此情虽苦却赢得花边酒醒省思无限。春去秋来,总有一枝“新蕊”可“看取”,总有一枝“秾艳”堪“留取”,哪还顾得“有恨无人省”呢(苏轼:《卜算子》词句)。

平生多舛,跌宕难料,但经回首,感时抚事,一场寂寞不知向谁可以倾诉,聊以寄情榴花一树有美一人。石榴花开又花落,梦惊又梦醒,不就是词人心灵告白的折射吗?不就是坡公精神空间孤独意象的象征性外化吗?

孤独啊,孤独!

不在孤独中暗自消沉,就在孤独中超迈进取。

明亮的精神必将与孤独如影随形吗?

高洁的灵魂唯宜与孤独茕茕同行吗?

爱因斯坦曾说过,优秀和高尚的人总是孤独的,也必须这样,而也正因这样,他们能够孤芳自得。

如此说来,那么,孤独也是美。

一种特立独行不染尘埃的人格之美。

一种不为世囿不为时情束缚且不随波逐流的个性之美。

更是一种出类拔萃而始终深怀平常心,却又迥出常人的超凡脱俗之美。

因之,我心慕那位树下“美人”,并虔诚地向花开花落两由之的石榴树频频致意!

5

當年我少不更事,稚拙单纯不知愁滋味,怎能真切体会古人这般触物伤情的幽独情怀?只是见树是树,看花是花,正所谓花树易见,染情难得也。

不管怎么说,那株百年古石榴,夏花秋实的季相之美,确乎给我带来赏心悦目的喜悦和流连。当井畔的喧闹声寂静下来的时候,当我家的饭菜香从廊檐下的厨房飘散出来的时候,我或许还坐在石榴树下的竹靠椅上看书温习功课,静享一树荫凉一地光影,也或许凭窗小阁楼俯视观赏一树繁花一庭秋果,有时兴来横笛一支吹起我心爱的曲子。敦煌有飞天仙女反弹琵琶,而我初学无师自通却是左右颠倒反吹长笛,管他呢,能吹响就好,诸如《梅花三弄》《汉宫秋月》等古调乘兴吹奏,直吹得日间井畔的阳光也朗朗地响亮起来,夜来笼罩石榴树的月色也更分明了。没有无谓的羁绊,也没有徘徊的思心,人间万状仿佛都这样自由自在。母亲有时责我木知木觉,不及弟弟聪明活络,岂料这时竟也起了灵性,一如蒙童偶尔启悟,一时间好像也有了起色,有了音律,楼上檐下皆成了我的世界、我的好心情。斯时方信现世生活的一切都这样真实鲜活,悉俱一种心生欢喜的意态。不知不觉间,那树,那花,那石榴,以及所居周遭的所有事物,庶几给了我最早的格物致知的启迪和情感的感染,因而在淳朴纯净的心地里,懂得了些大人不教但可被外物发蒙的道理。

原来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有灵性有鲜活生命的,只要你有心,有情,有梦想,都可以叫喊得应,仿佛一切都明亮起来,本色起来,并慨然回馈以仪态万方的美好,叫你不由得心生爱慕和意致,从而自自然然地在活泼泼的欢喜心里,引发出心物交感的逸荡之趣。

无怪乎诗人墨客爱咏石榴,是他们把石榴树叫醒了。花儿啊,果儿啊,一起应声纷至沓来,有声有色有香有姿态,簇拥目前,撩拨出一襟诗情满幅画意。诸如杜牧诗云:“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李商隐也咏道:“猩红谁教染绛囊,绿云堆里润生香”……历来画家也爱画石榴,并借以抒怀寄兴。忽而想起明沈周所画的《卧游图册》,中有一幅“石榴图”,并题诗道——

石榴谁擘破,群琲露人看。不是无藏韫,平生想怕瞒。

看似画的是饱孕的石榴,成熟的果实裂开了口,犹若被“擘破”了般。露出排列整齐且密集的石榴子,直直落落无所“藏韫”,一生一世怕就怕有所隐瞒。由题诗可知,画家实是借这一平平凡凡的秋果,寄托自己潇洒自如的人生态度:人活着,就要活得真实坦率、无藏无瞒、华润饱满,活得冲淡自然、自性潇洒、蕴藉虚和……凡此种种,因物赋形而随之缘情,即物即思而寄慨丰沛,漫出生命的真切体验和为人的坦荡品藻。

6

古宅大院蜗居这么多人家,檐下廊外石榴井畔,就伲一家有个独门小庭院。闭户自成一落,隔而犹透,不断外界音讯;敞开门扉则又与邻里浑然一体,大院小户东家西邻往来频繁,一派平淡中见真情的清嘉风致。

我家这寻常院落,没有奇花嘉卉,无闻梅边消息,惟梧桐一株荫翳半庭,翠竹一丛交映半窗,我因喜欢,竟也一时兴起附庸风雅起来,私下雅称“桐庭竹院”。未至者说不定还以为是别有洞天的美园苑,其实就是一株梧桐一丛竹罢了,一无出奇之处,只是我喜桐爱竹,暗地里自诩而已。

前说梧桐,古代词人凡出于自身坎坷遭际,多为托物寄意感叹人生,难免一抒愁绪悲音。词是佳作,然太感伤了些。如若词人处境顺达心情好,顿生闲暇生趣,即使西风凛冽万物凋零,自个儿也会生出欢欣喜乐之情来。同样写梧桐叶坠庭花凋残,宋代晏殊的一首《清平乐》,格调就大不一样了——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珠玉词》)

西风轻拂,梧桐一叶又一叶飘洒下来,一叶可知秋,叶叶坠落可见寒侵秋深,词人却并无悲秋情绪。时闲居得暇,初尝“绿酒”犹觉醺然,抱醉窗下一枕酣睡犹未觉;即使醒来了,或也“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晏殊:《蝶恋花》),那是一种多么安然自适的享受啊。尽管花儿残了,夕阳斜照阑干,燕子双双亦欲南归了,那正是气候“微寒”的清肃时节。天道悠悠,人世安好。人与物二者历历如现,自然现象与人间岁月自呈动静交互的秩序和节奏,庶几无关乎悲,无关乎喜,亦无关乎顺,無关乎逆,一切皆依自然节律的走向各行其道。我细研斯词,发现其中真意已超越词人的本原旨归,从中所渲染的,不仅是人于秋时自有一种闲适的生活态度,一种洒然和超脱,而且令人从表面看来慵慵懒懒无所事事的场景中,生发顺其自然适应自然的生存妙致,似乎于不知不觉间凸显出一个更有意味的诗性和哲味交融的新境界。

那是一个“静”的境界。西风落叶,小窗一枕,残花斜阳,双燕欲归……诸种意象,不纯然是由动趋静的物候流转更替的节奏吗?“初尝绿酒”人也“醉”了而“浓睡”未醒,不也是一个生活由动而静悠然自得的适意过程吗?

心若静好,虽寒犹暖。

人与自然的静美映照,真好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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