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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路的宿命

2019-09-17陈永笛

延河(下半月) 2019年9期
关键词:村人条路庄稼

陈永笛

在村东的那条路上,我曾走过无数次,以后还会继续走下去。

这条路向东延伸,不宽阔、不平,但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往南是上坡路,不远处是秦岭;往北是下坡路,不远处是黄河。当然它更重要的功能是村人下田干活的必经之地。

我在这条路上遇见过许多事物,田野中回暖的春色和惊蛰的悸动,夏天的葱绿和一场不期而遇的雨,秋天的金黄和荡漾在空气中的泥土味,冬天的白雪皑皑和呼啸而至的西北风。有时我手拿一根柔软的枝条向空中劈去,能听见空气被抽打的声音;有时拿着秋后向日葵笔直的腰杆,像打高尔夫球一样将地上的土地向远处射去;有时我会牵一头黄牛,它的牛脾气犯了,我要往东,它偏要往西,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有时我还会推着架子车,或肩扛一把锄头,提着一壶凉白开下地干活。

夏天雨前,成百上千只忙碌奔跑的蚂蚁,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能把这条路阻断了。路过的人,要么大步跨过去,要么就静静的站一会儿,全当歇歇脚。雨后的路上,常会有从杨树上跌落的一些知了。心情好的时候,我就捡几只放在塑料袋中拿回家让鸡吃,心情不好时我就不捡,不但不捡我还装作没看见,心里顿时生出饶它一命的悲悯感。村子这么大,鸡多的很呢,有些聪明的鸡专等雨后来这儿,直接下啄,尽饱吃,当然也不是每次都这样,有时也跌不下几只,这些聪明的鸡就郁郁寡欢,百无聊赖地转一圈回去了。前巷王小牛家的公鸡就常来这条路上散步,尤其是在雨后,王小牛发现了这种现象,但不知什么原因,他神秘地问过我,甚至上升到了鬼神的高度,我没有给他说。我知道他嘴不牢,爱给人传闲话。我怕他知道了,鸡也就知道了。去的鸡一多,鸡多知了少的,打起架来,怎么办。

有两条蛇,结伴而行,一前一后,一青一白,扭动着纤细的身体,从南边横跨过小路迅速消失在北边的庄稼地。没有人知道它们想去什么地方,那么匆忙的又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也不关心,我甚至还嘟囔了几句,因为它们吓着我了,让我的头发竖了起来,对着它们被庄稼吞噬的方向,唾了几下。路面的浮土上,留下了两条蛇的脚印,即使没有当面碰到,村人的经验也会告诉他们,有蛇刚刚经过这里。

有次遇见了一只狗,它从东向西小跑着过来,迈着轻快的步伐,但狗头低着,两只耳朵耷拉着,又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那时候是正午,路上除了我就是它,我打算吓一吓这狗,忽然就弯下腰,作势要捡一块石头或是瓦碴,这狗显然被我逼真的假动作吓到,它恼羞成怒地吠了一声,一个急停,转过身就向东跑去,我从它稍纵即逝的眼神中读出了一只狗的愤怒。我为我的行为感到羞愧,这狗又没惹我呀,我决定叫它回来向它道歉,我叫了两声,狗狗。谁知它在我呼唤它的声音中越跑越远,只留给我一个决绝的、委屈的狗的背影。

时间的快有时真让人猝不及防,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心情很好,没来由地好,就像木心先生说的那样,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哼起一首曲子,无意识中倏尔想起,这歌,有二十年了。

小时候,这条路给我的感觉又宽又长,后来就变作了不宽,也算不上多长。其实我知道,路一直没有变,变化了的是我的年龄和心态。十八岁以后,在这条路上行走的时间是真的少了,即使走,也显得急急又匆匆。

六月六,去东安地给父亲和弟弟上坟,从巷道往东,出了村,我又一次踏上这条路。

天很蓝、很高,有微风,有飘摇的树叶,有白云,有飞过的鸟阵。放眼望去,路的南北两侧和许多个过去的日子一样,依然是茁壮的庄稼,有玉米,有落花生,有黄花菜,有绿豆,有栽的齐整的小树。还遇到一个关系很好的小学同学正满头大汗地忙着摘花椒。

我的脚步被一个明确的念头裹挟,只想着尽快看到父亲和弟弟。走得紧了,三月时骨折的脚趾头又隐隐作痛。

这条路上,我曾和父亲一道享受过收获的喜悦,也遭遇过一场大雨的突袭。从田里回家晚了,我也曾拉着架子车,让弟弟安静地坐在上面感受月光下几只蛐蛐的鸣叫,也曾经因为他做错了事,在路的拐角处踢过他几脚。

多希望这条路有着留音留像的功能,那么过往的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专属自己的,打开这音像功能的密码。

我想,村人第一次从这条路经过时,多数是在父亲的怀抱,然后,会是自己有力的双脚,最后一次经过这儿,常常会是在许多小伙子的肩膀之上,而这样的结局便叫作落叶归根。

父亲和弟弟的最后一次,同爷爷奶奶一样,也是从这儿经过,去了东安地,再也没有回来。我总有种感觉,活着的村人和故去的村人同气连枝般地画了一个同心圆。活着的人在圈内烟火红尘,故去的人在外围守着这个白天嘈杂晚上安静的村庄,一言不发,清风明月。

脚的疼痛,忽然提醒了我这条路还如同多年前一样的高低不平,甚至路两边的景象,生长的庄稼,小兽的足迹,野鸟的叫声,仍固执地从一个人的少不更事保持到了中年沧桑。村子的变化倒是很大呢,有了新村部,有了健身广场,有了太阳能路灯,有了硬化的街巷路面,有了许多以前想也不敢想的新鲜事物。而这条路,一如既往的原生态,没有修饰、没有夸张,更没有面目全非。

这条路,是通道也是镜子,见证了村人的咿呀学语,意气风发,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或许,多年来它一直存在的路面高低不平,时时彰显的黄土本质,保证了它能够让远方的游子回家时迅速找到脑海中过去的影像,让故去的村人,回家时不致于迷失了家的方向。

如果这条路永恒的宿命本该如此,那其实,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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