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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士

2019-09-12文扬

当代小说 2019年7期
关键词:女司机牡丹花洛阳

文扬

飞机到达时已经很晚了。她看了看手机,十二点过九分。她坐的航班原来预计是晚上七点钟到的,因芝加哥遭到暴雨袭击,飞机推迟起飞整整五个小时。她虽然常常出差,但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出飞机时,候机室里已空无一人。走道上,两个清洁工推着吸尘清扫车在清扫地毯,吸尘器嗡嗡响着,像一群聒噪的野蜂。这个时候,地铁早已停止运行,她只有坐出租车回家了。她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大楼,一阵热风迎面扑来,她感到燥热,脱下身上穿的浅灰色风衣,把风衣搭在胳膊上。

四月的天气,在芝加哥还觉得寒冷,但这里却感觉到了夏天一样。

她来到出租车候车区,有几个人已经等在那里。这个时候,来机场的出租车明显减少,好半天才等来一辆。人们自觉地排成一队,长颈鹿似的伸长脖子,望眼欲穿地往车子开来的方向张望。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插队。轮到她时,一辆绿色出租车开了过来。司机是个女的,开门下车,噔噔噔从驾驶室那边绕过来,动作麻利地接过她的行李箱,打开后车厢门,把行李箱放进去。女司机身材高大,结实得像一墩水泥柱,从肤色来看,她猜女司机是墨西哥人。

她打开后车门,把脱下的风衣放在后座上,抬脚正要坐进去时,女司机拍了一下她的肩,说,你可以坐到前面来。她喜欢坐在前面,听女司机这么说,没有犹豫,顺手关了后车门,走到前面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室座位上。

女司机坐进驾驶室,掏出手机,问她去哪里?她说出家里的地址,女司机把地址输入手机,在上面扒拉了几下,定好位,启动了车子。

车子驶出机场,融入了茫茫夜色中。车子开动后,清凉的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她贪婪地吸了一口带有泥土植被气味的空气,放松腹部,慢慢往外呼气,仿佛这样就能把在飞机上滞留的浊气从肺里排出来。

这是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四周一片黑暗,头顶上的夜空深不可测,很远的地方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灯光闪闪烁烁,像夜的眼睛。出租车上了高速公路不久,前方出现了一团密集的亮光,那是菲特里镇所在地。她家就在镇子上。

女司机问她介不介意打开车载音响,她说不介意,女司机按下钮,惊天动地的摇滚乐顿时像潮水般在车里掀腾起来。女司机随着音乐旋律有节奏地摆动着身子,整个车子都在晃动。墨西哥人喜欢音乐,尤其是那种激烈奔放的乐曲。节假日,她会看见成群结队的墨西哥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公园的草地上,随着音乐扭腰摆臀,手舞足蹈,大喊大叫,那种陶醉的样子让她羡慕。她平时也喜欢听音乐,但多半是民族音乐,流行歌曲。但现在,这种粗犷奔放的乐曲像是给她注进了一针强心剂,把因为飞机晚点带来的疲惫和郁闷一扫而光。

十几分钟后,车子下了高速公路,拐上了一条叫巴克利道的乡村公路。公路旁边立着醒目的黄色指示牌,菱型框架里面画着一只奔跑的黑鹿,表明这条乡间公路经常有野鹿出没,提醒司机减速,保持警觉。夜间的乡村公路没有路灯,也几乎见不到车辆,路两边都是密集的树林,一幢幢独立屋子稀稀拉拉点缀其间,屋子里不见一丝灯光。整个大地都在沉睡。车子进入乡村公路上后,女司机便关闭了音响。她想,女司机大概是怕惊醒路边屋子里熟睡的人。

突然的寂静让她感到有些不适,她下意识把目光投向窗外。路边的树木阴森森地立着,树与树之间的阴影深處仿佛藏着无数玄机。她有些害怕,生怕林子里面突然蹿出个蒙面人或是什么野兽,向她扑过来。她按下窗户遥控,把副驾驶室这边的窗户摇上来三分之二,留下一条窄窄的缝。她感觉安全了很多。

女司机扭头看她,两排大白牙在黑暗中闪着亮光,你来这里是旅游还是看望亲友?

她说,我在这里工作,家就在这里。

女司机问,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她说,我从中国来。

女司机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带着明显的惊喜,你也是从中国来的,中国哪个城市?是不是那个开着无数牡丹花的城市?

她愣了愣,问女司机,你说什么?开着牡丹花的城市?

女司机解释说,你们中国的城市,到处都开着牡丹花,各种各样的牡丹花,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想了想,猜女司机说的中国城市应该是“牡丹之乡”洛阳,便问女司机,你说的城市是不是叫洛阳?

女司机连连点头,对,对,就是洛阳,你是从洛阳来的吗?

她笑,摇摇头,我不是从洛阳来的,我从北京来。

女司机“哦”了一声,听起来蛮失望的。

她觉得奇怪,通常人们知道她来自中国时,都会问她,你是从北京来,还是从上海来?但这个女司机不一样,问她是不是从洛阳来。洛阳这个城市,在国外好像知名度并不高。

她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中国洛阳这个城市的?”

女司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问她,北京离洛阳远吗?

她想了一下,回答说,不是太远。

女司机这时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我在墨西哥时,我的邻居就是一个中国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从中国洛阳来的。

原来如此,难怪女司机知道中国有个洛阳。

女司机说:“我的中国朋友叫虹敏(音译),她常常跟我说起洛阳,她说得最多的就是洛阳的牡丹花。虹敏说,洛阳的牡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有上千个品种,虹敏每次回中国探亲,都要带回好多牡丹花种子,她家的阳台上种的全是来自洛阳的牡丹花。每年牡丹花开的时候,她的阳台就像一个空中花园,开满了五颜六色的牡丹花。我特别喜欢紫色的牡丹花,像天上的云彩一样,我在墨西哥还没有看到过这么美丽的紫色花。不过,虹敏告诉我,她种的牡丹花远远没有洛阳的牡丹花好看。我觉得,那是因为牡丹花想家了,在墨西哥水土不服,住不习惯。

她笑起来,觉得这女司机挺幽默的。她突然有些遗憾。她丈夫的家就在郑州,离洛阳才一百多公里。她和丈夫数次去郑州看公婆时,居然没有想过去洛阳看牡丹。她对自己说,下次回国再去郑州时,一定要去洛阳看牡丹花展。

前面的路变得狭窄起来,弯弯曲曲像一条扭曲的皮带,车子转来转去像扭秧歌一样。突然,在她们前方五六米处,一只野鹿嗖的一下从路边的树林里跳出来,迅速横过公路,消失在另一边的树林中。整个过程快得像闪电一样。幸亏女司机反应快,迅速踩下了刹车,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她的身体因为惯性猛地向前扑去,又被腰间的皮带拽了回来。车子停下了。好险,差一点就撞上了那只野鹿!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惊险的时刻,双手捂住胸,心都好像要从嘴里蹦出来。

女司机好像没事,捋了捋头发,带有几分得意地说,你看到了吧,幸亏我的车速不是太快,车子刹得及时,不然的话,撞上这么大一条鹿,我们现在都去见上帝了。

女司机告诉她,她在这条路上遇到过三次野鹿,加上这一次,是四次了。

女司机说,最危险的是第一次。那是个傍晚,太阳刚下山,天还没有完全黑,我去机场接客人。刚上巴克利道还不到五分钟,就遇到了一条野鹿横跨公路。那是一只刚成年的鹿,还没有今天这只鹿大。当时我的车速快,有五十多迈,我赶紧踩刹车,但车刹不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子撞了上去,撞上去的那一瞬间,车子像鸟一样飞了起来,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我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那次,我真是命大,车子翻到沟下面,还打了两个滚,我都没有死。我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两个月,做了三次手术,才把命捡了回来。

她突然想到那条鹿,问女司机,那只野鹿呢,后来怎么样了?

女司机幽默地说,那只野鹿没有我幸运,当时就见上帝去了。

女司机说,经过那次事故后,我在这条路上开车就特别小心了,尤其是晚上,视觉不好,这条路弯弯拐拐多,车速更加不能快。后来有一次,也是晚上,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一只野鹿在我的车前面横过公路时,被明晃晃的车灯吓傻了,站在公路中间一动也不动,眼睛直瞪瞪地望着车灯。我只好停车,不停地按喇叭,按了差不多有一分钟吧,那只鹿才突然清醒过来,飞快地钻进了路边的树林。

她听着,回想刚才的情景,心里仍然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刚才那一幕实在是太惊险了,也许就差那么十分之一秒钟,她们的车就和那只野鹿撞上了,那么大一只鹿,撞上去的话,自己和女司机肯定都命丧黄泉了。

过了一会儿,女司机又捡起先前的话题,虹敏很会做中国饭,她不仅是一个伟大的园艺师,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厨师!她做的饭菜比我们那里中国餐馆的饭菜还要好吃。我儿子就特别喜欢吃她做的饺子,里面包着猪肉和胡萝卜的那种饺子。虹敏有一个女儿,叫姗姗(音译),比我儿子小一岁。我儿子和姗姗也是好朋友。我儿子虽然淘气,喜欢弄些恶作剧的事情,左右邻居没少来告他的状,但我儿子是个绅士,从来不欺负女孩子,他还是姗姗的保护者。我们居民区有两个非常调皮的男孩子,年龄和我儿子差不多,他们总是喜欢欺负那些比他们弱小的孩子。有一次,我和儿子从外面回来,看见那两个孩子把姗姗堵在了公寓门口。姗姗骑着一辆儿童车,我想那两个小混混是想要姗姗把她的小童车给他们骑。儿子看到后就对我说,妈妈,他们又在欺负姗姗了,我要过去帮助姗姗。我对儿子说,佩罗里,我儿子的名字叫佩罗里,你去吧,好好教训他们一顿。我儿子向他们走去,像勇士一样,胸脯挺得高高的。那两个小混混看见我儿子走过去,害怕了,赶紧像老鼠一样溜走了。他们怕我儿子揍他们,我儿子可是学过几下拳术的,他们根本不是我儿子的对手。女司机爽朗地笑起来,声音里充满了自豪,笑声震得车子一颤一颤的。

她也笑,觉得女司机真是爽直得可爱。她问,你儿子现在多大了?

女司机说,我离开墨西哥时,我儿子才六岁,今年有17岁了。

她问,你来美国十一年了?

女司机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是呀,十一年了,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你儿子现在在美国?

女司机叹了口气说,他在墨西哥,他要是来美国就好了。

她没有说话。车里静了下来。她感到有些闷热,伸手按了一下窗钮,把车窗摇下来大半,晚风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她吸了几口凉爽的夜风,这时再看路边那些影影绰绰的树木,感觉没有那么害怕了。

过了一会儿,女司机问她,你结婚了吗?

她说,结婚了。

你有小孩吗?

有一个儿子。

儿子几岁了?

他今年十三岁。

女司机发出一声惊叹,你儿子都有十三岁了,看你真年轻,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她笑了笑。这样的话,她听过不止一次了。中国女人在外国人眼里就是显得年轻。有一次她坐公交车,不知道票价,问司机多少钱?司机说50美分。后来她和同事说起公交车票价只要50美分时,同事告诉她,你那是学生半价,司机一定是把你当成大学生了。

你儿子现在上初中了吧?

他读初二。

你儿子一定很棒,浑身都充满能量,男孩子都是这样。

她对女司机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没有哪个母亲不喜欢听人赞美自己的孩子。

你儿子喜欢什么运动?

他喜欢打篮球,我每个周末都要开车送他去学校打篮球。

你儿子打篮球时,你会在旁边看他玩吗?

她说,那当然,我把儿子送到球场后,便坐在一边看他打球,儿子打完球后,我们一起回家。

女司机看她一眼,问,你丈夫呢,你丈夫也和你们在一起吧?

她说,我丈夫不在这里,他在西雅图工作,要节假日才回来。

女司机说,我羡慕你,有儿子在身边,那才叫幸福呢。

她很想问女司机为什么不把儿子带到美国来?按照美国的法律,你來美国不管是移民,还是打工,都可以把年龄不到21岁的子女带来美国。但想起女司机刚才那一声叹息,她又把话咽了下去。女司机一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还是不要打听人家隐私的好。

虽然她没有问,但在心里还是忍不住猜测起女司机没有把儿子接来美国的原因。女司机是十一年前从墨西哥来到美国的,很有可能她是一个人来美国的,她丈夫和儿子都没有来。这样推论起来,女司机很可能是离了婚或是有了外遇后才来到美国的,丈夫和儿子都留在墨西哥。这样解释就比较符合逻辑了。

她问,你经常回墨西哥看望你的儿子吧?

女司机摇头,说,我来美国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儿子。

这么多年来,女司机居然一次也没有见到过她的儿子。她看着女司机,吃惊得嘴巴都圈成了O型。

女司机说,十一年过去了,我都不知道儿子长成什么样了。

她忍不住问,你没有回墨西哥看望过你的儿子?

女司机摇头,没有回去过。上个月是我儿子十七岁的生日,我给他买了生日礼物。我每年都要给儿子买生日礼物,我已经给儿子买了十一年的生日礼物了,可是从来没有寄出过。

对面一辆车驶过来,明亮的光柱投进车里,她看见了女司机眼里的泪光。

她不由得鼻子有些发酸,小心翼翼地问,那是为什么?

女司机眼睛看着前方,没有回答她的话。

一辆SUV从后面超上来,越过中间的黄色虚线,从她们左边嗖的一下开了过去,速度之快,犹如闪电。据她目测,SUV至少超出限定车速十迈以上。女司机的火气突然上来了,她把头伸出窗外,冲着SUV红艳艳的车屁股,凶巴巴地大声吼道,你这个疯子,不要命了,小心前面撞上野鹿。女司机的嗓门大如惊雷,把她吓了一大跳。如果这时路上有行人的话,准会被女司机的声音吓得栽一跟头。

她继续猜想。十一年来,女司机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但每年都给儿子买生日礼物,女司机为什么自己不去墨西哥找儿子?如果说,她和丈夫(前夫?)已经失去了联系,不知道儿子的下落,但女司机在墨西哥一定有自己的家人和亲友,他们可以为她打听呀?何况,儿子不是什么物件,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想把他藏到哪儿就能藏得住的,藏个一年两年还说得过去,但要藏十几年,那简直就不可能。何况,儿子长大了要读书,要去學校吧?不可能人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墨西哥紧挨着美国,两个国家就像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女司机只要踩一下油门,十几个小时就可以进入墨西哥领土,她完全可以去找自己的儿子。

起雾了,白色的雾气无声无息地在原野上升腾,开始像一只只白色的小精灵,跳跃着,翻滚着,慢慢就连成了片,结成了网,像一个巨大的白色蚊帐,铺天盖地罩下来。周围的景色消失了,被雾吞没了,小小的出租车好像飘在雾海中。女司机打开了车上的大灯,但灯光无法穿透厚厚的雾层,只能照到前方一米左右的地方。女司机再次减慢了车速,车子在雾中如乌龟慢慢爬行。

她望着眼前的大雾,心里忐忐忑忑,但也不是很害怕。因为刚才的野鹿事件,她对女司机的信任度大大提高,觉得女司机开车经验丰富,遇事沉得住气,反应也快,对付雾天应该是小菜一碟。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即便她不信任女司机又能怎样?深更半夜在这荒郊野地,又遇到这样的天气,她和女司机现在就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是福是祸都绑在一起了。

她感到了睡意,眼皮有些发沉——她看见自己随着雾气从车窗飘了出去,站在了一只小船上。小船上只有她一个人,女司机不知在哪里,周围是白色的雾,一层又一层地包绕着她,她听到水的声音,还有扑腾声,好像就在小船附近。她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努力想看清那里有什么东西,可是什么也看不见。这时,船向一边倾斜,她站不稳,扑通一声,掉到了水里——她一个激灵,醒了。醒来后她有些发怔,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用手揉揉眼睛,清醒了。窗外仍然是一片大雾。她按亮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一点四十五分。她们在路上已经走了四十多分钟,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大雾,她现在应该到家了。

她问女司机,我们现在到了哪里?

女司机说,我们还在巴克利道上,估计还没有走到一半。她无奈地再一次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手机右上角显示只剩下5%的电量了,她关了手机。车速这么慢,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说不定到家时,天都已经亮了。今天什么倒霉的事都叫她碰上了。开始是飞机晚点,然后是遇到野鹿,现在又撞上了大雾,人要是不走运呀,喝口凉水都会塞牙缝,踩上一粒沙子也会绊个跟头。

女司机说话了,你知道我十一年前是怎么来到美国的吗?

她现在只想早点回家,没有心思和女司机猜谜了,她漫不经心地答道,不知道。

女司机看了她一眼,加重了语气,我是偷渡来美国的。

她没有显出惊讶,偷渡来美国的墨西哥人实在太多了,简直遍地都是。她常去修车的那家汽车维修店,是一个中国朋友介绍的,该店的修车费比一般美国修车店便宜至少三分之一。她开始不知道这家修车店为什么那么便宜?后来中国朋友告诉她,因为廉价劳动力,这个修车店雇了不少从墨西哥偷渡过来的人。

女司机又看她一眼,说,我在墨西哥杀了人,被警察通缉,才逃到美国来的。

女司机是个杀人犯!她惊得目瞪口呆,有那么一两秒钟,她的脑子停止了思维,随后一股冷气从脊柱往上冒。

那个女人是个淫妇,她勾引了我的丈夫,我要杀了她!我举起刀朝她的脖子砍下去,就一刀,几乎砍断了她的脖子,好多好多的血从她的脖子里流出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的血,像小溪流一样——女司机神经质地笑起来。她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女司机杀了人,居然还笑得出来,一条人命呀,她拿一把刀,一把刀就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砍死了。

女司机笑声戛然而止,车里一阵可怕的沉默。怪不得女司机不敢回墨西哥,原来她是被通缉的杀人犯。这真是太可怕了!她,她现在就和一个杀人犯坐在一起,车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不敢看女司机,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恨不得立马消失在空气里。

突然,女司机扭过头来,声音像被锉刀磨过似的有些沙哑,我刚才对你说了什么?

她顿时噤若寒蝉,没,没说什么。

我刚才是不是对你说过我在墨西哥杀过人?

她沉默不语。

一阵沉默后,女司机说,我来美国十一年了,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

她打了一个寒颤,女司机说她是第一个知道她秘密的人,她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威胁她吗?她全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冷汗直往外冒。

女司机目光像剑一样向她刺过来,你答应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连忙点头,鸡啄米似的,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真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要相信我。

女司机没有说话,扭头看了她一眼,又扭头看了她一眼,看得她心里直发毛,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女司机会不会对自己杀人灭口?她顿时像掉进了地狱口,眼前是万劫不复的黑暗。她想到儿子,想到丈夫,想到在国内的父母亲,自己还不到四十岁,难道就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去?不行,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她得想办法逃生。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电话报警显然是不行的,女司机就坐在她边上;和女司机硬拼,女司机那么大的块头,她肯定不是女司机的对手;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逃跑,今晚的大雾给了她一个绝好的逃跑机会,她只要乘女司机不备,打开车门跳下去,钻进路边的树林里就没事了,这铺天盖地的雾,加上又是晚上,女司机即便浑身长满了眼也不可能找到她。

她的手偷偷摸到腰间安全带的环扣,正要解开时,突然想起她在机场时就告诉了女司机她家的地址,她的手僵住了。女司机已经知道她住在哪里,她跑还有用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女司机会找到她家里去。家里——儿子还在家里,想起儿子,她浑身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从芝加哥上飞机前,她给儿子打过电话,告诉儿子,她坐的航班晚点,她要半夜过后才能到家,要儿子不要等她,晚上准时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儿子说,妈妈,我做了你最喜欢的辣椒炒肉,你回来还会吃饭吗?她笑,我当然要吃。她因为经常出差,教儿子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菜,像炒白菜,炒土豆,葱炒鸡蛋,辣椒炒肉等。儿子知道她喜欢吃辣椒炒肉,每次她出差回来,儿子都会给她准备一份辣椒炒肉。儿子现在一定睡得正香,也许正在做一个好梦。她决不能让女司机伤害她的儿子!

她想骗女司机,告诉她,在机场给她的地址是错的,她家住在弗兰克街而不是罗斯福大道(这两条街隔着好几个街区),但马上又自我否定了,傻瓜才会相信她给错了地址,搞不好反而会弄巧成拙,引起女司机疑心。她望着窗外的浓浓的大雾,竟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有野鹿或者其他什么动物突然从路边跳出来就好了,撞上出租车,出一场大车祸,即便她在车祸中死去,只要儿子好好的。

雾渐渐消散,周围的世界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出租车开始加速,很快下了乡间公路,上了阿里姆斯大道。阿里姆斯大道是菲特里镇的一条主要街道,街道两边是密集的商店。白天,这条道上车来人往,是菲特里尔镇最热闹的地方。但现在,大街上一片寂静,街上连一个鬼影都看不见,偶然会见一辆汽车飞驰而过。街边的路灯闪闪烁烁,鬼火般地迎过来,幽灵般地闪过去。再过十几分钟就要到家了。她越来越紧张,口舌干燥,手心都是汗,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了。她突然想起前面不远有一家叫考斯特的食品店好像是24小时营业。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远远看见考斯特那块红底招牌在夜空中闪耀,食品店果然还在营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对女司机说,前面有家考斯特食品店,请你在那里停一下车,我要去店里买点东西。

女司机似乎怔了一下,问,你要买什么?

她说,我去买早点。

女司机把车停到食品店前面的停车场。她对女司机说,你在车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她拿着包,打开车门下车,快步朝商店门口走去。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她的心猛地一紧,回过头,果然看见女司机紧紧跟在后面。女司机望着她,露出两排大白牙齿,我也进去买点东西。

她不相信女司机真想买什么东西,肯定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商店,看来女司机也在提防着她。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推门进去。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女人。她看看柜台后面的女人,心里叹道,她们两个人加起来都不是女司机的对手。

她去货架拿早餐,听到女司机对女店员说,我想买包烟。女店员说抱歉,店里不卖香烟。

两人出了商店,默默朝出租车走去。这一刻,她感到了一种无边无际的绝望,就像一个掉进茫茫大海、明知逃生无望、却仍在徒劳挣扎的人。

出租车驶进小区,在她家门口无声无息停了下来。她住的是平房,只有一层楼,房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灯光。这个小区的房子,周围的草坪都很大,房与房之间隔得远,如果发生什么事的话,即便大声喊叫,邻居也未必听得清楚。房子对面的街角立着一盏路灯,昏黄的灯光照着她家前面的草地上,草地已经开始变绿,毛茸茸的嫩草拱土而出,像是铺了一层薄薄的绿毯。这栋房子是前年买的,房子虽然不大,但她喜欢房前屋后宽阔的草坪,当天气变暖后,站在院子里,满眼都是怡人的绿色。

她朝儿子住的房間望过去,那是左边的第二个窗户。望着那扇熟悉的带有方格栏的窗户,她好像听得见儿子熟睡中均匀的呼吸声。她已经拿定主意,无论如何要保护儿子,女司机要杀人灭口,杀她一个人好了,儿子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下了车,装作弯腰提鞋子,把手里捏着的房门钥匙偷偷放在了背光的草地上,她不能让自家的房门钥匙落到女司机手里。女司机从后车厢里把她的行李箱提出来,她接过行李箱,把车钱和小费给女司机。

她提着行李箱上了两节台阶,然后转过身,看着女司机。她的手紧紧抓着行李箱上面的提手。行李箱提在手里有点重,但她相信自己能够提起来,如果女司机胆敢上前一步,她会毫不犹豫地举起行李箱朝女司机的脑袋狠狠砸下去!

女司机没有跟上来,也没有回到驾驶室,她背靠着副驾驶侧的门,站在那里看着她。两人都不说话,只是互相对望着。路灯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冷漠清冽,有一种悲壮的表情,反正已经豁出去了,她反而不觉得害怕了。

终于,女司机说话了,嗨,我说你,怎么还不开门进屋去?她索性直言相告,我在等你离开。女司机看看她,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女司机直起身子,绕过车头走进驾驶室,车子启动了。她暗暗松了一口气,看着出租车开出小区,红色尾灯消失在转弯处。她站在门口又等了一会儿,确信女司机已经离开了,这才走下台阶,在草地上找到房门钥匙,打开门,把门反锁上,身子一下子瘫倒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她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感觉力气恢复了一些,打起精神站起来,准备去浴室洗漱一下就上床睡觉。这时,她听到门铃响了,叮当叮当的门铃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格外瘆人。她的心猛地跳起来,深更半夜,谁在敲门?她悄悄走到门边,从门上的猫眼往外面看。这一看,她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站在门外的竟然是女司机!她眨眨眼睛,再看,没错,就是女司机,她又回来了,她到底想干什么?

女司机又按了一次门铃,她强作镇静,隔着门问道,你有什么事?女司机说,你把风衣忘在车里了,我给你送过来。她这时才想起她的风衣来,想起她把风衣放在了后座上。她伸出手抓住门把手,正要打开门,又突然停了下来,万一女司机送风衣只是借口,其实是想骗她打开门呢?

她没有开门,隔着门说,谢谢你,我现在不方便开门,你把风衣放在门口好了。从猫眼里,她看见女司机往后退了一步,弯下腰,随后又直起腰来。女司机说,我把风衣放在门口了,你的风衣口袋里有一个翡翠手镯,小心别摔坏了。女司机从猫眼里消失了。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看见女司机进了那辆绿色的出租车。车子启动了。她看着出租车调转车头,往小区门口开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她轻轻打开门,捡起那件风衣,只听砰的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她低下头看,是那个翡翠手镯,摔在水泥台阶上,已裂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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