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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中“精灵”:在弥合裂痕的乡土上舞步翩跹

2019-09-10谷珵

教育家 2019年43期
关键词:园长精灵幼儿园

谷珵

苍茫太行山,巍巍八百里。在它的南麓怀抱内,有一块叫作侯兆川的腹地。当地为兴办教育,建设了学校汇聚的文化教育中心,其中,川中社区大学(以下简称“社大”)格外惹人注意。

这是全国唯一一所以幼儿园为依托的乡村社区大学。一群幼儿园教师,在一位大学教授的引领下,尝试唤醒落寞的村庄。这是一批末代中师生抱团取暖的动人经历。她们用青春的光和热,给那些被生活遗忘的生命传递温暖,让他们点燃守望乡土的希望之灯。这是一场带有几许桃源色彩的乡村教育实验。负重前行的人们,顶着可持续性的质疑,起舞的姿态却轻盈——那是理想主义者无可救药的浪漫,闪烁着深海遗珠般可贵的光芒。

始于教育

“川中社大真正好,儿童节日老年到,我与社大同行动,社大教我老还童。”今年儿童节,在川中幼儿园和社大举办的庆典活动上,68岁的牛书民表演了一段自编快板。幼儿园园长、社大校长郭文艳听着上口的快板书,看着台下兴奋的父老乡亲,思绪又闪回至故事的原点。

2012年4月,河南省辉县市教育局以缩短城乡教育差距为初衷,建成了川中幼儿园,却为找不到合适的园长发愁。正在北京接受术后化疗的张青娥——辉县市教育的旗帜人物、郭文艳的老领导,主动请缨,并鼓励郭文艳一同前往。前辈的执着感染着郭文艳,但她坦言追随的原因绝非同情,“老园长有思想、有情怀,骨子里我非常认同她的观念”。

与郭文艳情况相似的还有张靓。在众人眼里,张靓就是团队的“开心果”。走出校门后的10年间,她不仅当过教师,还有过一段销售的职业经历,因此分外珍惜再度投身教育的机会。“作为末代中师生,我们一直没有参加招教考试的资格;2012年机会突然来了,我和文艳一举考过,兴奋难以言表,好像要把全部的力量都发挥出来。”

实际上,最初被张青娥带到川中幼儿园的教师,几乎都是郭文艳的同学。从4月份组建人员,八九个昔日同窗凑到一起,各自带着年幼的孩子,兴冲冲来到川中幼儿园,却发现只有空荡荡的建筑。9月份开学,时间紧、任务重,姑娘们立刻感到压力袭来。

那是一段记忆难以磨灭的日子。一大早搭车到园所工作;酷暑当头,中午在工地上吃完饭后,只能坐在操场上仅有的树荫里休憩片刻;由于没有宿舍,晚上还要折腾回山下。最忙碌时,她们连自家孩子也顾不上,有几次一进屋,发现孩子们已经躺在纸箱板上睡着了。办园初期工作琐碎,特别是要整理占地60亩的种植园,加班成了常态,大家彼此安慰打气,也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在“元老”团队成员宋琪看来,相比于“体力活儿”,扭转乡村百姓关于学前教育的错误观念,任务显得更加艰巨。一些家长认为幼儿园教育无关紧要,距离稍远一些便放弃让孩子入学;也有不少家长只在意拼音、算数练习。在张青娥的带领下,她们到附近山区挨家挨户家访,还把城市里的孩子组织过去展示才艺。郭文艳解释:“目的就是让当地百姓看到城乡孩子在精神面貌上的差别,在观念上愿意跟随我们的步伐。”

随着郭文艳和同伴们孜孜不倦地传播科学的教育观,孩子们走进大自然,在快乐中体验、学习,小手拉大手,将更多家长带入幼儿园的教育中,建立起对幼儿园的信任,“小学化”的负面声音越来越少。“我们没有迎合错误观念,被它牵着鼻子走。”郭文艳自豪地说。

扎根乡土

如果没有与孙庆忠的邂逅,川中幼儿园的实践或许只是聚焦在幼教领域,然而命运自有安排。

2013年,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孙庆忠在进行田野调查时来到这里。多年的教学和实践工作,让他持续思考着乡村的出路。“乡村教育把孩子连根拔走了,撤点并校让孩子享受优质教育资源,但给乡村造成的破坏是无法挽回的。”乡村的远山近水,风光如此之好,但孩子们无法亲近。怎样让乡村教师安守?如何恢复乡村学校原有的功能?乡村文化传播面临“集体失忆”的深度危机,未来还有什么值得期待?这些问题久久困扰着孙庆忠,直到他在川中幼儿园看到和教师一道整理种植园的家长,才似乎找到了答案。

孙庆忠向张青娥提出,何不创办一所依托幼儿园的社区大学?尽管身体每况愈下,但张青娥始终将教育摆在第一位,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姑娘们接到了新指令——成立社区大学。

“一开始,我们也不懂社区大学是什么。”可老园长的命令如弦上之箭,郭文艳和同伴便从课程做起,设置了国学知识、科学育儿等能驾驭的内容。2014年5月30日,试运行半年后,社大正式揭牌。孙庆忠对全体教师明确社大的属性:既不是家长教育学校,也不是农民技术学校,而是成人终身学习的公民学校。

这是一场罕见的乡村教育实验,前景光明,路途却跌宕。最初来参加的百姓非常多,让郭文艳和同伴们兴奋不已,“可是慢慢就不行了,有时候只有六七个人,甚至更少”。姑娘们十分焦灼,自我怀疑占了上风;而张青娥离世,更给了年轻团队沉痛的打击。

老园长去世后,郭文艳挑起了园长的重担,用拼了命的付出支撑着大家的信心。“文艳特别有老黄牛埋头苦干的精神,让你觉得如果不替她分担都是一种痛苦。”张靓激动地说,感觉走入绝境时,两个人抱头痛哭,然后擦干眼泪继续干。

“孙庆忠教授一直在背后鼓励我们,‘别害怕,即使只有一个人,咱也要坚持下去’,让我们觉得可以做得更好。”如今回想起來,郭文艳内心充满感激。重整士气后,姑娘们打开思路,联谊会、游戏、评选明星学员……想方设法让村民积极参与进来。“一些90后妈妈比较活泼,我们就设置舞蹈课程,甚至请她们来教大家;有的大爷对唱歌跳舞都不在行,我们就请他给大伙儿照相或者点评两句。”即便是不识字的学员,只要肯走进课堂,感受轻松和愉悦的氛围,也会慢慢融入。

渐渐地,课堂上的人又多了起来。宋琪发现,社大的学员就和幼儿园的小朋友“差不多”——好奇心强,向往学习,上课时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看,眼神里尽是崇拜。随着参与者数量逐渐稳定,社大的课程目标更加明晰,内容趋于生活化,先后开设了“生活叙事与口语表达”“书画欣赏与创作”等24门课程,给梦想找到了扎根的土壤。

改变了谁

试图唤醒乡土的近2000个日夜里,一些人的生命正在被改变。

西沙岗村的郎晓云有一段深情告白:刚生完孩子的时候,家里生活压力大,我就像得了产后抑郁症一样。以前心情不好时就到麻将桌前发泄,每天打麻将、种地、做饭,就是没有智慧。社区大学正好弥补了这一欠缺,一个普通人也和艺术挂钩了。

刘玉昌是2016年就加入社大的老学员。他是一名知识分子,退休后的生活让他觉得“走上了绝路”。社大的出现拯救了他。每天送孙子上幼儿园后,刘玉昌便到社大写作、创编诗歌,还获得了优秀学员证书。有一次,郭文艳到他家拜访,发现他竟把证书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也是在那一瞬间,郭文艳深切感受到这项工作的价值。“我们做的可能只是一点点,却没想到对他们的意义有那么大。”

类似的瞬间,犹如星光璀璨。

郭文艳和同伴们所看到的,是精神内在力量的生长。社大把这些被生活所压迫、被遗忘的无依生命,从单调乏味和孤苦寂寞中稍微拉出来一点,让他们获得短暂的解放与自由。“有时候给一些文化层次不高的学员上课,我真的不确定对方能听懂多少,”郭文艳说,“但我可以保证他在这里收获了一些快乐,看别人的眼神是放光的。”因为社大,来自附近村里的农民从田垄间、麻将桌转向课堂,发现生活还有诗意与远方。

张靓坦陈,在经营社大的过程中,她们越来越真正理解孙庆忠创办社大的意义。改变的还有孩子:来幼儿园参观的人多了,孩子们更加自信和活跃。对于家庭来说,很多学员在读书期间,化解了夫妻、婆媳之间的矛盾,使学校教育的功能半径在乡村社会中良好延伸。这恰是孙庆忠关注的核心点:依托社大,培育乡村自信的精神场域正在慢慢形成,“以教育为切入口,乡村的魂一旦有了,乡村文化的存在就有了可能。”

从社大成立伊始,庆典便成了每年的“常规动作”。幼儿园的教职工、孩子们和社大学员纷纷走上舞台,演绎出属于自己的华彩,而每台晚会背后是幼教团队筋疲力尽又兴趣盎然的筹备。“最初学员们不敢表现,我们就逐步给他们培训排练,”保教主任房玉苹记忆犹新,“第一次登台后,他们激动得结束后都睡不着觉,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以后每年都更加自信”。

“通过社大这种终身教育的方式,让教育中心周边的农民从学校获得正向的能量,继而改变家庭生活,过一种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孙庆忠如是总结。这种影响在不断扩散,短短几年,社大产生的效应辐射了周边15个村落,一股被撬动的生机,正在侯兆川的上空勃发。

微光跳动

办年刊,是社大成员心目中无比隆重的大事。每卷二三十万字,从搜集素材到编辑出版,由郭文艳带领着教师团队负责,已经出版了4卷。拿到新刊后,学员们争先恐后地传阅,找寻着自己的署名文章。

一篇篇简单而真挚的故事,记录着学员的变化,也留存着教师们的成长。开启实验之初,孙庆忠便把幼师团队的专业成长摆在关键位置,也只有教师产生足够的获得感,这场实验才具备可持续性。他布置《陈鹤琴文集》的阅读功课,将教师们的读书感悟收录在年刊里;制定“观察日记—想读书—会读书—写文章—写专著”的“五步培养法”,希望每位教师到不惑之年都能够出版一本教育专著。不懈努力产生回报,“河南省教育名片幼儿园”“河南省示范幼儿园”“全国终身学习品牌项目”……荣誉纷至沓来。

于她们而言,老园长的精神已化作砥砺奋进的鞭策,孙庆忠则是眼下的启蒙者与领路人。每学期孙庆忠至少要来侯兆川一次,分毫不取;姑娘们给他塞的礼物,全部被他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教育是什么?教育是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到山区从教,一周才能与家人团聚一次,大些的孩子在城里读书,小点的孩子跟在身边。这是川中幼教人的生活常态。家人的不理解也曾撕扯过姑娘们挣扎的心。然而,她们用反复的沟通、讲述,让家人一一接受和体悟这份事业的内涵。“如今每逢幼儿园有大型活动,家属们请假都要来帮忙。”张靓笑着说。

孙庆忠表示,乡村教育实验绝不是以一群人撕裂自己为代价来换取乡村的复苏,“那样毫无意义”。徘徊过、痛苦过,她们找到了自我的价值。“以前有什么事情,我都会放在心底,来到这里后整个人彻底改变了。许多事情压在身上也不慌了,还会主动寻求思想上的成长。”房玉苹对自己信心十足。性格内秀的宋琪在引导学员创作的同时,也通过年刊找到了表达自己的渠道。张靓在与大爷大妈的相处中,发现了陪伴长辈的方式。而郭文艳说,人的潜能无限,是她几年园长历练下来最深切的领悟。

“一所理想的乡村学校,不仅要成为一所好的育人场所,还要成为改造乡村社会的中心。” 著名思想家梁漱溟这样描述。教育的持续发展能依靠纯粹的理想吗?大概并不能夠。但教育至少要有一点点理想之光。张青娥、孙庆忠、郭文艳、张靓、宋琪、房玉苹……每个人都行走在各自的黑暗里,然擎起烛火,汇聚在一起便有了光,纵使微弱,却是无法被忽视的存在。

“一路坚持下来,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彼此扶持,共同撑起了幼儿园和社大的工作。”郭文艳的话,同另外几位姑娘的态度如出一辙。相比于城市中的孩子,她们总觉得,山里娃更需要自己,需要更多教师的支持。

记得第一次联系郭文艳时,她说外界称她们为“川中脊梁”。可当采访行将结束,这些姑娘们在脑海里的形象,却更像拥有神奇魔法的精灵——青春洋溢,翩然起舞,播撒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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