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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在棺材里的地瓜干

2019-09-10李秋善

微型小说选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爷俩船工木船

李秋善

大哥很少跟我说过去的事情,那次不知怎么的说起了1968年春天去表叔家借粮的事。

那年春天的一天,表叔来我家了。表叔家住在黄河对岸的村子里。表叔看看我家的粮食囤,跟父亲说,明天让老大跟我回去弄点地瓜干来吃吧。

次日清晨,母亲给大哥找了一个布口袋,大哥肩上搭着布口袋,跟着表叔上路了。

我们村紧靠黄河大堤,翻过大堤,再走四五里路的河滩地,才到黄河边。我们村的渡口是有执照的,属于官渡。到了黄河边,找到渡船,船工们却不着急开船,都坐在船尾抽烟。等了好长时间,来坐船过河的人也差不多有二三十人了,船老大便让要坐船过河的人们下船去拉纤绳,必须把船拉到上游五六里地开外。大哥见表叔脱了鞋子下船了,自己也脱了鞋子跟着下船。爷俩一手提着两只鞋子,一手把纤绳背在肩上拉。除了船老大坐在船上掌舵,其他船工也下船拉纤。双脚踩在河岸边的细沙上,脚底板凉凉的、痒痒的。把船向上游拉了五六里,船老大又抛了锚,说,行了,大家上船吧。然后人们开始上船,上船后,每人交渡河费一毛。表叔交了两毛钱,拉着我大哥的手找了船的靠后方坐下。鞋子放在脚边。表叔说,下船还得蹚水。又说,记住,坐船坐后方,坐车坐前方。大哥知道,表叔说的船是指的这种木船,车当然是马车。

船老大一声令下,起锚,升起船帆,开船了。船离岸不远,就进入了激流区。十几米长的船在黄河的波涛上上下起伏着,整个船身开始颠簸起来,不时有浪花打在船舷上,打湿了靠船舷坐着的人的衣服。大哥有些害怕,有点晕,想吐。这船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在黄河的激流中轻飘飘的。表叔扶着大哥的肩膀,仿佛在说,别怕。船工们搁下撑篙就去拿船桨,船老大稳稳地掌着舵大声吆喝着、训斥着船工们,过了激流区,木船进入缓流区,船老大的语调才松弛下来。

等船停下来,大哥目测了一下木船顺流漂下来的距离,约有六里吧。

木船还是靠不了岸,得挽起裤腿蹚过没膝的河水。表叔牵着大哥的手,哗啦哗啦地蹚水上岸。

上了岸,大哥说头晕。表叔说,那就歇会儿再走。爷俩找了个土堆,坐在土堆上休息了一会儿。大哥说,表叔我不晕了,咱走吧。

到了表叔家,已经中午了。表叔给大哥介绍表婶,大哥赶忙叫表婶。表婶说,你爷俩坐会儿,我去做饭。

那顿饭是高粱面窝窝头就咸菜,大哥吃了两个窝窝头,就不好意思再吃了,表叔表婶再劝,只说吃饱了。

吃完饭,大哥跟着表叔来到西厢房,西厢房靠南墙根放着一口水泥棺材,西墙和北墙根放着一些农具。

表叔走到水泥棺材跟前,招呼大哥过来搭把手把棺材盖移开。大哥赶忙上前。水泥棺材盖很重,爷俩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棺材盖移开。水泥棺材里面盛着小半棺材地瓜干。表叔让大哥撑开带来的布口袋,开始用手掌往布口袋里捧地瓜干。捧了一会儿,表叔停下来,让大哥提起口袋在地上蹲几下,又继续往布口袋里捧,口袋里的地瓜干在长高,眼看着棺材里的地瓜干在减少,有的地方要见底了。大哥说,行了吧,表叔!你们剩的也不多了,再装我就背不动了。表叔说,哎!你家七口人呢,这点地瓜干能吃几天啊?表叔直起腰来,找了根麻绳把布口袋口扎住,对大哥说,背到后屋里让你表婶看看。大哥背着口袋来到表婶屋里,把盛着瓜干的布口袋放到地中央,跟表婶说,表婶,您看看,借这些。表婶说,行了,看啥,不留你了,晚了怕误了船,这船一天就一个来回呢。

大哥背着装有地瓜干的口袋,表叔跟着。爷俩一路又向渡口走去,路上表叔替大哥背了一程。找到渡船,还得向上游拉纤。大哥说,表叔你回去吧,表叔拉着纤说,你上了船,我就回。向上游拉了五六里,终于可以上船了,表叔上船给大哥交了一毛钱的船钱就下船了。

船一离岸,就开始向下游漂,大哥眼看着表叔的身影在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后来就看不见了。

那年大哥十三岁,从那天开始,他说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这口袋地瓜干帮我家度过了那个饥荒的春天。

我问大哥,后来你借表叔的地瓜干还了吗?

大哥说,我不知道爹娘还没还。那些年每年都闹饥荒。那时候借粮给你,就是救命粮啊。等你有粮了,和那时候的粮一样吗?地瓜干还没还不记得了,表叔这份情我可永远都记着呢。

(原載《小说月刊》2018年第10期 作者自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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