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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外国小说教会了我什么

2019-09-10陈忠实

新晨 2019年1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小说

陈忠实

从《静静的顿河》开始喜欢欧美小说

平生阅读的第一部翻译长篇小说,是《静静的顿河》。尽管时过四十多年,我仍然确信这个记忆不会有差错,人对自己生命历程中那些第一次的经历,记忆总是深刻。

从学校图书馆借这部小说时,我还不知道它是一部名著,更不了解它在苏联和世界文坛的巨大影响。那是我对文学刚刚发生兴趣的初中二年级,“反右”正在进行。我的语文老师是一位初出茅庐的中文系大学生,常常在语文课堂上逸出课本内容,讲某位作家某位诗人被打成“右派”的事,尤其是被称为“神童”的刘绍棠被定为“右派”,印象最深刻了。好奇心也在同时发生,天才,神童,远远比那个我尚不能完全理解其政治内涵的“右派”帽子更多了神秘色彩,十分迫急地想看看这个神童在与我差不多接近的年龄所写的小说。课后我就到学校图书馆查阅图书目录,居然借到了《山楂村的歌声》短篇小说集,大约是学校图书馆尚未来得及清查禁绝“右派”作家的作品。大约是在这部小说集的“后记”里,刘绍棠说到他对肖洛霍夫的崇拜和对《静静的顿河》的喜欢。“神童”既然如此崇拜如此喜欢,我也就想见识这部长篇小说了。看到在图书馆书架上摆成雄壮一排的四大本《静静的顿河》,我还是抑制了自己的欲望,直等到暑假放学,我便把这四部大著背回乡村的家中。

我知道了地球上有一条虽然不大却很美丽的河流叫顿河。这个顿河总是具象为我家门前那条冬日清冽夏日暴涨的灞河。辽阔的顿河草原上的山冈,舒缓柔曼的起伏转承的线条,也与我面对着的骊山南麓的坡岭和白鹿原北坡的气韵发生叠印和重合。还有生动的哥萨克小伙子葛利高里,风情万种的阿克西尼亚。我那时候忙于自己的生计,每逢白鹿原上集镇的集日,先一天下午从生产队的菜园里趸取西红柿、黄瓜、大葱、茄子、韭菜等,大约50斤左右,天微明时挑到距家约10华里的原上去,一趟买卖可赚一二元钱,整个暑假坚持不懈,开学时就可以揣着自己赚来的学费报到了。集日的间隔期里,我每天早晨和后晌背着竹条大笼提着草镰去割草,或下灞河河滩,或者爬上村庄背后白鹿原北坡的一条沟道,都会找到鲜嫩的青草。虽然因为年幼尚无为农业合作社出工的资格,而割草获得的工分比出工还要多。我在割草和卖菜的间歇里,阅读顿河哥萨克的故事,似乎浪漫到不可思议。我难以理解故事里的人物和内蕴,本属正常。所有这些也许并不重要,有幸的是感受到我的生活范围以外的另一个民族的生活形态,视野抵达一个几乎找不到准确方位的遥远的顿河草原,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快乐和悲伤竟然牵动着我的情感,而我不过是卖菜割草的一个尚未成年的乡村孩子。我后来才意识到,我喜欢阅读欧美小说的偏向,就是从这一次发生逆转的,从“说时迟,那时快”的语言模式里跳了出来。

1980年代的苏俄文学热

到80年代初,柯切托夫的作品重新出現在新华书店的售书架上,包括曾经作“高干”内参的《州委书记》。我在从书架上抽出这本小说交款购买的简短过程里,竟然有一种无名的感叹,不过六七年时间,似乎有隔世的陌生而又亲切的矛盾心理。不久又见到《你到底要什么》,柯切托夫直面现实的思考和发问,尖锐而又严峻,令人震撼。这个书名很快在中国普及,且被广泛使用。随后又购买到了《落角》,柯切托夫的变化再一次令我惊讶,无论从思想到艺术形式,几乎让我感觉不到柯切托夫的风格了,有点隐晦,有点象征,更多着迷雾,几乎与之前的作品割断了传承和联系。转折如此之大,同样引起我的兴趣,柯切托夫自己“到底要什么”?尽管我难以作出判断,却清楚地看到一个作家思想、情感以及艺术形态的发展轨迹,早期歌颂英雄的鲜明立场和饱满的情感,转折到对生活里虚伪和丑恶的严厉批判揭露,再到对整个社会和人群发出严峻的质问,“你到底要什么”,一时成为整个社会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最后发展到晦涩的《落角》,我都不大读得懂了。自然是作家主体的思想和情感发生了变化,然而是什么东西促成了这种变化,我却无法判断。隐蔽在晦涩文字下的情绪,直接感到那个曾经洋溢着热情闪烁着敏锐思想光芒的柯切托夫可能太累了,且不断定其失望与否。这样一个曾经给我们提供过“参考”样本的作家,死亡时,苏共领导人勃列日涅夫亲自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似乎并不计较他对苏联社会的揭露、批判、诘问和某种晦涩的失望。

到上世纪80年代初,在省作协院子里,出现过一阵苏联文学热。中苏关系解冻,苏联文学作品有如开闸之水,倾泻过来,北京两所外语高校编辑出版了两本专门翻译介绍苏联作家和作品的杂志《苏联文学》和《俄苏文学》,这是空前绝后的事,可见对苏联文学之热不单在我的周围发生,而是一个范围更大的普遍现象。我把这两本杂志连续订阅多年,直到苏联解体杂志停刊,可见对苏联文学的关爱之情。我通过这两本杂志和购买书籍,结识了许多前苏联作家。我那时候住在乡下老家,到作家协会开会或办事,常常在《延河》编辑兼作家王观胜的宿办合一的屋子里歇脚,路遥也是这个单身住宅里的常客,话题总是集中到苏联作家和作品的阅读感受上。艾特玛托夫、舒克申、瓦西里耶夫,还有颇为神秘的索尔仁尼琴,等等,各自阅读体验的交流,完成了互补和互相启示,没有做作,不见客套,其本质的获益肯定比正经八百的研讨会要实在得多。在大家谈到兴奋时,观胜会打开带木扇的立柜,取出珍藏的雀巢咖啡,这在当时称得最稀罕最昂贵也最时髦的饮料,犒赏每人一杯,小屋子里弥漫着烟气,咖啡浓郁的香气也浮泛开来。

文学当做事业干的时代到来了!

1978年春天,作为家乡灞河河堤水利会战工程的主管副总指挥,我住在距水不过50米的河岸边的工房里,在麦秸作垫的集体床铺上,我读到了《人民文学》发表的刘心武的《班主任》。我的最直接的心理反映,用一句话来概括,创作可以当做一项事业来干的时代到来了!我在6月基本搞完这个8华里河堤工程之后,留给家乡一份纪念物,就调动到文化馆去了。我到文化馆上班实际已拖到10月,在一个无人居住的残破的屋子里安顿下来,我用废报纸把整个四面墙壁糊贴了起来,满屋子都是油墨气味,真是书香四溢了。我到文化馆图书馆借书,查封了10余年的图书馆刚刚开禁。我不自觉地抽取出来一本本“文革”前翻译出版的小说。我在泛读的过程中,很自然地把兴趣集中到莫泊桑和契诃夫身上。想来也很自然,我正在练习写作短篇小说,不说长篇,连中篇写作的欲望都尚未萌生。在读过所能借到的这两位短篇大师的书籍之后,我又集中到莫泊桑身上。依我的阅读感觉来看,契诃夫以人物结构小说,莫泊桑以故事结构小说塑造人物:前者难度较大,后者可能更适宜我的写作实际。这样,我就在莫泊桑浩瀚的短篇小说里,选出十余篇不同结构形式的小说,反复琢磨,拆卸组装,探求其中结构的奥秘。我这次阅读历时三个月,大约是我一生中最专注最集中的一次阅读。到1979年春节过后,我的心理情绪和精神世界充实丰沛,洋溢着强烈的创作欲望,连续写下10个短篇小说,成为我业余创作历程中难以忘却的一年。

读拉美文学之后,对乡村的自信被击碎了

阅读《百年孤独》也是读书记忆里的一次重要经历。我应该是较早接触这部大著的读者之一。在书籍正式出版之前,朋友郑万隆把刊载着《百年孤独》的《十月·长篇专刊》赐寄给我。我在1983年早春参加中国作协在河北涿州召开的“农村题材创作研讨会”期间,看到万隆正在校对《百年孤独》的文稿,就期盼着先睹这部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新世界文学名著。一当目触奥雷连诺那块神秘的“冰块”,我就在全新的惊奇里吟诵起来。我在尚不完全适应的叙述形式叙述节奏里,却十分专注地沉入一个陌生而神秘的生活世界和陌生而又迷人的语言世界。恕我不述这部在中国早已普及的名著初读后的诸多感受,这里只用一个情节来概括。1985年夏天,省作协在延安和榆林两地连续召开“长篇小说创作促进会”,我有几分钟的最简短的发言,直言阅读《百》著的感受,大意是,如果把《百》比作一幅意蕴深厚的油画,我截止到目前的所有作品顶多只算是不大高明的连环画。

我关注有关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家和作品,尤其是介绍或阐释魔幻现实主义的资料。我随后在《世界文学》上,看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大师卡朋铁尔篇幅不大的长篇小说《王国》,据介绍说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首创之作。同期配发了介绍卡朋铁尔创作道路的文章,我才对魔幻现实主义的创立和发展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脉络。据说《王国》之前拉丁美洲尚无真正创造意义的文学,没有在世界上引起关注的作品和作家。《王国》第一次影响到欧洲文学界,是以其陌生的内容更以其陌生的形式引起惊呼,无法用以往的所有流派和定义来归纳《王国》,有人首创出“神奇现实主义”一词概括,且被广泛接受。《王国》引发了拉丁美洲文学新潮,面对一批又一批新作品新作家的潮涌,欧美评论界经过几年的推敲,弄出一個“魔幻现实主义”的词汇,似乎比“神奇”更能准确把脉这一地域独具禀赋的作品特质。

对我更富启示意义的是卡朋铁尔艺术探索的传奇性历程。他喜欢创作之初,就把目光紧盯着欧洲文坛,尤其是现代派。他为此专程到法国,学习领受现代派文学并开始自己的写作,几年之后,虽然创作了一些现代派作品,却几乎无声无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在失望至极时决定回国,离去时有一句名言:在现代派的旗帜下容不得我。他回到古巴不久,就专程到海地“体验生活”去了。据说他选择海地的根本理由,这是拉丁美洲唯一一个保持着纯粹黑人移民的国家。他在那里调查研究黑人移民的历史,当然还有现实生存形态。他在海地待了几年时间我已无记,随后他就写出了拉丁美洲第一本令欧美文坛惊讶的小说《王国》。我只说这个人对我启示最深的一点,是关于我对乡村生活的自信被击碎了。我的生活史和工作历程都在乡村,直到读卡朋铁尔的作品,还是在祖居的老屋里忍受着断电点着蜡烛完成的。我突然意识到,我连未见过面的爷爷以及爷爷的兄弟们的名字都搞不准确,更不要说再往上推这个家庭的历史了,更不要说爷爷们曾经在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屋院里的生活秩序了,我在家乡农村教书和在公社(乡)工作整整20年,恰好在改革开放之前和之后,我一直自信对解放以后乡村经历的欢乐和灾难的全过程的了解和感受,包括我的父亲从自家槽头解下缰绳,把黄牛牵到初级农业合作社里将一孔废弃的窑洞改装成的饲养大槽上。这时,才意识到对于企图从农村角度述写中国人生活历程的我来说,对这块土地的了解太浮泛了。也是在这一刻,我突然很懊悔,在“文革”之初破“四旧”烧毁族谱时,至少应该将一代又一代祖宗的名记抄写下来,至少应该在父亲谢世之前,把他记忆里的祖辈们的生活故事(哪怕传闻)掏挖出来。我随之寻找村子里几位年龄最高的老者,都说不清来龙去脉,只有本门族里一位一字不识的老者,还记得他儿时看见过的我的爷爷的印象,高个子,后脑上留着刷刷(从板刷得到的比喻,剪辫子的残余)头发,谁跟外村人犯了纠葛,都请他出面说事;走路腰挺得很硬,从街道上走过去,在门口敞怀给娃喂奶的女人,都吓得转身回屋去了。这是他关于我爷爷的全部记忆里的印象,也是我至今所能得到的唯一一个细节。这个细节从听到的那一刻,就异常活跃地冲撞我的情感和思维,后来就成为我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主要人物白嘉轩的一个体形表征,尽管那时候还没有这部小说的构想。

“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几乎与此同时,中国文坛呈现出“寻根文学”的鲜活生机。我不敢判断这股文学新潮是否受到拉美文学爆炸的启示或影响,我却很有兴趣地阅读“寻根文学”作品,尽管我没有写过一篇这个新流派的小说。我后来很快发现,“寻根文学”的走向是越“寻”越远,“寻”到深山老林荒蛮野人那里去了,民族文化之根肯定不在那里。我曾在相关的座谈会上表述过我的遗憾,应该到钟楼下人群最稠密的地方去“寻”民族的根。我很兴奋地处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文坛里,多种流派交相辉映,有“各领风骚一半年”的妙语概括其态势。其中有一种“文化心理结构”的创作理论,使我茅塞顿开。人是有心理结构的巨大差异的。文化决定着人的心理结构的形态。不同种族的生理体形的差异是外在的,本质的差异在不同文化影响之中形成的心理结构的差别上:同种同族同样存在着心理结构的截然差异,也是文化因素的制约。这样,我较为自然地从性格解析转入人物心理结构的探寻,对象就是我生活的渭河流域,这块农业文明最早呈现的土地上人的心理结构,有什么文化奥秘隐藏其中,我的兴趣和兴奋有如探幽。卡朋铁尔进入海地,“寻根文学”和“文化心理结构”创作理论,这三条因素差不多同时影响到我,我把这三个东西综合到一起,发现有共通的东西,促成我的一个决然行动,去西安周边的三个县查阅县志和地方党史文史资料,还有不经意间获得的大量的民间轶事和传闻。那个长篇小说的胚胎渐渐生成,渐渐发育丰满起来,我感到真正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了。

我并不以卡朋铁尔从欧洲现代派旗帜下撤退的行动,作为拒绝了解现代派艺术的证据。现代派艺术肯定不适宜所有作家。适宜某种艺术流派的作家,会在那个流派里发挥创造智慧;不适宜某种艺术流派的作家,就会在他清醒地意识到不适宜时逃离出去,重新寻找更适宜自己性气的艺术途径。这是作家创作发展较为普遍的现象。海明威把他的艺术追求归纳为一句话,说他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个“句子”自然不能等同于叙述文字里的句子。既然是“一生”,就会有许多次,我们习惯用一次新的成功的探索或突破来表述这个过程和结果。卡朋铁尔到海地“寻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句子”,开创了拉美文学新的天地,以至发生爆炸,以至影响到世界文坛。今天坦白说来,《王国》我读得朦朦胧胧,未能解得全部深奥,也许是生活距离太大,也许“神奇”的意象颇难解读,也许翻译的文字比较晦涩。我的最重要的启示在于卡朋铁尔扎到海地去的行动,即他“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时富于开创意义的勇气,才是我的最有教益的收获。未必也弄出“人变甲虫”的蠢事来。

在昆德拉热遍中国文坛的时候,我也读了昆德拉被翻成中文的全部作品。我钦佩昆德拉结构小说举重若轻的智慧。我喜欢他的简洁明快里的深刻。这是“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的又一位成功作家。我不自觉地把《玩笑》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对照起来。这两部杰作在题旨和意向所指上有类近的质地,然而作为小说写作却呈现出绝然不同的艺术气象,我习惯从写作的角度去理解其中的奥秘,以为前者属于生活体验,后者已经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了。我在这两本小说的阅读对照中,感知到从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对作家来说,有如由蚕到蛾羽化后的心灵和思想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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