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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孔子世家》“拔其树”小议

2019-09-10杨军会喻威

三峡论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史记

杨军会 喻威

摘要:孔子周游列国,途经宋地曾遭桓魋“拔树”之厄,此事典籍或言“伐树”。文章从文献、文字、音韵等角度,并结合相关出土文献对其进行考察,认为《史记·孔子世家》中“拔其树”之“拔”当读为“伐”,训“伐树”更为合理。

关键词:史记;拔:伐;甘棠

中图分类号:H0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9)02-0047-05

《史记·孔子世家》《史记·宋微子世家》和《史记·十二诸侯年表》都记载了孔子适宋之事:

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

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史记·孔子世家》)

(宋)景公二十五年,孔子过宋,宋司马桓魑恶之,欲杀孔子。孔子微服而去。(《史记·宋微子世家》)

宋景公二十五年:孔子过宋,桓魑恶之。(《史记·十二诸侯年表》)

其中“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见于《论语·述而》,《史记》各注家多阐发此句意义,而往往忽视“拔其树”一语的解释。笔者认为“拔其树”中“拔”训拔除意,于语意、情理不合,前人认为“拔”为“伐”之通假字,可从。本文对此补充材料,作出相关讨论。

一、“拔树”“伐树”于典籍中的使用情况

先秦典籍中有的记载孔子适宋的事件,但未见“拔树”或“伐树”之语,如:

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

杀之,微服而过宋。(《孟子·万章》)

《史记》之前的典籍中极少用“拔树”,大部分用作“伐树”。使用“拔树”的是《晏子春秋》:

孔子拔树削迹,不自以为辱;穷陈蔡,不自以为约。(《晏子春秋·外篇》)

使用“伐树”的有:

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庄子·让王》)

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

(《庄子·天运》)

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庄子·山木》)

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庄子·渔父》)

夫子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陈、蔡。(《吕氏春秋·慎人》)

昔吾从夫子遇难于匡,又伐树于宋,命也夫。(《孔子家语·困誓》)

《史记》之后的文献,“拔树”“伐树”两说皆有,如:

夫子逐于鲁,削迹于卫,拔树于宋,今复见厄于此。(《风俗通义·穷通》)

宋司马桓魈使人拔其树。去适于野。(《艺文类聚》引《典略》)

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列子·杨朱》)

此后,“拔树”和“伐树”都成了典故,皆喻君子不为世俗所容,或喻虽不见容而德行无毁。《汉语大词典》将“拔树削迹”解释为“指春秋鲁孔子在宋国卫国遭到迫害驱逐之事”,并以《晏子春秋》《史记》《风俗通》语句为例。而《汉语大字典》将“伐树”解释为“指春秋时宋司马桓魋拔树欲害孔子之事”,例举《列子》《史记》等,并有案语称“拔树”,后皆作“伐树”。

“拔树”“伐树”于典籍互见,二语出现时间都较早,但先秦典籍中“拔树”用例较少,“伐树”用例较多。《论语新解》中钱穆引《史记》作“桓魅伐其樹”。虽然未详钱穆所引《史记》为何本,但“伐树”应该是初文,应当是后世借“拔”为“伐”。

二、“拔”“伐”形义考辨

《说文》:“拔,擢也。”又“擢,引也。”“引,开弓也”。又如《说文》:“揠,拔也”,《汉语大字典》谓:“抽拔,连根拽出。”如“拔剑”“拔草”“拔牙”。拔为纵向用力,“拔树”意为将大树连根拽出,此举力士难为,更何况普通人力,恰如《水浒传》众泼皮见鲁智深拔树时所惊呼那般,“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史记·项羽本纪》中项羽所歌“拔山盖世”亦当为夸张之词,纵他诚能“扛鼎”,且不至于“绝膑”,他如何能拔得起山?后世“拔寨”“拔城”多是“拔”的引申义,如《汉书·高祖纪上》:“攻旸,三日拔之。”颜师古以“拔树木得根本”作比喻注解“拔”,此处虽言及“拔树木得根本”,但未言拔大树小树。“拔树寻根”,《汉语大词典》释之为“比喻追根究底,彻底查问”,纯属比喻用法。

《说文》:“伐,击也。从人持戈。一曰:败也。”“伐”甲骨文作砸,字形为以戈砍断人头,《说文》所释“击也”“败也”均为引申义,许慎解“伐”为“从人持戈”不确。桓魅使人拔其树,其人一般为兵士,手中持有兵器,将其施之于树,与“伐”以刀斧砍之相合。

孔子与弟子习礼于树下,已明言止息之树并非小树,必定不是灌木,乃是乔木。只手拔去乔木,人力很难做到,但风力是可为的。杜甫《楠树为风雨所拔叹》就言“东南飘风”拔去“沧波老树”的现象。后世还常将大风拔树与阴阳灾异联系起来,尤其是在大肆阐说天人合一观念的汉代。如:

此事今本《尚书·金滕》作“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这是古人对极端天气的记录,因迷信难征,前人早已疑之,如宋人王林:“据今尚书言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见于周公居东之日,而非其死葬之时”。但大风拔树还是被当做灾异现象记录下来,如:

燕王都蓟大风雨,拔宫中树七围以上十六枚,坏城楼;厥灾风雨雾,风拔木,乱五谷。

余乡常有飓风,但初来声势颇恶,与三州不异,人家即曰:“报起矣!”有顷则亦蜚瓦拔木,无所不至。

苏、常、镇三府,风雨骤作,拔木飘瓦,潮水泛滥。

偈曰:“没回避处,由法身遍,拔木毁舍,是谁知见?”

可见“拔树”于古籍中常被描述为因风力引起的灾异现象。

三、“拔”“伐”音近义通

向熹《<诗经>古今音手册》中“拔”“伐”古音同为月部并母,其通假条件完全具备,后人作注解时亦用“伐”。如《礼记·檀弓上》孔颖达疏:

时定公卒,宋桓魑欲杀孔子,伐夫子所过之树,削夫子所过之径。又如《风俗通义校注》中关于“拔树于宋”,王利器注:

《吕览·慎人篇》作:“夫子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旧校云:“拔作伐。”与应氏同。

再如《吕氏春秋新校释》中关于“伐树于宋”,陈奇猷注:

毕沅曰:“旧校云:‘伐一作拔’。”(陈奇猷)案:“《风俗通·穷通篇》作拔。”

《庄子》:《山木》《盗跖》《让王》《渔父》、《天运》皆作“伐”,唯《史记》及《风俗通》作“拔”。案:古无轻唇音,则“伐”音亦同“拔”,故二字通假。孔子世家云:“孔子在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适郑”,即此所谓“伐树于宋”。

可知“伐”借为“拔”,训诂有据。

“拔”“伐”音近义通,还可参见下列文字材料。如高亨《古字通假会典》中记有:

《诗·小戎》:“蒙伐有苑。”《释文》:“伐本或作瞂。”《玉篇·盾部》瞂下引伐作瞂。

《楚辞·九辩》:“左朱雀之茇茇兮。”《考异》:“茇一作茷。”《楚辞·招隐士》“林木茷骩。”《考异》:“茷一作茇。”白于蓝《战国秦汉简帛古书通假字汇纂》记有:

《脈书》:“衝(腫)头,目以(似)脱,项以(似)伐(拔)。”

他认为“拔”与“撥”通,“癹”“發”与“伐”通,“發”与“紱”“瞂”可通,“發”常借为“犮”“伐”。

“训诂之旨,本于声音”,认清了这一点,有助于典籍的阅读和校释。关于《诗经·甘棠》,前人注解不一,诗旨亦有多解。

《诗经·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此诗大意是,国人怀念召伯于甘棠之下,决男女之讼,所以召伯虽逝去,但民众敬爱其德,爱护其树,并且劝言:这枝叶茂盛的甘棠,勿得翦去,亦不得伐击、损毁,因为此树为召伯遗迹,是懿德的象征。

在诗旨解说方面,孔颖达:“勿得翦去,勿得伐击”;朱熹:“爱其树而不忍伤”“非特勿伐而已”“非特勿败而己”;马瑞辰:“勿败犹勿伐耳”;黄怀信:“铲其根、伐其干、损其叶、拜同攀,谓折其枝”。各有其说,莫衷一是,理解的关键就在于“伐”“拔”“败”“拜”的解释。

四、“拔” “伐”在《诗经》中的用例考察

现以先秦典籍《诗经》作为参照,考察“拔”“伐”的用字情况。“伐”字在《诗经》中用例较多,有33次,其具体情况有:

(1)表“砍斫”之意,用例超过10次,如“伐其条枚”“勿翦勿伐”“伐檀”“伐辐”“伐轮”“以伐远扬”“伐柯”“伐木”“会伐平林”“伐木掎兮”等。

(2)表“攻伐”之意,用例超过10次,如“薄伐西戎”“薄伐狨狁”“征伐狨狁”“燮伐大商”“肆伐大商”“斩伐四国”“既伐于崇”“以伐崇墉”“韦顾既伐”“奋伐荆楚”等。

(3)表“击刺”之意,如“是伐是肆”。

(4)表“害、败”之意,如“是谓伐德”。

(5)表“敲击”之意,如“爰伐琴瑟”“征人伐鼓”“伐鼓渊渊”“鼓钟伐鼛”。

(6)假借为“瞂”表示中等大小的盾,如“蒙伐有苑”。

“拔”字在《诗经》中用例较少,其具体情况有:

(1)假借为“柭”,意为箭尾;一说通“发”,放矢。如“舍拔则获”。

(2)假借为“败”,如《荡》“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拔”。这句诗大意为:拔倒之树根已出土,其叶虽暂且无伤,但其根己损。程俊英注:《列女传》引诗作“败”。

(3)表“拔取”之意,如《绵》“柞棫拔矣,行道兑矣”,《皇矣》“柞棫斯拔,松柏斯兑”。然而古今注者對此二句意见不一致,下文简要讨论之。

毛亨未对《绵》中“拔”字解释,只释“兑”为“成蹊也”。郑玄、陆德明、孔颖达、朱熹、《汉语大字典》都认为“拔”作“枝叶茂盛”意,念其“言文王之德泽被草木”云云,恐其有强解之嫌,且考虑到灌木茂盛而道路开通,于诗意、情理皆不合,因此将“拔”释为“茂盛”不当,持此观点的如:

马瑞辰按:此二句当与《皇矣》诗互证,《皇矣》诗“柞棫斯拔”承上章“作之屏之”八句而言,谓拔而去矣,此诗“柞栈拔矣”亦当同义。拔而去则义为尽,胡承珙曰:“《尔雅·释诂》拔,尽也。郭注:以为见此诗。今毛诗拔字,传笺皆无此训,疑三家诗或有训拔为尽者。”是也。柞棫从生塞路,拔而去之,故行路开通。“行道兑矣”犹言“松柏斯兑”也。传于“松柏斯兑”训为易直,而此传兑训成蹊者,松柏去而松柏乔直,是为易直:柞栈塞道,柞栈拔而道路成蹊,不烦迂折,亦易直也。非易直不能成蹊,是成蹊与易直义正相成。(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

程俊英、董治安也皆译“拔”为“拔除、拔尽”,《皇矣》“拔”作“茂盛”之解,亦不确。《诗经学大词典》中“拔”字下,训“拔除”,举例“柞械拔矣”;训“形容树木挺拔”意,又举例“柞械拔矣”:训“尽,光”,又举例“柞械斯拔”。一字多解,虽罗列了不同释义,但颇为杂乱。

可见“拔”多与“柞棫”这类小木、灌木搭配,表“拔除”之意合适。而“伐”字表“伐斫”之意时,既与“大名”木,又与“小名”檀及“条枚”等搭配,故“伐”可指“伐其干”,亦可指“毁其枝”。柞械虽丛生有刺,但根浅易拔。后世有了青铜武器、铁制农具等工具,则必然多以斤斧入山林,故“伐”字用例较多。《左传》“以启山林”记录楚先王熊氏在草莽中辟国,古时地广人稀草木杂生,若要开荒拓疆修路平道,必须要伐棘斩荆,而拓荒开路还是要有一定的工具的,全靠人力拔是不可能的,“根深则难拔”之理显然。

“其树”为大树,故拔之难伤其根本,亦难以泄怒;而伐之则伤枝败叶,又毁其根本,轻重随怒意,人力皆宜。从《诗经》用例和词义上看,“拔树”之“拔”理解为“伐”更准确恰当。

正因对召伯的景仰怀念,所以诗曰“勿翦勿伐”,而桓魋对孔子怀憎恶有杀心,因此反其道而行之,即“使人伐其树”。关于“伐树”的民俗内涵和文化象征,张黎明(2011,2015)徐悦(2012)等学者已有研究。简言之,因天人合一、推物及人的观念,古人生发了“树我一体”的生命意识、不死树信仰和生命追求,并产生了一些关于伐树的巫术与禁忌。

所以,自古俗看,树象征人,“伐树”有一定的“毁德伤身”意味。虽然孔子自认德为天生,桓魅不可奈何,但自桓魅角度,“伐树”是对孔子的羞辱、威胁甚至诅咒。由此可见,“拔其树”解为“伐其树”较好,“拔”当为“伐”之借字。

责任编辑:王作新

文字校对:曹英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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