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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山水册(下)

2019-09-09何宇轩

音乐爱好者 2019年8期
关键词:马奈拉威尔印象主义

何宇轩

欣赏者是好看的。每去音乐厅、美术馆,我总喜欢痴看席位上端坐着的和停步赏画的观者,好像耳边音、眼前画都不重要了。半年前,饶有机会于巴黎短留几日,见缝插针地攀步蒙马特高地,如今忆起,居然也不曾对长久神往的街巷、古建印象深刻,却是身旁悄然路过的旅人画面再现。他们步履不同、形态各异,不时驻足拍照,试图留住时间。我拍照不多,却在记忆里留住了妄图留住时间的他们——不知道这算不算留住时间的一种方式?印象最深的是几位身着花裙的女孩,从样子上看像是来自东欧国家(那样的花裙我好久没见过了,似乎是十几年前的款式)。吸引我的,不是她们曼妙的身姿或姣好的面容,而是她们身上的“过时”。姑娘们看着路旁店铺的彩色橱窗低声细语,随后又开怀大笑。眼见这样的场景,又正好映衬没有想象中华丽的蒙马特街景,我居然有了某种乡愁,一种时间上的乡愁——时间,定格在童年的九十年代。突然想起贝托鲁奇的话,那是1987年《末代皇帝》上映,记者问及他在北京拍电影的感受,他说:“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当地人们的脸,这些脸有一种前消费时代的朴素。”现在,不知老爷子如果黄泉有灵的话,是否也会感到惊诧,因为彼时自己的话于此时的中国已不再应景,反在他的欧洲老乡身上斑驳可寻。

我的目光追随东欧女孩良久,在记忆里犹如长镜头一般。不一会儿,她们又在一家颇有特色的商店前逗留赏玩。店的门面贴满劳特累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斯泰因勒(Théophile-Alexandre Steinlen)和一些印象派画家制作的老海报。商铺的样式、泛黄的海报复制品与老旧的石板路相呼应,好像再次回归了过去,只不过,这次回归的时间点要更远、也更明确一些:商店狭小的空间似乎成了印象派画家的集会所,1874年4月15日,一个对他们而言意义重大的展览要开始了……

威尔·贡培兹(Will Gompertz)对这个知名的美术史事件有过小说般的描写,把几位“参展人”的性格活生生地“扔”到了我们跟前,不禁让人产生将他们与德彪西、拉威尔对比的兴趣。不读怎知,被称作印象派运动领路人的爱德华·马奈其实根本没有参与这次重要的展览。他被后世称作个性独具的反抗者,但在贡培兹笔下,马奈是个不得已的反对派,他为人正派踏实,性格温润,不全然带有先锋的态度。他师从学院派画家库蒂尔(Thomas Couture),目光也面向过去,一生着力效仿自己热爱的那些“老大师”——委拉兹盖兹(Diego Vela zquez)、戈雅(Fr a ncisco Goya)。马奈反对的并非学院派的绘画传统,而是那些顽固的画家“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态度。是帮助艺术“异端”抵挡社会压力的怜悯心,让他走上了“领头羊”的位置,但他自己却不想成为异端的一份子。

“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参展?”莫奈问道。

“我是与学院做斗争,我的战场是他们的沙龙。”马奈答道。他的答复非常温和,如他过去无数次所做的那样,小心翼翼地不贬低朋友的努力,也不让人感觉他不支持他们。

“这太遗憾了,我的朋友。你是我们的一份子。”

马奈笑了笑,安抚似地轻轻点了点头。

——贡培兹《现代艺术150年:一个未完成的故事》

显然,相较马奈,莫奈是个激烈的反抗者,类似的还有毕沙罗、雷诺阿、莫里索、西斯莱。德加和塞尚是两个特殊的例子,他们也参与了这次展览,却与上述人有著不尽相同的立场。德加的态度更接近马奈——他虽积极参加运动,但不觉得自己是个印象主义者,反而认为自己是承接前辈传统的现实主义画家。塞尚则更为特殊,作为在艺术上发展最远、影响最深的一位画家,他其实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社会地位,也不太在乎大众对他们印象派这一群人的看法。塞尚是个对美术有着学者般痴迷的人,绘画之于他,好似严谨苛刻的学术研究。

回观乐界,德彪西的个性和地位近似马奈:为人平和,有绅士的气质,喜欢帮助朋友,支持法国本土音乐在世界上的地位。他在杂志音乐专栏发表文章批评当时法国乐团、歌剧院的无为和官僚主义,对罗马奖学金提出质疑,抨击瓦格纳模仿者的“无脑”追随,也借俄罗斯民族乐派的成就鼓励法兰西民族音乐的发展。他在乐评中的文字像音乐般优美,但也“针针见血”,发掘出了法国音乐的本质特点——优美、朴实、幻想化和自然主义。因此,德彪西被时代推上了前列,成了先锋艺术家的“老大哥”“领路人”。

拉威尔更像德加。作为印象主义第二位重要人物的他,喜欢古老年代的艺术。拉威尔的做法非常洒脱,他在创作中后期直接踏入了“新古典主义”的行列,将自由的乐思套入到传统的结构中去。听听《茨冈舞曲》(Tzigane)那种古老与先锋水乳交融的音乐,真是世间少有。

毕加索说:

糟糕的艺术家复制作品,好的艺术家窃取灵感。

拉威尔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他的灵感就是“窃取”自过去。

这么论下来,德彪西虽不曾以风格性明显地回溯前辈大师,但其作品的主题却始终带有“原始主义”倾向——半自知地向回看。从艺术的角度来看,他的音乐达到了塞尚在绘画上的某种高度:借思维的原始之力描绘头脑中的真实景象。眼见并不为“实”(那是融合了个人体验和所学知识的最终“成像”),感知的初始真实才是人们最真实的体验和最直观的认知。德彪西的创作意在引人遁入感官的绝对真实。所以结合起来看,德彪西像是马奈与塞尚在个性和艺术上的混合体。

虽然似乎可如上述拟喻,但音乐的印象主义与绘画还是迥然相异的。印象派音乐家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反抗”团体,他们只是在音乐的审美志趣上表现出相似的方向而已。相较于画家,他们的传承和延续是隐性且私密的。

那么问题来了:从十九世纪算起一直到今天,有几位可算作印象派作曲家?

西蒙·拉特在音乐纪录片《远离家园》第三集列举了对音乐“色彩”塑造最重要的几个奠基人和传承者——德彪西、斯特拉文斯基、拉威尔、勋伯格、梅西安、布列兹、武满彻。但其中能真正被称为印象主义者的有几位?若要严格定义,或许除德彪西外,任何作曲家都不能全然“称职”印象主义的身份,连拉威尔都得“逐出门派”。如果读过德彪西的乐评,你会发现他是一个使用比喻、借喻、隐喻上瘾的书写者。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意象家,从音乐到任何他涉及的艺术领域都是如此。但拉威尔不同,他的音乐经历了浪漫主义、印象主义、新古典主义、爵士乐,且将各派融为一体。

乐评家卡米尔·莫克莱(Camille Mauclair)曾说:

(德彪西的音乐)并非建立在一连串主题之上,而是扎根于声音本身的相对价值之中,这和那些(印象派)画作异曲同工。这是由会作声的斑块所构成的印象主义。

我简单翻找了一下资料,若用上面的定义判断,大概可以列举出一串与印象派风格相关的名字:萨蒂、梅西安、格拉纳多斯、雷斯庇基、戴留斯、沃恩·威廉斯等。以上,可能是印象派影响相对较深的一些人,但如果让我列举被印象派影响的所有音乐家,我想,我会说是每一位现代主义者。

此外,我还注意到两位不那么著名的作曲家——欧内斯特·法内利(Ernest Fanelli)与玛丽昂·保尔(Marion Bauer)。

法内利是近年挖掘出来的印象派大师。据史料考证,他是在德彪西之前第一位“发明”印象主义“作曲法”的作曲家。他的《图画交响曲》(Tableaux Symphoniques)很可能是第一部印象主义的音乐作品。拉威尔在看过法内利的总谱后留下了这样的字句:

现在,我们知道(德彪西的)印象主义是从哪里来的了。

我听过安德里亚诺指挥斯洛伐克广播交响乐团录制的《图画交响曲》唱片,刚一听就吓坏了:法内利用传统的交响曲形式写出一部主题极度模糊、音色变化无穷的作品。法内利对印象主义美学的极端追求是比德彪西还犹有过之的。

德彪西听过法内利的作品,却极力想避免其影响。美国意象主义诗人艾兹拉·庞德(Ezra Pound)敘述过如下记忆片段:庞德与德彪西相约在一家餐厅见面。德彪西还没来,庞德先到了。当时,一旁的法内利正在餐厅里弹奏钢琴,但德彪西并不知道。直到德彪西走进餐厅,才突然发现法内利和他的乐声“在场”。于是,德彪西二话不说就转身走出去了。如果你同时听过德彪西和法内利的音乐,就知道德彪西的“避免”是不成功的,他被法内利深深影响了。

玛丽昂·保尔是一位美国女作曲家。她的“功劳”深远,然而鲜少有人知晓。她早期是一位浪漫主义者,她是第一位师从法国作曲名师娜迪亚·布朗热(Nadia Boulanger)的美国人。在法国学成后,她回到美国纽约大学教书、作曲。四十岁时,保尔决定再次去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进修。也是在这个时期,她接触到了大量拉威尔、米约和奥涅格的创作。从此,她便完全投入到印象主义中去了。晚年,她还曾将无调性加入到自己的音乐中,但从来没有离开过印象派的美学基础。

我收藏的保尔作品的唱片太少,仅听过她的几部钢琴套曲。其中印象深刻的一部作品是《来自新汉普郡的丛林》(From the New Hampshire Woods,Op. 12):音乐的走向极其现代先锋,调性已不再明晰,但那种迷离幻妙的音色虚实实在是全然浸透的印象主义。

纵观保尔的作品列表,我真想把它们一部部听下来,但可能很少有录音“承载”过它们,音乐会上更是鲜少有人在乎它们。然而,这样大量的印象派延续性创作和发展性创作,真是印象主义爱好者们的瑰宝,人们理当重新拾起它们。

德彪西写道:

巴赫之后就不再有人作曲了,因为在他以后,谁也没有得到过有利于音乐创作的环境……

这是不是说我们应该绝望呢?并非如此!音乐会新生的。让我们创作吧!让我们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灵感创作吧。

这段话很像是德彪西对自己内心的某种审视——难道是德彪西对来自法内利影响的自我“问讯”?灵感是完全来自自己的,还是受他人影响的?——但他的意思可能更在于艺术的本质:遵循自我。无论受到何种影响,或喜爱何种风格,创作者的内心需求是最重要的。德彪西、拉威尔、法内利、保尔,还有马奈、塞尚,甚至李白、李煜,他们创作的目的都不是彰显自己的社会地位,皆是本性使然、内在使然。风格、品位都是自然而然“跑出来”的,是一厢情愿的“孤魂”。这一点,无论古今,是通用的。

是的,让我们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灵感创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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