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立颖

阿莱娜·波波娃在脸上涂下最后一笔，狰狞的伤疤妆，好似鲜血正在流出伤口。她将自拍照发到了网络上，并慎重地打下了四个俄语单词的标签#ЯНеХотелаУ  мирать（我不想死）。

这是七月初的一天，阿莱娜·波波娃的“家暴妆”，第一次出现在了网络。一个月后，互联网上，以#ЯНеХотелаУми рать标签开头的分享照片，达到了近万张，超过65万人签署了活动请愿书。

“俄罗斯联邦政府数据统计，每年俄国约有1600万名女性遭受家暴”，阿莱娜·波波娃在接受采访时强调，“但我国司法系统对这些家暴受害者的保护，几乎为零。”

“我想活，我不想死”

8月4日，俄罗斯圣彼得堡列宁广场，尽管在夏日，这里凉风依旧。当天，约一千名民众聚集起来，他们高举“我想活，我不想死”“停止家暴”“他们应为暴力负责”“支持莫斯科游行”等标语——呼吁俄罗斯联邦政府通过一项关于预防家庭暴力的法律。而在莫斯科，类似的集会申请已经被当局推迟了三次。

人权活动家、女性互助项目的共同创始人阿莱娜·波波娃，是这场活动的发起人之一。在这次大规模游行抗议前，俄罗斯的网络上早就掀起了一场反对家暴、促进反家暴法案落实的风暴式活动。英美媒体将其称之为“家暴妆”运动，这场活动的发起者之一也是阿莱娜·波波娃。

接受采访时，阿莱娜表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五年前，自己孕中朋友被伴侣朝肚子猛踢的那几脚，“我不会允许他在接下来任何时间使用暴力”。

随后，阿莱娜向莫斯科国立学院提交了申请，并在该院研读了4年法律专业，这期间，她参与撰写了一份保护暴力受害者的法案。

超出她想象的是，今年七月初，阿莱娜·波波娃将自己画好的“家暴妆”发在网络上后，饱受家庭暴力之苦或家暴威胁的俄罗斯女性们，纷纷拿起化妆品，在脸上画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淤青和疤痕，甚至将ЯНеХотелаУмирать直接写在脸上。

活动另一位发起者亚力山德拉·米特罗什娜还在自己的主页上写道，“7月8日，居住在俄罗斯库米斯诺耶的奥利佳·赛迪科娃，被丈夫活活打死，整个过程就在他们8岁儿子的面前发生。”

当地时间6月26日，俄罗斯莫斯科，三女弑父案庭审。大女儿玛丽亚（左）和二女儿安吉丽娜（右）出庭（@视觉中国 图）

拥有众多粉丝的博主奥柯桑娜·卡拉索娃公布了一组可怕的数据：“在俄罗斯，每3名女性里就有一人挨过丈夫或伴侣的殴打，每45分钟就有一名女性在家中丧生。”她随后写道，“这些数据真的很吓人。”

对“家暴妆”运动得到的支持，阿莱娜·波波娃表示，“当女性肩并肩站在一起，我们的力量也会十分强大。俄罗斯亟需一项关于制止家庭暴力的联邦法案，以防止家庭暴力，并帮助那些遭受家庭暴力的人。”

“家庭暴力是一种犯罪，而不是传统”

“根据俄罗斯官方的一份报告，在俄罗斯的暴力犯罪，40%是家庭暴力，每年有1.2万到1.4万名女性死于家庭暴力。”俄罗斯律师阿列克谢表示，“而处于家暴中的女性，要么忍受，要么反击，几乎没有法律可以求助。”

就在一年前，俄罗斯发生了三女弑父的人间惨剧。17岁的克雷蒂娜、18岁的安吉丽娜和19岁的玛丽亚，因家务没有做好，被当时57岁的父亲哈查图里安挨个朝脸上喷辣椒水，当天晚上，三个女孩动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而追溯她们十几年来的生活会发现，父亲对于她们来说，就是地狱般的存在。据俄罗斯《新消息报》披露，三姐妹的父亲长期将她们关在家中，不允许她们上学，一点事情没做好，便会鞭打她们，用辣椒水喷她们的脸，逼迫她们吃狗毛，甚至会对她们进行性虐待。

律师阿列克谢说，“3名女孩的身心已经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这起案件在俄罗斯社会形成了两极分化的意见：一些人认为这起案件属于自卫，另一些人则认为是有预谋的谋杀。

如果谋杀定罪成立，这些女孩可能面临着最高20年的刑期。俄罗斯国内声援三姐妹大大小小的游行已有十余次，他们呼吁“三姐妹需要的康复，而不是监狱！”然而，克雷蒂娜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就算真的进了监狱，日子也会比以前幸福和安宁。”

某种程度上，三姐妹的悲剧与俄罗斯2017年出台的《反家暴法》修正案不无关系。根据该法律，未造成严重人身伤害的首次家暴行为，不构成刑事犯罪;未造成严重人身伤害的前提下，轻微家庭暴力行为将受到最高罚款3万卢布（约合3239元人民币）或者拘留15天的处罚——法案修正前，轻微家暴最高可判处两年监禁。

“以前，人们害怕受到刑事指控。新法律实施后，由于施暴者不會受到法律处罚，因此家暴数量猛增。这是令人担心的。”叶卡捷琳堡市长叶甫盖尼·罗伊兹曼表示。在该市，实施新法后，警方每天接到350起家暴的报警，比过去翻了一倍。

当地时间2017年2月12日，俄罗斯莫斯科，民众示威抗议普京批准《反家暴法》修正案——根据该修正案规定，首次轻度家暴行为不构成刑事犯罪（@视觉中国 图）

2017年，新法实施后的年底，还发生了一起震惊全俄的家暴案件。谢尔普霍夫市25岁的莉塔·葛拉契娃向警方求助后，被丈夫开车带到森林里砍去了双手。

在医院接受治疗后，莉塔被安上了假肢，并将照片发在网絡上。令人费解的是，很多网民和莉塔的丈夫站在一起，甚至有网民评论称，“你的丈夫不仅需要砍掉你的双手。”

丈夫对妻子有绝对的控制权，在俄罗斯传统中这一思想根深蒂固。“打你就是爱你”“不把垃圾扔出家门（家丑不可外扬）”，甚至有迷信，“经常被丈夫打，才更容易生儿子。”

新法出台时，也曾引发俄罗斯社会的广泛争论。但支持者认为，“家庭是神圣的，国家也不能干涉，在自己家中‘打打屁股没有什么可怕的。俄罗斯人有自己的家庭价值观，否则就像西方国家一样，父母可以被禁止养育孩子，争吵的伴侣可以被拆散。”

41岁的医生纳德兹达接触过很多受暴力侵害的女性，他表示，侵略者受到法律和社会的保护，妇女和儿童被迫遭受暴力，这是社会健康状况不佳的标志，非常令人不安，“我们要意识到，家庭暴力是一种犯罪，而不是传统”。

“当局还没有准备好处理家暴问题”

根据世界银行发布的《2018年度女性、商业与法律报告》：俄罗斯在保护妇女权利的立法领域，评分为零——与利比里亚、加蓬、伊朗、也门和阿联酋处于同一水平。

欧洲人权法院今年7月也强调称，俄罗斯现有的保护妇女领域的法律，不足以打击国内的家庭暴力，俄罗斯当局也不愿意承认问题的严重性。就在6月底，欧洲人权法院接受了4起俄罗斯女性针对家庭暴力的投诉。

在全球很多国家，对家庭暴力均有严格的监管。例如，在以色列，任何遭受暴力侵害的家庭成员都可以获得一项保护令，禁止“施暴者”携带武器接近受害者，甚至施暴者不能与家人住在一起。

在美国，虽然每个州有自己的法律，但相同的是，警方接警后会立即展开调查。如果被发现受害者身上有淤青或者伤口，施暴者将立即被送至拘留中心。

而在俄罗斯，据社会舆论基金会近期公布的民调数据显示，14%受访者认为，在伴侣间争吵时，使用暴力是正常的——去年这个数字是11%。

另一项民调则显示，超过一半的俄罗斯人认为，家庭暴力不是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甚至有63%的受访者表示，女性自身也有错处，比如裙子的长度或者烹饪罗宋汤的方式。

俄罗斯联邦总统公民社会发展和人权问题委员会主席米哈伊尔·费多托夫透露，委员会已经将一项关于预防家庭暴力的法案提交给国家杜马立法委员会。他指出，“具有类似法律的近150个国家的经验表明，这样的法律是必要的。例如，在哈萨克斯坦，法律通过后的家庭暴力水平下降了40%。”

与此同时，俄罗斯联邦委员会主席瓦莲京娜·马特维延科、监察员塔蒂亚娜·莫斯卡利科夫、议员安德烈·克利沙斯均公开表示赞同修改《反家暴法》修正案。

但联合国妇女署欧洲和中亚办事处专家叶莲娜·梅泽采娃并不感到乐观，“过去十年，此类法案已经提交给国家杜马超过40次，但从未到达过审批阶段，很明显，俄罗斯当局还没有准备好处理家暴问题。有人说，这和国家经费预算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