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劲松

當地时间8月3日，墨西哥华雷斯市，一名妇女坐在一块写着：“ NO MORE GUNS ！ Make Love ”的牌子旁。当地人聚集在这里，为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枪击案中遇难的墨西哥国民守夜（东方IC 图）

北美中部时间8月3日上午10点，得州南部边境城市埃尔帕索（EL PASO）Cielo Vista购物中心里的沃尔玛超市人头攒动。

这家沃尔玛超市位于埃尔帕索东侧，距离墨西哥边境只有几分钟车程。这里货架上摆满了墨西哥国家队的足球衫、罐装辣椒，墨西哥国旗和美国国旗以及得州州旗并排在一起，收银员也都是英西双语服务。很多墨西哥家庭经常穿越边境大桥，来这里购买相对便宜的电视机、纸尿裤等，带回国内。

8月3-4日，是埃尔帕索市中小学的返校日，这两天对于家长来说也是疯狂购物的日子——美国中小学在8月中下旬开学，各个大超市如沃尔玛等都会在开学前两周的周末搞促销，将开学所需的文具打包打折卖给家长，并且免掉8%的消费税。美国孩子的文具繁多，从普通的尺子、蜡笔到湿纸巾，学校都有细致的清单，想把它们一次买齐是繁重的工作，埃尔帕索的家长们在这个炎热的上午，痛并快乐着地在沃尔玛超市里翻寻。

这个时候，一个上身黑色T恤，下身深色工装裤，戴着耳罩的白人青年走进超市，买了一些零食，出门——从顾客到店员，并没有人多看一眼这个瘦弱的家伙。

乔丹和丈夫安德烈推着他们两个月大的男宝宝保罗，正在文具柜台为5岁的大女儿购买幼儿园所需的文具。乔丹24岁，安德烈23岁，都是墨裔美国人，保罗是他们第三个孩子。

60岁的贝纳维德斯和妻子帕特里夏正在收银处等待结账。10点的时候，还有很多收银台没有开，排在长长队伍的中间，贝纳维德斯有点不耐烦。贝纳维德斯是一名退休公车司机，生于埃尔帕索，长于埃尔帕索，除了当兵那几年，他几乎没有出过远门。

86岁的英格利斯排在贝纳维德斯后面，她是一个大家庭的祖母，有8个孩子，大部分都居住在南部各州。由于付款队伍太长，英格利斯掏出手机，一边排队，一边给儿子打电话抱怨。突然，她儿子从电话中听到枪声传来，然后电话就断了线。

那个瘦弱的男青年再次回到了沃尔玛超市，端着一把自动步枪，开枪，向人群扫射。

“我爱这个国家的人民”

“这次袭击是对西班牙裔入侵得克萨斯州的回应，我只是在保护我的国家免受入侵带来的文化和种族替代。”

袭击者名叫帕特里克·克鲁修斯（Patrick Crusius）。10点15分，开枪前的几分钟，他在亚文化论坛8chan发布了一个帖子——8chan论坛已经成为种族主义者的聚居地，新西兰基督城清真寺袭击事件以及加利福尼亚州波威犹太教堂射击事件，凶手也都提前在此事先宣告。

“我反对种族融合，因为它破坏了遗传多样性，造成了身份认同问题。因为种族融合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和自私的。第二代和第三代西班牙裔形成跨种族结合的比率又远远高于平均水平。这又是一个把他们送回去的理由。”克鲁修斯在这篇名为《难以忽视的真相》（The Inconvenient Truth）的帖子中写道。

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克鲁修斯非常孤僻。而克鲁修斯，也在自我描述中，说自己“是一个不善交流的懒鬼”。他的领英主页上写着，“我完全没有动力去做维持我目前生活以外的事。”

克鲁修斯今年21岁，是得克萨斯州达拉斯郊区艾伦（Allen）市人，距离埃尔帕索大约1000公里。这是一座很“白”的城市，白人居民占据80%。他的父母在2011年离婚。在克鲁修斯高一的照片中，脸上露出一副傻笑，但在高二的照片中，傻笑已经消失，代替的是深深锁起的眉头。

“他在学校里非常倔强，总想支配其他人。”克鲁修斯的高中同学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而且脾气暴躁，非常暴躁”。在高中的校车上，克鲁修斯总是一个人占着一排位置，没有同学愿意和他坐在一起。

2017年，他从普莱诺高中毕业，然后就读于科林学院（Collin College）。毕业之后，克鲁修斯在艾伦当地一家超市打工，给货物打包。“总体来说，这份工作很糟糕。”他在领英上写道。无聊的工作，菲薄的待遇让他对美国社会产生了怀疑。他拥有大学学历，但却做着一份毫无技术含量、 毫无前途的工作，这让他对现状非常不满。“过去，高中文凭是有价值的。现在，学士学位才有竞争力。随着大学学位的价值暴跌，大学学位的成本却呈爆炸式增长。”他在帖子中抱怨。

他决心要改变现状，“我只想说我爱这个国家的人民，但该死的你们大多数人都太固执了，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下一个合乎逻辑的步骤是减少美国使用资源的人数。如果我们能摆脱足够的人，那么我们的生活方式就可以变得更可持续。”

事发前五个月，克鲁修斯被超市开除，之后他一直没找到工作，依靠政府发放的食品券为生，窘迫的生活让他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他从Academy（美国体育用品连锁店）买了一把AK47的美国民用型号WASR 10。这种自动步枪可以连续发射，但超过100发子弹之后，枪体就会过热，于是他又买了一副防热手套，于8月2号启程，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了埃尔帕索。

当地时间8月4日，美国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警方在发生枪击案的沃尔玛购物中心一带加强巡逻（东方IC 图）

当地时间8月7日，美国俄亥俄州代顿市，美国总统特朗普和第一夫人梅拉尼娅在当地医院看望枪击案幸存者及其家属。这场与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同天发生的枪击案，造成9人死亡，27人受伤（东方IC 图）

“我的死是不可避免的，我如果活着的话，家人会鄙视我，如果弹药用完了，我也不会投降。”至于为什么选择埃尔帕索，他在帖子里没有说。

美国最安全的城市

埃尔帕索于1850年建市，坐落于得克萨斯的最西端，与墨西哥城市华雷斯（CiudadJuárez）共享边界。

这里既是军事之城，美国最大的军事基地布利斯堡（Fort Bliss）坐落于此;又同时拥有很多顶级餐厅、博物馆和剧院，充满了人文气氛。

街道上随处看见墨西哥国旗和美国国旗一起飘扬，提醒你这是一个文化碰撞的地方，拉丁文化和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在这里交融。这里80%的居民是墨西哥裔美国人，他们从英语切换到西班牙语不会跳过一个节拍。

埃尔帕索也是美国阳光最充足的城市，每年有302天阳光灿烂的日子，又称为“阳光之城”（Sun City）。这里代表着西部最狂野的幻想，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西部英雄和西部大盗，如怀特·厄普、帕特·加勒特和比利小子等等，都曾经以埃尔帕索为主要活动区域。

虽然拥有狂野的历史、众多的外来移民，但埃尔帕索如今却是美国最安全的城市之一。根据美国国土安全部2月份发布的报告，在美国所有人口超过50万的大城市中，埃尔帕索连续三年被评为最安全的城市——与墨西哥接壤的加州城市圣迭戈排名第二。

根据路透社的分析，埃尔帕索之所以如此安全有两个原因。一是美国陆军在这里有庞大的驻军，而且作为美国边境巡逻队重点防范的区域，执法力量也有充足的保证。另一个原因就有些讽刺，这里是墨西哥黑帮将毒品运到美国的最大中转站，但这些人中很多就住在埃尔帕索，反倒相对保证了这里的安全。

无论原因如何，埃尔帕索确实一片祥和。直到8月3日上午，克鲁修斯自千里之外来到阳光之城。

准确地说，他迷路了。经过11个小时的驾驶，这个21岁的杀手又累又饿，也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继续。这个时候，他看到了沃尔玛超市——沃尔玛接受食品券，因此在美国又被称为穷人的超市。

5个月来一直依靠食品券救济为生的克鲁修斯停下车，走进沃尔玛，买了零食回车上充饥。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这里四处都是墨西哥人、西班牙语，克鲁修斯认为自己找到了地方。

克鲁修斯是从停车场开始射击的。顾客瓦妮莎在接受ABC采访时说，克鲁修斯像在停车场“跳舞”，受害者们无处可逃，露出绝望的表情，眼睁睁看着他走近，瞄准并扣动扳机。然后克鲁修斯走进商店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走进沃尔玛的方式，非常自信，像是在执行任务。”瓦妮莎说。

当时沃尔玛超市中还有一千多名顾客和一百多名员工，听到了枪声后，他们争相寻找掩体，甚至爬到了货架上。

乔丹立刻把儿子保罗护到身下，安德烈又跳起来趴在他们身上。保罗被子弹擦伤，手指断了两根，但没有性命危险。但乔丹和安德烈都当场罹难，保罗身上满是父母的血。

贝纳维德斯立刻拉着太太狂奔，他用身体做掩护，把帕特里夏推进洗手间，自己却中弹身亡。当救援人员赶到时，只看到帕特里夏坐在洗手间的长凳上哭泣。

老奶奶英格利斯无法跑动，第一时间中弹倒下，她的家人晚上才得知噩耗。

受伤顾客格兰特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表示，克鲁修斯针对的是西班牙裔，他边开枪边让白人和黑人购物者走出沃尔玛。

当地时间上午10点39分，第一个报警电话响了。6分钟后，第一位警察赶到了现场。

当警察赶到的时候，克鲁修斯已经回到自己的车上。看到警察，他走下车来，举起双手走向警车投降，并没如自己帖子中所说要顽抗到底。

包括乔丹、安德烈、贝纳维德斯和英格利斯在内，枪击造成20人当场死亡，26人受伤——两名伤者在8月5日伤重不治，让死亡人数达到22人，其中8名是墨西哥公民。

16个小时之后，俄亥俄州代顿市酒吧发生另一起屠杀，共有9人死亡，27人受伤。

特朗普当天发布推特，承诺全力支持得州政府和俄亥俄州政府，并以“上帝与你们同在”结束。

不过很多人认为，挑起种族冲突的特朗普應该为这两起屠杀负上主要责任。

“特朗普式恐怖分子”

8月7日下午四点，特朗普坐着空军一号从代顿来到埃尔帕索，他在埃尔帕索大学医疗中心会见了医务人员和受害者。但埃尔帕索大学医学中心的一位发言人说，在他们医院接受治疗的8名幸存者中，没有一位想与总统见面。“这是他们生命中非常敏感的时期。”发言人Ryan Mielke说，“他们不愿见总统。”

在特朗普短暂访问期间，埃尔帕索的抗议声不断。在市中心靠近医院的一个街角，一名女子举着标语，“让种族歧视重来（Make racism wrong again，套用特朗普著名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这位41岁的律师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表示，“特朗普应该远离这个城市，他反对移民，制造仇恨。”

在埃尔帕索的华盛顿公园里也有大规模的抗议活动，抗议者认为特朗普的这次访问是对这个城市的一记耳光，“现在很多人认为种族歧视是可以接受的，因为特朗普一直在散播这样的言论。”20岁肖恩·尼克松说，枪击案那天他就在现场，枪响之后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幸免遇难，但他左边的一个女士却中弹身亡，“我过来要求特朗普收回他歧视移民的评论”。

不过特朗普坚持认为他的访问卓有成效，称自己度过了美好的一天（Amazing Day）。

两起枪击事件之后，美国社交媒体上刮起了名为“特朗普式恐怖分子”（Trumps Terrorists）的话题风暴，批判特朗普仇视移民的言论，认为他应该对枪击案负责，并声称他正在删掉自己以前发布的有关移民“入侵”美国的帖子。

甚至克鲁修斯自己都知道会给特朗普带來“麻烦”，“我对自动化、移民和其他问题的看法早于特朗普和他的总统竞选活动。我把这个写在这里，是因为有些人可能会指责特朗普的支持者发动了袭击。事实并非如此。我知道，媒体无论如何都可能会称我为白人极端主义者，并指责特朗普的言论。”

虽然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但反移民、白人至上的言论一直都有很大市场。19世纪80年代和20世纪20年代，美国政治家就曾经渲染过对意大利、日本和中国移民的恐惧，并成功掀起了排外浪潮。近年来，排外和白人至上主义的领袖则是特朗普总统本人。

当地时间8月7日，美国得州埃尔帕索，美国总统特朗普到访当地，慰问枪击案伤者，但遭到了当地民众大规模抗议。图为一名抗议者高举标语：“特朗普，这里不欢迎你”（@视觉中国 图）

去年5月，在白宫的一次发布会上，特朗普猛烈攻击非法移民，并称他们为“动物（animals）”。在今年7月，他又称非法移民是“怪物（monstrosity）”，并要求在美国出生的有色人种女众议员滚回她们的祖国。

今年早些时候，特朗普曾经因为边境墙访问过埃尔帕索，当时他要求民主党协助他将“外国犯罪分子、毒贩和土狼（coyotes）驱逐出美国”。

对待非法移民，他的首选就是动用武力。在去年中期选举前，特朗普派遣了一个整编师前往边境地区，甚至命令部队向投掷石块的移民开火，这让军方将领都感到不安。

在今年5月的佛罗里达集会上，特朗普与场下的粉丝互动，询问他们如何对付非法移民。

“你们怎么阻止这些家伙？”他问道。

“开枪打他们（Shoot them）。”底下的群众呼喊。

大家都笑起来，特朗普总统也跟着笑起来。

如果克鲁修斯当时在现场，或许他也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