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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有玄武

2019-08-30张凌云

金山 2019年5期
关键词:南京城台城玄武湖

张凌云

在中国的地理版图上,南京一直是个独特的存在。北方人说它是南方,江南人说它像江北,在文化习俗上,南京既不如吴语江南精细婉约,又比北方地区多一份清丽。南京的历史底蕴又极其深厚,如烟的往事和层层的迷雾相互交织,更让这种感觉如镜花水月,飘忽不定。那么,势必要梳理出一个点,最能概括,也最能代表这座城市的精魂。

这个点,我以为是玄武湖。

玄武代表着北方。中国文化里有四象,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数这个玄武最有意思。它是龟与蛇的复合体,想象不出来,也见过描绘的图形,不好看,也记不住。但玄武这个名字好听。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加上个武字,代表幽暝广远的北方很是贴切。

玄武湖在南京城的正北方。溯古追源,有2300多年历史了。古称桑泊,相传是孙权训练水军的地方。玄武湖最显赫的名头,是中国古代最大的皇家湖泊,明代作为禁苑存在。1928年被辟为公园,一直是南京最有名的景区之一。

记不清去过多少次玄武湖。每次走在玄武湖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复杂感觉。第一次去如此,若干年后再去,似乎仍是如此。仿佛时间就此凝滞,一切从未发生,我的前生对它既已熟识,今世它仍然是这番模样。

刚到南京上大学的时候,有位同学用一个词形容玄武湖,“大而无当”。这“大而无当”是什么意思,不甚了了。可当我在玄武湖里反复逡巡时,有点明白了。所谓大,是玄武湖确实很大,而那个当呢,是指玄武湖除了几个围洲,几条长堤,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回去翻阅经典,查寻“大而无当”的具体解释。大而无当出自《庄子·逍遥游》:“肩吾问于连叔日:‘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这大而无当的意思,是指事物大得漫无边际反而失去作用,当,底也。

其实,那位同学只是一句戏言,却给我留下了太深印象。可以说,我这半辈子,对于玄武湖乃至整个南京城,都纠缠不清于这“大而无当”的体悟之中。

几千年的风风雨雨,让南京城具备了一种宠辱不惊的气质。非常喜欢余秋雨先生的《南京》,以为是《五城记》中最出色的一篇。余先生说南京用了一个词——奇崛,“许多事,本来属于全国,但一到南京,便变得特别奇崛”,这个“奇崛”非常精妙。

现在的南京,是一座十分低调的城市。但这种低调下面,潜藏着巨大的能量。

“金陵、秣陵、建邺、建康、升州、集庆、应天、天京……”南京历史上的称谓有40多个,这么长的名单,在全国城市中可能绝无仅有。《唐诗三百首》提到南京最多,据统计仅李白一人就有200多首诗写到南京。不少人提到南京,便轻薄地讥讽其为短命王朝,殊不知,这所谓的短命王朝所在地,历史上三次挽狂澜于既倒,庇佑了华夏文明之正朔……长期以来,南京是南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由于其每每在关键时候发挥特殊作用,形容其为伟大之城并不为过。

再把目光从历史回到地理。南京的地图,又一次应验了余秋雨先生所说的“奇崛”。

看南京全市6500多平方公里的地图,形状像一只海马。现在流行夜光地图,有人坐飞机经过南京上空,俯拍了一幅南京夜光图,一瞧,竟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凤凰。如果将城墙画粗,并连同玄武湖框在一起,原来是一位古代男子的头像,而玄武湖所在的区域,正是男子的眉毛和眼睛。

但玄武湖依然波澜不惊。我觉得,玄武湖是这样的神奇所在,不管积累了多大的得意或怨恨,到这里会全部倒空,就像里尔克的那首《豹》,“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抛去个人的身世浮沉不谈,也看不到历史的悲欢离合和故事的起伏跌宕留下的痕迹。假若真是一洼平静的大水塘,平淡无奇地躺在城市的北郊,那就太没有意思了。我的眼光环顾轮转,触摸到那位古代男子的眼骨,台城。

假若没有台城,南京引以自豪的山水城林胜景要大打折扣,玄武湖的那只眼睛恐怕要一直半閉着,没有多少神采,正是有了台城,故事才低洼处忽见奇峰突兀,有张有弛,演绎出不一般的精彩来。

南京城墙是一部说不完的书。像许多城市一样,南京城经历过各种变迁。最早称为冶城,后来有越城、金陵邑等,而真正始于六朝。

据考证,除较早的石头城外,六朝的南京城墙大致在今天南京城中稍东位置。都城内的宫城称建康宫,又名台城。这个台城离玄武湖相当之近。不仅是距离近,而且通水利之便。南朝时的建康城,号称人口百万,其中玄武湖滋育了多少子民,可以想象。而玄武湖与不停变换的南京城址之间,始终有一种微妙的关系。南唐城墙南移,作为皇宫的南唐宫,遥遥相对玄武湖的中心。大名鼎鼎的明城墙,皇城和宫城虽然较偏,但仍然遥对着玄武湖。

孔子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召唤着什么,玄武湖恰如那颗最明亮的北极星,在茫茫夜空中指引着历史的走向。

于南京而言,秦淮河无疑是伟大的,可称之母亲河,而与风雅缠绵的秦淮河相比,玄武湖要大气许多、磅礴许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丈夫气,任凭风雨荣枯、淤塞浚畅,始终横亘出一片汪洋,符合南京这座铿锵之城的气质。

更大的风雷,在检视着玄武湖、考验着玄武湖。

南京历代的烽火狼烟,更有许多与玄武湖相关。

侯景之乱是整个南朝由盛转衰的节点。侯景于548年攻入建康都城,后两次采取火攻及引玄武湖水灌台城,终于攻陷。梁武帝做了40多年的太平皇帝,被活活饿死,留下千古慨叹。我们可以想象,用大水漫灌兼以火攻,那是怎样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壮烈场面。时值隆冬,刀光剑影间,箭如飞蝗,铁马冰河,城破之时,杀伐声、哭喊声、劫掠声乱成一片,一个王朝湮灭了,而玄武湖水也慢慢恢复平静。

随后这样兵戈相见的故事反复上演。只不过时而相对平和,时而相对惨烈,玄武湖也司空见惯,或冷眼旁观,或稍加参与,或做出关键一击。隋灭陈之战、宋灭南唐之战、靖难之役、清兵入关……无不烙下了玄武湖的印记,天京保卫战是冷兵器时代南京城最后的大战事,完全对天京最后合围的,是曾国荃部进驻太平门、神策门外,这两处城门分别位于玄武湖的东南角和西北角。1864年7月19日,太平门城墙被地雷轰塌,10余万太平军将士绝大部分战死。

再后的历史,人们都比较熟悉了。日军侵华,人民解放军攻占南京,玄武湖听着渐渐零落的枪炮声,终于,不再亢奋躁动、惊惶不安,又恢复了昔日的一汪平静。

因为玄武湖累了。它看着自己的湖水一次次变红,又一次次变清,周边的城楼一次次损毁,又一次次重建。玄武湖彻底厌倦了这样的游戏,索性,它安心地躲在高大的城墙根下,从此不问世事。

四象不彰,唯剩玄武。

今天的南京,向东尚存青龙山,但一直籍籍无名。至于白虎,从来并没有一个明确叫白虎的地方。朱雀史上倒是赫赫有名,可惜随着时光轮转,朱雀门早就湮没消失,朱雀桥亦已觅而不见。

剩下的唯有玄武。玄武湖似乎是南京城无法躲闪的巨大擎盖,牢牢高举在城市的北方。

固然,南京城的文化重心在老城南,但那里太局促、太仄逼,层层叠叠挤在一起,只留下一堆历史的碎砖片瓦,且经常带有一种哭哭啼啼或笙歌燕舞的腔调。玄武湖好,这里疏朗开阔,大大方方地敞开了一片世界,自然,历史,人文,岁月,任由心游千仞精骛八荒,这是一种柔软中带着粗犷不失阳刚的美,是历经时光千锤百炼终于一切云淡风轻的淡定,最符合南京这座骨子里写着奇崛,却不肯轻易表露的城市气质。

某种意义上,因为玄武湖的存在,我愿意把南京看作一座北方城市。北有玄武,意味着将你的视野从狭窄的人世代谢投向更复远的星空苍穹,遥遥张望心中的永恒。所谓大而无当,这个“当”的确是没有尽头的。玄武湖不仅是南京的,也是中国的,它是玄武这个地理坐标最好的代言,是走过五千年中国文化的神来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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