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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19-08-27史怀宝

北极光 2019年6期
关键词:春生二叔姐姐

史怀宝

痛呀——痛,二叔吕望根夜以继日的喊痛声戛然而止,他说:春生,回家,一定带我回家,说罢,病床上躺了十五年的二叔睁着眼睛停止了呼吸,他僵硬的手指指向东北方,那是大陆,是他的老家——山东。

整整六十年了,我才敢踏上这片土地,这块生我养我的家乡。六十年来,我一次又一次在那个梦中流连忘返,一次又一次在那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狭窄小巷里迈动沉重的脚步。今天,罪孽深重的我,病魔缠身的我抱着二叔的骨灰盒,终于踏上了这块土地,叫一声亲爹亲娘啊,能不能接纳我这个不肖子孙!

我的家乡在胶东一座偏僻的小山村。古朴狭窄的街道,记得父亲赶马车甩鞭子的脆响,母亲月光下纺棉花的嗡嗡声,还有姐姐在春天的草地上带我放牛时的轻唱……我的故乡啊!

从省城坐了五个多小时的车,我看见家乡前面的那列群山,尽管山上多了几个缺口,可轮廓与我六十年前的记忆一模一样。只是六十年前的崎岖山路,变成柏油马路,我努力地回忆着少年时期的山坡,山野里的庄稼、野花,村外高大的墓碑,村头的小河、杏树、桃花、春天……面包车上,与我同行的台办李主任跟我讲解放后家乡的变迁,讲我六十年没见面的姐姐如何含辛茹苦,如何把人世间所有的苦难一个人扛在肩上。

我十二岁结婚,媳妇叫苗灵芝,比我大六岁,是我们村东苗家庄人,结婚那天起,我就称我的新娘为姐姐。日本鬼子进山扫荡,岳父岳母躲在桥底下被日本兵发现,岳父包裹里藏了一柄长矛头,鬼子怀疑他是红枪会的人,两口子被鬼子兵用刺刀活活挑死在桥下。新娘姐姐从此到二叔家当丫鬟。二叔的父亲叫吕茂才,是我爹没出五服的弟弟,我爹给二叔家赶马车,母亲帮二婶带孩子。二婶对姐姐好,对我也好,姐姐十八岁那年,二婶牵着姐姐的手和我的手,我们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漂亮的姐姐成了我的新娘。我毕竟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常常在姐姐面前淘气,常常变着法儿捉弄姐姐,常常在父母对姐姐不好的时候也对她不好,姐姐经常一个人磨面、纺布、做饭、种田、纳鞋底……哦,我的姐姐啊。

离家很远的时候,我早早下车了。我远远看见村口一群人。李主任说那是迎接我的亲人,他说有些事情先不告诉我,到时候给我一个惊喜。

我向亲人们走过去,他们也迎上来,面孔那样的陌生那样的年轻又那样熟悉。

李主任热情地介绍着,村支书、村主任、村会计……这些都是晚辈。我注意到人群后一个看起来跟我岁数差不多的老汉搀扶着的老太太,我撇开众人,一步步向那位拄着拐杖、弯着腰、满头银发的老人走去。她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脸上的微笑像这三月的春风,暖暖地,让我瞬间想起六十年前那个在村前草地上领着我放风筝的背影。她放了一小会儿,十三岁的我接过风筝线,风筝飞起来了,她拍着手鼓励我,目光那样温暖,就是这种温暖在无数个黑暗的梦里,为我举起明亮的火把,让我看见回家的路。

有人过来给我介绍,我没听清他们说什么,眼泪就涌出来了,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嘴里念念自语:姐姐,姐姐——真的是你吗?

她吃惊地看着我,努力地在我脸上寻找着什么,嘴唇哆嗦着说:春生,春生!

我紧走几步,扑通一下跪在姐姐面前,紧紧地抱住她的双腿,泪如雨下,哽咽着说:姐姐,是我,我是春生。

姐姐紧紧地抱着我的头说:春生,你咋老成这样了?

姐姐——我来看你了。

春生,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那晚的饺子你一个也没吃上。

姐姐。

春生,好孩子,不哭。

姐姐眼神浑浊,浑浊的泪水滴在我的心上,哦,我的姐姐啊!

我老家原来叫吕家庄,后来与村东的苗家庄合为一个村,更名為向阳村,我几十年后才知道。姐姐拉一把身边扶着她的老汉对我说:春生,看看这是谁?

我上下打量着这位皮肤黝黑,头发花白,看起来年龄与我差不多的老汉,从他的皱纹和花白头发中,我看到了岁月的沧桑,风雨的磨炼,苦难的印痕,还有我自己的影子。我一直认为这是姐姐后来找的一个老伴,我很感激地看着他,感激他代我照顾姐姐。老汉憨憨地看着我,很不好意思地对我喊了一声:爹——

爹?这个陌生而亲切的字眼让听惯了“爸爸”的我不由一愣,我仔细地端详着他,不敢相信这一切,仿佛又回到那个熟悉的梦中。姐姐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颤巍巍地说:春生,这是咱儿子,吕长盼。

我陌生而吃惊地握着长盼满是老茧的大手,长盼有些尴尬但非常激动地看着我,又叫了一声:爹。

这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儿子,这就是我一天也没关心过的儿子,我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长盼。

吕长盼声音咸咸地又喊了一声“爹——”忙拉着一群人给我介绍,“爹,这是你大孙子,叫学德。”学德长得五大三粗,四十出头模样,有些羞怯地给我鞠了一躬,受宠若惊般叫了一声:爷爷。

这是老二,叫学能。 ……

这些人有的叫我爷爷,有的竟然喊我“老爷爷。”长盼有三个儿子,也就是说我有三个孙子,我在台湾有两个女儿,我一直以为自己绝后了,不能续吕家的香火了,想不到,真想不到啊,我悲喜交加,老泪纵横,一群孩子叫着“老爷爷”走上前来,我忙从口袋里掏红包,一一地给孩子们分发着,更多的孩子走过来,我准备的红包很快发完了。

姐姐拉了我一下说:春生,回家,咱回家吃饺子,姐姐包的。

走过一段水泥路,路过一座座陌生的瓦房、楼房,我看到那条仄仄的小巷,古老的石屋。六十年了,这一切都像我们的年龄,那么苍老,充满回忆。小巷口有一堆玉米秸,玉米秸下压着一座石碾,我记得跟姐姐在这个石碾上碾米的情景,我跟不上姐姐,姐姐把我放到碾棍上,向前推着。

我长高了,长大了,变老了,在外面见的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多了,总觉得眼前的石碾比我小时候小多了,小巷窄多了,石屋矮多了,可是,小巷越窄,越能牵着我的情思,就是这条小巷,我在梦中走了六十年,一直没有走到尽头。

我和姐姐在儿孙们的簇拥下往前走,姐姐的拐杖一下又一下敲击着古老的石板路,那有节奏的响声让我想起我娘在这个小巷中喊我乳名的声音,娘早已走出这条小巷,如今我与姐姐又紧紧地跟在我娘身后。

前面是我老家,小院内一棵古槐盛开着满树白花,整条小巷洋溢芬芳的清香和蜜蜂们嗡嗡的声音。院内有燕子飞来飞去,是不是欢迎我这个远方的游子?我与姐姐劳燕分飞了六十年,终于又回到老窝内。姐姐六十年来一直住在这里,沒有住她为儿子盖的新瓦房,更没住孙子的新楼房。

这里的一草一木,无不与梦中吻合着,我爹抽着长长的旱烟袋出门迎接,爹拔出旱烟袋咳嗽着说:春生,咋在外面玩那么长时间呢?

我纳鞋底的娘将纳鞋针在油亮的头上蹭两下,见我来了,忙放下鞋底迎上来

……

我激动地走上前,对面却是两块坚硬的石头。有人说,如果一个人劳累或激动过度,一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总有一种来过这个地方的幻觉,可是,我真的生在这里,在这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少年,迎娶了我的新娘。

一张陈漆斑驳的红木桌子,那是我们结婚时父亲请镇上的木匠做的。那个藤木箱子旧得不成样子,那是我们结婚时二叔二婶送的,姐姐一直精心保存着。姐姐轻轻打开藤木箱子,从里面掏出一叠有些褪色发黄的红布包,她一层层地打开,里面是一摞不同时期的照片。一块又一块老人斑在姐姐手上清晰可见,她颤抖着拿出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一个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的少年;一个红色礼服,头上插着花,脸上搽着胭脂的姑娘。这是我们的结婚照,我那年十二岁,姐姐十八岁。姐姐轻轻拉过她身后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眼睛黝黑明亮,羞涩地叫我“老爷爷。”我对着照片仔细端详,孩子与照片上的我几乎一样,我亲切地抱起孩子,像我爹当初抱着“嗷嗷”地哭闹着不愿拜堂的我。

望着石屋内外的一切,我如一个出门玩耍玩累了回家的孩子,只是玩得时间太长,回到家已恍如隔世。我与姐姐彻夜长谈,知道了姐姐六十年来走过的辛酸之路。

那晚,我给姐姐说我跟二叔执行完任务就回家,姐姐为我包了两大盖帘饺子。然而,我那晚走后,再也没有回家,姐姐在担心恐惧中等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走后不久,姐姐的肚子越来越大,她依然起早贪黑地在田里施肥、锄草、收割,连孩子都生在黍子地内……

解放后,我家分了六亩山地,我爹在一次马车翻车事故中压折了腿,娘在家照顾他,姐姐背着孩子在离家三里多远的山坡上辛苦劳作。

合作化时期,姐姐将孩子拴在地头的杨树上,一陇地锄回来,孩子全身爬满蚂蚁。

大食堂的时候,姐姐排着队打饭,领回来的四份汤饭给公公婆婆大半,剩下的全给了儿子。有一天深夜,我爹病得太重,赤脚医生治不了,姐姐用地排车拉着奄奄一息的父亲走了三十多里山路,赶到镇上,我爹因此又活了十年。

大食堂的炊烟断了,姐姐上山挖野菜,上树捋榆叶……

修水利工程、开垦大寨田、凿通往山外的道路,又是姐姐,同那些壮年汉子一起,拴一根绳子将自己吊在悬崖上,一下又一下抡动大铁锤,硬是在悬崖上凿出一条山路,我家到镇上的道路由原来的三十多里,缩短为八里。

为了一家老小吃饭,姐姐偷生产队玉米,被人抓住,姐姐戴着高帽子站在拖拉机上,从一个村游街到另一个村。

爹去世了,娘体弱多病,有人劝能吃苦、长相周正的姐姐改嫁,对方答应姐姐原来说的带着婆婆和孩子改嫁,姐姐却紧咬牙关,一滴一滴她往肚子里咽着泪水说:一天等不到春生的消息,俺就等他一辈子。

就这样,姐姐从那个包饺子等我回家的夜晚开始,一个月,两个月,十个月,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直到今天……姐姐知道我生死未卜,她一直等。等待中,岁月的沟壑逐渐爬上姐姐美丽的容颜,姐姐头发白了,腰弯了,眼花了,泪水早已流干。两岸关系松动后,望着一些台湾的游子们纷纷回家,姐姐东打听西打听,村口,人们经常看到姐姐遥望东南的背影。深夜,许多人经常听到,小巷深处传来“嗡嗡嗡”地纺棉花的响声。

姐姐等了我一辈子,我五十年前就结婚了,找了一个当地的姑娘,婚后两个女儿,我老老实实地给姐姐说了实情,想不到姐姐笑吟吟地说:唉,真是的,你该带她们一起回来,咱家才真正团圆了。姐姐问弟妹好吗?孩子好吗?回去时该给她们捎带些啥东西?唉,我的好姐姐啊!

对家乡的思念,让我由希望变绝望,由绝望变惆怅,没有法子,只有梦里回故乡。直到二十多年前,我背着二叔参加了“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我们穿着白衬衣,正面印有鲜红色的“想家”,后面是“妈妈我好想你”……那年母亲节,我们这些老兵首度集体以“母亲节遥祝母亲”的名义在台北国父纪念馆聚会。一整排的“想家”在台上一宇亮开后,台上台下哭成一团。我们高举着“捉我来当兵,送我回家去”、“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等标语牌,流着眼泪和鼻涕合唱起《母亲你在何方》:

雁阵儿飞来飞去 白云里

经过那万里可曾看仔细

雁儿呀 我想问你

我的母亲可有消息

秋风那吹得枫叶乱飘荡

嘘寒呀问暖缺少那亲娘

母亲呀 我要问您

天涯茫茫您在何方

六十年后,我们一家人终于来到我爹我娘的坟前,我和姐姐领着儿子孙子重孙们一起跪下来,我声音哽咽地唱起那支《母亲你在何方》:

明知那黄泉难归

我们仍在痴心等待

我的母亲呀 等着您

等着您 等您入梦来

儿时的情景似梦般依稀

母爱的温暖永远难忘记

母亲呀我真想您

恨不能够时光倒移 ……

多少年思念您,想念您,恨不能一步跨过那道浅浅的海峡,恨不能瞬间跨过苍茫的岁月,飞到您身边尽孝,我终于来了,我们却阴阳两隔,与姐姐、孩子们泪流满面,痛哭声响成一片。

二叔吕望根一直反对我参加老兵返乡活动,他经常说大丈夫四海为家,出来就不能回去了,哪有好马吃回头草的。但“母亲节遥祝母亲”活动那天,我看到流着眼泪的二叔与大家一起唱歌,二叔回家后,头疼病又犯了,他说:春生,咱不如人家啊!从那以后,二叔的头疼病日渐加重,一直到十五年前一病不起。

我后来看周围的一些人回大陆老家了,对爹娘和姐姐的思念常讓我彻夜难眠。可是我们与众不同,有家不能回时,大家一样不能回,但有家能回的时候就不同了。

二叔仰天长叹:共产党免除了我们的罪行,那些地下的乡亲能饶恕我们吗?我们的内心能饶恕自己吗?我们有家不能回,是悲剧中的悲剧。

不是说我们不知道家乡的方向,不是说我工作太忙,而是——邻居刘青汉二十年前就回青岛老家了,他儿子前几年在大陆投资建设了一家电子厂,他因此经常回大陆,游刘公岛,爬泰山,登黄山……我非常羡慕他,很想听他讲山东老家的故事,又怕他讲老家的故事,我承受不了那种沉重的眷恋和自责,那种沉重的自责让我与二叔患上同一种头疼病,经常被一种莫名的声音,莫名的幻觉折磨得寝食难安。

大家商量二叔吕望根的安葬事宜。

一次战斗中二叔吕望根的国军队伍被解放军打散了,他的妻儿也走散了,从此再也没有消息。我问二婶回家没有?许多人说不知道。姐姐说,自打二婶跟着二叔走后,没再回来,我说:既然不能与妻儿团聚,就让他偎依着母亲吧,活着不能尽孝,让他到另一个世界完成这桩心愿吧。

我说我这次回家不是衣锦还乡,二叔的丧事尽量从简,不要给老家人添麻烦。村里红白理事会表态,还是依照家乡的风俗办吧,况且已经准备多日。二叔吕望根没子女,我和我的子孙们、其他没出五服的晚辈们为二叔吕望根披麻戴孝,我不同意大操大办,因为二叔是很有争议人物,他在地下也不愿意这样。

刚回家那天,一个胖胖的白胡茬老头紧紧握住我的手,激动地喊:春生,我是秋生。

我脑海中逐渐浮现出留着茶壶盖头,手持红缨枪在村头站岗放哨的少年,我紧紧握着秋生的手,仔细端详着说:秋生啊,不是我救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吕秋生后来当了好多年大队支书,大家称他老支书,老支书吕秋生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春生,就是你救了我。无论吕望根解放前干过再多的坏事,那都过去了,他叶落归根,况且他是我们的长辈,花多少钱不让你春生掏,吕望根的葬礼必须照咱家的规矩来。

我说不差钱,我这次抱来二叔的骨灰盒,也带来二叔吕望根的全部积蓄,折合人民币三十二万,二叔生前说这些钱全部捐献给老家,特别嘱托修村南的老桥。当然那座老桥早已拆除,修建为坚固的水泥钢筋桥。

二叔的灵堂设在我家老院子堂屋里。好多人来吊唁,这些人以前大都连吕望根的名字也没听说过。我说出殡时只埋二叔的骨灰盒就可以,村支书说,像吕望根这样心念故土的爱国爱乡人士必须厚葬,要依照老家的规矩,把骨灰盒放到棺材里面。我想争辩,村支书重复老支书吕秋生的话,说吕望根的棺材钱、发丧的钱村里出,不月我出一分钱。二叔呀,你那时候是怎么对待乡亲的?想不到家乡人对我们如此好!

二叔家的祖坟在哪里?姐姐说她也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咱家的林地跟二叔家的隔得不远,解放后政府组织了两次大规模平坟运动,深埋了祖先的遗骸。她记得二叔爹娘坟的大体位置,后来长盼添了一个坟堆,每年清明、年关,姐姐都带着孩子们烧纸,忘不了在二叔家祖坟上烧上两只纸元宝。姐姐后来走不动了,就让长盼领着晚辈做这件事。

二叔的棺材摆在灵堂中央,我跪在门口,我的儿孙和其他五服以内的吕家子弟跪在门外灵棚内,我一次次跪着出来磕头,为前来吊唁的老亲少眷答谢。出大殡,本来是二叔的儿子行大孝,二叔的儿子六十年前就走散了,我代行,我披麻戴孝,要为二叔摔盆子。有人问如何给二叔写悼词,我准备说几句的,吕秋生说孝子不能说话,悼词早写好了。吕秋生念给我听。

大殡仪式开始,孝子们要哭出声的,我的哭声却一直闷在心中。儿子、孙子、儿媳、孙媳们流着眼泪呜呜地哭着,吕长盼的哭声很大,我听得出来,他哭声里包含着对二爷爷吕望根的哀思,更蕴藏着一种从小没有父爱的委屈,唉——我可怜的孩子呀!

大殡依照程序顺利进行着。县里一位副县长、县台办李主任、县台资企业负责人、镇长等前来吊唁,二叔的黑棺材前写着一个大的“奠”字,奠字前面是竹帘,竹帘前摆放着二叔的遗像,是二叔那年在台湾参加“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时照的。

其实,我和二叔吕望根是吕家的不肖子孙,我总觉得大家的哭是对二叔的一种讽刺。

大殡仪式开始。二叔的棺材抬到街中心,吕春生读悼词,大意是吕望根生于何年,卒于何年,心系乡梓,叶落归根,呜呼哀哉,不肖侄子春生尽孝。我和众多的男宾先对着二叔的棺材行大八拜礼,礼毕,大家跪倒,女宾也跪倒,众人一起放声痛哭,唢呐响起,鞭炮响起。我默默地跪在那里,始终没有哭出声来,我为二叔摔盆子……仪式完毕,随着一声“起——棺——”我抱着二叔的遗像往村外走,我身后是不出五服的老亲少眷,再后面是村里专门制作的人力灵车,灵车上是二叔巨大的棺椁。送葬的队伍半里多长,乡亲们抬着各种各样的贡品,猪头、鲤鱼、炸藕、酥肉……有一长溜人抬着县里、镇里领导送来的花圈,还有村里准备的各式各样的纸房子、纸马、纸轿子、纸飞机……有烧纸、锡箔、香烛,有各种冥币,唢呐声声,鞭炮时而爆响,哭声一波连着一波。孤老终生的二叔做梦也想不到家乡人对他如此好。

送葬的人流步行了半个多小时,前面一座山坡,各种纸人、纸马、纸飞机、纸轮船随着送葬的人流停下来,司仪说二叔父母的坟地到了,我看到前面挖好的墓穴。我清楚地记得二叔父母没有安葬在这里,忙问泪流满面的吕长盼:这几十年有人给你二爷爷的父母挪过坟吗?长盼说他一个地主家,家里又没后人,谁给他办这些事情,这座坟是我依照我娘的记忆添的。我悄悄对吕秋生说,错了,二叔父母的坟在山坡后,前面有一片洼地,背后是一座月牙一样的高石头。六十年前,大石头上有依稀的字迹。秋生恍然大悟,对呀,是在月牙石下,他忙与几个主事的人商量,再一次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必须埋在他母亲身边,这是二叔的遗愿。秋生叫上几个人,扛着铁锨、钢镐走过去。

约莫半个钟头,司仪大喊:起——棺——

哭声响起来,唢呐响起来,送葬的人流拐了一个弯。我看见那块巨大的月牙石,那块黑黢黢的月牙石,上面布满干枯的青苔,有小草从石缝里长出来。

前面是那片大坑,大坑四周长出嫩绿的杂草,中间一大片空地,空地上麥苗青青,我一下子觉得脑袋被掏空了,脚下仿佛有许多只有力的大手拽着,我再也走不动了,膝盖一软,对着大坑深深地跪下来,憋在内心的哭声和泪水喷涌而出,我号啕大哭,哭诉着我和二叔沉重的罪孽。

二叔的父亲叫吕茂才,我叫他三爷爷。他当过汉奸,曾经领着日本兵围歼抗日队伍,我岳父岳母被鬼子用刺刀挑死的那次扫荡就是三爷爷领着鬼子兵进村干的。国军撤退后,面对分他家的房子和土地的民主政权,他武力报复,出了人命,被村干部捉住送到区里枪决,三奶奶痛不欲生,一根麻绳悬梁自尽。夫妻俩的遗体就埋在那块月牙石下。父母死后,身为国军军官的二叔怎肯罢手,二叔在我们县组织还乡团,被任命为团长。他彻底被仇恨迷住心智,一时残暴无比。那年秋天,家乡大旱,庄稼收成不好,许多人家揭不开锅了,二叔托人对我说只要跟着他干,吃香的喝辣的要啥有啥,我说回家问问姐姐,二叔让人给我饥肠辘辘的爹娘送了两布袋高梁,我爹我娘还没回过神来,二叔就把我领走了。

二叔帮我穿上大码的国军军服,领我来到厨房,将一碗香喷喷的猪头肉放在几个月没闻过肉腥的我面前,二叔让我说出村里党员干部的名字,村里那些党员干部早已公开了,我当然知道,我问二叔干啥?二叔狡黠地眨眨眼,我馋得直咽口水,也没多想,一下子说出好多人。

那是一个秋凉的黑夜,我跟着二叔的大队人马包围了吕家庄和苗家庄,两个村一共抓了三十个人,他们都是共产党员、干部、民兵。二叔赌着气挥鞭抽打他们。那些人有些是我家的亲戚、邻居,其中就有吕秋生,秋生是儿童团长,他被抓住后我还给他做鬼脸。这些人平时对我不错,我当时不知道二叔为什么对他们那么凶。我回了一趟家,姐姐正给我包饺子,外面有人叫我,姐姐关上门不让我走,门口的士兵推开门拉我走,我大声喊:姐姐,等我回来再下饺子。

许多士兵高举着燃烧的火把,那些叔叔、伯伯、婶婶、哥哥、姐姐们被倒背着捆上双手,拴在一根大绳上,羊群一样被二叔的队伍推推搡搡地赶往村外。我害怕起来,问二叔想干啥?二叔一脸凶煞,让我好好地看着,不能跑掉一个人。

月牙石后一个大坟堆,二叔跪在那里嚎啕大哭,大坟是二叔爹娘吕茂才夫妇的,有人点起香火、烧纸,黑暗中那些士兵一起跪下来,接着站起来朝天空放枪,我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一切。二叔大哭了一阵子,眼睛血红,他来到大坑边,大坑周围布满荷枪实弹的士兵,二叔大喊一声:押上来!

两个村的党员、干部被一个个往大坑里推,其中有秋生他爹、他叔。秋生是与我一起长大的伙伴,结婚前,我俩最要好了。秋生也被拴在大绳上,被大绳带的跌跌撞撞,我慌忙帮秋生解绳子,解不开就用牙咬,终于在大人们被推进大坑之前,我解开了秋生手上的绳索,把他推进黑暗的草丛里。

风声吹得火把呼呼作响,光亮火红如血,二叔高举一只大黑瓷碗,大黑碗盛满烈酒,二叔大喊一声:爹啊,娘啊——将大黑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砰”的一声,将大黑碗摔到月牙石上,他大喊:儿子为你们报仇雪恨!

枪下留人。

一个国军士兵提着枪走过来,那个士兵是东村苗家庄的,二叔用枪指着他,那个士兵跪在二叔面前泪流满面说:吕团长,里面有我爹啊,求求您,高抬贵手!

二叔的眼睛仿佛传说的狼眼,他什么也不说。那个士兵突然站起身来,跳到坑中,帮他父亲解绳索,二叔什么也不说,对着那个士兵搂动了扳机,那个士兵应声倒地,大坑里有人高喊:打倒汉奸!

共产党万岁——

这种声音很快被大坑四周的枪声淹没,二叔端着一挺轻机枪疯了一般往坑内的人群扫射,一瞬间,三十条生命被二叔他们糟蹋了。我嗷嗷地哭着往村里跑,被二叔的人拽回来,二叔一耳光打得我转了几圈,他大吼一声:跟我走!

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爹,找我娘,还有姐姐。

回家?共军抓住你,剥了你的皮。

远方响起枪声,许多士兵说:许世友的部队打过来了,逃吧。

二叔领着那些士兵跌跌撞撞地朝南方逃去。

就这样,我跟着二叔到处打仗,到处被解放军追着逃跑,最后逃到台湾岛上……那一湾海峡挡住了解放军的千军万马,却挡不住家乡那些从血泊里站起来索命的亡魂,他们很快追上了二叔和我,让我俩每时每刻都生活在不安中,让我们有家不敢回。二叔后来得了一种怪病,一听到枪声和鞭炮声就头疼欲裂,趴在地上使劲地瞌头撞地,这种病一直追随他到生命的最后岁月。后来,这种病传染到我身上,我的头疼病虽然没二叔厉害,但几十年来,经常折磨得我彻夜难眠。

是啊,如果当初不是我嘴馋,也许我不会说出那么多人的名字;如果我当时年长一些,分清事理,我是不会说出那些乡亲的名字的;如果我知道二叔要报仇杀人,我绝不会说出那些乡亲的;如果是现在,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出卖那些乡亲。

二叔啊!我跪下来了,你也跪下吧,乡亲啊,不肖的人来给您们谢罪了,我泪如滂沱,口喷着白沫诉说,五体投地,“砰砰”往砂砾地上磕着头,头磕出了血,磕得麻木了,有人扶我起来,吕秋生没有听清我诉说什么,但体味到我的悲伤和深深的自责,他的声音苍老而悲伤,说:唉——事情早过去了,烈士们早安息了,都是历史造成的。

姐姐是坐着农用三轮车来的,她颤巍巍地走过来,泪水涟涟,拉着我说:春生,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

我满脸泪水和鼻涕,深深地跪在那里,长盼他们扶我起来,让我赶快为二叔下葬。

行大八拜礼,小八拜礼,哭声响起,唢呐响起,鞭炮响起,二叔的棺椁缓缓放进一个刚刚挖好的墓穴里,棺材紧挨着一块朽木,想必那就是他爹娘六十多年前的棺椁。两具棺材紧紧地依靠着。我们围着二叔的墓穴转三圈,往棺材上撒土。大家准备烧纸箔、纸马、纸钱、点香,我说,放在大坑边烧吧,那些乡亲等了六十年,凶手终于来给他们谢罪了。

烧纸、冥币的火焰在大坑边熊熊燃烧起来,我又一次面对大坑跪下来:亲人啊,原谅春生当初年少无知,原谅吕望根被仇恨迷住了眼睛。

哭着哭着,我觉得天昏地暗,头疼欲裂,一下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明媚的草地上,年轻漂亮的姐姐牵着一头小黄牛,我拿着一根柳树条跟在后面,姐姐在牛头边轻唱:

风和日丽好春光,

满山野花扑鼻香,

先挖菜来后采花,

采一朵鲜花送爹娘。 ……

医院的病床上,我慢慢睁开眼,周围一双双关切的眼睛。姐姐拄着拐杖坐在我身边,轻轻哼着小时候领我放牛时唱的家乡扬琴戏《小放牛》,泪水伴着唱腔,唱声在我梦中回荡,我的头竟然一点也不疼了,缠绕我几十年的头疼病烟消云散,我仿佛又回到耳清目爽的少年时代,我跟着轻轻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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