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耀耀

（上海市徐汇区消防救援支队，上海 200233）

2017年7月16日04时32分，一道刺耳的消防警笛划破寂静的西海市下山镇夜空。某餐厅租住的员工集体宿舍发生火警，有大量人员被困。消防中队紧急出动！

04时42分，特勤一中队到达现场，参战官兵立即进行火情侦查，并出3支水枪进行灭火；04时50分，火势被控制；05时28分火势被完全扑灭。起火建筑为二层带阁楼砖混结构，建筑面积179.4 m2，主体建筑和阁楼全部过火。该起火房屋内共有暂住人员29人，后经确认有22人死亡。

是何原因导致如此巨大的伤亡？

一、跨省驰援

08时36分，远在上海徐汇防火值班的我接到市局火调处周处来电，抓紧移交手头工作，火速会同公安部火调专家谢福根高工及市局火调处王鹏高工前往西海市协助调查，浙江的沈梁高工也已一同前往。

网上查到该起火灾的亡人数字，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上次跨省应急救援还是在汶川抗震救灾的时候，当时作为基层的一名指挥员来不及和家人告别，披星戴月，赶到震中映秀镇开展生死大营救，一切还历历在目。

我随便挑了几件换洗衣物便匆匆离去。

9时，谢老带着上海火灾调查组一行3人，备足勘查装备，飞车前往。11时，赶到现场。属地公安的同志已完全封闭现场，警戒带的设置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穿过层层警戒，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四捆自制爆炸物。结构是由两个高升炮仗和四个简易汽油塑料瓶包裹捆绑，引线串接在一起。谢老招呼我赶快拍照取证。

走进着火区域，一股浓烈的汽油味扑面而来，谢老带我们全局性地查看了一遍，遇到典型痕迹会驻足进行讲解。在阁楼上，墙壁还冒着热气。我用手背试探，烫得马上把手缩了回来。火灾扑灭后的余温叠加当天40℃的高温，稍作移动就汗流浃背。

午餐是差不多在下午1点左右才吃的，泡沫盒饭，饭后，马上又回到现场。

因积水较深，谢老先组织我们排水。越往里，汽油味越重，排的水也渗出油花。随着清理不断深入，残垣断壁的火场布局日渐明晰。一楼着火痕迹很清楚，里重外轻。卫生间烟熏，属于蔓延。地上瓷砖爆裂，出现低位流淌痕迹。

天气实在太热了，我走出现场，找隔壁邻居讨盆洗脸水。人家一看我穿着湿透的勘查服，手上、脸上沾满了黑泥，打听到里面大量亡人，担心沾染晦气，都直接啪的一下把门给关了。还好也有好心人，从窗里给我递了盆水出来。我赶紧端回现场，让专家们先洗把冷水脸。

现勘的同时，我们要求西海公安同志迅速联系逃生证人，一方面为调查人员指认现场，另一方面也能提供火灾前的所有细节，包括发现火灾时的声音、火焰特征、逃生路径、门锁情况等。

二、要做成铁案

18时10分，调查该案的各部门负责人沟通案情

公安刑侦同志通报基本案情，经询问承租人“胖大姐”餐厅老板李怀，其员工李春（男，41岁，西海市下山人）有重大作案嫌疑。刑侦初步勘查发现：1）环形锁锁上；2）黑色旅行包有4组炸药汽油装置。目前，犯罪嫌疑人李春已死亡，DNA在摩托和爆炸装置胶带上已提取到，理化检验提取李春衣服有汽油味，尸表55%烧伤。

谢福根高工代表消防专家组向部领导报告第一天勘查情况及重点。谢老说，这不是一般的火，是加了一定量的汽油的火灾。着火当天，李春2次到加油站加油，共计12 L，自制爆炸装置4个8瓶（共4 L）。证人和现场燃烧情况吻合，猛烈燃烧情况和逃生程度吻合，公安部上海火灾物证鉴定中心对第一批次送检材料显示含有汽油成分。现勘找到了打火机，在门口清理的时候找到带海绵滤嘴的香烟物证，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对嫌疑人的鞋袜、头发、指甲进行提取并检测。

详细证据罗列如下——

证据1：幸存者黄玉反映，7月16日凌晨1时30分，他和同事返回该租住地；3时30分，嫌疑人李春至其房间后未讲话即退出；4时即发现起火，他和同事在阳台发现李春往东面逃走。

证据2：“胖大姐”餐厅负责人李怀反映，员工李春与其是堂兄弟关系，在餐厅负责杀鱼。4月10日左右，李怀发放员工工资，因李春请假扣发其500元工资，李春当即表示不满并与其发生争吵。此外，李怀反映李春一直以来脾气不好，并多次抱怨其没有照顾好他。

证据3：幸存者孙红反映，其于7月15日21时下班，之后吃饭、唱歌，至次日凌晨1时回到住处，并于1时50分许见到李春，当时两人还打了招呼。随后，孙红躺在床上看电视至凌晨4时许，连续听到两声大响，接着就看到起火。

证据4：在“胖大姐”餐厅门口有人曾经张贴意为“杀死李怀等人”的纸条，后经笔迹比对，字条笔迹与李春笔迹吻合。

证据5：7月16日，李春分2次到黄河加油站给摩托车加汽油，后送检的物证检出汽油成分，现场的量足以导致火灾现场猛烈燃烧的程度。

证据6：据幸存者反映，爆炸起火后，楼内房间门及底楼外门打不开。

犯罪性质和动机已经基本确定，接下来是对犯罪现场的研究。部领导指示：犯罪嫌疑人已死亡，要做成铁案，完善证据链，给世人一个交代，同时告慰亡灵。

三、液体流淌痕迹

沟通会后，我回酒店放下行李，洗了个澡，赶紧把勘查照片备份。

22时左右再次赶赴现场，火场外侧已停靠消防照明车，同时升起月球灯。现场响彻着隆隆的柴油发电机声音，月球照明灯光将火灾中心现场照得恍如白昼。

浙江的沈高工和王处主要负责内部的勘查。随着时间的深入，在上楼梯平台处地面地板留下的烧坑逐步显现，周边无可燃物，但地面烧得特别严重。在清理楼梯踢裆时，因流淌液体引燃的楼梯木饰面表面燃烧趋势更加明显。看到液体流淌痕迹，特别是南侧呈现的教科书般浸入式燃烧痕迹，把我们召集到一起进行详细讲解。

晚上我的主要任务是带西海市的战友从清出来的残留物中用磁棒寻找汽油油箱盖和打火机防风盖。战士们以接力形式把屋内残留物移至屋外指定点交由我们处理。在多次换班后，有几个刚换班的战士把残留物当垃圾直接倒垃圾桶了。我让他们把一整垃圾桶东西倒到我们面前，方便我们重新用磁棒筛选。不打开还好，一翻过来，29个人的废弃物全在面前，稀里哗啦，发酵的味道，那个酸爽，一个月就想吃素了。我们几个蹲在院子外筛查物证，工作量实在太大，一到三楼的残留物将近十几吨，而每一堆残留物都是现勘的同志一点一点考古一样清理出来的。

已经记不得干了多少时间，就记得消防照明车的柴油烧完了，移动月球照明灯也换了又换。

7月17日2时左右，负责外围封闭现场的民警搬塑料小凳让我们坐。想想早上8点接到任务到现在才刚刚屁股着地，坐着都累，其实就想躺着。突然想到白天喝了八、九瓶水，还未上过一趟厕所，且无一点尿意。天实在太热了，大家都有同感，据说一个副所长喝了一箱水也没上过一次厕所。

我们上海火调组同志像麻雀立在电线一样索性并排一屁股坐在马路隔离栏上，一方面在马路上透透气，一方面等待谢老带队的另一组尸检的结果。

专家们终于出现了。

谢老直接进了现场，再次确认了痕迹和提取物证情况。要求大家再次扩大提取物证的范围，并就提取物证提出具体要求：浸润物优先，流淌液体其次，烟痕最次之。算上白天提取的物证，共计有二十几袋。

大家虽然未在废墟中取到爆炸物残留物、油箱盖子及打火机防风盖，但挖掘出了清晰的液体流淌痕迹。

四、连续开会

7月17日03时30分，调查组回西海大队召开碰头会。

行驶在凌晨的西海市大道上。我先把专家组成员送到大队，然后将谢老的行李箱取回，他已一天一夜未吃降血压药，未换件干净舒爽的衣服。我出门前问了前台早餐时间，就一头扎进西海黑夜里。

通往消防大队的夜是那样安静，驾驶员把车内冷气打得很冷，正好证明了车外的巨大温差。透过窗外寂静的黑夜已辉映出消防大队灯火通明的办公大楼。

虽然已取得刑侦出具刑事案件立案通知书，但要做成铁案，消防的意见非常重要，调查组连夜开会。

谢老指示：1）做好主要的笔录和现场交接信息；2）整理移交刑侦的资料；3）尽快取得刑侦部门的材料，方便此类案子在消防也有一个好的案例。毕竟刑侦总局史无前例地出动了“十大捕手”，可学习借鉴的地方非常之多。

7月17日04时30分，碰头会结束，没洗澡，我倒头就睡。08时15分，经得谢老同意，一同赶到会议中心。案情分析现场，不允许摄影摄像。我选择席地坐在投影仪下方，尽量多地记录资料，方便学习共享。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会议由部领导主持，但主角肯定是刑侦和消防专家。两家一致认为，嫌疑人倒汽油实施作案，但具体是倒汽油点火还是通过自制汽油弹放火仍有争议。

公安部痕迹鉴定专家代表刑侦就昨晚的调查详细分析作案过程分析。犯罪嫌疑人将装有爆炸装置包放置于一楼门外侧（鞋架处），然后进入房屋，拿油桶沿二楼向一楼楼梯倾倒汽油。将油桶置于一楼门内侧，并在一楼点燃汽油或爆炸装置，而后离开现场。

谢老就消防调查情况向专家组报告，认为该起火灾符合典型放火嫌疑特征，有充分证据可以证明是一起放火案件，综合起来主要有以下几方面证据链：

1）有人为报复的因果关系。

2）犯罪嫌疑人自制4个爆炸物。

3）现场门口发现汽油桶，内存有汽油，汽油桶经尺寸比对得知总容积为30 L。7月15日，李春分3次到长江加油站加油。

4）从犯罪嫌疑人烧伤情况看，身体正面灼伤严重，说明嫌疑人在点火时处于爆燃环境，身体迎火面与化纤衣服结合处烧伤。从嫌疑人衣服残留物有大量汽油味，表明嫌疑人有重大作案可能。现场楼梯间下部有浓重汽油味，院内鞋架上有打火机，构成了起火物、点火源、点火人关系，起火部位和燃烧特征及现场火灾痕迹相吻合。

谢老的发言获得部领导特别表扬：火灾调查现场勘验人员，任劳任怨不辞辛苦；现场勘查非常谨慎，热情高，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调查科学，通过尸检来验证现勘，通过现勘来验证尸检。

五、重建犯罪现场

7月17日21时，消防局与公安部刑侦局专家案情交接会议

谢老由谨慎到越来越放开，由宏观到越来越细节，由卷内案情到卷外越来越交心。谢老大胆推测嫌疑人未使用爆炸装置，直接点汽油，四个装置则是用来实施对“胖大姐”餐厅负责人李怀的其他四家店的作案工具。这应该是一个惊天动地的预谋。

在刑事侦查领域，重建犯罪现场分为两种方式，一种是普遍而且常见的科学的方式，利用刑事科学技术对犯罪现场进行具象化重建；另一种方式是利用捕捉现场痕迹挖掘相关信息，刻画犯罪行为人在现场的行为轨迹信息和心理。这种方式的重建难度并不亚于技术层面的重建，需要丰富的社会阅历和一定的社会学知识储备。

后来回上海后一周，我做了模拟实验，果然如谢老所说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