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巍

作为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象征性人物，马可·波罗的传说早已世人皆知。这名继承父辈志业一路向东，在中国生活20余年，将大量与中国有关的信息传回欧洲，并激励此后数百年欧洲人探索世界的先驱，是12世纪后欧洲经济复兴，人们重新获得放眼世界的余力和开拓精神的时代缩影。同时，马可·波罗的故事，也是意大利各城邦借助在远东寻找传说中失落的基督王国，利用蒙古帝国各部分立后的政治裂隙，在东方扎根散叶的背景下上演的。甚至他著作的寫成，也是缘于威尼斯和热那亚为争夺地中海和黑海贸易路线主导权而爆发的海战。

马可·波罗这样的在华外国人，在当时欧亚大陆空前统一的氛围下并不罕见。商人、使臣、将领等不同身份的人物，在13世纪欧亚大陆上络绎不绝地往来。他们对各地风俗习惯、物产资源、交易制度、货币兑换等信息需求强烈，同时他们的见闻又进一步对已有知识形成了补充。这类现象在注重通过贸易追寻财富的意大利城邦尤其突出。到14世纪，终于形成了一部内容包罗万象的商业手册，那就是裴格罗蒂（Francesco Balducci Pegolotti，约1280—1347）的《通商指南》（Pratica della mercatura）。

久经商场

裴格罗蒂出生在佛罗伦萨一个富裕的商人家庭。成人后他效力于当时欧洲规模最大的贸易和金融公司巴尔迪公司（Compagnia dei Bardi）。这家由佛罗伦萨望族巴尔迪经营的公司兴盛于12世纪，在地中海和英格兰建立了强大的贸易网络，把意大利南部的橄榄油和葡萄酒，以及英格兰的高品质棉布运往各地。从1317年到1321年，裴格罗蒂出任巴尔迪公司在英格兰的代表职务。利用这个身份，他往来于英国各个港口，为推动英国与地中海的贸易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随后裴格罗蒂转任塞浦路斯，从位于现土耳其东南部的小亚美尼亚为佛罗伦萨取得了东地中海的贸易特许。

1347年，先前几家意大利财团曾出借给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的贷款，由于国王军事行动获利甚少，已经如滚雪球般变得越来越巨大。最终英国王室违约，仅能以少量现金和一些羊毛抵债。这最终拖垮了巴尔迪公司等意大利金融巨头，裴格罗蒂参加了巴尔迪公司的清算工作。他此后的活动没能在史料中保存下来。

裴格罗蒂丰富的经商经验，让他能够接触到大量地中海地区和世界其他地方的交往信息，并促使他很可能在塞浦路斯驻留期间，完成了这部影响很大的《通商指南》。

商业百科

严格来说，裴格罗蒂不算是科学研究者，但这部《通商指南》仍蕴含着许多实践性的社会性技术知识。其中不仅包括和蒙古、突厥等东方民族友好往来，并保障顺利开展贸易的交往技能，如日常所用词汇、利用身体开玩笑、对待家庭成员的态度、如何适当地称赞外国人等。

例如，裴格罗蒂建议尊重草原民族的习惯，在旅行时留长胡子。商人们千万不要在聘请翻译这件事上吝啬，一名好翻译的花费绝对能从商业获利中弥补回来。带着女性同行的商人，将能获得更多尊重，因为这表明商人具有更高的社会地位……利用这些知识，商人们可以尽量和贸易路途中的陌生民族打成一片，逾越随处可见的文化障碍。

当然，《通商指南》里所反映当时人们掌握的科学知识，几乎如岩石中的碎金般闪闪发光。这部书在一开头就简要地讲述了乘牛车、马车或骆驼车等各类交通工具，从黑海沿岸的意大利商站塔纳，途经伏尔加河口的阿斯特拉罕，以及金帐汗国的几处要地，通过中亚的讹答剌、察合台汗国都城阿力麻里（这个地名意为“苹果”）、河西走廊最终到达元朝首都大都的路程。对各地之间旅行所需时间和沿途各民族的分布情况，显然源于蒙古时代这条道路上无数行人积累的人文地理学知识。由于这时西亚政局不稳，海上丝绸之路航线常遭海盗侵袭，意大利商人对草原丝绸之路非常倚重。

《通商指南》不厌其烦地记载了各地的物产和急需的商品，这些信息在中国古代丝绸之路著作中也有简要的记载，但不同的是中国著作大多只是呈献给皇帝或官员的域外见闻，不像《通商指南》那样具有明确的帮助商人盈利的目的，我们从《通商指南》中可以看到更多如何装载各类货物、鉴别商品质量、防止交易对手耍小花招的知识。由于商人具有获得利益的根本需求，这些知识都非常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人们对数百种丝路货物性质的认知。

由于丝绸之路要穿越许多国家或部族的领地，商人们时常要被征税。这些税务主要包括关税和交易税等项目。此外，在不同地方的市场交易，还需要时刻面对度量衡换算和不同成色的金银货币兑换问题。这些日常事务大多涉及比例换算，而这是古代日用数学极为常见的内容。《通商指南》中也记载了许多地方的税收比例标准，以及度量衡换算比例。与中国古代的《九章算术》系数学书主要列出例题和解题方法不同，《通商指南》大多只是简明扼要地用列表形式提供换算比例。这可能出于作者认为商人们已经熟悉基本的比例运算。

在《通商指南》出现之前不到1个世纪，斐波那契（1175—1250）已经把许多盛行于阿拉伯地区的实用数学带回意大利，其中就包括新的阿拉伯数值系统在记账、重量计算、利息、汇率和其他方面的日常应用。从《通商指南》所列表格看，阿拉伯数字受到商人们的热烈欢迎，已经成为记数的主要方式。

另一对斐波那契有所继承的是，《通商指南》提供了第1张全面的复利计算表格。复利在数学上主要涉及等比数列和等比级数（即数列求和）问题。我们对斐波那契数列耳熟能详，实际上它也是近似于以“黄金数”（约为1.618）为公比的等比数列，或者利率为61.8%的复利表。中国等农业社会的利率设置往往粗暴简单，如元朝“羊羔利”利息多为100%，相关计算方法和结果在中国古代数学著作里也有所体现。商业活动更加重视利息背后的信用估量，因而对利息的设定要细致得多。《通商指南》列出了20年内，利息从1%、1.5%—直到8%的滚动数字，非常便于商人们实际使用。

后世影响

在裴格罗蒂之前，欧洲人关于东方贸易的著作，要么是《马可·波罗行纪》那样以文学描述为主，要么是《库曼语辞典》那样的语言工具书。《通商指南》开辟了一种新的商业实用百科形式，很快受到人们的追捧，不少类似的书籍也在佛罗伦萨、威尼斯和那不勒斯等商业城邦涌现出来。这些现代早期的商业手册，不仅促进了地中海地区与东方各地的文化和商业交流，也成为哥伦布等航海家尝试直接从海路发现印度和中国的坚实后盾。

当时意大利城邦“国际化”程度很高，古意大利语、古法语等多种语言在这里都被使用。《通商指南》不可避免地也使用了这些古代语言，现代学者阅读难度很高。作为东西方文化交流史的重要著作，很早就被英国学者亨利·玉尔节选翻译成英语。现在学者们常用的版本则是由英国学者伊文斯编辑的意大利语译本。尽管它不是单纯的科学著作，但其中所蕴含的科技史信息，仍然在等待我们大力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