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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狮纹:从瑞兽沦为宠物

2019-08-08李熊熊

东方收藏 2019年6期
关键词:彩球瑞兽瓷画

李熊熊

明代瓷器纹样中,狮子是个引人注目的大类。从残存的瓷片看,明代“狮纹”有两个特点:一是数量庞大,这表明明人对这种纹样的喜爱程度很高;二是画法变化多端,由此可知明人心目中的狮纹寓意丰富多彩。

当某一类纹样数量庞大、寓意多样时,其中一定存在着体现社会主流意识的寓意,这可以称之为“基本寓意”;相应的也会存在着别出心裁的寓意,可称之为“个性寓意”。将基本寓意与个性寓意区分开来分析是有必要的,有利于更好地理解纹样的具体内涵。本文尝试梳理一下明代“狮纹”的基本寓意及其变化的脉络。

狮子本来不是中国的本土动物,而是从西亚、非洲引进的。《汉书·西域传》曾记载:“遭值文、景玄默,养民五世,天下殷富,财力有余,士马强盛。故能……巨象、师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这里提到西汉文、景时皇家园囿养“师子”等动物。“师子”即狮子,来自西域。这是中国史书有关从西域引进狮子的最早记录。汉以后,历代仍陆续有西域贡狮来华,而形成高潮一个是在隋唐时期,另一个就是在明代。

明初郑和下西洋后,西方通过海陆两路不断贡狮子入华,这是明人对狮子特别感兴趣的时代大背景。不过明人对狮子的实际态度不是一成不变的。总体来说,明前期人们对狮子是带有敬畏的喜爱;明后期则是将狮子视为玩物的喜爱。

明前期人们对狮子的喜爱为什么带有敬畏?这主要是受官方大肆吹捧狮子的影响。其时官方将狮子视作祥瑞之兽,希望通过对它的宣传来证明皇上圣明,达到巩固皇权的目的。

将狮子视作瑞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观念。明初永乐年间,随着中外关系的加强,许多外国使节带着珍禽异兽来中国朝贡。大臣们认为这是祥瑞云集中国的吉兆,就此做了不少歌功颂德的文章,狮子是其中重点赞美的对象之一。永乐十三年(1415)九月,当第一次有西域使节带狮子来朝贡时,翰林学士金幼孜做了篇《狮子赋》专记其事。金幼孜写道:

“考之载籍,师子即狻猊也,如虥猫,能食虎豹,铜爪铁额,锯牙凿齿,尾端有茸毛大如斗许,盖为毛群之长。夫百兽莫猛于师子,居深山大谷之中,非可以力致而羁缧绁也。今乃自月窟逾昆仑,越大漠,历数十万里,随使者以达于阙下。有以见皇上之威德远著,而师子之雄猛悍鸷,亦皆帖然馴伏,自致于中国。则所以柔怀远人,威服不庭,风飞雷厉于穷荒绝域之外者,于是而可见矣。”

另一位内阁大学士杨荣也写了一首《狮子诗》,歌颂道:

“圣朝统六合,威德被遐荒。鸟兽既咸若,万物沾恩光。狮子产西极,雄猛非寻常。锯牙自铦利,铜首何轩昂。双耳正上耸,两目耀星芒。巨尾摇锦茸,长毛绚金黄。顾盼雄风生,哮啖百兽藏。及兹来阙下,俛首随鹓行。帖然自驯服,感此仁化彰。玉阶齐率舞,灵囿恣翱翔。仰惟圣明世,物类皆跄跄。永言乐熙皞,天地同悠长。”

上述诗文中把西域贡狮当作皇上“威德远著”带来的吉兆加以歌颂,正合上意。于是同类歌德派诗赋层出不穷,竟在官方的文艺领域形成了一个赞美狮子的热潮。瓷画中出现狮纹也是相同的原因。事实上,瑞狮纹首先是在官窑器物上大量出现,然后才普及到民窑瓷器上的。

明前期作为瑞兽的狮纹,在画法上有什么特征呢?从图1到图14可以看到,明前期具有“基本寓意”的狮纹主要有三种类型:一种是单独画一只狮子,周边点缀一些杂宝;第二种是画一只狮子或一对狮子,配以飞扬的飘带;第三种是在狮子面前配一只彩球。这三种基本型的狮纹往往还自由组合构成更丰富的画面,如与狮子相配的既有杂宝,也有飘带,或者既有飘带,也有彩球等。

杂宝和飘带是明代瓷画暗示狮子为瑞兽的主要手段。杂宝纹包括双角、银锭、犀角、火珠、火轮、法螺、珊瑚等,最早在元代大量出现于瓷器纹样中,很可能是受藏传佛教“八吉祥”(八宝)信仰的影响而流行起来的。明清时期杂宝纹又不断增添新的品种,出现双钱、祥云、灵芝、方胜、葫芦等,反映了汉地宝物观念的扩充。飘带成为祥瑞、宝物的辅助纹饰,其源头或许就是至今仍在藏区大量使用的哈达。点缀狮纹的杂宝和飘带有一定的讲究:如杂宝多见喜旋祥云、“卍”字、法轮等,与佛教有关;杂宝的位置在狮子的上下左右,衬托狮子在空中的腾跃。飘带也是如此,配合狮子的四肢,舞动潇洒。这样的点缀,意在强化狮子的神奇性。

明前期的狮纹瓷画中,彩球也有一席之地,这更多的是一种写实的画法。因为狮子舞彩球,在明早期许多歌颂狮子的诗赋里都有提到。如前引杨荣的诗里“玉阶齐率舞,灵囿恣翱翔”之句,提到狮子起舞。李时勉《洪熙乙巳(1425)秋赐观内苑珍禽奇兽应制赋诗》中有:“狻猊侧踞真雄猛,钩爪金毛目炯炯。彩球戏罢拂霜髯,百兽潜窥敢驰骋”这样的诗句。这表明,永、宣时宫廷里的确有狮子戏彩球的表演。这种表演其实不过是夷人驯兽的伎俩,但被拍皇帝马屁的大臣们作了另外的解读,认为威猛的狮子在天子面前如此驯顺,说明天子仁德感通狮子。所以,将彩球画在狮纹中,也可算是瑞兽的特征。

虽然狮子在明代前期很风光,然而到明中期,狮子作为瑞兽的地位却出现了明显下降。据万历时人谢肇淛所撰《五杂俎》卷九记载:“麟之长百兽也以仁,狮子之服百兽也以威,凤之率羽族也以德,而鸇之慑羽族也以鸷。然麟、凤为王者之祥,狮、鸇仅禁籞之玩,君子宜何居焉。”可见,在明代中后期的人们心目中,麟、凤才是真正的“王者之祥”,狮子则仅是“禁籞之玩”而已。

为什么狮子的地位会出现下降呢?主要原因是明中期人们见多了活狮子,它的神秘感消失了,而且运送、饲养狮子的费用昂贵,成了国家的一个负担。于是就有大臣提出反对接纳贡狮的建议。如成化时任兵部职方郎中的陆容在《菽园杂记》卷六记载过这样一件事:“成化辛丑岁(1481),西胡撒马儿罕进二狮子,至嘉峪关,奏乞遣大臣迎接,沿途拨军护送。事下兵部,予谓进贡礼部事,兵部不过行文拨军护送而已。时河间陈公钺为尚书,必欲为覆奏。予草奏,大略言:狮子固是奇兽,然在郊庙不可以为牺牲,在乘舆不可以备骖服。盖无用之物,不宜受。且引珍禽奇兽不育中国,不贵异物贱用物等语为律,力言当却之……陈公览之,恐拂上意,乃咨礼部。时则四川周公为尚书,亦言不当遣官迎接,事遂寝。”

又如弘治二年(1489)十一月,撒马儿罕阿黑麻王遣使从满剌加国取路进狮子、鹦鹉等物至广州。时任礼部左侍部倪岳上《止夷贡疏》,要求“却贡”。皇帝采纳了倪岳的意见,贡狮未达京城。李东阳为此写了一首《却贡狮诗》,其中有“万里狻猊初却贡,一时台省共腾欢”之句。说明不让贡狮进京,朝廷高官一片叫好。

所以,成化、弘治时期是中国人对西方贡狮态度发生转折的分水岭。此前,大家把狮子当作祥瑞之兽;此后,则把狮子视为普通动物。从瓷画中的狮纹来看,大致上以弘治、正德为界,分为两大类:前期的狮纹带有瑞兽的特征;后期的狮纹则渐有宠物化的趋势。

那么,作为宠物的狮纹画法又有怎样的特色呢?图15至图25是明后期狮纹实例,经梳理总结,也有三个明显的特点:

一是狮子仍然较多地与彩球相伴。凶猛的狮子戏舞彩球,在普通民众的想象中是一种饱含惊险的表演,所以能得到大家历久不衰的喜爱。这与民间举办节庆活动时喜欢观赏舞狮表演的心理是一样的。不过与明前期相比,明后期瓷画上的狮子戏彩球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一点生动。

二是狮子的形象趋向宠物。这方面最大的变化是狮子头部原来茂密飘逸的鬃发,如今卷曲成一个个的小圆球。这种卷发是当时人为做出来的标志性的宠物特征。《清稗类钞》第十二册有一则记载:“哈叭狗,俗名狮子狗,亦作獬八狗,盖始于明万历时。”这表明,明万历时哈叭狗与狮子有相仿之处,都有卷曲的头部毛发,所以才相提并论,有“哈叭狗,俗名狮子狗”一说。

三是狮子身处的环境园囿化。从图19至图23中可以看到,画中的狮子都身处栏杆围成的园囿之中。这是在强调它们属于被圈养、供人玩乐的宠物,并非神圣之物。图23至图25中的狮子还蹲在一只台子上,更有表演驯化节目的一层意思。

此外,在明代后期出现的一些非“基本寓意”狮纹中,用狮子作的比喻常常带有贬义。比如在瓷画中让鹰、狮、虎等动物蹲在一只小台几上,喻意为“一台禽兽”。又如将一头雄狮画得像一只哈叭狗,比喻奸臣“太师”等。

综上所述,明后期瓷器上的狮纹的确不同于明前期的狮纹。究其原因,是因为人们喜爱狮子的理由不同了。明后期现实中的狮子已经沦为给大众提供娱乐的宠物,瓷画中的狮纹只是将社会现象客观地反映了出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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