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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岛海怪

2019-08-07王梆

长江文艺 2019年5期
关键词:王茜老唐佳佳

王梆

酱油街有座灯塔,铁闸门常年上锁,塔顶的小窗封着夹板,除了蜘蛛蚊虫,以及传说中黑心脏的深海鸦,谁也别想从夹板的缝隙里钻进去。钻进去也看不到海景。环绕着灯塔的是一片灰压压的大板房,电线涂鸦式地填满了楼壁之间瓢状的天空。塔底下也没有沙滩,只有一个露天菜场,透过半空中晒得刚烈不屈的裤衩和旧毛巾,可以看到一块块被油污反光浸得发白的砧板。鸡鸭在笼里待斩,绿头苍蝇沉迷于鱼鳔的腥香,小贩们一年四季蹲在地上,踢着人字拖的女人,在艇仔粥的吆声里款款而来……就是这么一座灯塔,狗牙草似的长在酱油街的中心,Google地图上打开一小灰点,没人到此一游,连鸽子都懒得留影,灯塔上空却不时盘旋着科玛洛夫斯基那激动人心的小提琴协奏曲。

那小提琴声缤纷,嘹亮,像穿透云翳的箭羽,稳稳地射入卓茹的心脏。每次站在露天菜场中央,卓茹都会不由自主地昂起头,眯缝着被烈阳的针脚扎得生疼的双眼,陶醉地听上一小會。并不总是科玛洛夫斯基,有时是巴赫的快板,有时是莫扎特的回旋曲,不管是谁的曲子,只要它在空中回响,卓茹那僵直的身影就会变成一株燃跃的灯芯。

顺着满天的电线和衣服,一路仰望过去,是灯塔那乳白色的椭圆尖顶。再往前走上几步,便可望见塔顶后的一扇小窗,鸟巢那么点大,嵌在爬山虎阴凉的多足里。爬山虎顺着大板房的石米墙,从一楼爬到四楼,然后便开始绕着那扇小窗,跳起了年复一年的圆舞曲。每到初夏,小窗里便会伸出一朵粉紫色的韭菜莲。韭菜莲后面立着一只镀金谱架,每年它都会长高几寸,它的小主人佳佳也一样。

佳佳是个左颊上有块胎记的小女孩。那胎记有鹌鹑蛋那么大,蜜饯或枣红色,随光线变化,质地却是光滑的,像马驹身上的小雀斑。此刻佳佳已经快长到了十岁了,从五岁的话痨变成了一个故作羞涩的准少女,爱吃橡皮糖还差点染上虫牙,半夜在蚊帐里偷看日本漫画,早上不肯起床,口水有一搭没一搭地滴在枕头上——只有练琴的时候,她那平凡的假象才会逐渐消失,她才会一点一点地从晨光里冒出来,脚掌着地,呼吸流畅,小胸脯像竹笋一样挺拔,脑袋像半熟的雪梨,微垂在弦板上;头顶上一只紧凑的菠萝髻,眼帘轻轻并拢又眨开,紧随着一个掷入空气的浅笑,琴弓便像船桨那样扬了起来。

每当佳佳手中的琴弓一扬起,卓茹便会感到一阵窒息的幸福。佳佳是卓茹的女儿,是她的心脏。这颗心脏活蹦乱跳,不用上发条也能像音乐盒似的转个不停,对当妈的来说,还能奢求更多么?可惜世上的幸福就像窒息,无法长久,幸福过后,便是无边的焦虑。佳佳拉得还不够好,离专业八级还有一个罗马的距离, 就算考上了音乐学院的附中,一年两万多的学费,凭自个在民办小学每月三千多的代课工资,几时才能攒够? 别说学费了,再过两个月,佳佳就满十岁了,自己就连给她买件像样的生日礼物的钱都没有……卓茹不敢细想,也没有时间细想。0803号台风就要来了,每年她都得赶在台风前找到一份暑假的零活。台风一来就没完没了,别说找兼职,买个菜都能把人吹散。而台风一过就是暑假,到时再找就不太容易了。

2路车向来贼慢,所有的旮旯都不放过,还经过两家大医院,单望着车门口珊瑚虫一样向上蠕动的老弱病残,就能把人给急死,此时还不知前方出了什么事故,车火一熄,车嘴一瘪,就这样停在了一座高架桥中央。卓茹怪自己没搭地铁,就为省三块钱,被挤在一团病恹恹的躯体之中,胳膊上还沾着一个气若游丝的牛皮癣老太婆,不时往一只脏兮兮的矿泉水瓶里吐口水。

台风前的天气诡变多端,刚才骤雨暴降,此时却烈阳高照,热得可以在沥青马路上煎鱼。车厢冷气被满车的人肉蒸汽抵消,形同虚设。司机开了车门下车吸烟。卓茹在车上呆站了几分钟后,便索性也跟着几个忧心忡忡的乘客蹿下了车。高架桥下是天官里,可改乘9A公交到永汉路,虽然这样一来,又是两元钱。

“回来!回来!高架桥上不能行人……”司机扔掉烟屁股,吼声擦着卓茹的脑门飞过。卓茹起先还迈着碎步,被吼声震得发毛,干脆跑了起来。她这辈子没做过违章的事,万一给交警逮住,罚上一笔就更损失惨重了。她跑过一辆大卡车,又跑过一排货车和吉普车,不知跑了多久,汗珠凝成水帘,高架桥却见首不见尾,身边是滚烫的水泥护栏和停滞的车流。

“嗨!卓茹!”一个尖利清亮的女声从一辆白色奥德赛里弹了出来。卓茹以为听错,脚步不敢怠慢,目光却好奇地后转。很快,她便看到了一扇摇下的车窗和一只朝她挥舞的玉手。

奥德赛里是17年未见的王茜。

王茜和卓茹曾是艺院附中一对双生花,她俩长得莫名其妙地相像。同台演出,穿着清一色的塔夫绸礼裙,拉着同样的风灵牌小提琴,涂着当年流行的寿桃胭脂,再描上两道蜈蚣眉,观众们都以为她俩是双胞胎。

别说观众,就连更衣室里的镜子也常被搞蒙,直到两个女孩脱掉衬裙,赤裸裸地站在它面前,它才能把她俩分辨出来:卓茹锁骨突出,里面能放进两片橘子,大腿上还有一片淤青红紫,远看像一幅青绿山水鼻烟壶画,那是卓茹的母亲用裁缝竹尺打出来的杰作。卓茹的外公本是一所老牌艺校的小提琴教授,1963年禁止西乐后被打成了聋子,每天不吃不喝,伏在猪栏上举目四眺,没过多久就饿死了。卓茹的母亲插队时迫于形势,嫁了一个酱油厂的工人,回城后只好在街边架起缝纫机,帮人缝补裤脚,每天清晨提着尿壶,排在倒尿队伍里,却一心指着能在卓茹身上看到复活的家族声望。

与此相反,王茜几乎没有锁骨,颈脖以下滑顺得像俄罗斯人偶。她也没有淤青——和卓茹的母亲不一样,王茜的父母是最早下海经商的那拨牛人,正巧又遇上了世界工厂的兴旺时代,每天忙着接单,一年也见不到女儿一面,见面也在忙着接单。

两个女孩去哪都黏在一起,男同学们老实一点的,见到她俩就期期艾艾,嘴里像塞进了一只葫芦;不老实,比如大军那样的,直接把胳膊搭在卓茹的酥肩上,朝她那紧张得通红的耳朵里吐烟圈。王茜同情家境不好却有才华的女同学,比如卓茹,总是隔三差五请她吃辣条,父母寄来的巧克力,穿过两次就不再讨喜的连衣裙,头花,香港皮鞋和美国唇膏,不管什么都一定要和卓茹分享,却不待见穷酸男,恨不得让小卖部的老板娘把他们全都腌成萝卜酸。

“大军真恶心,你看他见到你时那副贱样!”王茜边翻白眼,边吐荔枝核。眼珠似的果核,渐渐在卓茹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因为讨厌大军,每次大军堵在宿舍门口,王茜都会从楼上扔果皮,叫他滚。直到有一天,王茜在饭堂门口打开水,无意间看到卓茹低眉顺耳地坐在大军的自行车上,小小的自行车载着两具年轻无耻的肉体,在木棉花后一闪而过。王茜顿时觉得受到了深深的背叛,当即决定把一天前送给卓茹的美人蕉头花要回来。

那是一个春风迷醉的夜晚,俄罗斯小提琴大师烈宾正坐在艺院表演大厅的观众席上。卓茹戴着那朵紫绢做的美人蕉头花,穿着黑色长裙,静静地站在附中管弦乐队里,王茜一脸阴沉地站在她身边。演出结束后,王茜在后台向卓茹要回那朵头花,恶狠狠地别在了自己的头上,然后抛下不知所措,泪眼汪汪的卓茹,摔门而去。

还没迈出表演大厅,王茜就被指挥一把拉住,带到了心急如焚的烈宾面前。烈宾爱才若渴,一口咬定这就是他的新星,王茜即被选入出访俄罗斯的青少年交响乐代表团。宏福天降,王茜的心情顿然变好,便不计前嫌,主动给卓茹写越洋信,信封上贴着几枚俄罗斯邮票,木刻的欧罗巴大厦,冰蓝色。信不长,字里行间充溢着王茜对俄罗斯的爱和对未来的憧憬,只最后一句提到了卓茹:“你看世界多大啊!听我的话,离开大军吧,我这都是为你好。”卓茹将信折到最小,轻轻塞进了废纸篓。几枚邮票却被她剪了下来,浸入清水,晾干,夹在她珍藏的弗理契的《艺术社会学》里。附中毕业典礼,王茜在某处集训,赶不回来,卓茹望着身旁那本应属于她的空位,有些失落,却也只能默默献上祝福。

怀孕加流产,卓茹没考上大学。王茜则理所当然地上了一所全国著名的音乐学院,期间两次出国访学,归国后受聘于星光音乐学院。此时的她,不但已经评上了副教授,还嫁给了一位企业家。微信时代,王茜被拉入附中群,几乎每个老同学都争先恐后地加了她,却不见卓茹,四下打听,大家也都说不知道。王茜有些内疚,恨自己太忙,没继续和卓茹保持联系;更多的是恼丧,她坚信大军是卓茹的绊脚石,无法忍受自己的估测死无对证。此时一个堵车,竟以如此奇异的方式,把卓茹带到自己眼前。

当两个女孩变成了女人,却再无一处相像,仿佛岁月的橡皮擦,挑到那些神秘得几乎可以拓印的部位之后,便毫不留情地把它们吃掉了。

王茜胖了三四十斤,瓜子脸扩成大银盘,上面架着一副精致的防反光眼镜。额头,眉心和眼角像打了蜡似的,平展得没有一丝皱纹,只剩两片爆破有力的红唇,敏锐而及时地对表情做出呼应。脖子上一串海水珍珠,身上一套条纹显瘦精麻裤裙,脚上一双耐克便鞋,下车时换上搁在一旁的小细跟Ted Baker,鞋面滑嫩如丝,握着张茹的手,也滑嫩得像刷了滑石粉。变化太大,卓茹花了好几分钟,都没把王茜认出来。

相比之下,卓茹仿佛还是老样子,只不过眉心一皱便成了川字。左右两片柚色的蝴蝶斑,一大一小,盖住了两道忧伤的颧骨。扎在脑后的马尾,因高架桥上的一路狂奔而彻底溃散下来,蓬乱地耷拉在因紧张而略显佝偻的后背上。一条平日不怎么舍得穿的黑色滌纶西裙,配二十五元的雪纺衬衫,裙后的金属拉链明显歪到了一边。吸气时,锁骨被吸入消瘦的背脊,两道凹陷更深了。

车流纹丝不动,似乎在刻意弥补两人关系中那停滞的17年。

“当初早叫你不要跟大军搞在一起嘛,哎,渣男啊渣男!”王茜边叹气边拿出嗡嗡作响的手机,瞄了瞄,眼皮不眨地掐掉了。一切如她所测,大军果然恶贯满盈。她按捺住内心的小激动,故意将话题转向一边:“你妈呢?”

“我妈胰腺癌去世了……” 卓茹脑中浮现出母亲临终前失望透顶的目光。

“你和女儿现在住哪?”望着楚楚可怜的卓茹,王茜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还住在我爸那。”

“你是说酱油厂的职工宿舍?”

“嗯。”

“你爸怎样了?”

“我爸身体还好,和当年的一个女工友住在一起……”车内逼人的冷气,让卓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别老这么丧,也别太担心。”王茜抽出一张纸巾,殷切地递了过去。

纸巾很快被卓茹捻成了麻绳。高空中几只仓皇逃离低气压的灰背鸫,见证着这场D小调式的不期而遇。

“给个喜讯你哈!今年暑假正好有个大师班,我们学院联合新加坡一所国际学校搞的,四节一对一专家课再加十八节室内音乐课总共才13899元,全程大师观摩!现在琴行里那些便宜的私教都请不得,理论、指法全都不对!再好的马也需要一位伯乐,拜师还是得拜大师!你还记得吧?当初要不是烈宾慧眼识丁选中我,我也不会有今天……” 王茜边说边警觉地注视着前方,车流开始蠕动。

“对了,我还可以让人把佳佳和嬅嬅安排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不瞒你说,多亏了每年寒暑假的大师班,嬅嬅九岁就过了专业八级!”

嬅嬅是王茜的女儿,让卓茹担心的不是嬅嬅比佳佳厉害,而是这13899元学费。她用力压了压喉咙,把这串石头般的数字吞了进去,又忍不住把它们一粒粒地吐了出来。

“你要是担心学费的问题嘛,这个大师班有两个推荐名额,除食宿其他一律全免。这样吧,我负责把佳佳推荐上去,你就别瞎操心了哈!”王茜一眼看穿卓茹的窘迫。

“那怎么行?你还没听过佳佳拉琴呢……” 卓茹露出惊慌之色。

“不用听啦,你的女儿不会比你差到哪去!”

把卓茹送到永汉路口之后,王茜还当机立断做了另一个决定,但她没有马上告诉卓茹,美事不能事先张扬。

卓茹找到永汉路的福音琴行之后,才发现自己迟到了三十分钟。本想求份幼儿音乐假日班的兼职,看到门内排成两行的面试队伍,就有些退缩起来。队伍里的人不是年轻,就是光鲜,光鲜得像抹了橄榄油准备拍广告的橘子。轮到卓茹的时候,她突然一阵恍惚,竟然让琴弓掉到了地板上。

她后悔没带自己的琴,她后悔没坐地铁,她痛恨2路车,她后悔当初没听王茜的话,她痛恨自己三次堕胎仍执迷不悟……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福音琴行,在热浪滚滚的人群里一遍遍地回忆往事。回忆被时间的投影仪打在玻璃幕墙,斑马线,树冠和空中的热气球上……最不堪的那部分,则打在了她的脸上。她的脸几乎褪成了一本发黄的日历,仿佛没有一页值得保留,更糟糕的是,似乎每一页都被王茜看到了。一股久违的羞耻感,顺着她那潮湿的眼皮压了下去。

她满怀羞耻,将自己那片薄薄的身体塞入了返程的2路车。一眨眼,她就被满车厢的人形沙丁鱼埋没了。

当她回到酱油街时,黄昏已经把灯塔染成了万金油色。佳佳正趴在竹床上看漫画书, 不时翘起两截粉藕小腿,露出多动的脚丫。她隔着纱门,望着女儿的背影,深呼一口气,才照例换上平日的微笑,脱鞋进屋。

蓝色的火焰舔着红色的锅底,米粒在猪油的爆炒中绽放黄金,洋葱为隔夜的西兰花披上多泪的嫁衣,不到五分钟,一锅鲜艳的炒饭就做好了。卓茹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油渣。油脂四溢,焦香松脆,食物带来的安慰永远无以复加。卓茹总算从低落的情绪里爬了出来,母女俩捧着两只大海碗,津津有味地吃掉了碗里的最后一粒油渣。

晚间新闻传来0803号台风在“西洋菜岛”登陆的消息。佳佳一听见海鸣声,两只耳朵便离开脑瓜四处疯跑起来。她从小就喜欢坏天气,喜欢季节反穿衣,讨厌上学,也只有台风刮得最猛的那几天,学校才会酌情停课。可卓茹却没女儿这么开心,她一边洗碗一边叹气,少一节课就短一节课时费呢,何况她今天又弄丢了一个炒更机会。好在西洋菜岛离这还有些距离,风刃前还有好几个先头城市,台风不能一个劈腿就跨过来。

十点还不到,佳佳就睡成了炖熟的土豆,毛巾被里发出太阳味和一股女孩的乳香。卓茹为她掖好被角,在她那蛋壳似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带着些许迷醉和嫉妒。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得到妈妈的吻。

在一本摊开的漫画书上,她第一次看到了Aspidochelone,那只著名的巨岛海怪。它背着一只庞大的龟盾,龟盾上长着四季和岛,珊瑚是粉红色的,水鸟奇形怪状。在第二页,几个水手爬上了“岛”,在礁石旁升起火来。他们穿着明治时代的短和服,光着脚,披着蓑衣,戴着尖尖的斗笠……卓茹看不懂日语,只能囫囵吞枣地记下那串冗长的希腊字母。她合上漫画书,将它轻轻地放回佳佳的枕边。

对着窗前的灯塔,她闭上眼睛,心中默念“A-p-i-d-o-c”……女儿一天天长大, 像一匹小马驹,她多想跟上她的一切,然而她却是如此不凡,那鹌鹑蛋大的胎记,仿佛就是不凡的印证。

可再好的马驹也需要伯乐,需要一位大师,需要一个“烈宾”——王茜说得没错。她又何尝不想让女儿也能攀上个大师班呢。

刚念到王茜,手机便响了起来,是王茜的短信。王茜显然不是当年的大小姐了,她现在是副教授,大人物果然一言九鼎。羞耻化成感激,卓茹迅速地将短信扫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默念了两遍。 她明白王茜约她周末下午在世贸花园大堂见面,她也明白为了给佳佳在那个暑期大师班先报上名,她需要带两张二寸彩照,可她不太明白,為什么她得穿马裤和平底靴去赴会?她拧开灯,在一堆旧衣里折腾了大半小时,也没找到一条可以称之为“马裤”的东西。至于靴子,床底下倒是有一双,靴底早在某次长途跋涉为佳佳摘树豆治水痘的路上,一言不发地脱胶了。

卓茹向来不迟到,今天更是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可等了近一小时,却仍不见王茜的身影。她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跑到大堂接待处询问,确是世贸花园没错。她想上厕所,又怕错过王茜,只好呆站在自动玻璃门内干等。每个进来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斜觑着她,没办法,她看起来实在是太奇怪了。为了买一条便宜的马裤,她在忽停忽落的骤雨中,走遍了酱油街附近的夜市,终于在地摊上找到了一条齐膝灯笼裤,料子倒是不赖,凉快的绵绸,唯一不妥之处是它的红白条纹,让人想起小丑。然而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再去找另一条了,她匆忙地套上了它,才发现橡皮筋裤头竟有松动迹象,在地铁里,它还被某只装饰过度的斜挎包勾住了,险些被扯了下来。这使卓茹变得万分警惕,时不时做出提裤的动作;那双靴子就更惨了,找人上了线后,几乎小了两号,左右脚轮番踮起脚尖,夹痛才能得到象征性的缓解;此外再加上一脸憋尿的表情,每个进来的人都以为这位女士在蹭大堂的冷气,练某种绝密的内功。还好每天都有很多奇装异服的人,在世贸花园里蹭冷气,练内功。

伴随着一股甜腻的香水味,王茜终于冲了进来,一把拉上卓茹,朝门外一辆黑色本田走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路塞车,来晚了!”王茜边向卓茹道歉,边打开后座车门,示意卓茹进去。

“这就是我的老同学,我们当年的校花,附中最有才的小提琴手卓茹!”王茜笑嘻嘻地扇开左右手,“这是老唐,古色茶居的大掌柜,我们朋友圈里著名的钻石王老五!”说毕旋即闪入副驾。

方向盘前坐着一个中年男人,透过后视镜朝卓茹矜持地点了点头,车子便滑出了载客道,以卓茹从未体验过的速度朝高架桥上飞去。

途中三人说了些啥,卓茹几乎全忘了,直到下了车,一头冲进洗手间,释放出奔涌不息的尿液之后,几个令她不安的画面才猛然跳出来。记得她把佳佳的照片递给王茜时,照片是装在透明袋里的,可王茜好像连看都没看,就搁包里了。还有那个叫老唐的中年男人,他说起话来怎么这么跩呢?王茜肯定事先把自己的生平,甚至包括她和大军的婚前史都灌给了他,以至于他会用“音乐世家出来的女人,就是与众不同”之类的话,来挑衅她的沉默。卓茹向来不善言辞,尤其当着王茜的面。十七年前如此,十七年后,也还是半天都挤不出一个偏旁部首来。

“卓茹,我跟你讲,待会老唐请你骑马,你可一定得答应哈!他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请你骑马。别看他人长得不咋,品位却是一流的。他这个人最大的爱好就是音乐,特别崇拜小提琴家……”王茜边说边扯下卫生间里的手纸,摁干手上的水液,又从挎包里掏出口红,先给自己补上,瞥了一眼镜中面红耳赤的卓茹,凑上去把她的嘴唇也涂了个艳红。

“这就对了!难怪我老觉得你哪不对劲。这是今年最流行的复古色,你自己看看,多好看!”王茜把卓茹推到镜前,小眯眼上下瞅动,像刚完成了一幅大作。在附中时,王茜就狂爱打扮卓茹,像天上掉下一只布偶,可以凭心情给它换上漂亮的衣裙。而对于她的馈赠和各种建议,卓茹似乎也乐于接受,至少从未说不。那是一种多么纯正的姐妹情谊啊!也只有最青春的年华才配拥有它,大军的闯入却几乎摧毁了它,现在大军不在,她终于可以放心地回到过去了。想到这,她突然百感交集,仿佛镜中映现的不是两个中年女人,而是一段失而复得的青春。

她挽着卓茹的胳膊走出了洗手间,几步之外站着似笑非笑的老唐。

“可我不会骑啊……”卓茹这才发现王茜穿着马裤,老唐也穿着马裤,大堂内外,几乎所有人都穿着马裤。“马裤”不是灯笼裤,而是那种能轻松套入长筒马靴的高弹纤紧身裤。透过酒店大堂似的落地窗,各色马裤正捣鼓着骑马场上飞扬的尘土。

王茜用胳膊肘捅了捅卓茹:“来都来了,就当玩一下呗!”

“别站在马屁股后面,马眼睛往后看什么都是放大的,你这么站着,它还以为你是恐龙,后脚一踢,你就挂了!”老唐边说边把卓茹拖到了马镫旁,试图代替骑术师位置,做一回私教官。

“我真的不会骑……”卓茹哀求。

“嗨!一回生两回熟。不怕,有我在!给你示范一下吧!”老唐说着便踩着凳子,按着马鞍,一屁股翻到了马上。刚露出得意之色,马的两只前蹄就抬了起来,差点把他摔个后仰。老唐这才发现自己忘了收马缰,情急之下,连同马鬃也胡乱抓了一把,马这才服帖下来。马上的老唐戴着圆鼓鼓的头盔,腆着圆鼓鼓的肚子,丰臀溜肩,四肢却出奇短小,且在一场酒后的局部中风中歪了嘴,笑起来像哭,严峻时却像在笑,表情繁复,让人琢磨不透。卓茹望着尘土中上颠下颤的他,眉头又皱成了川字,直到王茜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掌拍在她的肩膀上。

“你看老唐,帅呆了吧?”王茜卸下头盔,一把揽住了卓茹的肩膀,仿佛17年前的遗憾,终于得到了补偿。

从骑马场回来以后,老唐就不断给卓茹打电话要请她吃饭。王茜也在百忙之中端来电话粥,说了几盅老唐的好话,又说给孩子找继父,要找那种会真心体贴孩子的,天底下除了老唐不会再有其他人。碍于王茜的面子,又顾虑着佳佳的大师班,卓茹终于答应赴约。

地点定在王府井商场旁的一家潮州菜馆。菜馆对面正直挺挺地站着两排员工,穿着涤纶黑西装,系着蝴蝶领结,汗流浃背地聆听着领班的教诲:反正是穷,不挣扎更穷,挣扎吗?“挣扎!”员工们应道。领班抬高嗓门——再大声点!“挣扎!”

在一片嘶喊声中,卓茹举棋不定地踱入了菜馆。隔着双层玻璃,喊声渐渐隐退,身边只剩下老唐的嘀咕……现在的人啊,想发达想疯了!我靠,这潮州菜吃起来怎么也这么重口味? 服务员!

吃完饭,老唐提出去散步。才走到江边就下起暴雨来,卓茹只好跟在湿淋淋的老唐后面,躲进了王府井商场。扶梯口正在贱卖库存的羊绒大衣,低至三折,只要988。卓茹百无聊赖地把手伸进大衣领口,果真十分柔软,像抚摸着一只温吞的羊羔,刚想把手缩回来,促销小姐便一脸堆笑地朝卓茹走了过来。

卓茹拎着老唐送的羊绒大衣,走在酱油街寂静的巷子里。巷子太窄,黑色本田开不进来,老唐只好端坐在车里,欣赏着卓茹的背影,陶醉之色在他中过风的嘴上迟迟不散,吓得路边的麻雀和阴沟里的老鼠纷纷做鸟兽散。卓茹快速穿过菜市场,闪入灯塔那圆锥形的阴影,仍觉有人跟踪,像是老唐,又像是卷在树叶里,化身成卷心虫的王茜。直到关上卧房门,她的心跳才慢下来。她打开纸盒,拎出崭新的羊绒大衣,一颗颗看完缎面包扣,又一条条地看完银丝锁边,最后是做工精美的价牌和原价。

她想起自己拥有过的昂贵衣服,几乎全都是王茜送的。其中一条墨绿色真丝连衣裙,小V领,灯笼袖,荷叶摆,王茜只穿过一次,嫌弃它的袖子过于垂坠饱满,盖住了她当年那玉兰花瓣似的纤纤玉臂,就把它送给卓茹了。卓茹倒是很喜欢那条裙子,像被荷叶罩住似的,又轻,又有安全感,还悄悄地给过她某种王茜式的自信,虽然它已经过时了,她却仍留着它。大军曾把头埋在它那湖水般幽深的褶子里,她曾穿着它在小餐馆里炒更拉琴……在最困难的岁月,她还穿过它去相过亲。毫无疑问,她是惊艳过的,可惜那些男人们一听佳佳在学小提琴,暗算出一节私教费所占的月薪比重,就全都支支吾吾地打了退堂鼓。

夜深人静,她找出那条裙子,它已经皱成了一条衰老的人鱼。她发现自己也不那么年轻了,久未端详过的身体,连同它小腹上的妊娠纹,像在空气里置放多天的苹果,处处毕现出氧化的迹象,时间的老虎蹲在一旁漠视着它。她穿上它,又脱下它,汗珠浸湿了她的毛孔,她把风扇调到最大,热汗骤冷,她望着自己那萧瑟的裸体,下意识地披上了那件羊绒大衣。在午夜的镜子里,她看到大街上那些擦肩而过,和她一样局促的女人。也许命运是同一个神谱写的,也许只有如此精致,顺从的纤维,才能掩盖她们的悲伤。

两天以后,老唐约卓茹去他的茶居品茶,她犹豫片刻,便答应了。王茜对这个进展十分满意,专程打电话来大肆鼓励了一番,“卓茹,卓茹,你总算开窍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盯着老唐那样的钻石王老五呢,可人家根本看不上!有钱人算什么?有钱人没几个有品位的……老唐雖然长得不咋,但论起品位,那可是千里挑一……”刚挂了手机没几分钟,王茜又发来短信,怂恿卓茹去做个头发。

将脑袋倒吊在洗头床上,让卓茹呼吸不畅,烫好定形的效果,也让她十分不安。廉价发廊的电烫工艺,不单令发卷过于蓬松,发根还全起了赘毛,摸上去像那种加了过量酵母的发糕。巷子里的小狗见了她就嗷嗷吠叫,佳佳更讨厌妈妈的新造型,恨不得把它捅成马蜂窝——但老唐喜欢,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给眼前的佳人倒茶。有客人向他请教茶品,他断然收起架子,咬文嚼字,旁征博引,仿佛正在接受电台直播。四点不到,客人便全走光了,茶室静得只剩鱼缸的水泵声。卓茹惦记着被扔在外公家里的佳佳,也想起身告辞,老唐却不知从哪拎出了一只乳白色的盒子。

“打开看看?”

卓茹不看也知道,它里面装的是小提琴,却没想到那是一把德国Otto Benjamin手工琴。

“漂亮吧?嘿嘿,这还是几年前,我专程托人从上海带过来的,当时就是图它漂亮,买来收藏收藏,说不定过几年还会升值呢!”

多年以来,卓茹一直梦想着,等佳佳满十岁,手臂够舒展了,就买一把类似的给她做生日礼物,眼看佳佳就满十岁了,这个梦想仍悄无声息地住在橱窗里。

“怎样?来一曲?”老唐殷勤地把琴递到卓茹手里。

卓茹摸了摸它的琴马,又把目光滑向它的指板。维尼亚夫斯基的《D小调罗曼史》就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在她耳边响了起来。那是一首她再熟悉不过的曲子了,从小到大拉了千百遍,以致于可以闭上眼睛,任凭自己在想象里遨游:煦风是金色的,她是一只从湿地里升起的红脚鹤,在城市上空飞啊飞啊,着地时跗蹠一弓,便化成了人。她收拢翅膀,穿上黑色的塔夫绸长裙,在一只喷泉旁跳起舞来……一位年轻英俊的钢琴家被她的舞姿彻底迷住了,他不停地弹啊弹啊,祈求她永远不要停下来……可惜不管什么调的罗曼史,都有一个悲伤的结尾,她仿佛再次如梦初醒,睁开眼,艰难地,像百脚虫适应烈日下的沙漠,重新适应起眼前的昼亮来。

在漫长的,令人不解的沉默过后,她轻轻地把琴放回了琴盒。

“下次好么?孩子放在外公家,我不放心……”卓茹拎起挎包,匆匆朝门外走去。

在运河边,老唐的车子追上了踽踽而行的她。

“咳,又不是逼你拉板车,拉个琴而已。你哭啥?下次就下次呗!好了好了,别哭啦?”

她还没来得及擦掉眼泪,老唐便顺势搂住了她。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你吗?”老唐在卓茹的耳朵里呢喃道:“其实我以前啊,也像你一样容易伤感,在肉铺里撞见被宰的猪都能哭成个泪人。不知道为什么,你让我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他凸出的圆肚肉呼呼地顶着她的小腹,他身上的潮热漫过她的脊背,他短肥的手掌像鸭蹼,一上一下沾在她的肩膀和后腰上。还有她不熟悉的古龙香水,他腋下的重汗味,他衬衣领上的烫衣液味……一切都让她痛不欲生,但她没有拒绝,她默默安慰自己,再强烈,再不适的陌生感,挺过去就好了。

灯塔渐渐冒出轮廓,酱油街的早餐车被磨损的胶轮拽入麻雀的视线,新的一天以雷打不变的姿式又开始了。然而对卓茹来说,这将是不同寻常的一天。今天晚上,老唐要带卓茹和佳佳一起去听“彼得堡爱乐乐团”的演奏会。这将是老唐和佳佳的第一次会面,老唐在前往酱油街的路上,专程下车去友谊超市买了一盒比利时松露巧克力,还踩了一脚狗屎,第一次玩“抓娃娃机”,就抓到了一只趴趴熊。

可佳佳却对这个未谋面的叔叔一点不感冒。为什么要去见他呢?他不但让妈妈烫了那么丑的头,还让妈妈变得郁郁寡欢,像一碗变味的豆腐花,怎么加糖都甜不起来……何况她此时的注意力,全都在那只灯塔上了。

“妈妈,灯塔在移动呢!”佳佳指着窗外。

“瞎说,灯塔是建筑物,建筑物不会长脚,移动不了。”卓茹边说边给佳佳扣上裙后的纽扣。这是一条新裙子,收留卓茹父亲的女工友送的,佳佳嫌它看上去像牛轧糖,刚穿好,就哭着脸要把它扒下来。

“哪像牛轧糖啦?有新裙子不穿,再过几个月小了想穿也穿不上了!”卓茹厉声训斥,一边连拖带拽地把佳佳拉出屋门口。

见到老唐后,佳佳显得更恼怒了,全程噘着嘴,巧克力只吃了半颗,趴趴熊扔到脚底下。

“你看你看,好端端一小美女,嘴巴噘成这样!哪里好看么?来!给叔叔笑一个?”老唐趁卓茹去洗手间的空隙,偷偷讨好佳佳。

佳佳把脑袋拧到一边,不理不睬。

“改天带你去做掉脸上的胎记好不好?”老唐又想出一招。

“不好!”佳佳几乎要尖叫。

“女孩嘛,顶着这么大团疤疤……依我看,还是有点扎眼!现在激光除疤高超得很,做掉以后清清秀秀的,哪不好啦?不信你问你妈……”老唐继续游说。

演出还没开始,佳佳就扯着卓茹的衣角,嚷着肚子疼,要回家。此时王茜却突然出现在舞台上,穿着戛纳红毯似的大红裸背装,转着圆圆的脖子,銀盘脸在镁光的直射下化成一面镜子,望向哪,哪儿就被它的折射照亮。卓茹觉得有那么一刻,自己也在它的折射里,前后那深重的阴影,仿佛只为衬托这圈亮光。

向观众深鞠一躬之后,王茜便开始了漫长的致辞。除了几声按捺不住的喷嚏以外,全场渐渐陷入寂静。音乐厅仿佛置身水底,巨大的气压,使一切情感全都化成了一条条微不足道的蜉蝣。

又一次,王茜提到了烈宾大师对她的提拔,她的旅俄生涯,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柴科夫斯基音乐厅那庄重、对称的美……坐前三排的嘉宾,包括坐在中后排的老唐,全都又一次听得入了迷。致辞结束后,老唐还突然戳了戳卓茹的大腿,原来眼尖的他,终于在嘉宾席上找到了嬅嬅和嬅爸。见到熟人,老唐脂肪丰厚的屁股就像擦了油,简直一点即燃。

演出终于在《第三钢琴协奏曲》中开始了,除了心烦气躁的佳佳,以及为佳佳的古怪表现忒忒不安的卓茹,几乎每个人都跳入了音乐的海洋。老唐甚至还闭上了双眼,让痛苦与快感在脸上任意厮杀。

《第三钢琴协奏曲》汹涌澎湃,一泻千里,音乐厅外的世界也配合有加,暴雨如注。白天还挂着羽状高云的晴空,此时已变成一只决堤溃滥的漆黑大口。被倾盆大水灌溉的楼宇,远看就像一株株东歪西倒的蒜苗。雷霆加闪电,射击着一面面玻璃幕墙,像射击着海面的薄冰,人们在幻想的震裂声中抱紧脑袋,惊慌失色,几乎要跳楼求生。就连地铁里的鬼魂,下水道的蛾蠓和阴沟里的老鼠也在四处逃散……这注定了是一个让佳佳彻夜不眠的夜晚,演出一结束,她就迫不及待地冲出了音乐厅,立志要在大雨中淋成落汤鸡的她,被卓茹一把抱起来,塞进了老唐的车后座。回到酱油街,佳佳的情绪仍平复不下来。蹚着漆黑的,淹过小腿的污水,甩开妈妈的手,咬着下嘴唇,倔强地朝灯塔冲去。

在一片汪洋里,灯塔像一只废弃的汽水瓶,越漂越远,仿佛被卷入了深海的腹地。

0803号台风如期而至,佳佳的生日也如期而至。老唐为了挽住卓茹,一咬牙,把那把德国Otto Benjamin送给了佳佳。可佳佳还是闷闷不乐,也不肯拉她的新琴,当卓茹对她提起大师班的事,她索性把門一甩,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灯塔在移动,灯塔每天以五六厘米的距离向后方移动。为了证实这一点,佳佳在塔底的台阶旁放了一只生锈的小饼干盒,盒里装满了小石块。每天放学后,她就拿着尺子走到这只盒子旁边。盒子果然离放置处更远了——粉笔做的标记精确地显示着这一点。

但卓茹就是不信,她也没心情听佳佳胡说八道。王茜已经把佳佳推荐上去了,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卓茹欢喜之余,又开始为大师班的食宿费发起愁来,328元一天的单间,120元一天的伙食,如果自己忍不住想见女儿的话,还要另交观摩费。没有这个大师班,卓茹的日子就够紧巴的了,扣除佳佳每月的私教费,还有柴米油盐水电交通,以及给父亲的营养费,虽然给不了多少,但总不能不给,每个暑假炒更,都是父亲带着佳佳,现在也是,何况娘俩至今还住在父亲的职工宿舍里。卓茹越往深处想,心情就越晦暗,像独自走进了一只隧道,隧道尽头站着老唐,被幸福煮成了皮开肉绽的虾饺。她知道老唐随便泡一扎极品毛尖,便能救她的燃眉之急,可她开不了口。有的东西,想要它活下去,只能用沉默喂养。

而在王茜眼里,老唐和卓茹俨然已是一对未来的新人。为了观赏自己亲自撮合的好姻缘,在一场即将举行的家宴里,她把他俩一同叫上了。她还嘱咐保姆把自己和嬅嬅不再穿的衣裙,各种连开都没有开过的美容赠品,一一烫好装好,打算送给卓茹母女。

说是家宴,去的都是有利害关系的人。比如王茜的系主任和太太,大师班的策划人,某某著名指挥家,以及嬅爸亲密的生意伙伴,还有半生不熟的潜在投资人等等。除了老唐和卓茹,老实说,王茜也没什么特别纯粹的朋友。

卓茹一听是家宴,觉得自己不是人家家里的人,迟疑着不敢答应,可老唐一句“王老师那么给面子,我俩一定准时到!”就把拒绝的机会给堵死了。这不是老唐第一次使用“我俩”了,在一个狂风大作的下午,在老唐像一只黏糊塌软的活虾,进入了卓茹的身体之后, 他便开始了“我俩”:“以后我俩见面,就到我家去吧?带上佳佳,带上琴,好好度个周末!我家离市中心不远,开车一小时,依山傍水,包你喜欢。你看这茶居,客人多,进进出出的,被人撞见还以为我和谁家媳妇偷情呢!”老唐边拉上裤子,边鬼鬼祟祟地透过储物间的竹席卷帘,朝外探去。帘子上印着徐渭的泼墨夏荷,卓茹两腮红得发暗,仿佛也被墨泼了一脸。

台风越刮越猛了,披着巨大的黄灰色斗篷,横扫着每一栋摇摇欲坠的大厦,每一根十字路口的路标,每一扇来不及关闭的玻璃窗。酱油街被吹得蓬头垢面,断成两截的树干和晒衣杆拦截在菜场中央,早餐档躲入潮湿的楼道口,鼠雀皆不见踪迹,行人变成了被飓风玩弄于指掌的扯线木偶。灯塔底下一个小孩都没有,除了佳佳。她已经三天没有练琴了,风把她的头发吹成了剑麻,她坐在塔底的台阶上,抱着那只生锈的饼干盒子和一盒小石块。被雨水浸过的石块,感觉更沉了。

十一

没人留意到失踪的佳佳,甚至连卓茹也没有。

从进门那一刻起,佳佳就一直躲在卓茹的后面,让她叫人,她用冷漠缝起双唇,头也不抬。直到王茜牵出嬅嬅,她那结冰的瞳仁才好奇地闪了一下。嬅嬅美得像个小公主,裙子也很好看,表情却也相当冷漠,甚至比佳佳更冷漠。她的目光在佳佳脸上的胎记上停留了几秒钟,就转到别处去了,留给佳佳一阵灼烧的痛感。

带着一脸的灼烧感,佳佳被迫参观了嬅嬅的房间。王茜让保姆拎来一只巨大的礼品袋,里面都是嬅嬅穿过一两次,或一次都没穿过的裙子,还有几只崭新的布偶。王茜全然不顾嬅嬅的冷眼,恨不得让佳佳把所有的小裙子都试穿一遍。试完第一条,佳佳就开始闹脾气了,任凭卓茹怎么哄,也不肯再试第二条。王茜只好示意让两个小女孩单独处处,旋即亲密地拉起卓茹下了楼,剩下一面粉红色的穿衣镜,照着一屋粉红色的康乃馨墙纸。窗外是工整标致的人工绿化带,佳佳跪在飘窗台阶上,眼里布满了孤单的绿色。

“妈咪说你也在学小提琴?”嬅嬅瞥了一眼佳佳的背影,边摆弄起梳妆台上的各种玩具和奖杯。

佳佳点点头。

“那你上过大师班吗?”嬅嬅又问。

佳佳摇摇头。

“我每年暑假都上大师班,妈咪说明年还要带我去英国的大师班!”嬅嬅耸起额头,拉开眉距,露出和她年纪不相符的得意之色。

“我才不想上什么大师班呢!”佳佳跳下飘窗台阶,夺门而出。

上菜时,佳佳被安排和嬅嬅坐在一起,嬅嬅目不斜视,佳佳却迟迟不肯动筷,卓茹把平时母女俩难得吃到的蟹肉送到她嘴里,她含了含,便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这一幕被保姆那犀利的小绿豆眼尽收眼底,卓茹只好报以尬笑,一块靓火焗鸭吃得身心疲惫。

为了这场家宴,王茜专程请了私厨上门烹制,样式太多,餐桌上满是吃剩的美味:虾茸,蟹钳,红酒鸭,奥尔良松花鸡肉卷,有机木耳山药枸杞,夜兰花冬瓜盅,鲟鱼头苦瓜羹,瑶柱白果粥,蓝莓芝士蛋糕……五六瓶未开封的法国卢瓦尔醋栗白葡,亦处于完美的冷却状态。莫扎特的快板点缀着室内的柔光,王茜穿着她的Ted Baker,踩着轻快的音符,从一个客人飘到另一个客人面前。客厅阔大豪华,冷气把人裹得冰凉结实。嬅父和客人们陷在沙发里,交头接耳,不时收紧膝盖,让保姆从茶几上清走空瓶和烟灰。老唐不客气地斜靠在一张贵妃椅上,腆着肚子,冲着两位音乐系的教授,见缝插针地输入自己对楼市的见解。卓茹则缩在贵妃椅的边缘,双肘紧压着挎包,神情涣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和窗外那个被台风刮得蓬头垢面的世界迥然不同,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玫瑰色的,空气里沉淀着蛋黄的滑腻。

一个老头朝卓茹走来。

老头穿着灰格子西装吊带裤,兔灰短袖上衣,背有些驼了,耳朵上挂着助听器,眼珠子却一闪一闪,像两颗被手电筒照亮的老琉璃。

“你不记得我啦?”

卓茹有些茫然,也许从进屋起老头就一直没怎么開口说话,卓茹全然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他。

“哈哈,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呢!你叫什么来着?”

“卓……茹。”

“对对对!你啊,和王茜以前一个班的。你俩长得那个像啊,差点把我害苦了!”老头憨笑。

“……那是1999年,哦哦,不对,”老头伸出手指数了数:“2000!2001年,2001年没错了,我跟烈宾大师去你们附中访问。我那时啊,比现在年轻多啦,被选中做了他的随行翻译。有一天晚上演出刚结束,大师就把指挥和我都叫到跟前,说要找你们俩的其中一个,说得手舞足蹈,急得满头大汗啊,半天也说不清哪个是哪个,把我也给急得很呀!好在他记得那个什么……”老头用食指在自己花白的头发上,一口气划了几个小圈圈。

“……头花?”

“对对对!头花,头花!大师记得你们其中一个呀,演出时戴着个头花!”老头如释重负,哈哈大笑起来。

那朵美人蕉头花,被一束白光再次送到卓茹的手心里。还是这么轻,这么薄,蝉翼般透明,散发着一股墓园的紫雾之气。用手掌把它微微包起来,有点儿刺手,有点儿痒,再展开,它就飞走了。剩下卓茹,在老头兀自晴朗的笑声里,独自化成了一樽木雕。

十二

直到有人提议,让嬅嬅为大家表演一曲,卓茹才猛然发现佳佳不见了。

她不敢在掌声中站起来,掌声过后的肃静,更让她寸步难移。她四处张望,用疲惫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撒着网。偌大的客厅里没有佳佳,只有嬅嬅,举着小提琴,站在60寸液晶电视的荧幕面前,闪动着睫毛,像一只随时准备扎入花丛的蝴蝶。钢琴旁,某位著名的指挥家也准备就绪,只待缪斯的一道指令。王茜显然比缪斯急不可待,她一头钻入指挥的角色,眼神一瞟,双手便在空气中一左一右地切割起来。

卓茹终于绕过满堂听众,偷偷溜出了客厅。厨房里没有佳佳,小花园里也没有。台风正把竹子当成尺八,吹得呜呜作响。卓茹甚至揭开了一只储雨水的圆木桶,那里面也没有佳佳。卓茹急得想大喊大叫,喉咙里却像灌入了岩浆。她找遍了后花园的每一个角落,又顺着后花园拐到了房子的西面,在几根葡萄架底下,她发现了佳佳鞋子上的塑料贴花。她抬起头,突然听到头顶的一扇百叶窗内,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

“你那个老同学的小孩怎么这么没教养?!”

“我怎知道?又不是我养的!”

“还不是你请的?”

“不就是看老唐的面子嘛!再说他们这桩事还是我给撮合的,我怎好只请一个?”

“老唐以后最好也别请了,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张狂得很!”

“噢!你的朋友就不张狂啊?”

“你叫这么大声干嘛?怕人听不见啊?”

……

卓茹预感到出事了。她把塑料贴花装进挎包,顺着后院赶回了客厅。佳佳果然在客厅里,正拳打脚踢,试图从老唐的怀里挣扎出来。见到妈妈,眼泪立刻串珠似的涌出来。

“你快管管你的宝贝女儿!”老唐气急败坏。

“怎么了?!”

“嬅嬅拉琴拉到一半,她就朝人家扔香蕉皮,还说人家拉得不好!” 老唐环视左右,压低嗓门:“关键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说卓茹,你赶紧,赶紧去给王茜道个歉!我俩的事还没来得谢她呢,就说我俩改天请她吃饭,负荆请罪!”

王茜叉着双臂,僵硬地站在钢琴旁,保姆正对着她耳语。不用回头,卓茹也能看到她一脸的不悦。那是卓茹多么熟悉的表情啊!它曾折磨了她很多年,像一面摆脱不掉的镜子。镜中的脸,无论开始时有多像自己,最后总是变成王茜,那个一见到大军就不悦的,像花瓣一样起皱的王茜。

她知道她应该当着满堂宾客的面,把佳佳骂上一顿,哪怕只是做个样子,可凭什么呢?佳佳再失礼,也是为了她,为她生气,为她的懦弱生气。这世上没有谁真正体贴过她,母亲没有,王茜没有,大军没有,那朵美人蕉头花也没有……当现实像一把锯子,贴着她的肺叶,当每一下呼吸都得小心翼翼地绕过它的锯齿——只有这个小人儿,这个由她创造,却又完全独立于她的生命,向她伸出孩子般纯洁的小手。一股被拥抱的渴望,突然变得如此迫切……她想念女儿顽强的小身体,她非凡的胎记,她那韭菜莲的坚韧,她那小皮鼓似的,张弛有力的心跳。

扑通,扑通……

她想念被那只小皮鼓定义的时间——那些美好的时光。

美好的时光,曾经如此沉实具体,就像石头一样,可一旦化成回忆这种模棱两可的语言,便瞬间失去了重量。当卓茹充分意识到这一点时,母女俩已经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了。佳佳的小脑袋依偎在卓茹的肩膀上,卓茹的双手被佳佳紧紧捂在怀里。台风突然平息了,像一只精疲力尽的巨鲸,拖着两片肥厚的大叶尾,沉入遥远的海平线。城市在疲惫中睡去,只有母女俩的脚步声,均匀有致地敲在小巷石板上。

“妈妈,灯塔真的在移动,不信你看……”临上楼前,卓茹被佳佳拉到了灯塔底下。

灯塔早已偏移了用饼干盒画下的一个个方形记号,它四周的水泥地面,还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一条条裂缝,有的裂缝甚至有蟒蛇那么粗。一只嘴巴很长,长得像海马似的老鼠,鬼鬼蹜蹜地溜到佳佳的脚边,纵深一跃,便跳进裂缝里了。卓茹被这个现象吓了一跳,但她很快恢复了镇定。佳佳看上去比卓茹更镇定,她捡起一根断成两截的晒衣杆,走到一条裂缝旁边,弯下腰,缓缓地,将晒衣杆直挺挺地捅了进去,越捅越深,仿佛捅进了一道云间罅隙,剩下最后一小截,不由自主地从佳佳手中挣脱出来,眨眼就被裂缝吃掉了。母女俩不约而同地趴在裂缝两侧,伸长脖子,朝内望去。

裂缝里的世界,先是一片漆黑,看得越久,就越来越具体起来,像是夜空,又像一片墨蓝色的大海。浪花卷起微凉的晚风,海面上飘过一朵朵灰云,灰云被灯塔那举棋不定的白色倒影追逐着,追啊追啊,从午夜一直追到黎明。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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