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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松林

2019-07-30刘晓珍

湖南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松林工作组院长

刘晓珍

松林院长背着手,楼上楼下一个科室一个科室转,连黑古隆咚的库房都不放过。上级要派工作组来检查。每逢这个时候,他就要打起百分百的精神来,不分白天黑夜泡在单位,落实迎检前的方方面面,杜绝纰漏。直到迎来检查组,陪同他们查过,得到对瑕疵不痛不痒的批评,但绝大部分是好评的结论,送走检查组,给迎检画上漂亮的句号。

做了这些年院长,和有些单位讨厌上面下来检查,生怕挑出毛病不足挨批的一把手不同,松林最喜欢工作组来,一听说要迎检,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有啥怕的,工作就是那些工作,关键你给他们看什么,怎样让他们“查”,里面学问大了去。而且迎检多了松林得出条经验:自己和上级的亲密关系就在这一次次親密接触中得到升华。

可惜这样完美的迎检感觉最近被终结了,终结于一个泼墨事件。

十二月初时检查组要来,这是全年度最后一次检查,迎完这次检,全年度工作就画上了完美句号。为画圆这个句号,松林整整忙乎了十天,确保全院卫生干净整洁、网络医疗系统畅通、统计没有漏项……他还特别提出医护人员这几天对待病人态度要格外贴心热情,笑容满面是基本的,解读病情时要专业耐心;爱挑剔、提意见的刺头病人都做工作出院,以防出现医患矛盾;前台导购护士要身形笔直,两手叠加肚腹前,笑时自然大方,露出六颗牙齿;医生不要开不必要的检查单和大额药品单,不符合医保的坚决不能走医保;就连护士帽的帽翅子都想到了,要硬挺不能耷拉!这些天他不仅不回家,吃住都在医院,还杜绝应酬,把几个必须的应酬都推到了迎检后。

检查组来了,检查了规定的几个大方面,都达标,带队的组长、卫生局严哲涛副局长很高兴地拍着松林的肩说,老同志责任心就是强,别看你们医院小,但越办越有活力和特色。我回去会向局长做详细汇报,争取把你们这里作为一个试点单位,明年开春开个观摩交流会,让中小医院都到你们这参观学习。松林听了一股暖流涌上心间,尽管严副局长才四十多,比自己小好些,拍他肩不仅不反感,反而还有小小的受宠若惊。开个观摩会等于免费在全系统宣传了一把,影响不消说成倍扩大,地位也愈加稳固,是一加一等于十的好事情。一高兴,松林说中午送行宴咱们出去吃,找个好点的酒店。严副局长皱起眉认真阻止,现在反对大吃大喝,对接待都很敏感,我们下来主要是工作,吃喝简单些,工作餐就好。松林歪着脑袋略一思索说好,下级服从上级,咱就在本院饭堂吃工作餐。他走到离工作组成员远些的地方掏出手机给饭堂管理员打电话,简单说了几句什么。饭堂管理员是他老婆的外甥。

中午松林带着工作组的五个人进到饭堂小餐厅,带玻璃转盘的餐桌上摆得满满:通红的螃蟹,码放整齐的鲜肥皮皮虾,炒小河虾,盐灼基围虾。专门让厨师到五星级酒店学回来的酱炖大棒骨,红通通油汪汪的一大盘子,每人面前还贴心地摆放了一次性塑料手套和塑料吸管。酒水也摆放了一堆,白的是剑南春,红的是散发媚人紫色的干红,啤的有青岛纯生,金黄色的液体闪动着诱人光泽,还有大桶的鲜黄果粒橙和大瓶棕色可乐。食堂管理员像松林肚子里的蛔虫,对他的意图心领神会,不用多说。

严副局长看着满满当当的一桌子酒菜,既感动又为难地冲松林直摇头:院长你这是干什么?工作餐就可以,这么丰盛,显然违反四菜一汤的标准。过分了过分了。松林嘿嘿一笑,别有负担,是四菜一汤。你看只有一个海鲜、一盘热菜、一个火锅,一个凉菜,绝对不超标。这么大的一桌只是四个菜?严副局长不相信伸长脖子细看,原来都装在四宫格盘子里:四种海鲜装在一个四宫格里;四个凉菜海蜇丝拌黄瓜、虾皮菠菜、木耳拌花生米、卤鸡蛋干装在一个四宫格盘子里;四个热菜炖大酱骨、猪脚烧黄豆、烤羊排、土豆炖牛腩装在一个四宫格里;热腾腾的纯铜火锅更是分成八个格,每个格里分别翻滚着羊肉、肥牛、毛肚、黑鱼片、土鸡块、宽粉、冻豆腐和油麦菜。严副局长哈哈大笑,拿纤长手指点着松林说,你这个院长就是比别人点子多,难怪都说你是绝顶聪明之人,前程无量。

松林面上绷着,心里却翻滚着无尽喜悦,他最喜欢听的就是最后一句话。不是吹,他对自身能力还是有十足的把握,医院太小,这么浅的池子哪里养得下他这么条大鱼,院长也还不算真正的官,他下一步想到局里、甚至部里去,做个真正的官。

严副局长当然要坐在主客位上,松林安排工作组几位处长副处长坐在左右上首,他指定的陪同人员有三位副院长,院办主任,医办主任和财务科长,他除了让快退休的果副院长坐在严副局长下首当主陪,其他陪同人员统统坐在副局长和自己对面。严副局长看着坐在下首岁数不小的江玲副院长和强生副院长说,这样不妥吧,让他们上来,同我们掺杂着坐。松林豪气一挥手说下就是下,上下要分明,岁数再大这个级层关系不能乱!江副院长和强副院长都讪讪的,江玲不再年轻的脸上浮起两朵不相称的红晕,感激地对严副局长说,我们坐哪里都一样,把上级领导陪好才重要。

江玲已经五十五了,有着这个年龄女人的通常模样:脸上、脖子上皱纹深且多,肥胖的双下巴下垂着,头发已经半白,要靠隔两个月染黑一次才能维持住假态的年轻。坐下时腹部垂着一堆,穿着毛衣也看出两条胳膊粗而壮,像身体两旁装了两截圆滚滚的木桩子,不再光滑的手背上有了褐色斑点。她以前也做内科医生,后来觉得搞临床辛苦,自己也不是个在业务上有野心的人,做行政要好很多,轻松还有地位,就由业务改行政,进了医政办。再后来进入领导层,做了副院长。这个副院长可以说是松林赏赐给她的,都知道他在医院一手遮天,没他首肯,不仅她当不上,其他别的人也进不了机关,不能由业务改行政,更当不了领导。即便上面有人打过招呼,松林也不都给面子,要看打招呼的人位子怎样,位子不行,说了和没说一样,不会买账。

江玲上面没硬扎关系,全凭松林认可才提拔上来,这也意味着她必须对他俯首称臣,属于自己再细小的声音也不能发出。像今天这种场合,她本是老同志,他却毫不客气安排她坐下首,她也只能一脸僵笑尴尬坐下。她还有几年退休,是个不甘寂寞的人,退了肯定在家待不住,还想被返聘回来接着做些管理工作,即便不能继续再做管理工作,做个返聘医生坐坐诊也行。这些都要得到松林首肯,没他点头,她的如意算盘扒拉不通。一想到退休后的生活安排还要仰仗这位,她就怀疑中途放弃业务是不是最佳选择,要是一直做医生,退了后就不会有求人的尴尬,会有很多民营医院抢着来聘,他们非常喜欢有经验的老医生去坐诊。

看江副院长拘谨得像个不受大人待见的孩子,将面前的餐巾折成条打开,折成方块再打开,严副局长就想,给松林做副手还真是不容易。

松林拎过白酒打开,先给严副局长倒,严哲涛忙按住杯口,歉意说回去局里还一堆事,工作时间不能碰白的,喝两杯啤意思意思。松林笑眯眯不再劝,一双胖手先给自己杯子倒满白酒,再从口袋里掏出三个小白药瓶,一瓶里倒出两片,将六片药丸放在手心里一仰脖送进口中,又拿起酒杯吞一大口酒服下。严哲涛被他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说松林咱们可都是搞医的,茶水服药都不行,哪能拿酒送?松林抹掉嘴边残迹,不紧不慢地说,我有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照规矩不能喝酒,不能吃甜的咸的,不能饮食过量,保持规律作息——都遵了这些医嘱,你说我怎么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怎么陪好你们这些上级领导?待在这个位子上我能有这些穷讲究么?严哲涛听话说到这个程度,苦笑着松开捂酒杯的手,任凭松林注满晶莹的液体。

给工作组的五位亲自倒过酒,松林把白酒瓶子放在玻璃转台上一推,吩咐对面的几个下属自己倒。玻璃转台有些轴,吱嘎吱嘎地转到对面,江副院长不做声拿下酒瓶,把自己的酒杯倒得快要溢出才罢休,强副院长也不敢懈怠,比照江大姐标准也倒得要溢出边沿才住手。

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大杯透明液体,再看陪同的几位每人面前的一大杯,严哲涛无奈地笑,又暗暗诧异地看了眼松林,心说在上面就听说这家伙作风霸道,一人说了算,再老资格的下属都不会给面子,今天还真见识了。两位叨陪末座的副院长资历都不浅,他居然这么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指挥起来愣是像对待个小年轻一样。

松林陪同工作组一行吃饱喝足出来,看办公楼门前空荡荡,见安排送行到火车站的考斯特还没来,火腾地蹿上来,转身训斥院办主任:我早就说车子早点到,别让首长等,怎么到现在还不见踪影?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光吃闲饭行!院办主任正打着酒嗝,当着一众人被训,脸窘得通红,慌忙掏出手机打给司机让车子快点出来。司机说车子早出来了,到仓库拉给工作组带的礼物,正在装车,马上过来。

院办主任马明也是四五十岁的老同志,严副局长见松林当着工作组训斥他,不好意思地打圆场说,买的动车票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你们这里到车站至多二十分钟,来得及。松林还是不依不饶瞪着马明:你主要任务就是协调,都干了这么久,这点事情还协调不好!上级首长的时间都很宝贵,都让你们这些办事不利落的人给耽误了!院办主任窘得直搓手,鼻子尖都冒汗了,只盼着车子早点到,把自己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严哲涛喝得有点高,不仅脸蛋,连额头都红了,脚下拌蒜,身子一晃一晃。今天本来说不喝,架不住松林这个劝酒高手左一杯右一杯劝,他正想再说点什么化解尴尬氛围,同行的卫生处于处长呀的诧异一声,眼睛盯在病房楼大门上方不动了。

松林随着他目光往上望去,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顿时嘴巴大张,眼珠子都直了。刚还意气风发的人怎么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严哲涛也好奇地往上望去,当他看到上面景象时,哟了一声,感觉不妥,失声顿住。刷得雪白的墻壁上原本是个凸起的大大红十字,为迎检,心细的松林还特意来到这里,昨天让马明买了红漆重新描过,为让红色更加夺目,特意拿白粉把整面墙壁刷白。下班时他还走到院子里重新看过,被描新了的十字在落日余晖里焕发出新崭崭的红亮色,看着赏心悦目。现在这个地方被泼了墨,一大团污迹让红十字看上去污秽不堪,白墙面上也洒落上墨汁,整面墙壁一团污糟,看着丑陋糟心。

严副局长本能地扭头看松林,他面色死灰,眼神呆滞,死死盯住那团污迹,脚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人似进入了梦幻状态。围成一圈的人静下来,都知道盯着那团糟污景象不妥,当事人太尴尬,可就是没人能把目光灵巧地挪开,有人还贪婪地试图看个仔细。松林也就在众目睽睽下一直呆站着,连车子来了都没发觉,严副局长轻推他一把,他没动,严副局长又使劲推他,他才大梦初醒般清醒过来。看停在跟前的车子,神色恍惚地把门拉开,把手挡在车门上护住,另一只手像得了病般无力地摆动,招呼严副局长一行上车。工作组的人都钻进去,坐在靠窗位置的严哲涛摇下车玻璃和松林握手,他青灰的脸僵着,握住窗户里伸出的手,动作完全机械僵硬,没有了一直以来的志得意满。

车子要开出医院大门时,严副局长又抬头望了下大楼门上那团污迹,不为人觉地轻哼一声。挨着他坐的于处长挺直身子,轻声说松林外表看着风光,其实屁股底下坐着一团火。严哲涛把脸扭向他,不做声地笑一下又缩回来。于处长细咂摸,觉得那笑里含意很深,自己也会心地笑笑,不再就这个敏感隐晦的事件深入讨论下去。

那泼在红十字上的一团墨,让松林精心布置的迎检准备化为乌有。

送走工作组,剩下来的半天松林无心工作,焦急地等着天黑下来。偏偏今天的天黑得比往常都慢,火红的太阳挂在西边炫耀着绚丽光芒,就是不肯落下。终于黑下来,下了班,开过饭,院子里活动的人少了,松林让管护大院的花工老李蹬梯子上到门檐上看个究竟。平伸出的门檐有六尺多长,一尺多厚,盖这个门檐原本为挡雨雪。老李上去后不一会儿就拿个墨水瓶下来。他接过细看,普通的鸵鸟蓝黑墨水玻璃瓶,天蓝标签,看不出有啥特殊之处。肯定是医院的人做下的,还是冲着自己来的,外人没人和自己有这么大仇。问题是现在都是无纸化办公,挂号、开药、开检查单、出诊断报告,都在电脑医疗办公软件系统里完成,少数需要用笔时,也都是用方便好用的自来水笔,需要吸水的钢笔几乎成了文物,与之相配的墨水也基本绝迹。这个作案工具怎么得来的呢?松林像隐藏一份秘密文件一样把空墨水瓶揣起就走,他得躲到没人的地方细看,不能在大庭广众下研究这个扎心的玩意。

为找出潜藏的破坏分子,松林后来装作检查工作把各科室都转了个遍,连供应室、洗衣房、氧气站这样的边角地方都没放过,没发现哪个人员使用钢笔墨水,更没发现鸵鸟墨水瓶。他又扩大范围把周边的几家文具店也转了一遍,询问有谁来买过鸵鸟蓝黑墨水。店主们告诉他现在用这个的人很少,你是要练钢笔书法吗,要几瓶?我单独给你进点。鬼才要练钢笔书法,他仓皇逃出。这家医院别看小,在周围是有名的,他这个做了十八年的院长在周围也算是个小名人,不少人路上见他就能喊出他的名字。自己再这样打探下去,在周围就真正有了名。传到那个搞破坏出他丑的家伙耳里,他就成了真正的笑料。对方搞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刺激他,挑战他,自己惊慌失措正中下怀。况且对方如果诚心策划这么一件事,墨水这个道具很重要,策划人肯定早做了周密谋划,不见得非得在医院周边买作案工具。

这件事成了无头案。

报案,让公安机关介入,能把他揪到光天化日下曝光最好,破不了也给这个躲藏在暗处的家伙一些威慑。强副院长口气愤愤提出自己的想法。为和松林说还是不说,他犹豫了很久,说就表明自己知情,偏偏不是一件值得祝贺的好事情。以松林高傲多疑的心性,说穿了没准还以为看笑话呢。不说,这件事已经在私底下传得沸沸扬扬,自己要装作不知道,没准松林又会揣测自己不仅不关心医院建设,还躲在暗处看他笑话。为难了好久,强副院长决定还是当面挑明。

松林两条胳膊杵在桌上,两手交叉支在下巴底下,仔细观察强副说话时的表情语气。以前他超自信,觉得医院所有的人和事无一不在自己的掌控中,自打发生这件讨厌事,他的自信大打折扣,对人的信任度也降到最低,以前信任的很多人现在觉得都不能轻易相信,副手也不例外。

不妥。松林摇头拒绝。他不是没考虑过,可这种事情以什么理由报案?破坏公物?往墙上扔了瓶墨水算不算得上破坏公物?似乎也牵强。泄愤该准确些,警察要盘问对方为什么愤怒,对谁愤怒,他怎么回答?那么报复?报复谁?医院?医院又不具备主体行为能力,要问具体报复哪个人,是——他?这件事情当然是指向自己的。再要追问谁对他有意见会采取这样行动,他又该怎么回答?

因了这事他仔细盘算过,这些年明里暗里得罪下的人可不少,把这些人统统都供出来,让公安一一盘问一遍?万一都不是,那他和这些人的矛盾可就公开了,暗里的也变成了明里的。他这个院长当得冤下了这么些人,公安的人会怎么看自己?躲在暗处对他有意见的人白看笑话。何况他揣摩公安不见得会立案,即便立了也不见得能破。泼墨的人就是要他好看,把这事挑开,正中对方下怀。

以前迎检是松林最期待最高兴的事,可现在迎检成了他的心病,一接到工作组要下来的通知,他不再满心期待,心反而会提起,隐隐担心再发生什么难堪的事。

自打泼墨事件后,松林的心气和干劲都泄了好多,连野心也没那么勃勃了,像被谁冷不丁打了个窝心拳。可工作还是一件连着一件,需要他拍板的人和事并不因为他心烦就减少,这不,一年两次的晋职晋级又开始了,内科的老医生柳如燕来找。她进门也不看他脸色,开口就说院长我中级都十四年,高职也考过,具备资格多少年,早该晋的,就是……说到这里她顿住,即使停顿一下也不看松林脸色,又接着往下说这次是不该考虑我了?正看着深化医院体制改革文件的松林抬起头扫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高级职称职数有限,是所有职称里最紧张的,老的不退,新的就上不来,具备资格的不止你一个,排队的很多。这件事不单取决于我个人,你也知道先要投票测评,还要上院办公会,由党委最后集体决定。

从医学院毕业分到医院起,我兢兢业业工作了一辈子,所有的青春年华都奉献了:恋爱在医院谈的,婚在医院结的,小孩在医院出生的,小孩结婚也是在医院……我再有两年要退了,希望这次能考虑一下我。柳如燕不死心地继续为自己争取,回顾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委屈涌上心头,声音有些哽咽,连眉眼中的川字纹都有些红。

我再和你说一遍,医院不是我个人的,尤其评职称这些大事不是我个人能做主了,要组织集体决定。松林把身体往后仰,让自己坐舒服些,神情严肃地拿手指敲着桌子,眼睛却不看她,望向她身后的山水壁画。他喜欢气势恢宏场面阔大的东西,虽然有人说这样一幅磅礴的山水画,更适合挂在大厅里,或者会议室里,不信邪的松林还是堂而皇之地悬挂在自己办公室墙上。柳如燕翻动嘴唇还想说些什么,松林不耐烦地一摆手,你的事我记住了,先走程序吧,等开会时再说。

出了院长办公室门,柳如燕拢拢乱蓬蓬的半白头发,消瘦的肩胛骨更加耸起,忧愁地自言自语道,谁不知道班子里那些成员都是聋子的耳朵,你让他们向左,他们绝不敢向右偏动一厘米,偏偏还给我大谈特谈什么集体决定。想到松林最后那句“你的事我记住了,等开会时再说”,她又隐隐燃起希望,自己要不了多久就该退了,也不是占用高级职称,只想退后多拿点退休金而已;松林虽然平时为人霸道,看在自己要退的份上,也许会动恻隐之心。

看着柳如燕出了办公室门,松林像匹马样,重重喷着鼻息。这个老女人也是个惹人烦的家伙,现在想起来求自己,早干什么去了?不在业务上下功夫,一张破嘴倒爱瞎叨叨。居然在私下说自己是曲线救国、靠巴结老院长向首利的老婆上来的。

老院长老婆王临五十四时得了子宫癌,自己是去跑前跑后伺候过,可当个院长多忙呀,那时的向院长和今天的自己一样,一堆事,忙得连续几天不着家是常态,孩子又在外地,老婆做完手术回家静养,跟前连个得力的人都没有。自己是和小护士周洁去服侍了一段时间,自己还不顾难堪做了些伺候的事情,是因为同去的小护士刚二十一,在家里是个娇小姐,又是个脑子拎不清的,不知道到院长家里干啥来了,成天穿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即便面对的是头号领导的老婆,也不能及时给端屎端尿,更换尿不湿,更别提主动擦洗身子,扶着上卫生间,按摩。大多时间缩在另一间房里默不作声地坐着,没事就跑去照镜子涂口红画眉毛,要喊才懒洋洋地出来,到了院长家属的卧室还皱眉捂鼻往后撤,没一点爽利劲儿。

这一切,都是松林跑前跑后地伺候,毫无怨言,心甘情愿。他比爱臭美的小护士目标明确得多:这是院长夫人,又不是打扫卫生的老王老婆、燒锅炉的老梁他爹,不拿出十二分耐心精心伺候能成?况且能白伺候吗?但一个大老爷们伺候个不是自己老婆的卧床女病人,毕竟不是什么提得上台面的光彩事情,事后连老婆和他打听,他都是遮遮掩掩含混带过,从不肯讲细节。也不知道哪个消息灵透的还是把这事给透露出来,伺候老院长老婆的事在全院传得沸沸扬扬。他听到的传言来自柳如燕嘴里,话从这个老女人嘴里出来那才叫难听:什么明明有护士,一个男人非要主动给一个妇女接屎接尿,擦洗身子;什么为了巴结,这样下作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什么男人没个男人样,为当官把自己出卖得这样干净,连个底裤都不留。云云。最后还总结说,松林这个院长就是靠伺候女人屁股得来的。话传到他耳里,气得他浑身哆嗦,几乎要咆哮,发誓要给她好看。等着,等有了机会看怎么摆布你,让你一张破嘴随意发挥过瘾。

柳如燕一直在门诊科出门诊,等门诊主任位置空出来,讨论接任人选时,有人提议她,松林先就不客气否决了,理由非常堂皇:现在门急诊这块业务压力很大,突发病症很多,要求经验丰富、身体强壮的人才能压得住。她这些年都没怎么出去进修过,又是个女的,年岁也不算轻,夜里常被叫来应付急诊也不方便,担任这个角色恐怕不能胜任。后来还是按照松林的想法,把医学院毕业没几年的年轻医生张杰提了上来。院里对此议论不少:正当年的医生经验不足,毕业没十年的小年轻倒经验丰富,这道理是怎么讲的?话传到松林耳里也不舒坦,但是按照自己意思来的,这就足够。在每个主要位置上都安插上自己人,这是他用人的主要原则。张杰可比柳如燕机灵得多,那女人不仅嘴碎,还僵死得很,松林安排她做个事,不是先考虑怎么按照自己的想法把事做好,她会摆出自己的一二三来;张杰绝对不会这样,只会想怎么更快更好把他的意志贯彻下去。至于经验足还是不足又怎么样?

得加大震慑力度。泼墨事件后,松林充分总结了经验教训。有人胆敢在关键时刻出自己丑,让自己如此难堪,就是因为他有些时候还是心太慈手太软,让那些心怀不满的家伙觉得好欺负,他要再放出些狠力来,他们保管会收敛。

柳如燕的晋高职一事上了办公会。民主测评得票率很高,排在第一,充分表明群众呼声。会上讨论她该不该晋時,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都知道她快退,在医院工作了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评个高级职称,对外可以称为专家,中级的只能叫医师。可也都知道松林对她不感冒,参会的每个人内心都在掂量,忖度看在她要退的份上,老大是不会动仁慈之心,要这样,提出该评她就不会弄出什么风波。

江玲一直专注研究面前名单,够晋高职的中职人选里,柳如燕的年龄最显眼,五十七岁,排第二的四十八。再后面的几个就更年轻,最年轻的一位只有四十一。他们机会还多,柳如燕是最后一搏。她看看右边的强副院长,他也认真端详名单,还拿笔戳戳画画,就是一直不抬头,无法拿眼神交流;再端详左边的果副院长,他摸出根烟吸,一条腿斜伸出老长,眼睛眯起死死望天,仿佛答案在天花板上。要是先有人表柳如燕该晋的态最好,自己赶紧跟进,既不显得突兀还不直接拂老大意。半天没人提,不行自己先提?江玲紧张地望对面的松林,考虑是否马上表态。

以往这样的事,松林都是表现出一派充分发扬民主的样子,让大家先发言,他最后总结表态。就在江玲清清嗓子决定开口时,松林破天荒地先开了口。他不看在场的任何一位,只看眼皮子下A4纸打印好的名单,神色凝重说柳如燕同志是做了一辈子本职工作,兢兢业业,没出过差错,可也没有突出成绩,没在国家核心期刊上发表过有影响的论文,没有像样的研究成果。说到底,我们这行业也属科学类,顶级的要获诺贝尔医学奖呢,不能总当个工匠,满足于完成本职工作,那样不是个合格医学工作者。我们也不能把评职称、尤其高级职称当作福利发放,老是论资排辈,谁老就评谁,谁该退了就照顾谁,更应该对医护人员争先创优、在科技上有所创新的行为予以激励。

都一下子拔高到医学工作者该是科学家的高度,等于定了调子,不仅江玲不好再开口反驳,在场的另两个副院长和医办主任、院办主任、内科主任、外科主任互相看看,都不方便发表不同意见。最年轻的门诊张杰主任紧跟着表态说,院长说得太对了,总是论资排辈照顾老资格老同志就会伤了年轻人的心,这点不仅我、咱院的年轻同志都深有体会。听了这番高论,果副院长有些诧异地探出身子深瞟他一眼,又收回身体坐好。

最难议的中晋高议题议过,最难啃的骨头啃下,其他几个初晋初、初晋中难度系数小得多,都好议,沉闷的会场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很快几个议题都议过,形成决议。松林拿笔敲了下桌子,不看任何人,只看面前名单,声含威严地说,还是按照组织原则,今天的会议内容任何人不得外泄,谁传出去我找谁麻烦!说罢把笔啪地丢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震响。

散了会,与会成员鱼贯而出,果副院长和强副院长走在最后,果副院长冲紧跑两步追上松林的门诊部主任张杰努努嘴,和强副院长嘲讽这个小兔崽子倒怪有眼力,等松林老婆得了病也去给洗屁股端屎倒尿,将来好接班。强副院长强忍着才没笑出声。他对这个小爬虫刚才的表态也不满,什么伤了年轻人的心,话说得这么委屈,好像你是靠啥突出成绩上来似的,你有啥突出贡献?还不是靠拍功好才蹿得这么快?要是自己将来接了班,先得把这个大本事没有只擅长溜须的家伙弄下去,这样的人得了势,对医院的长远发展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江玲心情沉闷地望着前方背手前行的松林,步子沉重拖沓越发像个老太。柳如燕事前特意找过自己,即便她不说,自己也觉得她这些年够委屈。好容易动了真情,想不揣摩松林态度就做一回真我,没想到他这次倒先跳出来定调。哼,小医院又不比大医院,疑难杂症不往你这来,收治的都是些常见病多发病,哪有那么多科研成果。每年都要评初中高级职称,被评上的难道都有科研成绩突出贡献?大多还不是靠工作兢兢业业当老黄牛上去的?为什么轮到老柳就要端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公平公正?哄鬼去吧!

松林背着手腆着肚,每一步都迈得神采奕奕信心满满。这个职称评定会开得很趁心意,又一次证明了自己掌控局势的能力,给那个躲在暗处的小人看看,不是搞一点阴险龌龊的破坏就能把自己吓倒的!回到办公室,他心情一直很好,拿起桌上的办公电话,想拨通门诊内科和柳如燕说上几句安慰的话,想想还是算了,等等再说。

过了一个月,松林找到柳如燕,难得地眉眼都舒展着,说你最关心的那事给你报上去了,你不知道会上讨论时阻力多大,好些人都说你只是兢兢业业,没有突出成绩,是我力排众议要报你,我说大多数人有个鬼的“突出贡献”,要有那么显眼成就也不会缩在咱这小破庙,早到大医院显身手去了。柳如燕既惊讶又感激地冲他直眨眼,只会说谢谢谢谢,真的谢谢了呀。松林却冲她摇头摆手,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别声张,又贴心地凑近说,要觉得不放心再到上面跑跑也行。柳如燕激动得神色有些变,说话都磕巴,表态说院长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好,放放心,等正式批下来我一定会好好感谢你。

柳如燕到上面跑了一趟回来就请了病假,一连半个月不露面。职称审报批下来了,高职没有她。松林找到果副院长,气呼呼地说这么老的同志这么一点考验都经受不住,难怪大半辈子一事无成。你去给她做工作,告诉她现如今哪都不缺人,尤其不缺老而无用的家伙。要不是看在她快退的份上这样消极怠工我真得开除她,让她连退休金都拿不到。

果副院长落实指示去柳如燕家里看望,她头发乱蓬蓬,衣服皱巴着,比先前又瘦了一圈。坐在沙发上,不等开口眼圈就红了,声音有些变调地说,果副你说我这样老的同志他怎么能这样耍呢?告诉我报上去了,还让我不放心就去活动一下,我激动得一天都没敢耽误,第二天一大早就坐火车去卫生局。见到职称处的同志才知道,他告诉我的时候上面已经批下来,电话通知都到了。管职称的同志很热心,拉着我手说老大姐要活动该早点来,起码一个月前,你们医院刚报上来时。现在研究都研究过,批都批了,这一两天正式文件就下去了。我失望地说我是刚知道消息……看我难过,管职称的同志安慰我说,不过你早来也没有用,有职数控制着,你们医院这次只能晋两个高职,报的五个里你排在老末,按规定我们晋前两名……果副你倒说说,我打刚毕业就在咱医院,一辈子呀,他为什么这样骗我、不拿我当人看呀?柳如燕太过激动,失声痛哭起来,哭得两个消瘦的肩胛一耸一耸。

果副院长摸出根烟点上,烟嗓子喑哑地一乐,他这个人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在他眼里不分新老,再老,不大听话也不成。我老吧,看着还分管饭堂有点权力吧?我好喝口你们也都知道吧?是不以为每天饭堂都会给我备着?告你实话吧,要是他今天高兴,晚上那瓶小二就在桌上好好摆着,要是他今儿个不高兴,桌上就空空荡荡,我就得晚上回家自己补上。

你是领导对你也这样?柳如燕停止哭泣,吃惊地瞪大眼睛。果副院长又是一笑,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两只樱桃大的眼袋也更垂,他吐了个烟圈,说饭堂管理员是他的人,我不就成;了摆设,受点挤兑不正常么。柳如燕怔怔的。果副院长也是被柳如燕遭受的磨难打动,才动情说了心里话。

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退了也满足不了了呀。柳如燕想到心酸处又抽抽噎噎起来。你明年就该退,中级高级又有什么重要?我们都这个年龄,凡事都该想开些。果副院长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拧熄,处在他的位置上,说的已经够深够透。我退了要被返聘挣补差,中级八千起薪,高级要一万起。这家伙真害死我了呀。柳如燕不甘地叹息。

你不差那两千。果副院长站起身要走。柳如燕说,我差个理,他松林凭什么想让谁升就升想让谁降就降!柳如燕脸上满是愤懑之色。果副院长摆摆手,开门出去。事情已经这个样子,况且他也不是决策者,是来给决策者擦屁股的,使命已经完成。

柳如燕又来上班了。松林下科室检查工作,到了内科诊室,见柳如燕正认真地给个老太看病,暗舒口气,就是么,胳膊拧不过大腿,和我较个什么劲儿,闹阵子别扭不还得来。毕竟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别扭着不是个事儿,松林打算高姿态地先说点什么缓和关系,柳如燕好像没看见老大进来,和蔼地对病人说,老奶奶把衣服往上撩撩,我给你听听肺部。松林有些尴尬,门诊主任张杰听见动静,麻溜跑过来陪着。松林环视诊室,见办公桌上有瓶阿萨姆奶茶,对柳如燕说工作组马上要下来,办公桌不准摆放和诊查无关的物品,把饮料收起来。柳如燕没回应。张杰大声提醒说院长在下指示,柳医生你听见没有。柳如燕轻蔑地瞥他一眼,继续移动听诊器。松林又转身看洗手池,说抽空把里面的水垢拿去污粉擦洗下,太脏了。柳如燕像没听见还是不回应。张杰急得臉都红了,大声说柳医生院长在布置工作!柳如燕不看他们,眼睛盯着病人不慌不忙回,我也是在工作,你们没看见?别影响我。张杰给刺激得下不来台,还要说些帮腔的话,柳如燕这才扫他一眼说,门诊工作任务繁重,你这么年轻就当主任,你才最不该掉以轻心,还是把自己一摊子事管好吧。柳如燕云淡风轻的口气,好像自己工作不是门诊工作的一部分似的,张杰气得脸成了煮熟的虾子。柳如燕并不顾及这两位的尴尬,给老太听完,将卷着的衣服体贴地给她放下,亲和地嘱咐说只有湿啰音,不要紧,我给你开点抗生素,再来点止咳化痰的,回去按时吃就好。松林被晾在一边,悻悻的。交手两个回合,张杰终于意识到这位老同志不打算买自己的账,头沮丧地耷拉下来。两人气焰低落地又站了一会儿,柳如燕依旧没有搭理他们,径直叫下一位病人进来,他们只好讪讪退出。

出了门诊内科诊室,张杰不甘心地说,这个周五下午得召开支部会,深入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好好搞帮扶。松林摆手说不必,她那么老的同志,就别和她较真了。虽然刚才遭受的羞辱也令他不快,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安慰自己说,当领导不可能不得罪人,更何况出现了泼墨事件,自己更要狠些。才不怕别人口舌,当领导怕招惹是非、风言风语就不要干好了,回家带孩子去吧。不给柳如燕晋高职,就是要给对自己心怀不满的那些人看看,对抗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自己做得虽然狠了些,但没错。

工作组又要来。自打有了泼墨事件,松林迎检的兴奋和期待都减少了许多,但也不能因此就不迎,还要打起精神来迎。这次工作组来的前一天,松林充分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教训,虽然看似忙着其他事情,实则一刻都没忘记盯着病房楼门檐上方那块地方,晚上下班时他特意看过那新描过的红十字,太阳下散发着鲜亮舒展的光。上次是晚上干的,专等天黑下来院里人少了,来了这么一家伙,这次他下班了都没走,在院饭堂草草吃过晚饭就回到办公室,即使天黑下来也每隔一个小时就出来转一圈,专门在大门前驻足片刻,就是让那个躲在暗处的人知道他还在,专门盯着这件事,他要胆敢再来这么一下子八成会被抓住。直到夜里十二点,他抬头望病房楼的四层小楼,除去护办室昏暗的灯光,没有一间病房还亮着灯,连医生值班室的灯也暗掉,值班医生没什么事也休息了。再转身望旁边的四层办公楼,没有一间房的灯还亮着,整个医院都安静下来。这个躲在暗处的家伙不可能一直这么耗着,发觉自己有防备,该收起了贼胆。他才放下心,瞌睡也上来,想起明天一大早,还要去车站接工作组,他边打哈欠边回办公室休息。办公室是个大套间,里面套个小卧室,不回家时他就在小卧室睡。

第二天一大早五点天还黑着,松林就起来穿衣服,准备坐上考斯特赶往车站接工作组。从三楼下来出办公楼门时,他的心一直揪着,隐隐不安,虽然一再宽慰昨晚十二点前转的那六趟该有足够震慑力,阴险家伙该不敢再出动,但一出楼门,他还是不由自主往那个敏感的地方望去。这一望,心里立时有一万面鼓在擂,擂得心发慌,手潮湿,腿打抖。红十字又被泼了墨。天已青白,那团污糟景象十分醒目,他的心难过得一抽一缩,无力感阵阵涌上心头。

松林心神不宁地接上人,车子一进医院大门,他的目光就不由投向那里。这次是卫生处于处长带队,和他并排坐在面前摆有小桌子的第一排,见他脸色苍白,额头冒虚汗,于处长关心问他是不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吃点药,又抱歉他们来得太早,让他起这么早,八成没休息好。松林慌张地把视线从门檐上方移开,客氣说想多了,是要迎接上级首长来太激动,晚上才没睡好。于处长笑得爽朗,说我们来都是添麻烦的,院长这一说让我们多不好意思。再说我这芝麻粒大的官哪里称得上首长,脚长还差不多。松林放正脸色解释,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凡是上级机关的都是首长;上级领导每来一次,都是对我们的大督促大鞭策;我们工作每上一个台阶,都是你们大力帮扶指导的结果。松林虽然官话依旧说得溜溜的,但还是控制不住地把眼光又投向那地方,忐忑偷瞟一眼刺目景象赶紧收回,暗暗祈祷车上的这些爷,可千万别往那上看。还好工作组成员没谁往那个敏感处瞄。

白天心神不定地陪了工作组一天,好容易挨到晚上天黑下来,松林安排花工老李趁人少时搭梯子上去,赶紧把污迹抹去。又祈祷工作组的老爷们赶紧离开。他们原本的日程安排是连头带尾三天,中间要在医院住两个晚上,虽然污迹被重新掩盖过,但这两个晚上还是成了松林的噩梦,他担心那个阴险的家伙(或者是一伙),跟他扛上了,在这两个晚上还要再来一下,专意在工作组面前出他丑,要他好看。

好容易挨到第三天一大早,吃过早饭,看着送工作组的车子开出医院大门,松林缓缓吐出口气,他装作不经意地抬头冲门檐上方望一眼,那十字在太阳下红得刺目。这三天是怎么过来的,他每天都揣着速效救心丸,随时准备心脏病犯。这次检迎得七荤八素,于处长很不满意,提了整改意见,归纳起来,倒有八条之多。松林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不大认可:以前难道就没有这些问题?你们为什么视而不见?现在倒像模像样提出来,什么用心啊?但他又心虚,别是这次的泼墨事件也传到他们耳里。

迎检简直成了噩梦。老天爷,工作组可千万别再来,再迎一下子,非得要去自己半条老命。松林暗自祈祷。

工作组第三次下来是在九月,由严副局长带队。这次迎检前一晚,松林把睡觉时间推迟到夜里两点,临睡前他还出了办公楼,在门口背着手站了一会儿,这副严防死守的样子就是向捣乱分子示威。黑黢黢的院子没有动静,连树木花草都好像睡着了,这家伙看来还识趣,得到足够震慑没了贼胆,他拖着疲沓的步子回去歇息。

早晨起来,松林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成了他心病的红十字。简直出了鬼。看到那团刺目污迹,他虚脱得要瘫在地上。任院长这些年,他头一次生出了绝望,不能控制一切、深感无力。即便老谢主任和老婆当面辱骂、柳如燕无视他、下面有关他贪污腐化的传言沸沸扬扬、有人往上面写告状信也没这么受打击。他一阵一阵地冒虚汗,身子打抖腿发软,步子都迈不开。想起窗户后面有一双双盯着的眼睛,他强打精神让自己走起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临近中午时强副院长请示,是否出去到酒店吃,松林阴沉着脸说,群众对接待都很敏感,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工作组吃舒服了,回头就一封举报信上去,还不是咱们倒霉。接待从俭,在咱饭堂吃就好。强副院长碰了钉子,从他办公室出来,不满地琢磨这家伙最爱讨好上级,每次迎检都是他打鸡血的时候,恨不能把医院家底都拿出来献给工作组,怎么这次倒消停了?

三天检查完,和班子成员交换过意见,工作组要撤了。吃完送行宴,在院子当中,松林率班子全体成员送行。严副局长带着工作组组员站成一列,松林带班子成员和他们一一握手。车子来了,工作组成员一一上车,严副局长摇下车玻璃,冲松林伸出白皙的手说,每次来都给你添麻烦,好在我们终于要滚蛋了。哪里,滚了还会再来。松林伸过去的手软绵绵的。严副局长听了一愣,想这家伙中了什么邪,就算是玩笑话也不中听啊。

车子缓缓开动起来,工作组的人都从车窗里伸出手,向送行的人致意。车子驶出医院大门,挨着严副局长坐的于处长说,老松不对劲啊,这么有干劲的人气好像泄了。严副局长嘴角牵牵算是笑过,他也感觉到他的不在状态。这个笃定自信的家伙一定有了什么事,这件事还深深打击了他,让这么坚强的人都显出了颓态。可自己当然不能去打听,只是抑制不住地去观察,暗里琢磨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送走工作组,强副院长请示,班子成员集中到会议室议议。以往都是这样,把迎检内容梳理消化一下,好指导下一步工作。松林无力地摆手,大家陪了三天都累了,歇歇吧。强副院长吃惊不已,这哪里是这个工作狂该有的状态呀,以往都是送工作组的车子出了院子就要消化迎检内容,生怕时间长忘记了,效果减弱。

松林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哪里有心思消化工作组意见。方才送别时,严副局长好像特意往门檐上方瞥了一眼。这一瞥让他心惊肉跳浑身打战,他回去会和局长书记汇报吗?

年底时强副院长到松林办公室报告说工作组要来,正看文件的松林惊惧地抬起头,问他你说什么,谁要来?强副院长重复了一遍,他不高兴地把正在文件上划重点的红笔一扔,又来又来,一年下来四趟,能查出什么问题?还不是走过场搞形式,白给人添麻烦浪费时间!也没人向上面反映,把这劳民伤财的形式主义检查给反掉!

强副院长惊惧地望着他,怎么变了副嘴脸,能说出这么露骨的犯忌话来。

牢骚只能发发,当然做不到不让工作组下来,只能想方设法把暗里的对手控制住,别再让自己丢丑。松林这次也发了狠,决心和躲在暗处的那位歹毒家伙斗斗狠,他临检前一晚直耗到凌晨四点才回到办公室,要不是担心面子太难看,他真想整晚都不睡,一直站在院子中间,看那位小人还怎么出来使坏。躺在床上,他悻悻地想还有一个多小时天就亮了,不信这个恶毒的对手还耗着,就等自己撤了来那一下。

他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时一看天已大亮,急急忙忙起来,连洗漱都没顾上,提起裤子慌张往外跑,出了院办公楼伸长脖子往上一探,只草草看了那一眼,人都站不稳了,身子往下出溜,死的心都有了。这次的污迹比上几次都大,足足用了两瓶墨水,看着加倍触目惊心。这杀千刀的,我和你有什么仇,你和我有什么恨,为什么总在关键时刻出我洋相要我好看?为什么?为什么!

蹲在这里太引人注目,松林强打精神站起来,回到办公室前,才想起这个点该是早饭时间,他转身去饭堂。神情恍惚进了餐厅,三个副院长和医办主任、院办主任、财务科长、人事科长已经坐好,饭菜也摆好,单等着他来开饭。

看着桌上的韭黄炒鸡蛋、白菜炒豆腐、素炒土豆丝、煎鸡蛋、拌豆腐皮、醋渍松花蛋、拌海带丝、咸鸭蛋,香油拌芥菜丝,还有西红柿疙瘩汤、小米稀饭、大米粥、豆浆、牛奶、油烙饼、油条、白菜猪肉包、蛋糕、玉米面发糕,他的火一下子就来了,啪地一摔筷子,沉下脸斥道,早餐就搞这么丰盛!光小菜就是十个,稀的有两个还不行,要五种!主食这么些谁吃得了?哪里符合标准?不是专意给群众指责我们腐化制造口实?

见他发火,侯立在门外的饭堂管理员进来,怯怯解释,姨夫是您昨晚亲口安排的呀,说院领导们为迎检这几天太辛苦,今早吃好一点,以饱满的精神姿态迎检。

松林恼怒地呵斥,这是在单位,哪里有什么姨夫姑父,我是院长,都做了多久,连这么点脑子都没长起来,长个脑袋光吃闲饭了!管理员吓得话都说不出了,低着头,活像个挨批的坏分子。松林气冲冲盯着管理员窘迫的脑袋想了一会儿,方想起好像自己昨天是吩咐过的。管理员绝对是自己人,比亲儿子还听话,没有自己命令,他可不敢造次,折腾这么一大桌。为掩饰失态,他重新拿起筷子,脸色放平和地说,本来咱们在小餐厅就餐群众就有意见,早点再搞这么丰盛,反映给工作组又是一条罪状。稍稍丰富点就行。即便他解释过,餐桌上气氛依旧沉闷,他拿起一角饼打开,夹了一筷子韭黄炒鸡蛋塞进去送进口里。见他态度和缓,桌上其他人才敢动起筷子。

吃完饭出了餐厅,松林默不作声走在前面,一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江玲反常地落了一截子,果副院长掏出根烟点上,干笑一声说,一大早就被刺激了,看来今天得和工作组发个声明,以后别再来,让我们老大安生点。果副院长再有一年多就该退休,退了准备抱孙子,不打算返聘回本院,说话也大胆起来。怪的是一向谨小慎微的江玲也跟着说要命的泼墨成了他心病,再来这么几次真是要疯掉。强副院长也一反常态没回避,放低声调顺着话题说,事情都有临界点,过了就会不一样。果副院长和江玲都诧异地看他,琢磨话里深意。他们内心都有一个疑问:这个每到工作组来就搞这么一下子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干了几次都抓不到?但谁都没挑明。往常他们仨聚一起不会说这样敏感的话题,毕竟都直接在松林下面,他又疑心大,今天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就敢交流这么敏感的话题,还说得这样深,这在他们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松林对接待工作组懈怠下来,不愿再费神劳力亲自到车站去接,只派了强副院长去。离工作组来还有一段时间,他回到办公室歇息。打开电脑,看着院局域网上的迎检新闻烦躁得很,恨不能把电脑砸了。这个躲在暗处心理阴暗的卑鄙者、小人,简直太可恨!他两手抱头,费力猜测可能是谁时,突然冒出新思路:也许不是一个人,是——两个?还是几个?更甚至是一群?制造事端的地方那么明显,还干了不止一次,就算自己没抓到,总该有看到的,为什么没有人给自己汇报上来?他当政这些年冤下了这么多人?竟有这么多人对自己恨之入骨?自己做得不对吗?一心向往的、牢牢掌握的权力不能罩住一切控制一切?想到这,他冒出一身冷汗,手有些抖。

不,松林向来坚强,不能被几次暗里的破坏行为就被打倒,就这样倒下也恰好中了对手下怀。他最喜欢的就是有挑战的人生,没有挑战没有对手,怎么能显示出他的强大?他拿湿毛巾擦过脸,对着镜子挥舞拳头给自己鼓劲。

强副院长接来了工作组,这次还是严副局长带队。松林打起精神,笑意盈盈站在机关楼门口侯着,考斯特车子缓缓过来,他紧走几步下台阶,拉开车门,贴心地把手扶在门框上,头探进去对车里的人说首长们辛苦。严副局长给了他个礼节性的笑,下了车,特意停住向门檐上方望去。松林的心一沉,绝望瞬时弥漫心间。他本来是要再拿红漆和大白刷过,可一来时间太紧,再是天亮了,院子里已经人来人往热闹起来,这个时候再让人爬上去粉饰那里,恰如把丑闻掀开,主动公之于天下。

严副局长只匆匆望了一眼就抬脚进楼里,没说话,也没什么特殊表情。松林却浑身不自在,琢磨是不是泼墨事件已经在上面传开,成了一个公众事件,工作组一来当着他的面也要看现场,丝毫不顾他的感受。

把工作组一行迎进会议室,严副局长带着几个处长副处长坐在长条山水屏风下,松林带着三个副院长和院办主任医务处主任坐对面,他刚摊开面前的笔记本要汇报,严副局长摆摆手说这次改改,先不听汇报,把全院人员能抽的都抽出来,集中在一起搞测评。

松林懵懂,一时回不过神来。测评什么?民主测评还是管理测评,抑或业务测评?以前这样的事情他们事先要和自己打招呼,在人还没来时就告诉,自己好先做准备。尤其无记名投票的民主测评,那些什么都看不惯的刺头、对自己有意见的家伙,不会通知他们到场,让他们不打自己的勾也打不了自己的叉,他们不想给自己中意的人打勾也得不了逞。民主测评即使不做最终评判决策依据,但叉多了脸面无光,所以表面上的民主权利也得给他们剥夺掉——但这次搞的是什么幺蛾子?

严副局长不理睬他的疑惑,从棕牛皮大公文包里拿出一大摞问卷来,面朝下扣过。看得松林火火的,真想隔过椭圆桌中间摆塑料花束的空挡探过身子把那叠卷子翻过来,看看究竟测什么鬼。看他没动静,严哲涛抬手腕看表说,下午局里有个很重要的电视电话会议,中午我们还得赶回去,咱这边抓紧安排吧。

松林悻悻地招呼院办主任,让他快点通知下去。他再看端坐一动不动的严副局長,当着他面不好直接说不让谁来参加,偏偏院办主任像块木头样,听见让通知人员来测评,当着工作组的面就给各科室打电话,一点做手脚的余地都没有。

不大工夫,医生护士们穿着白大褂纷纷来了,进门时松林还听见他们打听正忙着,叫来做什么。来得还不少,平时不买自己账的十来个家伙齐齐都来了,他正思忖他们会怎样填表,严副局长冲他歉意地一抱拳说,院长,今天的测评背对背,院里人除了强副院长在场帮忙组织一下,其他领导都请退场吧。

真邪门了,搞的什么鬼。松林不忿地出了会议室,回到自己办公室,心神不宁。他们突然来这么一下子,像阴谋诡计一样,为什么让班子的人都出去,单只留下强副院长。

半小时后会议室门开了,参加测评的医护人员鱼贯出来。听见动静,松林忙从办公室出来,怔怔看着每一个人,试图从他们脸上辨别出些什么,然而,每个人都冲他客气地笑笑,什么也没看出来。他急急进了会议室,严副局长冲他点点头,边把测评卷子收起,卷成一卷,重新装回到公文包里。严哲涛表情既不亲切也不疏远,只是例行公事的客气。又拿出个名单来,说把这些人召集过来,我们要找他们分别谈话。松林接过名单,见是各科室主任和护士长,他稍稍松口气,这些人都是自己一手提起来的,他们该不会说自己坏话,反映自己不好。他让院办主任通知人到场。

“哦,松林,午饭一定要简单,标准四菜一汤,不要耍花样啊。”严副局长认真叮嘱。嗯,松林坚定点头,心里却不爽,多搞些菜不是你们吃得舒服,饱了你们口福,瞧这假模假式认真样,好像就我是那个专门破坏规定的坏人。

这次为了避嫌,他不等人来就回到自己办公室,静等这边完事。

挨个谈完话,就中午十一点半了,严副局长带着工作组的人出了会议室,等候在外面的松林带着他们往饭堂去。中间他故意落下几步,等走在后面的强副院长跟上来,装作无意地压低声说,局里这是搞什么鬼,突然跑下来测什么?也是,事先也没打招呼,突然来了就测。强副院长虽然顺着他的话题说,可并没回答到底测了什么内容。松林暗骂滑头,又疑惑,难道上级对自己产生了不信任?要这样可真……

中饭就按严副局长的要求开:排骨炖土豆,清蒸黄花鱼,豆角炒肉丝,西红柿炒鸡蛋,主食是米饭和馒头,外加一个酸辣汤。这么简单的饭菜也没法喝酒,松林没让上酒。严哲涛更利索,坐下,端起米飯就吃,夹筷子炒豆角送口米饭,再夹筷子西红柿送口米饭,埋头吃得很香,也不说话。见状,围成一圈的其他人也纷纷端碗吃起来。

简单的饭吃起来很快,严哲涛第一个放下碗筷,拿餐巾纸擦嘴角,看表说送我们去车站,刚好赶上下午三点的会。松林有点心灰意冷,不打算亲自送他们到车站。强副院长自告奋勇要去,松林指院办主任,你去送领导。严副局长也没计较送的级别低之类,神色平静看看他,拿起公文包往外走。

回到办公室,松林把自己扔到床上,脸闷到枕头里,陷入沉思。严副局长这次带着工作组来和以往不一样啊。因为泼墨事件?这事的影响是不是已经扩散开,上面领导对自己产生怀疑,不那么信任?如果这样,往下的路该怎么走?前些日子到局里开会,原来一向亲热的汪局长,和他打招呼似乎要搭不理,没有以往那么热络。以往,局长要握住他的手摇上好一阵子,还要拉到一旁特意说上几句知心话。以前强势的工作作风主要来自上级明里暗里的支持,没了上级支持还能强势吗?要他这个院长还怎么当?他对自己一向笃定的控制力产生了怀疑。他翻个,放平身子,无力合上双眼,就这样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考虑,静静睡过去吧,和这个繁复世界、复杂社会、烦人的周遭环境彻底断绝联系该多好!

没过多久,松林被通知到局里去,局长找他谈话。他心情一振,想着要对局长说点掏心窝子的话了。他坐专车兴致勃勃到了局里,敲开局长办公室的门,汪局长正坐在办公椅上看份文件。见他来了,从座位上下来,走到他跟前,两只金鱼眼笑成条缝,紧紧握住他的手,把他按到沙发上坐下。又亲自给他沏杯金骏眉递到手里,才挨着他坐下,膝盖碰膝盖认真打量,大哥,眉眼里看出老来了。汪局本来还想说头发都累白了,看松林染得乌黑的一头黑发,又把后半截咽回去,转弯说这些年为了建设好医院都把你给累坏了。

不拼命把工作做好,单位能有起色么,心也不安哪。松林谦虚地笑笑,心踏实些了。下一步要把自己调上来?凭着自己这些年来的突出工作成绩,早该上来了。他心里又燃起新的希望。

汪局避过他期盼的眼神,身体挪开些,把头低下,沉吟地舔几下嘴唇,下面要说的话显然有些为难。松大哥……想没想过退的事?声音陌生得话好像不是对对面人说的。

退什么?谁要退?松林一时没回过神,不解地追问。

老松,我们都是要退的,没谁能干一辈子。汪局抬起头,往松林跟前凑凑,膝盖又顶住他膝盖,大腿挨着大腿,拿起他手温情地摩挲。深情地说你五十多了,半辈子过去,我也不年轻了,有时想成天忙忙碌碌做什么?早点退下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该多好。你和我一样,都是工作狂,平时出去开会学习,也都是完事就急忙赶回来吧?单位一堆事等着,哪有时间游山玩水?早点退下来出去走走,世界这么大,趁我们腿脚还利索出去看看,九寨沟、黄果树瀑布、张家界、苏州……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日本、泰国、越南、柬埔寨……可去的地方太多太多。你儿子马上要给你添孙子了吧?我们中国人活什么?不就传个宗接个代?人世间有什么事比有了下一代还让人更快乐更幸福?好好带孙子,享享儿孙满堂福!我现在就遗憾儿子小时自己还年轻,只知道瞎忙,不知道好好疼他,在他身上多花费时间,是一生的遗憾啊!

汪局说得情意深切,松林却听得拔凉拔凉,心像掉到了冰窖里。自己离退休还差着好几年,本来还想上呢,这一杆完全打反了方向!他被局长握住的手汗津津的。他冷冷看着苦口婆心的这位,自己为了巴结讨好你,这些年单在你身上费了多少心思,进贡了多少钱财?别说你老父亲母亲、你老婆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你的那些亲朋好友,每年都得来看病、住院,举凡跟你沾边的,我哪个不是跑前跑后,张罗得周周到到?生怕有丁点闪失惹你不高兴?还有替你处理的那些财务账目,你暗示上面眼睛盯得多,跑关系不少经费不好走,我心领神会,只要你张口都从我这里走,一笔都是十几万,二十几万,甚至几十万。我冒了多大风险?这些事得让可靠的人来做,我硬是把不单责任心强业务能力也强的前任财务科长找理由挤下去,换上自己人。医院的账是独立的,没进入大财务系统,每满两年就销毁,有人提出是不是三年再销,这样可以更好地规避财务风险,我担心夜长梦多,硬是坚持两年就销。我担这么大风险为啥?不是为了给你、你们行方便?当然我自己也弄了些好处。趁有权时,谁不为自己弄些好处呢?有权时不弄,等没权了想弄上哪弄去?连个毛都摸不着!现在我有了麻烦,不仅不帮我,担心牵连到你们,就一脚把我踢开,好寒心哪!

松林从汪局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呆愣坐着,一言不发。该说的话都说净,汪局也再没什么好啰嗦的,杯中水喝干了,他掏出根中华烟点上,燃掉好长一截,把烟灰弹掉继续吸。一支烟吸完,汪局枯燥地又续上一根,房间里弥漫的静默让人窘迫。

不,我不同意提前退。松林冷静思考后抬起头,眼睛微红,委屈却坚定地说,我作风强硬,雷厉风行,工作中得罪了一些人不是可以理解的吗?被打击报复不是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承受的吗?可自我当院长以来,医院的发展进步难道不是有目共睹?从一个亏损的小医院发展到现在年收入两千万的规模,从原来只有门诊外科内科妇科的简单科室发展到现在拥有普外、骨科、内科、呼吸科、精神病科、儿科、糖尿病科、五官科众多科室,壮大了一倍。下一步我还打算继续扩大规模,上美容科、戒毒科、烧伤科、微创科,把医院做大做强!上级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不看我成绩贡献、单只听信流言蜚语?

松林说得很动情,自己都被打动了,脸上肌肉一抽一抽,让他看上去有了几分悲壯感。

你这些年来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这点谁都没有否认。汪局稍稍挪开腿,和他离开些距离,坐在一起也还觉不妥,索性起身回到办公桌后,坐在宽大舒服的老板椅上,拿起自来水笔转动。沉吟半晌,汪局把身子往前探,两手交叠支起下巴盯住松林,加重语气说,老松,咱们不仅是工作关系,这么多年处下来,也是朋友了,我给你交个心吧——按照组织原则,我不该说的,可我今天决心违反一下,只你知道就行,千万别往外面传。局长艰难地伸伸脖子,喉结滚动吞咽口水,犹豫半天说,反映你的问题知道多严重?上面本来要往你那派工作组,硬让我以局党委的名义压下来。我说还是局里先着手解决。老哥,你仔细考虑考虑,派个专门针对你的工作组驻扎进医院,民主测评、约谈、查账、鼓励举报,你经得住么?汪局拿笔笃笃敲桌子。

松林心里的小鼓擂得咚咚响,一颗心要跳出腔子。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别说自己,哪个一把手能禁得起这么查?鬼才禁得起!他盯住汪局,细琢磨他表情,汪局耷拉下眼皮不看他,寡淡的脸没有丁点温情,看着陌生阴沉。这还是那个和自己共事经年、喝了无数场酒、自己给办了数不清事的熟悉上级?

再争取没用,松林脑子乱哄哄地起身,居然冲比自己小四岁的局长鞠了一躬。汪局诧异看他,担心这家伙会闹出点啥事来。但松林并没费神琢磨这个代表组织决定他命运的上级诧异的眼神代表啥,迅速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松林被局里谈完话,第一次没直接回单位,径直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打算睡个昏天黑地。

昏昏沉沉躺了半天,压根睡不着,脑子里过电影般回放哪根是那根最后的稻草。据说最近自己被密集举报,单到最高层的举报信就有三封。早年也有举报的,大多是举报到局里,局里会压下来,即便调查,也是下来走走形式,最后得出工作大刀阔斧得罪了不少人、举报内容经调查不属实、纯属捕风捉影造谣污蔑的结论。举报到高层就大不一样,上面压下来,局里也担当不起,汪局担心影响到他,才把自己拱手让出。

这是什么昏招?我这样能力超群、事业旺盛的人,居然没到退休年龄就要提这么早下来?这个世界还有公道吗?想到公道,他又想到原来以为多年打点精心铺路,上面结交下了硬关系,下面自己又把医院牢牢控制着,没有什么人能翻出自己手心,什么事不在掌控之中!谁知道事情反转时竟然这么容易,多年铺就的路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拿被子将脸蒙住,深深的幻灭感和无力感笼罩了他。

松林无可奈何地退下来,成了闲人。从前当过一把手也不可能再被返聘回去,都返聘有技术的,没返聘领导的,何况他是以这样一种不体面方式谢的幕。倒退回去二十几年,松林也是有技术的临床医生,外科医生做得很合格:阑尾切除、肠套叠、痔疮根治、胃切除这些常规手术做得溜溜的,赢得很多病人信赖,口碑很好,很多病人点名找他。可惜正在事业上升期拐弯一头扎进仕途,忙着做领导,把业务丢了。手术刀丢了这些年不可能再捡起,他偷偷试过,现在拿刀时手会抖,连个十厘米的小切口都拉不直,对皮也对不上,缝合自然就缝不平。毕竟多年不拿刀,手生,岁数也大了,身体把控能力差了。

提前内退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时,他想要是一直做临床医生就不会遭遇这么大挫折。一是不会这么早就被强行劝退,医生越老经验越丰富,病人越信任越值钱;再是即便退了凭着精湛的技术有的是舞台,还可以继续发挥余热。很多老医生干到六十岁退后被民营医院抢着返聘,拿着很高的补差,忙得连周六日都不能好好歇息,退休后的人生更精彩充实。像自己这样的退下来就再没发挥余热地方了。现在他有时间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贪恋权力,痴迷权力带来的控制力快感,都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可这东西又不由自己控制,一旦失去就一无所有,比普通人还两手空空。唉,人哪,总是没有后眼后手,不能鱼和熊掌兼得。

曾经那么风光过退下来也只能过闲散日子,松林就是这样。他要求自己调整心态做个普通人。以前在位时一心向上,眼睛老盯着上面,现在没有上级需要费心思打点讨好,他开始眼睛向下,亲民,关注身边的普通人,向他们靠拢,求得温暖认同。

虽在外面买了别墅,可他还一直住在原来的老小区里,是卫生系统早年集资盖的房,医院大部分员工都住在这里,都是熟人,出来进去感觉舒服自然。以前松林出来进去总板着脸,不和大多数人打招呼,做个领导,太“亲民”了就没有威严感,哪个官是单亲民就能做得好的?年轻医生护士见了面和他打招呼他多半不会回应,即便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都是些小萝卜头子,有什么必要应酬他们?即便老些的医生护士,也得看他们身后的资源,如果亲戚熟人有在市里、或者更上面做官的,他会对他们露出笑容,回应他们的招呼,或者他会主动招呼他们,让对方享受受宠若惊的惊喜。如果只是普通的老医生老护士招呼,他也多半会忽略掉,至多表情淡漠地点点头。至于对方尴不尴尬,失不失落,从来就不是他要考虑的,为在这个社会上活得更向上更自在更如鱼得水,难道不该把精力放在更值得放的地方上?以至于年轻的医生护士见到他老远就绕道走,或者看见他在前面就驻足,等他走远了再迈步,免去和他打招呼却被忽略轻视的尴尬。年老的医生护士老远看到他要犹豫半天,考虑该不该打招呼。

现在松林开始亲民了,却发现民不是那么好亲的。退下来,没有工作要操心,没有一大堆烦心事等着处理,刚开始他很不习惯,有几天都是早早起来,刮胡子,穿衣服,对着镜子把鹤立鸡群的几根不妥帖的头发压平,皮鞋刷好油,拎起那个夹了二十年的皮包准备出门。正睡懒觉的妻子被折腾醒,掀起被子冲他嚷,你神经啦还是脑子不好使?忘记提前退了?人家不要你再去管事,这么一大早要去哪里?他像个正准备出手的贼被捉了现行,讪讪地把皮包塞回到柜子里,沮丧地坐在沙发里发呆。

孙子亲家给带着,不再做领导,也不再工作,实在没事可做。总不能就去死,既然活那就好好活着。思索半天,松林决定把身体保养好,争取活个高寿。他给自己制定了严格的锻炼计划,早晚都要炼,晨练最重要,早晨起来到小区的器械场地练腰腿,晚饭后戴上计步器,在小区内绕着几栋楼不走够一万步绝不收兵。

今天早晨他一大早就到小区操场踩椭圆机,据说这个增强心肺循环功能最有效。正在他走出汗来时,旁边伸过来一颗花白脑袋,直伸得快挨住他的脸。这是谁这么大岁数还这么没教养?他不悦地把身子往后仰拉开距离,发觉是去世的老主任谢向南老婆。他冲她友好地微笑,主动打招呼说早。这在他以前是绝对没有的事。没想到对方根本不领他情,把身体收回些立在他身边,不仅没回应他真诚的友好问候,还狠狠地瞪视他。他停止踩踏,擦着额头上的汗不解地望着这个六十出头、瘦小身子、一头过肩白短发既不染也不修剪、穿着寒酸,看着就生活不如意的老女人,琢磨她为什么这么没礼貌。对方呸地往地上吐口吐沫,愤愤地说,你也有今天,我还以为你要做一辈子官不下来!你不是一向高高在上吗,到这里来做什么?这些地方是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待的,你不该来,你该和你巴结奉承的那些当官的待在一起!松林脸窘得通红,听着对方恶毒的咒骂,讪讪地不知道该怎样反击。

从椭圆机上下来,他沮丧地往回走。想自己不过出来锻个炼,怎么就遭遇如此羞辱。想起去世的老主任谢向南来,他得了甲状腺癌,拖延了两年还是去了。两年期间在肿瘤医院出出进进,花了不少医药费,刚开始他把除去医保负担的自费部分拿来报,有两万多,自己不是很痛快,还是给签了字。谁知这个呆瓜一点表示都没有,连根烟都没给拿,见了面也没千恩万谢的样子。自己当然很不爽,不知好歹的东西!以为给你报是天经地义?你是谁呀,领导?不就是个老大夫?我权力是给你白用的!可气的是,年底这家伙又拿来五万块的药费单子,被自己拒了,说没有这么多经费给你一个人花。谢主任是个老知识分子,开口求人很难的,把一双手快搓秃噜皮,解释妻子没工作,家里只自己一个挣钱,三十岁的儿子还要买房,家庭压力很大,不然不会舍下老脸。自己还是板起脸说绝对不可以,本身医保就解决了一部分,剩下的自费部分就是要自己出。

主任老婆,就是这个花白头发的老女人又拿了那叠单子来,这老女人没文化,说话直杵杵,张口就说我家老谢大学刚毕业就来到医院工作,到现在都三十多年,从来没给单位添过麻烦。要不是得了这个花费很大的病,我们也不来求人,求人很难开口的。松林一听就来了火,这哪里是来求人,分明下最后通牒来了!直接把那叠快伸到自己鼻子底下的单子一推,不客气道医院没这笔开支。回去告诉你丈夫,他老同志,老党员,觉悟要高,不要老惦记占公家便宜。谢主任老婆一下来了气,甩着那叠单子说,你给那些当官的报销了多少?跟他们怎么不讲你的原则、规矩?看你不得病,看你做一辈子官,好好舔当官的屁眼去吧,舔好了你好当大领导!松林气得脸都绿了。

谢主任又挺了一年多去世了。刚给办完丧事,这个女人又来找,声含悲恸说,我家老头子没了,你高抬贵手,给定个烈士,这样我抚恤金可以多拿些,后半辈子好过点。松林冷冷地望她,连考虑都沒考虑直接拒绝,说烈士不是可以随便给的荣誉,他烈个什么士,分明是病故。女人哀求说他没病时跟随公安去参加过一个任务,就说病是打哪来的,反正也没人来查。我家老头子死了,我每月只有一千块的生活困难补助,孤儿寡母的日子难过,你就给我们行点方便吧。松林还记得上次报销药费时这个女人不客气的咒骂,哼了一声,那时候你做什么去了?就没想到以后还要有求自己的时候?他依旧冷着脸子说那件事早过去了,况且甲状腺癌也和参加任务勾扯不上,作为领导我得坚持原则,不能胡来,希望你理解。

老谢老婆是个很轴的人,又事关自己切身利益,依旧不放弃,再退一步低声下气说,定为因公牺牲总可以吧,这样也可以多得些抚恤金。松林拖长声音说没有理由啊,他就是病故么,拖了两年多,哪里因了公。老谢老婆带着哭腔绝望地说,他直到病故都没退,一直在岗位上工作,因公牺牲说得过去。松林不耐烦地站起来,说我知道你丈夫去世后你们家收入一下少很多,日子不比以前,但我们不能乱钻国家空子。我这个院长如果这样当,就是挖国家墙角的帮凶。

谢主任老婆临出门时把手放在门把上,脑袋歪着看着他,眼冒凶光一字一句说,你一定会死到我前面,我看你死时候怎么办,记住我说的话!说完呯地摔门离去,门摔得很响,整条楼道都听得到。松林气得浑身发抖,半天坐不下来。这个没文化的恶毒老妇人,她根本不会懂烈士、因公牺牲、病故抚恤待遇有什么不同,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蹿腾她,给她出馊主意,故意为难我。也不想想,我的权力是拿来给你们这样的人白用的吗?

那时松林坚持了原则,虽然受到辱骂,但他也尝到权力的快感,我不想做的事,谁来哀求、怎样哀求都不行——谁知道会有今天?退下来,连个身体都不能好好锻炼。他难过地跌跌撞撞往家走,环顾熟悉的小区,想是不该搬离这里,搬到那座别墅去住。这个念头只是一闪,旋即就被否定。别墅买在离城很远的郊区,房子虽然很大,加上地下室共有四层,环境也清静,大白天小区里都看不到几个人,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死寂,可周围配套设施一直没有建起来,买个菜都不方便,要是网上购物,估计快递包裹都很难送到。老婆还上着班,住到那里,就是开车她每天上下班要多出来两三个小时,麻烦很多。

以前在位时,老婆李美芝很依顺他,几乎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每天下午下班前都要温顺地打电话问他晚饭回来吃不,想吃什么。他那时很忙,对她拿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烦他很不耐烦,发火说吃啥都一样,不就吃个饭,多大点事,要每天问!况且他的晚饭大多不是普通的吃饱肚子,是工作的一部分——应酬,不是接受宴请,就是请别人,回家吃顿晚饭是很奢侈的事情。老婆好心挨了他呛也不生气,只要他晚上没有应酬,她都精心做他喜欢吃的:浓油酱赤的红烧肉,酱爆排骨,清蒸石斑鱼,油焖大虾之类。现在大不一样,他睡不着,早早起,老婆就不客气埋怨她工作了一天很辛苦,他能不能改变生活习惯,别一大早就开始折腾,影响自己休息。还叨叨说好好的大活人,闲下来真让人受不了。问他喜欢吃什么早成了老黄历,反而会在上班走之前吩咐他晚饭做炸鸡排,要先把鸡排腌上,记得出去买姜,米饭蒸前先泡米,不然蒸出来硬。晚上下班回来吃米饭要觉得硬,不仅不会感谢他一个本不大会做饭的前领导做饭辛苦,反而直接拉下脸埋怨连个米饭也蒸不好,肯定是没听她的话先把米泡上。老婆拿筷头子指点他闲人一个连个饭也做不好,真不知道你这一天怎么过的?

怎么过?真实情形是连锻炼身体的自由都没了。出去不少人指指点点,有的不搭理他,有的甚至呸一口。唉唉,权力是多么好,难怪多少人为了权力痴迷、癫狂、发疯,失去了权力真是天上地下之别。受了老主任遗孀当面羞辱的松林,现在出门脚下每一步都迈得很艰难,身子向前佝偻着,看着不像五十多,要老上二十岁去。

那天,李美芝晚上下班回来,家里冷清清的,松林连灯都没开。她推开卧室门,见他在床上躺着,僵尸一样不动,卧室窗帘拉的严严实实。她生气地上去一把将窗帘扯开,刚五点半,就把家里搞的这么阴沉沉,气氛一点都不怡然清朗,搞的什么鬼?退了休变个人,连白天晚上都不分!李美芝转过身怒气冲冲正准备发作几声,见丈夫居然穿着外套就躺下,连睡衣都没换。她诧异地过去挨着他坐下,掰着他脸问你搞什么鬼?松林脸色灰绿,没一点生气。她惊讶地细看,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个低素质的家属给你气受了?别和她们计较,都是些没文化的,不知道该怎样和人打交道,你要想开些,每天快快乐乐,开开心心。

松林不接话,表情沉重从枕头底下抽出张检验报告。李美芝拿过,刚扫了几眼就大叫起来,啊,癌呀?怎么突然就搞了这么一个病?事前一点动静都没!

松林像个无助的孩子,满脸委屈不做声。其实也不是多突然,右季肋区一直隐隐疼痛,他一直没当回事,江玲看他有时拿手抚那里,善意提醒他查查,至少照个B超,毕竟这个年龄,要当心。没事,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不顶个小伙子,至少顶个中年人。松林暗自讨厌这半老女人的乌鸦嘴,即便是善意也惹人厌,他最讨厌别人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指手画脚,照样在应酬时掏出药就着酒坦然吞下。

退了后右腹部疼得厉害起来。刚开始他不想理会它,赌气想是不是看我闲下来就故意给我出点状况,要我好看,我偏偏还不理你。前些日子疼得太厉害,手顶着不管事,躺平也不管事,就是个疼,疼得浑身难受,冒冷汗。他不想惊动老婆,免得查完没事又埋怨退了闲的,瞎怀疑。自己悄悄去社区医院检查。当时特诊科的大夫看着B超影像就对躺在检查床上的他说去肿瘤医院吧,他们那里机器好,结果也权威。他在那张冰冷的床上又躺了一会儿,探头看波诡云谲的影像默默想了想,再没多问。他也是搞医的出身,知道这话的分量。

松林从肿瘤医院出来充满了绝望,看着那诊断报告上触目惊心的肝癌诊断结果,简直有了想死的心。人生怎么这么无情?他本来就早早退下来,命运还嫌打击不够,要再给他来一击。

住院切除,出院,定期去化疗,这些都是松林悄悄去完成的,至多是和老婆孩子一起,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现在不少在职的领导得了不好的病要保密,想方设法不让人知道,是害怕扩散出去丢了位子,松林是不想得不到同情还收获诅咒。

他的病还是扩散了出去,他收到了短信:你终于有这一天,打算到你家门口放鞭炮庆祝。还接到了匿名电话,电话里一个压低变粗的男声恶狠狠地说听说你病了,他刚想着怎么回答,对方接着说知道我今天吃了什么吗,捞面,我们好些人一起吃的。还接到了女人打来的电话,捏住鼻子也听得出是女性,说你作恶太多,报应来了。都是不等他再问你是谁,对方表达完最想表达的就迅速放下电话。松林每接一次这样的电话心情就沉重一回,相比这些诅咒电话,他的病倒变得不那么揪心。权力是双刃剑,这话一点不假,拥有它时太迷恋它过分使用它,现在要充分品尝它带来的伤害。

那段时间松林紧张得很,时不时听着楼下动静,生怕响起报复的炮仗声,想要是真有人放了,自己该多难看呀,以后还怎么出家门?总这样紧张也不是个法子,思忖再三,他决定和现任院长说下这个事。强副院长接了他的班,听了他电话里的申诉,大度地笑说老领导思虑过度,当领导的,谁还没在任上得罪过几个人?没得罪人也当不了领导呀,起码当得不合格。又潇洒地答应说老领导放心,我在全院大会上说下这事,做人不能狗眼看人低,领导在时阿谀奉承,退了就打击报复,这歪风邪气不能助长。强院长的态表得干脆漂亮,松林又等了些日子,鞭炮声也没有响起,他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下来。但心理上的颓势又加重一层。

化疗的药很贵,还不走医保,松林很快摞起一沓自费药单子,他拿了去找强院长报销。自打退下来,他得有一年没迈进医院大门,刚退下来时他还接长不短地来,可好多人见他老远就把脸掉过去,或者走对面也装没看见,硬硬地擦身而过,还有的说两句冷嘲热讽的话,见面和他打招呼的不多,他越来越躲避这个自己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地方。今天来,颇有点故地重游,感觉非常亲切。

那张他坐了二十年的红皮转椅如今在强院屁股底下,他接过一堆药费单子捋捋,有五万多。强院一张张翻,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这些够医保的都走了医保,剩下的都是该自费的……是呀,就是来找你报自费部分呀。我得了这样重的病,不是手术完就没事,以后还要放疗化疗,吃补药,要开销的医药费不少呢。现在就拿点退休金,个人哪里承受得了?松林略略有些委屈地解释。他细瞧宽大老板桌后正襟危坐的这位,心说我坐这位时还给你处理过你小孩的医药费,现在你坐到这个位子上倒给我端起架子来,什么德性。有权就他妈的好,别人求自己,哪里有自己求人这般难堪?

强院脸上浮起些微笑意,为难地搔头说,老领导你說的这些我都理解,也都明白,问题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账要定期接受上面审查,不合规的确实不能报呢。

松林脸耷拉下来,心怀不满看着他,半天不做声。心说你才上来几天,我才下去几天。别说医药费有机动的,就算不能直接报,也可以变通,换些别的票下到别的项目里。事在人为,就看你想不想办。

强院长为难地把一沓发票又递回来,诚恳地说老领导,你在这个位子上坐了那么些年,规矩该都知道,还希望你多多理解、包涵,多支持我。最近太忙,等得闲了我请你来,把班子成员都叫上,咱们好好喝几杯。有日子没和你一起喝酒聊天,还怪想的,你也好好指点指点,把宝贵经验传给我们。

我手术完没多久,医嘱不能喝酒。松林冷淡地接过发票,硬气顶回去。出了那间曾经那么熟悉的办公室,他满肚皮气不知道该冲哪撒。拿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搪塞,分明是不给我这个没用的老家伙面子。这些个小兔崽子实在坏,一有了权人就变,官话说得溜溜的,就是不知道体恤老同志,不知道体谅失去权力的老同志。

是不因为自己要退时接班人选没推荐他,推荐了江副院长他打击报复?松林又悻悻琢磨。得知自己無力回天、非退不可时,他敏锐地想到接班人的问题,接任的是自己推荐的,以后还可以得些方便,不是自己人,以后有事情再找就不那么方便。得知上面的意思是由强副院长接,他直接找了汪局,提出最好由江玲接,她踏实稳重,也熟悉业务。汪局笑呵呵否了,说还是强接合适,理由是江已经五十五,干不了几年就该退,强刚四十五,年富力强,正是干事的好年华。年轻,就还有闯劲,局里希望医院以后有更好更快的发展。听了这番解释,另一个疑问涌上松林心头:难道自己主政的二十年不是医院发展更好更快时期?业绩可是实实在在放在那里的呀。难道以前上级对自己的肯定都是安抚的假话?

松林推荐江玲接任,当然不是看中她有闯劲,一个快六十的半截老太,还闯个鬼,自己当年把她提拔上来,可不是看中她有魄力,业务能力、管理能力都一般,恰恰是她老实,中规中矩,说白了就是听话。自己性格强势,好说了算,搞一言堂,当然要选些听话温顺的进班子来,不然自己的意志怎么贯彻下去?还不成天净叮当碰撞、光闻浓烈的火药味了?

松林还推荐了张杰,也被汪局笑吟吟地否了,说他那样年轻,医院有那么多老同志,恐怕压不住阵。

强林是记仇?即使是他记仇自己又能怎么样?作为一个退休老头还不干受着?他现在深切地体会到老谢主任的妻子为什么恨自己,要那样恶毒地咒骂自己,有些事情,非得自己亲身经历过,有了切身体验才会感同身受。

柳如燕的退休欢送是江玲给她组织的。没给她晋升高职,江玲一直自责,后悔自己怯懦,办公会讨论研究时不敢坚持原则,提出自己的看法意见,她退休时她要弥补一下,不但亲自操办还要办得漂亮。江玲说在外面找家高档酒店,你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医院,最后的告别搞奢侈些应该的,柳如燕却坚持在院里搞,她说我一辈子都在这里工作,最后谢幕也要谢在这里。江玲依从了她。

除了门诊全体医生护士,果副院长和院办主任、医务处主任、财务科长也参加了。江玲举杯,说唉,我们以前老是想得太多,前怕狼后怕虎,结果给一辈子在一起的老同事造成了很多遗憾。老大姐,我为我当时的软弱向你赔罪。柳如燕举起杯抿一口,感慨说都过去了,其实细想想,工作时争这个争那个,退了都一样,再过些年死了躺在地里更都一样。果副院长喷口烟,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端起杯急忙刹车说什么死啊死的,离死还远着呢,退了才翻开人生新篇章,该活出精彩来。你先找家红火的民营医院干着,我也该退了,打算老树发新芽,人生焕发第二春,到时候找你去。大家都呵呵笑着端杯。

正说笑得开心,房间门开了,大家齐齐望去,都愣住,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站在门口的是松林。他痴痴望着众人,笑吟吟地对柳如燕说我知道柳大姐该退了,没人通知我,我主动来送你。柳如燕把举到嘴边的杯子放下,冷冷一笑说这会儿倒想起我来,在位的时候恐怕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桌上一时冷了场。江玲和果副院长为难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这一出真是没想到。

松林没计较柳如燕话里机锋,径直走到桌前,找服务员要了空杯子倒满白酒,端起,恭敬地举到柳如燕跟前,真诚地说我这人做事认真,在位时有些事想得不周,伤了不少人的心,包括你。退后也反复思考过,我心不坏,出发点是好的,就是工作方法有时简单粗暴,希望大家谅解我。

他这一番解释,不仅柳如燕,就连果副院长和江玲脸上都浮现出迷惑神情,心里不约而同都在想,他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该怎么理解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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